出租車順利地行駛著。為什麼今天偏偏遇不到紅燈呢?我說要去當地的警察局,司機就在衛星導航係統裡輸入目的地。雖然沒有麵露疑惑,卻也什麼都沒問。汽車就在一片死寂中默默地奔馳。當衛星導航係統的電子語音提示“前方兩百米處右轉”時,我胸前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老公!”是妻子的聲音,“你現在在哪兒?你在哪裡?”囁語聲帶著迫切,聽起來又像是刻意壓抑的悲鳴。我從沒聽過她用這種聲音說話,當下愣住了。“你馬上回來。拜托,馬上!”我頓時醒悟,一定是桃子出事了。我心中身為“父親”的回路偵測到緊急事態的電流。會讓一個母親發出這種聲音的,隻有孩子發生了意外。“怎麼了?桃子出了什麼事?”“你快回來。求求你、求求你。”妻子的聲音因哭泣而混亂,還夾雜著痛苦的喘氣聲。她緊抓話筒的模樣就像午夜的噩夢般充斥在我的腦海裡。“那個……那個人來了。”“哪個人?”秋山凝視著我,外立也坐直身子滿臉淚痕地盯著我。“原田小姐,原田泉小姐。”我感到暈眩,一陣惡寒。誰?誰?在說誰?你等著瞧吧——是那個原田泉。“她找上門了。我……沒認出是她,她整個人都變了,所以我沒認出來,不小心就開了門。”妻子在抽泣,但還是拚命繼續說,“那個人說要找你,她說沒見到你之前絕對不走。”“你沒事吧?桃子呢?”桃子呢,桃子呢……“那個人……把桃子……”“桃子在哪裡?”電話彼端響起雜音,我聽見古屋美知香的聲音:“杉村先生!”從手機逸出的聲音也傳進秋山和外立的耳中。秋山對司機大吼:“停車!立刻停車!”車子緊急刹車,然後緩緩地靠向路肩,車身劇烈搖晃。“我是美知香。”她的聲音尖銳得破了嗓。對了,美知香今天在我家,她來學織毛衣。“那個女人拿著刀子,她挾持桃子當人質。”桃子當人質,桃子當人質,有刀子,有刀子。“她恐嚇我們如果報警就死定了,還要求先見到杉村先生再說。你說怎麼辦?怎麼辦?”有人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是秋山。我整個人像被凍結了,發不出聲音。“告訴她,你馬上趕回去,說你現在就回去,叫你太太轉告對方,先等你回去再說。”我已動彈不得,像麻痹了一般把手機貼在耳朵上。秋山從我手裡搶去手機,好像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抓人,但他的聲音卻異常冷靜。“喂,我知道了。杉村先生正趕往那邊。是家裡吧?他太太沒事吧?”“我們都沒事。”美知香匆匆說道。這個節骨眼上,彼此都管不了對方是誰了。“司機先生,我們要改去彆的地方。”秋山說完用力捅了我一下,“你家在哪裡,杉村先生?你振作一點!”汽車開始朝另一個方向奔馳。我依舊呆呆地看著秋山按下我的手機按鍵。但下一瞬間,我赫然回神,一把搶回手機。他正打算撥一一〇。“你乾嗎?我們得報警。”“不行,不行。”我的下巴直打哆嗦無法好好說話,“如果報警,桃子會被殺掉。”“怎麼會……”“總之,我沒回去之前不行,不能報警。”如果敢報警你們就死定了。原田泉這麼說,就一定會這麼做。那個女人說得到做得到,絕對會。(你等著瞧吧,我不會就這樣放過你的。)外立半張著嘴坐在我和秋山之間,一頭霧水。司機有些慌亂,但車還是持續奔馳。快點,快去我家。“是那個女人吧!原田泉。”秋山像是要咬碎那名字似的憤憤吐出,“就算你乖乖聽她的,她也不會善罷甘休。那女的可是警方指名的通緝要犯,你為什麼不報警?真是笨蛋!”