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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毒 宮部美雪 2708 字 2個月前

小時候,我喜歡歲末勝過新年,滿懷著新年即將來臨的期待,就連看慣的街景都變得分外美麗,仿佛熠熠生輝。那讓我覺得很新鮮,心情雀躍。站在外立家的門前,我又回想起那種遺忘多年的感覺。那應該不僅限於小孩,而是人人都有的心情吧。比起置身於幸福的時刻,想必每個人都更期盼“幸福即將來臨”的那一刻吧。外立家看起來不曾幸福過,今後也毫無幸福的可能。希望似乎早已斷絕。唯有那裡看起來既沒有歲末也沒有新年,想必聖誕節也是如此吧。所以那天晚上走在新宿街頭的雜遝中,我才會那麼寂寞,甚至不得不刻意想起自己並非孑然一身,因為我拖曳著外立家的幻影。“有人在嗎?”秋山揚起爽朗的聲音。一瞬間,我暗忖,但願外立不在。也許他規矩地去“拉拉·巴西利”打掃了,氣色也變得比較好,他奶奶今天的情況也不錯……宛如獨行的暗影般,外立從走廊深處倏然現身。他的裝扮跟上次我來找他時一樣,說不定是同一套衣服。反正看不出來,也毫不在乎,更不會有人在意,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你好。”我出聲招呼,“年底正忙的時候來打擾,真不好意思。”秋山流暢地按照之前擬定的說法說出開場白。他的態度親切開朗而不做作,笑容也很自然,語氣毫無窒礙。至於我,像個傻瓜似的笑嘻嘻並不時點頭附和,這已是竭儘所能了。就在傾頹的舊木屋的玄關門口,外立用孩童般的眼睛凝視著我倆在酸腐的昏暗中演戲。他像個被外國人喊住的小孩,又像個被迫附和大人開玩笑的小孩。外立緩緩屈膝,跪坐在玄關入口,雙手依舊捧著秋山遞上的名片,仿佛收到極為貴重的入場券。他垂下一直仰視秋山的雙眼,定定地注視名片,像要確認般仔細。然後,他看著我說:“這個名字,我知道。”“你是說秋山先生?”我感覺自己的聲音頓時變尖,真是丟臉。“對。”外立再次仰望秋山,“我在圖書館借書時看到的,你出過書吧?”“嗯。”秋山爽快地點頭,“很高興你看過,謝了。”“你是個名人。”視線再次落到名片上,外立淺淺微笑,“你是媒體的人,是記者。”他的呢喃聽起來帶點唱歌的抑揚頓挫。“其實也不像你說的那樣……”秋山如豪爽大哥般回答,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外立捧著名片的手開始打哆嗦,不隻是手指,手肘以下都在晃動,最後連肩膀都抖了起來。他的頭也上下晃動。我發現那是在點頭,差點屏息。“沒錯。”外立像裝了彈簧的人偶般一邊晃著腦袋,一邊低語。他繼續點頭,不斷地重複“沒錯”。這句話令我赫然醒悟,想必秋山也懂了吧,我感覺他倒抽了一口氣。外立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另一種表情即將浮現。但我看不出那是什麼表情。說不定他也不明白自己對什麼有感覺,所以才做不出表情。人們隻有心裡理解了,才會把情緒浮現在臉上,表情不會隨意造反。隻是,有時候它會稍微搶先一步。外立的眼睛不停地眨動,正咀嚼著這個現實,不久,終於理解了,他瘦削的臉頰上的線條也柔和了許多。終於,表情也具體了起來。我認為那是“如釋重負”。懷著這個念頭,一心隻期盼能早點解脫。“我早就知道,杉村先生已明白一切了。”我愕然呆立。秋山微微躬身向前。“本來上次就想坦白告訴你。我應該這樣做的。可是我說不出口。”伴隨著這句嘶啞的低語,他的左眼落下淚水,“我以為你會去報警,我早就希望有人這麼做了。”