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團宣傳室正值最忙碌的時期,故沒有特彆舉辦聖誕派對。就連年終聚會,也是平淡地決定在二十八日那天結束所有工作之後再一起慶祝。在今多財團,各部門或公司都會自行舉辦年終派對,但是除非有采訪否則誰也不會邀請我們編輯部的人。說是交換條件或許有點怪,但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會長室就會送來聖誕蛋糕。小五很激動。“會長好體貼呀!哇,這是代官山‘帕布羅’的蛋糕,要提早半年預約才買得到,真是厲害!財界巨頭果然不一樣。”自從安眠藥風波以來,她自稱“已留下心理陰影”,死也不肯接近咖啡壺,今天卻喜滋滋地替大家煮咖啡。我們齊聚一堂共享下午茶時光。“小五,平安夜要怎麼過?”我冷眼暗覷加西,輕鬆地問小五。今天的加西,看打領帶的方式就知道他鉚足了勁。身上的西裝應該也是新的吧?“啊,我要去阿省那裡。”我仿佛聽到加西頹然跌倒的聲音。小五是秋山省吾表妹一事,我是很想一直隱瞞下去,但不知不覺中大家還是知道了。一問之下,據說是小五自己不小心說溜了嘴,她的話題中實在太常出現“阿省”了,或許想瞞也瞞不住吧。但到目前為止,在同事之間倒也看不出有“既然如此那就儘量利用小五吧”的傾向。這或許也是因為小五的人緣好,任誰都不願意為難這個小女孩。“你要幫他工作?”“對,我得盯著阿省吃飯。他成天嚷著好忙好忙,已經連續熬夜很多天了。”秋山省吾也處於年底趕工的水深火熱之中,所以小五這陣子常去他的工作室。“像前天,阿省家大門開著,他躺在地上。那一瞬間,我還以為他被人攻擊昏倒了呢。乍看之下,還真分不出他到底是睡死了還是真的死了。”加西哈哈哈地笑到抽筋。既然要約人家,就應該早點下手。小五可是很忙碌的哩。“那你要不要切一塊蛋糕帶去給他?”總編好心地說,“反正我們這幾個人也吃不完。”“謝謝總編!阿省最愛吃甜食了。”一聽到秋山的名字,我暗忖,如果是他,不知會怎麼看待我昨天的小小驚慌失措。他同樣也會笑我,說我“想太多”嗎?我也想起北見的臉,他現在應該住院了,更何況我已接手處理這個案子,就不能再去煩他了。如果找一個人把我無法厘清的疑問一笑置之或理出頭緒,秋山是唯一人選。我,是個無法自立的“偵探”。“他一整年都會很忙嗎?”被我這麼一問,小五用力回答:“他說會一直一直忙下去。連正月新年也是,所以反而不用跟他客氣。我本來還打算叫他帶我去滑雪,要是不強迫他,他也沒辦法休息,而且就算等再久他也不會有空閒的時候,所以沒關係。”既然如此,我也可以不客氣嘍。“能否替我轉告他,這幾天我會去打擾他?”“遵命!”小五精神抖擻地向我敬禮。我向要留下來加班的穀垣先生道歉(沒事沒事,你彆客氣。隻有孩子小的時候過聖誕節才有意思),準時離開公司。加西和我一起走到車站。他顯然很失望。“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老是跟表哥膩在一起,這不太好吧。”他不滿地發牢騷。“有什麼關係,反正就算跟表哥結婚也不犯法。”加西露出好像哪個柔軟部位被挖掉一塊肉的表情。“做什麼事都要講求步驟,穀垣先生不是每次都這樣教你嗎?這次你事前準備得不夠。”我朝他背上拍了一下,然後徑自去搭電車。妻子早已在家中等急了。去年隻有帽子和白色假胡子,今年卻準備了全套的聖誕老人裝。“縫這個可是很麻煩的。”我們在蛋糕上點蠟燭,拉響拉炮,我嗬嗬嗬地大笑,桃子高唱“耶穌降臨”。比聖誕老人裝更令我驚訝的是,今年居然還有地道的火雞大餐。“人家去上過烹飪課啦。”妻子害羞地說道。晚飯吃得差不多時,電話響了,是嶽父打來的。他好像剛結束一個會議,正搭車趕赴另一場宴會。