我隻是不停地搖頭,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想辦法,因為那女人隻是在生我的氣,她想報複我。“那女的怎麼會知道你家?”秋山大聲問道,像是無法忍受按兵不動,就算出個聲也好。“大概是調查過吧。”“就算是那樣……”“她發起狠來才真的是不擇手段呢。”妻子最近剛說過的話倏然在我腦海中複蘇,宛如炸彈核心區的空白——醫院說要寄收據過來,打電話來確認我們家的住址。就是那時候,肯定不會錯。原田泉處心積慮地縮短我與她的距離,她一直在等待報複的機會。而我卻連她這個人都快忘了,忘了她的憤怒和恨意。一下車,我拔腳狂奔衝向眼前的家;妻子與我的家;我倆和桃子一家三口的家;看似平靜的家;聖誕燈飾已取下,正準備迎接新年的家。我穿過玄關、奔進走廊,腳步踉蹌著發出聲響,還撞上了牆壁。美知香打開客廳的門。我收不住腳差點撞上她。“桃子呢?桃子在哪裡?”我眼神四處遊移,看到了蜷縮在皮沙發腳邊的妻子。她看起來比今天早上小了一兩圈,哭得滿臉淚水。我本來渾身發冷,可是一看到妻子,頓時熱血回流。她搖搖擺擺地站起來,我立刻衝上前用雙臂抱住她,她哭倒在我懷裡。“對不起……對不起!我在家還發生這種事。”“沒事,沒事。”我像念咒般反複呢喃。妻子如此纖瘦,但我用儘力氣仍無法抑製她的顫抖。美知香走到我們身旁,她也在發抖。但我在那蒼白的臉上看到了恐懼之外的東西——美知香在生氣,她的大眼睛炯炯發亮。“這種事絕對不可原諒!”她咬牙切齒地說道。那聲音令我精神一振:是的,不可原諒。“桃子在哪裡?”美知香指著客廳通往廚房的隔間門,動作像是在接觸爆裂物般小心翼翼。“在廚房嗎?”美知香點點頭。“直到剛才,她還嚷著不準靠近。所以我們……”“內人要拜托你了。”美知香點點頭,蹲下身用雙臂抱緊我的妻子。我走近隔間門。“原田小姐。”我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緒,包括恐懼、憤怒或輕蔑。我得冷靜,得保持鎮定。“原田小姐,我是杉村。”沒有回應。我感到體內的壓力幾乎令我崩潰,因為恐懼、極度憤怒與輕蔑。“我是杉村。你在那裡吧?請放過我女兒。你要找的是我,不是我女兒。”我沒聽見哭聲。桃子在那裡嗎?她現在怎麼樣了?她沒事嗎?“就算做這種事也無濟於事,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一陣笑聲傳來,仿佛正在被誰撓癢——像桃子被我撓癢時發出的聲音。“你終於露麵了。”是原田泉。這不是噩夢,是現實,她的確在那裡。“高興了吧,你那個懦弱的爸爸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他會逃走咧。”她是在跟桃子說話嗎?“我女兒沒事嗎?讓我見見她。”“才不要。”原田泉像唱歌似的打著節拍回答,“我偏不。”有人輕觸我的背,是秋山。他湊近我耳邊,壓低嗓門問:“廚房有窗戶嗎?”我點點頭。“我從外麵繞過去看看情況。”我抓住他的手臂。他對我點點頭,仿佛在說——我會謹慎行事的,然後直視著我的眼睛囁語:“隻是去看看。”美知香緊抱著我妻子癱坐在地,外立就站在她身後。他怎麼會在這裡?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對了,我本來要帶他去警察局。從妻子打電話過來的那一刻起,我的現實人生就此斷裂。外立的存在顯得極為格格不入。他凝視著美知香,似乎無法把目光從美知香身上移開,即使美知香並未察覺到他。“原田小姐。”我擠出聲音呼喚,“你想要乾什麼?