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社長稱之為“地窖”並非耍嘴皮。他的“笨兒子”主持的劇團“星雲”的聖誕節公演就在新宿三丁目某商業綜合大樓的地下二層深處——據說以前是機械室的房間裡舉行。我好不容易找到那裡時,演出還差五分鐘就要開始了。萩原弘,藝名“昴小路”——據說是導演兼主角之一,恐怕不管怎麼拜托都見不到他。無奈之下,我隻好買了一張票進去。裡麵的空間不大,座位頂多有五十個吧。舞台也很寒酸,很像是附有台階的KTV包廂。想必這裡原本就不是演出的場所。不知這種環境是否就是導演所要的效果,現場沒有舞台裝置也沒有大型道具,隻有一組梯子。但還是有觀眾入場。我坐在最後一排的邊上,座位是折疊椅。不久,從舞台右邊走出一個穿著厚重的男人,停在梯子下麵,在聚光燈的照射下開始說大串台詞。我凝神細看此人是否就是萩原弘,但他戴著假胡子又把帽簷拉得很低,根本看不出長相。之後又有三個同樣裝扮的男人從舞台左方陸續登場,開始滔滔不絕地說冗長而無聊的台詞。我中途離座。剛才在櫃台賣票的年輕女子凶狠地瞪著我,但我決定不理她。我應該和妻子聯絡,念頭一轉立刻取出手機,這才發現她已發了三條短信給我,內容全是“一去不歸的先生,你現在在哪裡”。我急忙爬上陡峭的樓梯,走到大樓外麵打電話。妻子還來不及開罵,我就先說了三次對不起,然後才解釋臨時有急事。“你在哪裡?”“新宿某個正在上演超級無厘頭戲劇的地方。”“蘋果劇場?”“離那裡大概有百萬光年那麼遠,我是說就品質而言。”愛妻寬大地連哼了三聲,隻說了一句“誰理你”就原諒了我。“今天趕不回來就算了,晚餐我和桃子先吃。但你明天一定要準時回家。”“那當然!”“你彆回答得那麼好聽。老實說,我真希望你白天也在家。”“古屋小姐來過了。”她說。“美知香?”“她母親也來了。她說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還帶來手工餅乾和桃子的聖誕禮物。”“虧她們找得到咱們家。”“在醫院碰麵時我打過招呼,也邀請過她們來家裡玩。”菜穗子會說出這種社交辭令,可見她既非難以相處,也不討厭和彆人接觸。她平常生活在非常狹小的世界裡,隻是不習慣與彆人往來。“你一個人應付一定很不自在吧。對不起!”妻子咯咯地笑了。“那你就錯了,一點也不會,開心得很呢。我們三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美知香真是個坦率可愛的女孩,曉子也是好人。”搞什麼,害我替她白擔心了。“我還答應要教美知香編織呢。”妻子喜歡做手工藝。在我看來隻是三分鐘熱度,總之她什麼都想嘗試。現在熱衷的是編織。“學校要放假了,她應該有時間學。她說她媽媽的生日在一月底,她想親手打毛衣送給媽媽。可以嗎?”我當然沒理由反對,美知香對網頁之外的事情感興趣是件好事。“那就拜托你了,老師。她們沒有提到命案嗎?”“一點也沒有,我也忘了問。”這下更好了。“啊,對了。處理安眠藥事件的那家醫院打過電話來問地址,對方說當時忘記開正式收據,現在想郵寄過來。”收據?到底有沒有拿過我也不記得了。那才真是忘得徹底。“拖到現在?”“對方說是行政手續出錯才會拖至現在,還向我道歉呢。說完了,隻有這個要報告。”妻子想掛電話,我連忙喊住她。“事實上……”我說,然後就接不下去了。“怎麼了?”“不,沒什麼。”我本來想把外立的事告訴她,卻又吞回肚裡。現在還隻是毫無根據的推測,想必妻子也無法給我建議吧。“你說臨時有急事,該不會又在玩偵探遊戲吧?”我嘿嘿嘿地乾笑,而且刻意讓她聽清我是在乾笑。“我隻是來看戲。”“在蘋果劇場的百萬光年之外?”收起手機下樓一看,櫃台已空無一人,椅子也空著,於是我在那裡坐下。放在櫃台底下指名送給“昴小路先生”的花籃已經快枯萎了。