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放假,那一天桃子所在的幼兒園舉辦了一場親子同歡的聖誕派對。我帶著妻子一同參加。這所教會辦的幼兒園每年在這場聚會中都會讓小朋友表演關於耶穌誕生的簡單音樂劇。桃子扮演“東方三博士”之一,拖著披風下擺登場。“那件披風是我縫的,但好像太長了。”妻子說著,一臉憂心。怎麼會怎麼會,這出戲演得很精彩,我可是看得很開心,桃子把台詞背得很熟,歌唱得也很好聽。散會後,我們在幼兒園附近的餐廳共進遲來的午飯。桃子氣嘟嘟地抱怨“人家其實更想演馬利亞”,等到我把錄下的畫麵一播給她看,她立刻大為得意地轉怒為喜——還有人演馬廄裡的馬,所以能演東方三博士已經很好了。我把她們母女倆送回家後前往萩原貨運。雖然答應了北見,但眼前應接不暇的工作令我抽不出空,一直拖到今天。今天雖是假日,但貨運公司還是有可能照常營業。我先去“拉拉·巴西利”看了一下。拉下的鐵門前堆滿了乾枯的落葉,今天那個姓外立的青年好像還沒來打掃。我一邊看著窗上貼的布告,一邊給萩原貨運打電話。幸運的是立刻有人接聽了,今天果然在營業,我向對方請教公司的地址。“對不起,年前的預約已經滿額了。”“不,我不是要搬家,我想找外立先生。”“外立?”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士,大概是辦事員吧。她那可愛高亢的嗓音頓時變尖了,“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應該有個年輕人之前在社長經營的‘拉拉·巴西利’當店員,他現在也常來打掃店麵嗎?”噢,那個——這次,我聽見對方恍然大悟的聲音。“如果是那個人……請、請等一下。”她猛喊“社長”。我聽到有個聲音響應,可是聽不清楚在說什麼。“那麼,請你過來吧。”萩原貨運近得甚至不用打聽該怎麼走。公司包括可讓三四輛卡車輕鬆進駐的寬敞停車場及組合式辦公室。遮雨篷上橫掛著“萩原貨運股份有限公司”的招牌,字體像早期武俠電影的標題一樣豪放粗厚。我在辦公室入口剛表明我是剛才來電的人,萩原社長就出現了。雖然電視畫麵隻拍到頸部以下,但他肯定就是那個魄力十足的中年男子。“你是哪家電視台的,還是周刊雜誌?又想找研治做什麼?”該說是態度不客氣嗎?他簡直像要拿沙袋砸我。“你說的研治是指外立嗎?”霎時,我還以為是那個敗家的店長兒子。“對呀,你又想叫他說什麼。那種不知世間險惡的孩子,請你不要哄他利用他好嗎?你們好歹都是成年人了。”我諄諄解釋:外立寄信到古屋美知香的網頁,而我是協助管理網頁的人,且之前和外立見過一麵。“噢,研治這麼說過啊。”社長的語氣忽然放軟,請我在旁邊的折疊椅上坐下。他先行落座,椅子嘎吱作響。“他也真是傷腦筋。我還擔心他是不是神經衰弱呢。”“為了古屋先生的事,他好像很內疚。”女辦事員送來了茶水。其他員工大概出去工作了吧,辦公室裡沒有彆人。萩原社長體格健壯,白襯衫外麵罩著厚重的開襟外套,底下是一條寬鬆的長褲,一頭白發似乎剛修剪過,梳理得非常整齊。脖子上掛著平安符,而且是成田山新勝寺的。“我們都勸他彆在意了,這又不是他的錯,都怪我那笨兒子不好。最該死的還是那個凶手,是那個女的吧,不是自殺了嗎?聽說是古屋先生的情人。”來此造訪前,為了談恐嚇信和外立的事,我和美知香聯絡過。當時,她說警方還在調查。“警方表示還沒查出奈良小姐是用什麼方法讓外公服毒的,所以還不能斷定她就是凶手,據說專案組內部也是意見分歧,雖然小組人數減少了,但還沒解散。”關於恐嚇信,警方也說會立刻調查信的來源。但這些動向媒體已經不再報道,難怪社長什麼都不知道。“居然為了保險金殺人,膽子可真大。這年頭,中年女人最可怕了。誰也說不準她們會做出什麼事來。”萩原社長唏哩嘩啦地喝著茶,如此說道。“外立在令郎的店裡做了很久嗎?”“沒有啊,頂多三個月吧。他是我兒子雇的。”社長說他是這附近的小孩。“所以我也認識他家的婆婆。本來想讓他來我這裡上班,可是那孩子身體太差沒辦法乾粗活,也不會開車。我以為最好能在我兒子那裡上班,結果你知道嗎?那起命案發生以後,我兒子居然不管店員死活,自己逃跑了。”他單手握著繪有達摩圖案的茶杯,勃然大怒。“我第一次看到外立時也覺得他好像不太健康,他真有什麼毛病嗎?”“哮喘。”說著,社長把喝完的杯子砰地一放,“很嚴重,動不動就發作,好像從小就這樣了。我本來還以為隻是小兒哮喘,長大以後自然會好。”“他現在多大了?”“二十二三歲吧,差不多是那個年紀。他瘦得像根豆芽菜,所以看起來像高中生,對吧?”萩原社長扭頭瞥了女辦事員一眼。