請把你的要求告訴我。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可那是我們之間的問題,跟我女兒無關。”妻子悶聲哭泣。美知香撫著她的頭發,用力咬緊嘴唇。“你很在乎你女兒?”“那當然。”“嗯……”原田泉似乎愉快得不得了。現在,我已經成為她愉悅的源泉,就算她再怎麼粗暴,再怎麼胡來,也不必擔心被我哄騙,因為有桃子這塊擋箭牌。她打心底感到高興,享受著傷害彆人、折磨彆人的痛快滋味。嶽父說過,掌握他人的生殺大權,才是最大的權力,而那是禁忌的權力。可是麵對想行使那種權力的人所犯的錯,我們卻毫無抵抗力。那時,嶽父很生氣,和現在的美知香一樣氣憤——這算哪門子的財界大佬,我和一般的小學生一樣無力。我也很無力,嶽父大人,連區區一塊像裝飾品的隔間門都無法踢破。“那麼,如果你女兒死了,你會傷心嗎?”原田泉的問題令妻子全身戰栗。她甩開美知香的手,朝我這邊爬過來,邊哭邊重複著“求求你”。“彆傷害我女兒,算我求你。拜托!我什麼都願意做。”眼看著妻子想朝那扇門爬去,我不得不竭力阻止她。“請你放了我女兒。”我懇求道。在我的壓製下,妻子用她那孱弱卻固執的力量拚命掙紮。“如果不原諒我,那就殺了我好了,這不關我女兒的事。我求你!”“那我考慮看看。”她又笑了,笑得非常開心,“其實我根本不在乎會有什麼下場,反正我遲早會被警察抓到。可是,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你們稱心如意。”妻子撲上來緊摟著我。“幸福那種玩意兒一眨眼就毀了。可是你們一定不知道吧,沒有親身經曆過,一定不會懂吧。”忽然,她的聲音因憤怒而爆裂,“所以,我現在就是要讓你們搞清楚!”毫無預警地,隔間門發出轟然巨響。那是原田泉踹的。那女人緊靠著門。桃子呢?桃子怎麼了?我扯開妻子的手臂,跪著爬向門,大衣下擺在地上拖行。我爬到臉幾乎快碰到那扇門的距離。“我沒報警。你的要求我都可以答應,所以……”“那好,先拿錢來。”“沒問題,你要多少?”“你們全部的財產。”說著,她放聲大笑,“彆傻了,騙你的啦。就算被搶走再多錢,對你們來說也不痛不癢。”“錢我會準備,還有呢?”“你要道歉。”“向你道歉就行了?是為了解雇你的事嗎?”“你說什麼屁話!”罵聲近在耳邊,原田泉也緊貼著門,“我是叫你為所有的事情道歉,為你們的存在道歉。你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你夠了沒啊。”某人在低語。是美知香,她瞪著門大咧咧地站著。“開什麼玩笑。”這次不是低語,話說得很清楚。我幾乎嚇昏,不行,不能刺激原田泉。就在這時,原本站在牆邊的外立悄無聲息地走上前來。當他經過美知香身旁時,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後像要製止自己似的搖搖頭。他就這麼經過我妻子,走到我身旁。他看著那扇門說:“裡麵的人,請你出來。”就像在問候般,他若無其事地喊著原田泉。縱使隔著門,我也能感受到原田的困惑,也知道這個陌生的聲音令她充滿戒備。“你是誰?”外立雙手緊貼褲縫,端正地站著,表情沉穩,頭部微微左傾。他回答原田泉的問題:“我是殺人凶手。”美知香原本燃著怒火的眼眸深處頓時失去了光芒,取而代之的是驚愕。她的嘴唇蠕動,空空地齧咬著。我望著外立的側臉。妻子雙手撐地,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仰望著外立,淚水從她的下巴滑落。