這出戲上演的時間長得足以讓鮮花枯萎嗎?抑或是哪個奇人為了配合這出戲故意送枯花過來?這個問題令我想了半天。然後,為了確定“思考這個問題”和“正在上演的戲”究竟哪個更令我感興趣,我又回到觀眾席。我把剩下的九十分鐘看完,決定如果下次有機會,我也要送枯萎的花籃給昴小路執導的戲。接著又耗了三十分鐘,終於找到一名穿著“星雲”外套的女員工帶我去見萩原。他在休息室,還沒卸妝,依舊穿著笨重的戲服,臉上戴著假胡子。我也因此發現第一個出場的人就是他。如果我本行是偵探,隻要遞上名片說聲“我是私家偵探”應該就能完事,可惜照妻子的說法我隻是個“在玩偵探遊戲”的上班族,隻好長篇大論地進行自我介紹。也不知萩原是否聽懂我的話,他邊聽邊不時發出啊或哦之類的聲音附和,但等他一開口,問的竟是:“你覺得這出戲怎麼樣?”“是一部耐人尋味的作品。”“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開心地再三重複。長相倒是還算英俊。“這是布萊希特對貝克特《等待戈多》的詮釋版本。本來等待戈多的不是個人,應該是群眾。”正好這時候進出休息室的工作人員和演員都走了,我才切入正題:“我是為了外立研治,有點事想來請教你。”萩原就這麼保持張開的嘴形,倏然停止。“是你那家店的店員,你跟他應該很熟吧。”他誇張地閉嘴,像是發出哢嚓般的聲音,挑起一邊眉毛。說不定這是在展現理論派演技給我看。“你說研治怎麼了?”“正如我剛才說的,我見過他,他的身體狀況好像很糟。”“哦,他向來如此。”萩原轉身麵對鏡子,開始小心翼翼地剝除假胡子。休息室蓋得比舞台像樣。這棟大樓內或許還有不是兼作機械室的小劇場。“我去拜訪過令尊萩原社長,他說因為是鄰居,從研治小時候就認識他了,你跟他很熟嗎?”“談不上多熟,我老爸應該更了解他吧。”一拿下胡子,他的臉忽然看起來圓滾滾的。“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實在很抱歉,但那起命案發生時,你和外立應該都曾接受過警方的訊問。當時外立看起來是什麼樣子?”萩原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並非表演出來的驚訝,他瞪圓了眼。“什麼怎麼樣……你有什麼權利問這種事?”拜剛才那出動不動就咬文嚼字卻毫無意義的舞台戲所賜,我已經失去平日的鎮定,改而采用短兵相接的發問攻勢。“對不起,事情原委正如我剛才所解釋的,外立那種沮喪的模樣令我不得不在意。”休息室的門開了,之前在櫃台瞪我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萩原朝她投以一瞥。“千佳,你先出去,暫時彆讓任何人進來。”名叫千佳的女子,又瞪了我一眼。“乾嗎?”“你出去就對了。”他下命令倒還挺有威嚴的。千佳乖乖聽話,用力地摔上門。“謝謝。”我說。他的確是個自大又愛演戲的笨兒子,但好像並非不知輕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我和研治嗎?我再問你一次,你有什麼權利過問?”我也再次重申。這次他好像聽得很認真,雖然依舊帶著反感與質疑,但眼中已逐漸浮現理解的神色。“研治絕對做不出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當然我也是。”他眨動著塗了誇張眼影的眼皮,倏然撇開目光,“曉子她……古屋小姐還好嗎?”萩原社長問我,他兒子和古屋曉子是否還在交往。做兒子的也一樣,急著探問古屋曉子的情況。“她很好,看起來終於從種種煩惱中解脫出來了。”“那就好。”單聽他這樣嘟囔,我就知道他對古屋曉子依然戀戀不舍。