我說我們寄了禮物給他,差不多該送到了。“對對對,謝謝你們送的盆栽。”我和妻子苦思良久,於是送了盆栽給嶽父。那是一株體形嬌小但形狀優美的南天竹。“您還喜歡嗎?”“嗯,放在書房了。我從前就喜歡南天竹,虧菜穗子還記得。”(我媽啊,以前難得有機會和父親出門時,總是穿著南天竹花紋的和服。)“至於我送的禮物,因為今年決定換個方式送去,所以遲了一些。另外就是新年之前恐怕都沒時間跟你們見麵,所以先打個電話聽聽聲音也好。”在今多家,元旦的中午會聚集在大哥家,互道恭喜後一起舉杯慶祝。不夠格當經營者的我和妻子也會以家人身份出席。之後,嶽父和兩位兄長還得應付源源不絕上門拜年的客人。“桃子正在期待玩新年紙牌。”那是她和表哥表姐們玩的遊戲。嶽父和桃子說完話,話筒最後轉到妻子手上。“爸,你的血壓怎樣?”妻子問。這時玄關的門鈴響了,桃子大喊“送來了”,便飛奔出去。今多家常年愛光顧的某百貨公司派來的送貨員扮成聖誕老人,笑眯眯地扛著大袋子。“有兩個聖誕老公公!”桃子興奮得跳來跳去。我和送貨員相視而笑,他對著桃子“嗬嗬嗬”地送上禮物(我還是覺得我的喉音更厲害),然後小聲道歉:“這是從今年起本公司貴賓獨享的特彆服務,不過我回去會建議公司,因為這樣有可能在送貨時與貴賓府上的聖誕老人撞衫。還請見諒!”“這身打扮很適合你。”被我這麼揶揄,他隔著帽子尷尬地猛抓頭。“哪裡,還是您扮得最逼真。”我們一家三口忽笑忽驚、吵吵鬨鬨地拆彼此互贈的禮物和嶽父與大舅子們送的禮物。我和妻子拆開禮物才發現彼此送的都是書。“咱們夫妻還真像。”說著,妻子笑了。桃子送給我一張畫,畫的是山。“我想畫爸爸喜歡的景色。媽媽說爸爸喜歡山。”桃子為我畫的畫和我記憶中的山河不同。這孩子知道的山景是輕井澤與蓼科。她從沒去過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也沒帶她去過,桃子不知道祖父母的長相,也沒見過堂哥堂姐。我的故鄉就算和記憶中的景物有再多的不同,如今也隻能在桃子為我描繪的山河中。是我選擇了這樣的人生。嶽父每年送給妻子的都是首飾。給桃子的是外國的蠟筆組合。給我的還會附上一張卡片,上麵寫著“是菜穗子替我挑的”,往年我收到的通常都是皮製品之類的小配件。今年不同,禮物是用薄紙包得很仔細的手寫裁縫券,那是多年來為嶽父做西裝的那家“KINGS”的老板親手寫的。“意思是說你已經到了可以在這裡定做西服的年紀了。”妻子率直地為我開心。我本想問她這是否意味著我已被認可,成為今多家的一分子,但話到嘴邊還是打住了。我說了聲真好,珍惜地收了起來。我們比平時晚睡,因而桃子就像沒電了一樣昏睡過去。我負責善後,妻子去洗澡,她說要立刻試用她大嫂送的浴室芳香蠟燭。說是善後,其實隻需把餐具放進洗碗機。我調暗房間的燈光,就著明滅閃爍的聖誕樹燈飾獨飲剩下的紅酒。我在想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今晚不知他們是怎麼過的。想必他們各自過得很愉快。就算我已被趕出家門,父母如果出了什麼事,哥哥和姐姐還是會通知我。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他們大概齊聚一堂,正在吃平安夜的蛋糕吧。抑或父母和兄嫂也會說“隻有孩子還小的時候才會覺得過聖誕節有趣”,照常吃晚餐、照常看電視。哥哥家的小孩已經念高中了,想必忙於自己的約會吧。姐姐夫妻沒生小孩,他們也不是那種會耍浪漫的人。“耶穌降臨,耶穌降臨。”我試著小聲歌唱,但走音了。不知加西昨晚在哪裡度過的,隻見他驚人地帶著一臉宿醉來上班。剛進辦公室就衝進洗手間,憔悴不堪地回來後搖搖晃晃地坐下。