“我是殺人凶手。”外立對著那扇門發話。他,門和門彼端的女人,世上似乎隻剩下這三者,我們退至背景。“你說幸福一眨眼就會毀滅,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我摧毀過。”平淡、毫無抑揚頓挫卻又溫柔的聲音響起。“你到底是誰?你在說什麼鬼話?”原田泉高叫,聲音嘶啞走調。“我用氰化鉀殺了人。”外立這句話令美知香恢複行動,但那動作僵硬得連旁人也看得出來。我用眼色暗示她彆動,彆動,彆阻攔,就這麼安分地待著。“我那樣做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對的。因為我非常憤怒。”外立繼續說,“我對世上的一切都感到憤怒,我以為自己有權利這麼做,所以毫不遲疑。”誰都無所謂,他不在乎死的是什麼人,因為自己這麼痛苦,就算讓某人遭遇同樣的下場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不行?“可是,我錯了。”妻子的手臂用儘了力氣,幾乎趴在地板上,美知香立刻趕到她身旁,像之前那樣抱緊她。但這次不隻是美知香抱著妻子,美知香也在依賴著妻子。也許是察覺到這一點吧,妻子也環抱著美知香。兩人像是一對畏懼暴風雨的年幼姐妹般緊緊相擁。“就算奪走人命也沒有意義,我一點也不覺得出了氣。”仿佛說話對象就在眼前,外立對著那扇門搖頭,“我判斷錯誤,我做了錯誤的決定。你最好住手……你在氣什麼,你跟杉村先生之間有什麼仇恨,這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就算這樣做也沒有用,你最好住手。”外立低下頭,雙肩下垂,他的站姿和不久前的萩原社長很像。你……你這孩子。社長也是肩膀一垮,這麼呢喃道。“即使傷害杉村先生的女兒、折磨杉村先生,對你來說也沒有任何好處。隻會讓你產生跟我一樣的心情。你一定會。到時候,就算再怎麼做都彌補不了。我是殺人凶手。”外立再次重複,“因為殺過人,所以我知道殺人有多麼空虛。你不能變成這樣,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請住手!”拜托!外立就像把奶奶托付給萩原社長那樣欠身行禮,他的腰彎得太低,以至於踉蹌之下差點跌倒。美知香赫然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引我回頭。一手抱著桃子的秋山正從後方走廊緩緩地走進來。他把桃子夾在腋下,好像抱著一具真人大小的洋娃娃。桃子的眼睛睜得很大,穿著深棕色背心裙、白色圓領毛衣和紅色褲襪。這是她今早和我去書店的裝扮。桃子裹著褲襪的兩條腿在半空中晃動,小手緊抓著抱住她的秋山的外套前襟。眼睛睜著,還活著,平安無事。秋山立刻伸指豎立在嘴前,然後放下桃子,再把手指豎立在她的嘴前,對她點點頭。桃子堅定地點頭回應。由於妻子把臉埋在美知香的肩上,所以還沒發覺。我滑過地板,用掌心捂住妻子的嘴。“安靜,千萬彆出聲。”我在她耳邊低語,抓著她的肩膀讓她轉身。妻子一看到桃子,頓時無聲地張大嘴巴,像是一頭剛從陷阱逃出來的野獸,飛快地撲向桃子。她是爬著衝過去的。妻子緊摟著桃子。因為憋著,所以哭聲在喉頭碎裂。桃子抱緊母親,但是沒出聲。這孩子很聰明。秋山和我回到門邊,把垂著頭、躬身彎腰的外立悄悄地架到一旁。外立搖晃著身體,仰起臉看著我和秋山,也許是從我們臉上看出了什麼吧,接著又轉頭看我妻子和桃子。