嗯……秋山無言地點了點頭。“雖然我很想說出來,可是又開不了口。”“你想說什麼?”我小聲問道。秋山立刻使個眼色製止我。他的嘴抿成一條線。外立似乎沒聽見我的問題,潰堤的話語脫離他的意識將要汩汩溢出。現在那股奔流令他震顫不已。“可是我說不出口。想到杉村先生可能也很為難,我就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想了很多,可是思緒一直在原地打轉,原本想和杉村先生聯絡,卻連電話也不敢打。”忽然他的身體一垮,差點從玄關處跌落。仿佛話語的奔流終於令他的身體潰堤了,我慌忙用雙臂托著他。他的軀體比外表看起來更乾瘦。外立緊抓著我,試圖微笑。他努力想擠出開朗的表情。“你替我把媒體的人帶來了,其實找警察就好了,那樣更省事。”我無話可說。感受到外立的顫抖,我也跟著發抖。秋山站得筆挺,就各種意味而言,隻有他屹立不動。外立哭了。“是我乾的。”如果以發音來計算,隻有四個字。但為了說出那四個字,外立不得不自我毀滅。“是我乾的,害死古屋先生的人是我,是我在烏龍茶裡摻入氰化鉀的。”此刻,他整個人被我抱在懷裡,他的聲音在我胸前發出悶響。即便如此,還是不可能聽錯。我仰望秋山,秋山正看著外立,這次輪到他失去表情。我這才發現他那雙細長的鳳眼和瘦挺的鼻梁和小五很像。為什麼這時候會想到這種事呢?我抱著外立,又提出了更不合時宜的問題。因為霎時隻有那個疑問浮現腦海——“你奶奶的身體怎麼樣?”外立勉強直起身,用手背抹抹臉。“不要緊。”“她在屋裡嗎?”“她在……睡覺。”“你不想讓奶奶擔心吧?”還有很多問題該問,而我卻這麼問。因為這麼想所以這麼問,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理智行動的人。外立的眼中再次溢出了淚水。他哽咽得無法開口,隻見他拚命吸氣,試圖說話,雙眼緊閉,雙手握拳。“對不起。”這是他終於擠出的話,“對不起、對不起。”或許又會引發哮喘,我用掌心拚命撫他的背。外立越縮越低,我為了抱住他也不得不躬身彎腰。“本來……是想給奶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想給奶奶吃的。起初我是這麼打算的。”因為活著也沒好處。“因為我也想喘口氣。”我繼續撫他的背。“因為我厭倦了一切。”外立痛苦地喘息,一邊滴滴答答地掉淚,一邊繼續說,“有幾次,我好想這麼做。可是到了緊要關頭,還是下不了手。”秋山依舊保持沉默,兀自點頭。拜托你也說句話安慰他好嗎?你應該知道這時候說什麼最恰當吧!我在心裡怒吼似的祈求著,卻還是說不出任何話,隻能一徑地撫著外立的背。“我好難過。”為這個家,為這個人生。“奶奶好可憐,我受不了了。”為什麼非得做這種事不可?為什麼非得有這種念頭不可?為什麼連我也不得不期盼輕鬆一點呢?在這世界上,明明有無數年輕人享受到的樂趣彆說是一點點,簡直數都數不清;明明有許多人就算什麼都不求,照樣也能事事如願。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被排除在外呢?“不是我奶奶的錯,因為奶奶什麼壞事也沒做。”你也一樣。你並不是因為做了壞事才會被困在這樣的人生中,這不是你選擇的人生,你毫無選擇的餘地。包括這塊被汙染的土地、貧困的生活、被雙親拋棄的遭遇和怎麼樣也離不開這棟傾頹的房子的命運。“於是,我忽然覺得很氣憤。我很不甘心,氣得連晚上都睡不著。”外立依舊閉著眼,但是張開拳頭,用那隻手做出朝空中亂抓的動作。