“事情變得這麼尷尬,是我對不起她。”“這不是你的錯。”“這麼說來,你並沒有懷疑我嘍。哈,這倒是新鮮的見解。”“應該沒有人會懷疑你了。”“現實情況可沒這麼單純。”他又恢複了理論派演技,像羅伯特·德尼羅那樣聳聳肩。“就算奈良和子自殺了,這案子也沒破,還是會有警察在我身邊虎視眈眈地監視。”“聽說專案小組已經縮編了。”“但是並沒有解散吧。”“古屋曉子小姐根本沒有被監視的跡象。”“也許隻是她自己沒發覺。”他拚命唱反調,但那張側臉卻顯得很軟弱,“算了,反正不管怎樣,警方在意的隻有我和曉子,研治根本沒被懷疑過,他一次也沒被盯過。”“有什麼明確的理由嗎?”“誰知道?刑警不會把這種事告訴嫌疑人的。”他一邊自棄地說著,一邊起身脫下戲服掛在衣架上。“案發時,古屋明俊先生來買烏龍茶,你好像在店裡吧。”“我在收銀台。”“外立在嗎?”“在呀,因為他上白班。”“當天早上古屋曉子小姐在你店裡買過提神飲料,店內的監視器拍到了她,所以警方才會開始懷疑她。是這樣,沒錯吧?”“是的,但那純粹是起因,焦點還是放在我和曉子的關係,再加上她老爸的財產。”“可是要查出這一點……”“這你就不懂了。”萩原說著笑了。他的牙齒非常整齊。“這種事,警方查起來可快了。”他倚向化妝台邊緣,交抱著雙臂,“你沒聽曉子說嗎?她大概不想說出自己的糗事吧。起先她接獲父親橫死的消息時,同刑警見麵的模樣顯得太怪異了。她馬上跟我聯絡,她說我們被懷疑了,問我該怎麼辦。你說這樣還能撐多久,當然是馬上就被警方發覺了。”如此說來,早在媒體報道和我聽說之前,打更早的階段,警方就已經鎖定萩原與古屋曉子嗎?仔細回想起來,這不也正意味著外立的存在打一開始就是盲點嗎?“監視器的事也害我被逼問得很慘。”“你是說曉子小姐被拍到的畫麵嗎?”“不是,是監視器安裝的位置太外行了。”據說放置摻毒烏龍茶的那個冷藏櫃始終在監視器拍不到的死角。“監視器拍到曉子買提神飲料的那個貨架。可是烏龍茶的位置在前麵,那裡拍不到。警方懷疑我是故意調整的。”萩原胡亂地抓抓頭。他沒戴假發,那是真發,他有一頭鬈曲濃密的頭發。“簽經銷合同時,總公司曾經指導過監視器的安裝位置,因為安保很重要。可是我根本不想做生意,所以隨便聽一聽。真的,我隻是太馬虎,沒想到卻被警方懷疑,拿那個來逼問我。”他表示自己也被“拉拉·巴西利”的總公司罵了一頓。由於涉及信用問題,因此挨罵也是應該的,但他極為不滿地嘟起嘴。“就算我真的想殺人,也不會在自己的店裡,而且就在眼前下手。更何況用那種手法根本無法確定摻毒的烏龍茶會落到誰手上。太危險了。”說了這麼多,他忽然激動地把衣服脫掉,背對著我開始更衣。“不過,我做夢也沒想過,事到如今居然有人會懷疑研治。”“我不是在懷疑他,隻是有點好奇,因為他實在太自責了。”“他本來就是那種小孩。他是那種會把全世界的不幸都怪到自己身上的小孩。就連彆人的不幸,他也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他說得毫不客氣。但他對外立的評價或許是正確的。“那孩子根本不可能殺人,他和古屋先生無冤無仇,恐怕連人家的長相都記不得。”“不見得是想殺古屋先生,也可能是隨機殺人。”“那才真是研治最不可能做的事,他連隨機的動機都沒有。”他在笑。聽起來像在袒護外立,又像是輕蔑。“警方當然也找過研治做筆錄。他被完全排除涉嫌,被認定是清白的。老兄,是你想太多了。”一坐回鏡子前的椅子,他就湊趣地雙眼發亮,仔細打量我。“不過,隻要見到研治,任誰都會想照顧他一下,可是隻能一下子,不能深入,因為他太陰沉了,就像宇宙黑洞。”我想起端正地跪坐著發抖的外立和他那瘦削的下巴、瘦骨嶙峋的肩膀;聽到一丁點兒動靜,立刻出聲喊奶奶並起身招呼;那雜亂昏暗的和室、傾頹的房屋和老婦人腳步踉蹌地橫越而過時那蒼白如蠟的雙腳。