他的臉頰放鬆了,閉上雙眼,爬向房間角落,然後抱膝坐在那裡縮成一團。“我說你啊,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也太笨了吧?”原田泉一個人還在惡毒地謾罵。“他一點也不笨。”為了引她上鉤,我說,“他隻是說實話。”“少囉唆!我又沒有問你!”“你不敢相信他說的嗎?”“說什麼殺過人,這種話也太假了吧。怎麼殺的?你倒是說說看呀。說不出來了吧,因為那是騙人的,就算編這種鬼話來安撫我也沒有用。”她完全沒發覺人質已經不見了。笨的是你,我心中的怒火如電光一閃。這個滿口謊言、該死的笨女人。“喂,我說你啊,剛才那個笨蛋,你還在吧?如果對殺人那麼有興趣,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殺人吧。”我和秋山達成默契:一、二、三!我們並沒有事先說好,但是都沒用手,而是一起抬腳踹門。腳上傳來一陣快感,原田泉朝後飛去。隔間門的正麵有個大餐具櫃,我聽見她的後腦勺砰地撞上櫃子側麵,她的身體蹭著餐具櫃緩緩滑落。秋山立刻衝進廚房,抬腳踢掉原田泉右手的小刀,刀子旋轉著滑過地板的瓷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撲向她,抓住首先碰到的部位,把她拽起來,朝牆上一砸,然後把她拖出廚房。走到門框處,她的腦袋再度撞上,發出響亮的碰撞聲。她像濕毛巾般沉重,毫無抵抗。但我還是忍不住重新拽起她的衣服,想要再次把她往牆上砸。“夠了,杉村先生!”秋山攔住我,我揮肘甩開他。原田泉的腦袋晃來晃去。“彆打了,杉村先生,住手!”他反剪住我的雙臂,我的手鬆開了原田泉的衣服。看到她滾落到地板上,我還想抬腳去踹。“她已經昏過去了,不能再打了,太過火了。”我上氣不接下氣,秋山也氣喘籲籲,雙眼布滿血絲。“你流血了。”他指著我的嘴。我一摸,指尖是濕的。“用力過猛咬到了吧。”說著,他忽然雙腿一軟彎下身,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呼氣。這個姿勢令我想起之前的萩原社長。“啊,好險。”說著,他從喉頭擠出嘔吐般的呻吟。我的耳朵恢複了聽覺,之前隻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秋山的聲音,現在漸漸分辨得出其他聲音了。妻子在哭,桃子也在哭,母女倆貼著額頭在哭泣。我到底是怎麼走到她們倆身邊的事後完全想不起來。我不相信自己當時還能走,因為我已經腿軟了。但我至少還留有足以抱緊妻兒的臂力。“這女人剛才很粗暴嗎?”秋山在癱軟的原田泉腳邊重新站直後問美知香。但美知香就這麼愣住了,凝視著蜷縮在角落的外立。“古屋小姐,古屋美知香小姐。”秋山又喊了一次,她才宛如清醒般轉頭看著秋山。“這家夥是用什麼借口找上門的?一進門就亮出刀子嗎?”美知香瞥向我妻子,但妻子的狀況顯然不適合回答。我也抱著妻子與桃子望著她。“她說是杉村先生公司的人。”“集團宣傳室的?”“不,她說是什麼秘書室。”原田泉謊稱替會長送東西過來,手上還拿著點心盒。那個盒子滾落在客廳的桌子旁,連桌子本身也被撞歪了,椅墊掉在地上,地毯淩亂地起了皺褶。“我和杉村太太正在這裡打毛衣……杉村太太說聲‘辛苦了,請進’,就讓她進來了。”嶽父派人來找妻子雖不頻繁,卻也不足為奇。嶽父一向很體貼周到,派人過來時,一定會挑選女員工。而妻子絕不會在門口隨便打發,一定會請對方進屋,除非對方堅持不肯進來,否則通常會請對方喝杯咖啡之後才走。