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該吃下氰化鉀的不是奶奶,絕對不是,因為奶奶什麼壞事也沒做。我開始這麼想。可是,我覺得一定要有人吃掉它。”他第一次對外……對著擠滿外人的世間噴發怒火,在便利店的冷藏櫃找到了發泄的地方。秋山低垂著頭,輕輕乾咳,然後緩緩屈身,貼著外立的耳邊慢條斯理地問:“氰化鉀是怎麼弄來的?”外立睜開眼,把臉轉向秋山想回答。但他不停地抽泣,發不出聲音。“網絡嗎?”聽到秋山這麼問,他用力點了兩三次頭。“一定花了你不少錢吧。”外立再次點頭。他顫抖著做了一個深呼吸後說:“是我用打工賺的錢買的。”仿佛那才是最可恥、罪孽最深重的事,他咬緊牙關。“用什麼方法拿到的?郵寄吧。”“對。”“起先收到時就包在紙包裡?”外立搖頭,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五厘米左右的長度。“裝在這麼大的瓶子裡。”“哦,賣家應該提醒過你一定要密封之類吧。”乾嗎問這個?“你是先用水溶解後,再摻進烏龍茶的?”“是的。”“怎麼放進飲料盒裡的?”“用……用針筒。”“那也是在網上買的?”看到外立點頭承認,我忍不住插嘴:“那種事不重要吧,交給警方處理就行了。”秋山的眼神變得有點悲憫,瞥了我一眼,旋即把目光放回到外立身上。“那個針筒是後來才買的?應該在同一個網站買的吧?”“是的。”“如果隻是給奶奶吃,應該沒那個必要吧?隻有讓陌生人服用時才需要那種東西。”“對……”秋山用力閉眼,說了聲“我知道了”。“當時,那個網站的管理者或者該說是賣家吧,什麼也沒說嗎?沒有懷疑你為何要買那種東西?”外立茫然地搖頭,仿佛連想都沒想過。“要是有人能在那時候阻止你就好了。可是那個網站卻沒有那樣做。真遺憾。”秋山說。那是我迄今聽他說過的話語中聲音最溫柔的一次。想必連小五也沒聽過吧。“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好嗎?便利店事件後,你為何把剩下的氰化鉀分裝在紙包裡?”外立一邊擤鼻涕,忙碌地呼吸,一邊斷斷續續地表示怕留下證據。“是嗎?那個紙包為什麼會在奈良和子小姐手上?你應該也看到電視新聞了吧?她自殺了,從她家陽台跳樓自殺。”“奈良……小姐?”“就是和古屋明俊先生交往的女士。”也許是發作前的征兆吧,我聽見外立的喉頭發出不穩定的呼嚕聲。為了讓他坐得比較輕鬆,我換了一個姿勢。“我見過她。”“在那家便利店前?”“對。那個人常常來,還帶著花。她每次來都會哭。”說著這句話,他潸然淚下。“你和她是點頭之交。”秋山的語氣很肯定,像是要確認似的,然後繼續問,“那,是你把氰化鉀紙包放進她皮包裡的?”“對。”說著,外立點點頭,喉頭依舊呼嚕作響,蠟黃的臉色幾近蒼白。“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彆問了。”我插嘴製止,“這不是現在該問的問題。”秋山的聲音頓時轉為尖銳:“不,這是現在該問的,我們應該親耳聽到。你會告訴我們吧?”說著,他湊近外立,盯著對方。“因為我不想再留著。”“你不想再留著氰化鉀?”“對,所以我想扔掉。”他說一直帶在身上,又不敢隨便亂扔,因為他老是覺得有人在盯著,“我怕被抓。”秋山更溫柔地低聲說:“是啊。那樣就隻剩奶奶一個人了。”今後就會如此。如果外立被捕了,誰來照顧他奶奶呢?“那個人,我遇過好幾次。”遇到悲歎古屋橫死、畏怯自己立場遭到警方懷疑的奈良和子——即便嫌疑不如古屋曉子和萩原店長那麼嚴重。“隻要交給她……”“隻要交給奈良小姐就會怎樣?”“我以為她會幫我扔掉。”因為她也是嫌疑人,一定會慌忙扔掉。“或者該說,”外立猛然搖頭,“我以為她會去找警察,因為我……藥是我放的,這一點她應該知道。”