“我老爸雖然也想幫忙,可惜這當中還是有很多問題,最後隻好抽手。”我忽然念頭一動,不禁脫口而出:“那棟房子……房子本身或許已經不值錢了,但是如果把土地賣掉呢?應該可以換到一筆金額不小的錢吧。可以用那筆錢送他奶奶住院。總之,最起碼眼前的生活絕對可以改善。”支肘坐在鏡台前的萩原一臉意外地直起身。“怎麼,我老爸沒告訴你嗎?”“告訴我什麼?”“那塊土地不能賣。”“但我聽說那塊土地在他奶奶的名下。”“對,不是那個問題,是土地本身不能用。因為被汙染了。”他說,“研治之前也打算賣掉,我記得是兩三年前吧。那時他奶奶第一次住院。”我現在想到的,原來外立也曾經想過。“他奶奶叫他去找我爸商量。我老爸不僅認識那個老奶奶,自己又是村長,所以在地方上還算有點聲望。”萩原社長在受托之餘,據說介紹了他熟識的當地經營不動產的人,很熱心地提供協助。可是……“那個不動產商人很在意研治的哮喘病。其實那家夥不隻有哮喘,偏頭痛的毛病也很嚴重,血壓低得嚇人,還有貧血。他在我店裡打工時也昏倒過幾次。”我凝視著萩原,點點頭。“於是,他們調查了土地吧?”“對,一查之下問題全跑出來了。我雖不知道詳情,但據說驗出多達十種的有毒物質。這下子賣地的事自然吹了。”就像攪動池水一樣,妻子教我的少許知識頓時從我腦海底層湧起。“那是正式的地質調查吧?也就是所謂的六點采樣……”“詳情我不知道,但不動產商人給我老爸看了這——麼厚的文件。”萩原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兩厘米左右的厚度,“應該是很正式的檢查吧。”“那筆檢查費是誰付的?”外立家的土地雖小,但肯定還是得花上可觀的檢查費。“由我老爸代墊,研治再一點一點慢慢還。現在應該還在還吧。至少他在我店裡工作時還沒有還清,每個月從他的薪水裡扣一萬或五千,我老爸說那樣就夠了,也沒收他利息。”這已經是對外人竭儘所能的善意了。“不僅如此,我老爸說既然都花錢調查了,最好還是把土地賣掉。他極力說服研治,還找人估算地質改良所需的費用,主動提議由萩原貨運貸那筆款給他。”社長說等到土地賣掉了,再把錢還給他就行了。雖然外立家得到的現金會因此變少,但至少可以打破現在的窘境。“最後研治也動心了。但沒想到……”不知是在表演還是天生的,萩原誇張地聳動雙肩,歎了一口長氣,“這次輪到他奶奶不答應。怎麼解釋她都不肯聽,那個不動產商人和我老爸聯合起來勸說,表明這塊土地目前是這種狀態,如果不采取這樣的程序就找不到買主,但還是沒用。”“為什麼?”“她堅信那是騙人的,她說憑什麼要花那麼多錢,太奇怪了,還哭嚷著說我老爸和不動產商人串通好了騙她,想從她們祖孫倆手中騙走這塊地。”那枯瘦蒼白的雙腿再次浮現在我眼前。“她還劈頭把研治臭罵一頓,說這種鬼話他居然也相信,還罵他不知世間險惡,說今後再也不能相信我老爸了。”我也發出歎息。“唉,跟那種老人講道理恐怕也沒用。我老爸隻能苦笑以對。”做兒子的顯然到現在仍一肚子悶氣,眼中也燃起怒火。“我老爸好歹也是做生意的,絕不是黑心商人。我敢發誓,他絕對沒有任何企圖,他隻是看研治可憐,又沒有彆人幫忙,不忍心見死不救才拔刀相助。結果,他幫助的人卻忘恩負義地指控他是騙子,這樣誰受得了。”說來說去,萩原父子的感情應該不錯吧。兒子喜歡父親,也信賴父親,所以才敢跟父親撒嬌。“誰會為了那區區十二三坪土地費那麼多功夫。”“那麼,他們就在那個階段徹底打消賣地的念頭了……”“隻要他奶奶還在世就絕對不可能。反正那塊地遲早也會變成研治的。可他那個奶奶偏偏就是不肯死。”說著他笑了,笑得很毒。“外立的那種症狀如果是土壤汙染造成的,那他奶奶就算健康出什麼問題也不足為奇。”“誰知道。聽我老爸說,她從年輕時起身體好像就不太好。”“無法查明汙染源嗎?”“怎麼可能查得出來。”萩原抬手在臉前猛搖,“範圍太大了。