雖然我認為原田泉不會如此了解——不,或許她事先調查過吧。“她坐在這張桌子前,杉村太太起身去泡茶,然後她就……”美知香指著其中一張沙發,“一把拽住坐在這裡的桃子的手臂,然後拿出刀子……”秋山交抱雙臂,俯視著原田泉。“她的發型變了,好像還染過。”所以隻看過她照片的妻子才會認不出來。她穿的也是休閒外套和長褲,就連隻見過她穿套裝的我,如果看到她以這副裝扮出現,一時間也會認不出來。“好像還戴了眼鏡,大概就掉在附近吧。”“還經過喬裝嗎?哼!”然後,秋山喊住我,“這次我真的要打一一〇了。”我頻頻點頭。“順便幫我叫輛救護車。”妻子看起來很痛苦,她一手緊抱著桃子,另一手卻按著胸口。每次呼吸,肩膀就不規律地聳動,失去血色的臉已變得蠟黃。“我太太的心臟不好。”“那麼,你先帶她到彆的房間休息吧。你太太和桃子應該不想再待在這裡了。”我摟著母女倆走出走廊。妻子不願和桃子分開,說什麼也不肯躺下,我隻好讓她坐在床上,從床上扯來毛毯裹住她們倆。桃子臉上淚痕未乾,不停地喊著爸爸。我不斷地誇獎她,誇她好棒好棒,摸著她的頭告訴她已經沒事了。但桃子依然不停地喊著爸爸,或許她年紀雖小,卻已懂得用呼喚讓我冷靜下來。妻子的呼吸幾乎有出無進,她以四吐一吸的比例像溺水的人那樣短促地吸氣。可是,當我想返回客廳時,她卻氣喘籲籲地抓住我的手指。“你得好好休息一下。沒事,我馬上就回來。”“不是……這樣。”她要我打電話給橋本,“找宣傳部……的人,懂嗎?必須通知他。否則,會給父親……添麻煩。”我握緊妻子的手說了聲知道了。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妻子依然惦記著父親,這雖令我驚訝,但我沒有多餘的心情去品味那種感情。的確,一想到這次真的會變成大新聞,我必須避免牽扯更多麻煩。我回到客廳。秋山、美知香、外立和原田泉都待在剛才的位置,保持同樣的姿勢,仿佛變成一尊尊人體雕塑的奇特現代藝術品。“看來也不必綁了。”秋山仿佛把昏倒的原田泉當成搬家的麻煩行李,“就這樣交給警方吧。”“啊,真想抽根煙。”我嘀咕著。可惜我家沒煙,也沒有煙灰缸。“廚房的窗戶開了這麼大的縫。”秋山用手指比出十厘米的寬度。“那是上推式窗戶,也可以從外麵伸進手來開窗。”原田泉貼在隔間門上說話的那段時間,桃子被她塞進整體廚具對麵的操作台下方。“我在窗戶外可以清楚看到桃子,可是我看不到那女人。”秋山打開窗戶一做手勢,桃子就悄悄地從操作台底下鑽出來,走近窗口。然後秋山探進身輕輕抱起桃子,把她帶了出來。“從窗戶看過去,那扇隔間門正好位於死角,我這邊看不到,那就表示那女人也得轉身伸長脖子才看得到窗戶,所以我才會一不做二不休……”他擦拭額頭說道,“現在回想起來還會冒冷汗。這女人當時正專注於無聊的演說,才讓我得手了。否則這麼做反而會讓小妹妹身陷險境。”“感激不儘。”我說。秋山閉眼搖頭。遲來的震驚似乎令他打心底戰栗。“這是托外立的福。”我說。秋山仿佛接獲暗示,瞥向外立說“我也是”。美知香從一開始就盯著外立。外立依舊抱膝蜷縮著,仿佛恨不得從地麵消失。實際上,他宛如一塊岩石,那種河岸邊的岩石,在山坡上卡住樹根的岩石。毫無感覺,毫無思考,毫無作為,隻是待在那裡。“杉村先生。”美知香喊我,視線卻沒有離開外立,“還有……你是秋山先生吧。”“嗯。”秋山看著她。“我們在醫院見過吧。你是小五的男朋友。”“不,我是她表哥。”“是誰都行。”美知香說著發出輕笑,喃喃問道,“那番話是真的嗎?”我和秋山都沒有回答。不是互相禮讓,而是互相推托。