雖然怕被抓,但又渴望被抓。秋山靜靜地歎息。“可是奈良小姐好像沒發現皮包裡的藥包。”就這樣毫不知情地跳樓自殺了。“奈良小姐自殺時,你一定嚇了一跳吧?”“對……”外立又恢複剛見麵時那孩童般的眼神,看著秋山。“她為什麼會自殺?”秋山回答:“因為寂寞吧。”外立說:“是我害的?”這不是肯定句,而是疑問句。是我害的吧?但秋山沒回答,隻是在那一瞬間避開了外立的目光。“現在你會跟我們一起去警察局吧?我和杉村先生都會陪著你。”霎時,外立的身體僵住了。喉頭本已平息的咕嚕聲隨著不規律的呼吸再度響起。“一起去吧。”秋山把手放在外立肩上,隻是把掌心擱在上頭,並沒有抓他,“就讓它到此結束吧。”對我來說,經過一段漫長得幾近永恒的時間之後,外立說了聲“好”。“你最好帶件外套。你奶奶沒問題嗎?要不要找個鄰居幫你看家?”看來似乎無人可托,這個家孤立無援。我看外立遲疑著不知如何是好,於是說:“我幫你打電話給萩原社長。以他的個性,一定會幫忙的。”“不好意思。”外立說著轉身走回走廊深處。“讓他一個人去沒關係嗎?”我壓低嗓門問秋山:“你剛才為什麼要問東問西?有他那句‘是我乾的’就夠了。”秋山看也不看我,徑直盯著走廊深處回答:“有那個必要。”“有什麼必要?”“說不定警方打算讓他說出另一種犯案情節,隻為了尋求更合理的動機,更淺顯易懂、足以坐實罪狀的犯案理由。你懂吧。”利用隨機殺人案蓄意犯案,以殺人取樂,並且企圖陷害奈良和子……“萬一真的發生這種事,我們必須替他的第一自白作證。既然是我們引導他自白,就有那個責任,你也得做好心理準備。”在電話中無法詳談,但是荻原社長大概從我的語氣中察覺到了什麼吧,不到五分鐘,他就趕來了。身上穿著跟上次見麵時同樣的開襟外套,腳上趿著拖鞋。一發現秋山和我,還有滿臉淚痕的外立,社長大感不安。不管他之前是怎麼猜的,總之他已發現這裡發生的事遠比他之前猜的更嚴重。這個老江湖不可能察覺不出現場的氛圍。“研治,你怎麼了?”他直接走近外立,轉身用背部擋著外立並護著他,掃視著我和秋山。他的表情陰沉,猛喘粗氣。可能也是因為急著趕來吧,加上今天很冷,呼出來的氣直發白。“搞什麼鬼,杉村先生。喂?”他瞪著想回答的秋山質問道,“小兄弟,你是誰?”“是我朋友。”我說。“我沒問你!”外立喊社長。萩原社長像個母親在傾聽背上的幼兒說話般扭頭看他。“社長,對不起。”“研治……”外立有點站立不穩,秋山連忙伸手去扶他的手臂。萩原社長僵硬地轉身,眼睛依然盯著外立,像趕蒼蠅般揮開秋山的手,然後牢牢抱住外立的雙肩。“是我乾的。”“你乾了什麼?”反問的聲音有點嘶啞。“便利店的事。”社長的肩膀一垮,手臂從外立的肩上掉落。“你……你這孩子。”社長戰戰兢兢地移開目光,看著我。刺骨的北風吹得他眼泛淚光,他的臉褪去血色,漸漸轉為蒼白。“是真的嗎?杉村先生。”我隻是默默地點頭。這樣就夠了。“我要去警察局。”外立緩緩地躬身行禮,“奶奶要麻煩你了,老是讓你照顧我們,真是對不起。”我們撇下萩原社長,上大馬路攔下出租車,鑽了進去。車一發動,外立就用雙手抱頭。我不放心,忍不住回頭看。萩原社長衝到我們攔出租車的街角,踩著拖鞋追著車跑。他追了又追,最後追不上了才放棄。他雙手撐膝,躬身彎腰。大概很喘吧。斷斷續續地有聲音傳來。研治——是社長的喊叫聲。“沒事的,”他雙手圈著嘴像喇叭一樣,放聲大喊,“你放心。我一定會……幫忙。你奶奶她……交給我……就好。”外立沒有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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