單就我記憶所及,那一帶曾經有過各種小工廠,鈑金廠、鍍金廠、油漆廠……研治家隔壁,就是現在變成投幣式停車場的那塊地方,你知道吧?那裡以前是鐵絲加工廠。當時,路邊總是堆著小山般扭曲生鏽的零散鐵絲。現在如果有人敢那樣做,恐怕會立刻引起軒然大波,但在我小時候誰也不當一回事。”那個時代就是那樣,馬馬虎虎的,誰也想不到報應會拖到現在才降臨。“連外立家也是,從他爺爺那一代就開設印刷廠。像那種印刷業,以前應工作所需,應該也用過有機溶劑之類的吧。”“如此說來,外立家那一帶直到最近才成為住宅區?”“泡沫經濟時代是分界點。當然,並非全都如此,那裡還有一些老房子。”在泡沫經濟的巔峰期,小商店和小工廠被寸土寸金的狂飆地價所惑,就此結束代代相傳的家業,賣掉土地和房子的情形並不罕見。此外推波助瀾的開發商也拚命撒錢,因此東京的街區形成蟲蝕狀態。泡沫經濟的狂瀾過後,那些地方就這麼荒廢著任憑風吹日曬,頂多隻能興建停車場。隨著如今這波回歸都市的熱潮,人們蓋起比較便宜的房子,公寓林立,那個傷痕總算慢慢結疤。但泡沫經濟的黃金期及後來的凋零與複蘇,其實我都沒有親切感受過,這些純粹是從財經雜誌看來的。“大田區的小工廠曆史悠久又引以為傲,即使在泡沫經濟時代大家也不為所動地熬了過來。可是被眼前利益吸引的人畢竟不少,這一點不能怪任何人。”滔滔雄辯的萩原令我有點羨慕。這是他家鄉的故事,我不禁多事地暗忖:他何必迷戀故作艱深的舶來哲學,如果把這段親身經曆移植到戲劇上,不是能寫出更好的劇本嗎?時移事往,周遭的土地也轉了好幾手,要查明或追究汙染源,恐怕都是白費力氣吧。就算真的查出來了,也無法保證能夠獲得賠償。“研治的老爸那時如果繼續開印刷廠,或許情況還會有點不同。研治也真是個倒黴透頂的孩子。”我兩手啪地往膝上一拍,打算把話題告一段落。“不過,倒也不是毫無希望。他遲早會繼承一定的遺產,到時候自然可以開拓自己的人生。”萩原嘲諷地聳動眉毛,露出笑容。“哦,你改變主意了?不再懷疑研治了?”雖然還是半信半疑,但我點點頭。“你說得沒錯,或許是我多心了。”“你看吧、你看吧。”他一臉滿足。“我真的很想幫外立打打氣,他好像也沒有同輩朋友。”“對,他沒有。那家夥真的很孤獨。”才見他慢慢地用力點頭,接著又忽地雙眼發亮。“我忽然有點創作靈感了。”“啊?”“唉,這種事,我以前隻跟我老爸提過一次,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但土地汙染的過去折磨著現在的人,帶來孤獨,這種情節還不壞吧?土地本就是人類的曆史嘛。”他說,“土地記錄著當地居民的作為。可不見得都是好事,也浸染了種種邪惡。那就是‘毒’。”“那是化學物質。”可以通過人類的手播種,也可以通過人類的手祛除、分解。“拜托,如果要這麼說不就沒戲唱了。老兄,你真是一點也不了解創作。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叫精英分子吧。”臨彆之際,萩原對我說了聲聖誕快樂,腔調有板有眼非常地道。我模仿不來,隻是朝他揮揮手。撇開我是不是精英分子不論,萩原果然是個演員。新宿街頭擠滿了追求歡樂直到平安夜來臨的人,熙熙攘攘。我和身邊有伴侶共享幸福的人們互相推擠,擦身而過。等我回到家以後也有妻小在等我,雖然今天放了她們鴿子,但在即將來臨的平安夜我們會一起吃蛋糕。為了女兒,我會和妻子扮演聖誕老公公,然後並肩看著女兒的笑容。照理說我應該不孤獨,但我此刻卻感到寂寞。籠罩街頭令人浮躁的喧囂對我施展了負麵的催眠術。我知道那隻是法術。我明白一旦回到家它就會消失,所以我想我還是幸福的。據說,聖誕節這天自殺的人會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