“剛才這個人說的是真的嗎?”在我們繼續沉默期間,美知香點了點頭,然後仰望天花板。“怎麼可能騙人嘛,是真的。我們本來正要一起去警察局自首,”我的話聽起來很像在找借口,“他本來是那家便利店的店員。”美知香的臉上浮現理解的神色。“是嗎?原來如此。難怪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說著,她毫不遲疑地走到外立身旁,“你叫什麼名字?”外立依然不動如石。在我看來,他甚至縮得更小了。“我是古屋美知香。你殺了我外公,他叫古屋明俊。”美知香的聲音有些乾澀,“我的名字是外公幫我取的。”這時,她的聲音第一次顫抖,“我很喜歡外公,雖然他有時很固執,講話莫名其妙,那時候我們會吵架,但感情還是很好。”外立僵硬不動。美知香調整呼吸,然後說:“或許你剛才說的都是真實的心情。可就算這樣,我還是無法原諒你,絕對不會原諒你。”外立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蜷縮著的外立終於鬆開雙臂抬起頭來,緩緩地用頭碰撞身旁的牆壁。咚的一聲,“對不起。”這次我聽見了。“對不起!”隨著第二聲低語,他再次撞牆,聲音比剛才響亮。“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斷地重複著,每道歉一次,就撞一次牆。毫不留情,仿佛那不是他的頭,仿佛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某件物品。他在懲罰這個無藥可救的爛東西,懲罰它,懲罰它——把它毀掉算了。“住手!”美知香尖聲製止,“彆撞了。”第二句話帶著溫柔,“就算你那樣做,我外公……”也回不來了——我猜美知香應該是想這麼說。可是她遲疑了一下,以超乎我想象的推測,選擇了另一句話。“……我外公也不會高興。”外立呻吟著哭了。“對不起。我先出去。”美知香垂眼撂下這句話,轉身打開客廳後方的落地窗,走到院子裡。正值十二月底,院子裡沒有花。但是我想起美知香現在站的地方以前曾經種過可愛的黃花。那是為了調查土壤汙染種植的實驗植物,就像礦坑裡的金絲雀,當時的承包商如此解釋。原田泉在秋山的腳邊發出低吟,扭動身體。她正逐漸恢複意識了嗎?秋山像要避開穢物般移開腳,我移開目光。這棟房子沒有汙染,屋裡很乾淨,我自以為是地認定它將永遠保持乾淨,對此深信不疑。然而那是不可能的,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毒。因為,我們人就是一種毒。原田泉有毒,外立也有毒。外立曾經試圖吐出,借此消滅那種毒,可是毒並沒有消失,還毫無道理地奪走他人的生命,他的毒因此變得更劇烈,更加折磨他。至於原田泉呢?她的毒沒有侵襲她自己嗎?她的毒會不會無限繁殖,怎麼吐也無法乾涸?那種毒,以何為名?過去,麵對在幽暗森林中橫行的猛獸,渺小的人類無力對抗。但是某一天,自從那隻猛獸被捕,被賦予獅子這個名字之後,人類便創造出擊退它的方法。那就是借由命名,令無形的恐懼化為有形。既然有形,自然可以捕捉,也可以毀滅。而我很想知道我們體內毒物的名字,誰能告訴我,這毒物以何為名。“渾蛋!”美知香的聲音傳來。她蹲在院子裡,雙手蒙臉放聲大叫,她在對著天空大叫:“渾蛋!”我和秋山都沒有製止她,我也好想跟她一起大叫。即使救護車與警車的警笛聲逐漸接近,美知香依然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