“天啊,你是怎麼了……加西先生?”小五開朗地關切道。放寒假以後,她每天都來上全天的班,唯有今天我還真希望她請假。因為一早就看到這張天真無邪的臉,對加西來說太殘酷了。但如果小五真的請假了,加西大概也會煩惱小五昨晚不知乾什麼去了,所以小五請不請假都沒有多大差彆吧。“年輕真好。”總編支肘不停地抽煙,賭氣地說道。“就算年輕也不能喝太多哦。”小五哼著走調的小曲開始剪報,總編冷眼看著她說:“你真是個討厭的丫頭。”“啊?我嗎?”“對,討厭的丫頭意思就是好丫頭。”我以聯合國停戰觀察團的肅穆態度埋首自己的工作。雖然不是為自己決心裝傻的態度道歉,但我還是決定請小五吃午餐。因為附近的意大利餐廳推出了聖誕節特製午餐。“今天是真正的聖誕節。”本來很開心的小五忽然壓低嗓門說道,“我是不是闖了什麼禍?”“你是指什麼?”“總編今天心情不好吧?”“不是你想的那種心情不好,你用不著在意。”“我喜歡總編,因為她是個非常正直的人。”小五正經地說,“可是我不知該怎麼讓她明白。”嗯,我很能夠理解。“如果一不小心說出這樣的話,我覺得反而真的會惹火她。”“她不會生氣,但大概會害羞吧。然後就假裝生氣。”“原來是這樣啊……”小五清澈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來。“那個原田泉小姐也是這樣嗎?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嗎?”年輕的小五不知是怎麼看待原田泉的。趁此機會,我試著把之前和北見爭論的“普通論”告訴她。“杉村先生和那位北見先生的意見我好像都可以領會。”小五難得地皺起了眉頭,“但我還是覺得,北見先生對‘普通’這個詞的定義太偏激了。當然,或許他是故意這麼說的。”我也有同感,但也無法完全否定北見的說法。該說是多少可以理解嗎?總覺得好像被說服了。在現代社會,“普通”等於是難以生存、難以幫助他人……“普通”的價值已淪落到這種地步嗎?那麼,它的反義詞“特彆”又有多大價值呢?“那位北見先生真是可怕。”“可怕?”“對,‘也不知是誰想出自我實現這種麻煩的詞’的說法對我們來說,是非常辛辣的批判。”沒想到她會用辛辣來形容。“我們都不是什麼大人物,對吧?雖然抱著將來要成為大人物的理想拚命努力,但誰也不知道將來能否如願以償,也看不出有成就的人和沒有成就的人差彆到底在哪裡。”午餐送來了。“如果打一開始就不認為自己非要成為什麼大人物不可,那該有多輕鬆。可惜已經沒辦法了,因為我們知道都非得這樣不可,因為我們已經覺醒了。”覺醒了,是嗎?“我沒見過原田小姐本人,所以隻能猜測,但我認為她或許是滿懷這種強烈的念頭,卻又獨善其身不管彆人死活,以致白費力氣屢屢失敗,所以才老是憤憤不平地覺得自己為什麼特彆倒黴。”稍微側首思索後,她又說,“原田小姐討厭的是看得到臉的對象。她跟那種憎恨世人、不管對象是誰都想傷害的變態殺人魔不同。她憎恨的應該是在身邊、看得見在笑的那張臉吧。”即使對方不是在笑她,隻因為她自己無法那樣笑,所以她連親哥哥的幸福也破壞了。結果也徹底毀了自己。那個殘酷謊言的揭發使她超出了故障安全係統(裝設在武器係統、核反應堆或其他危險係統的電子裝置。當這些係統不能正常運轉時,這個裝置即可發揮安全閥的功能。)的範圍,從此便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即便那條路錯得非常離譜。“笑其實很簡單。”小五說著拿起叉子,“有人請我吃這麼好吃的東西,啊,我真是太開心了,杉村先生真是好人。光是這麼想,我就覺得很幸福。我要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