她正坐在桌前整理收據。“我們公司的員工,尤其是女孩子,都覺得那孩子令人恐怖。大概是因為長相比較陰沉吧。”“是啊。”“我也勸過他,叫他抬頭挺胸,開朗一點,不然原本能乾的工作也會找不到。但那孩子很可憐,跟父母沒什麼情分。”“拉拉·巴西利”歇業後讓外立繼續打掃店麵,好像也是社長為了給他一點薪水而刻意安排的。“他一個人住嗎?”“他跟我剛才提到的婆婆相依為命。對那孩子來說,婆婆應該是他祖母吧,已經八十高齡了,長年臥床不起。”“那他父母……”“跑了。”又是一個明快的回答,“那是十年前的事吧。那時研治應該還是個小學生。”外立家在他祖父那一代據說經營小型印刷廠。現在住的一樓就是當時的工廠兼辦公室。“老先生是個很規矩的人。我們公司送給客戶的月曆當時也是請外立印刷的。可惜那個人太愛喝酒了,所以活不長。”工廠由他的獨子,即外立的父親繼承。“他是老先生一手訓練出來的,頗有工匠氣質,手藝很不錯。可是,該怎麼說呢……”萩原社長望著天花板歎氣,“他不擅長做生意,嘴笨又不懂得交際,在客戶麵前連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也許該說,工匠氣質和身為經營者該有的才能本就互相抵觸吧。我這麼一說,萩原社長苦著臉頻頻點頭。“如果是受人雇用或許還撐得下去。但他畢竟是老板,雖然工廠小,但那樣是做不長久的。”眼看著工廠的經營日益慘淡。據說慘到幾乎聽得見土崩瓦解的聲音。“通常,如果變成這種情況,下場已很明顯了。宣布破產,工廠、房屋和土地都被銀行查封,變成窮光蛋。但那個婆婆在還沒病倒之前,倒是相當精明能乾。”據說她年輕時也算是個厲害角色。“雖然身板像隻蚊子般弱不禁風,可是嗓門大得足以響徹四鄰,一天到晚罵兒子,叫兒子振作,好像也成天和兒媳婦吵架。”與兒子夫婦不和的一部分原因是她掌控了外立家的一切。“婆婆把錢牢牢地捏在手裡,但就結果來說這倒是好事。工廠垮掉時,由於婆婆牢牢看管老先生遺留的壽險金,他們才能把債務還清。土地和房子也是歸在婆婆名下。如果是在兒子名下,恐怕隻會讓債主撿到便宜。”難怪丈夫過世時,她不讓兒子繼承任何遺產,全部歸自己所有。真是個手段強勁的女人。但有個詞更讓我在意,我插嘴問道:“他們有債務?”“嗯。”萩原社長回答之後看著我笑了,“沒那麼嚴重啦。像我們這種中小企業,為了購買一些設備或資金周轉而借錢是家常便飯。”“可是他們家明明有現金……”社長笑得更大聲了。“你們上班族不會懂的。那是兩碼事。如果把現金拿去周轉,一旦出了問題不就糟了。況且研治他爸的債務也沒有多少,因為雇的人不多。通常,出資方最大的開銷就是人事費。”於是外立的父親做了東京都內某印刷公司的職員。自家用不上的機械和器材全都拍賣了,一樓改裝成住房。“我以為這下子總算可以穩定下來了,結果你知道嗎,杉村先生?”萩原社長喘了一口氣,靜靜地瞪大眼睛問我,比了一個敲擊的手勢,“研治的媽媽居然離家出走了,跟男人私奔了。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因為她看起來實在不像會一聲不響若無其事地勾搭上彆的男人的女人。女人心,海底針,我實在搞不懂。”坐在感慨萬千的社長身旁,我想的是有一天忽然被母親拋棄的少年外立。“他們夫妻的感情……”“不知該說是好還是壞。”社長不屑地說著,像要掩飾尷尬似的用力咳嗽,“一般人不都是這樣嗎?理所當然地過著家常生活,對於夫妻感情好不好這種問題,就連自己也不會去傷神,更何況是彆人家的。不過,畢竟有婆媳問題嘛,”他小聲地補充道,“剛才也提過,婆媳成天吵架。”“就算是這樣,難道她沒想過帶孩子一起走嗎?”“所以說,”社長眯起眼,像要安慰我似的傾身向前,“我就說搞不懂女人嘛。”妻子出乎意料的背叛想必令外立的父親傷心而消沉吧。不久他辭去了工作,在家鬱鬱寡歡地(同時還得挨母親的罵)過了一陣子,最後忽然離家出走,從此下落不明。“該說是世事無常還是什麼呢?其實他應該很愛他老婆吧。”萩原社長的銅鈴大眼中蘊藏著該稱為憂愁的色彩。“或許已不在人世了……”不管怎樣,外立在不明白父親為何絕望、想跟什麼斷絕聯係的情況下,再一次被遺棄了。“外立當時幾歲?”“小學五六年級吧,還沒變聲呢。”社長像在重新咀嚼不幸般蠕動著嘴巴,什麼也沒說,隻是從鼻子噴出一股粗重的氣息。“不過,幸好還有他祖母牢牢地鎮守那個家,所以那孩子才能勉強長那麼大。婆婆還沒老得動不了以前,一直拚命打工或做兼職賺錢,不然他們早就變成遊民了,遊民,你懂嗎?”社長應該是在同情他們吧,但是語氣很粗魯。在他的敘述中不時流露出隻有了解內情的鄰居才會有的肆無忌憚。“那現在全靠外立一個人照顧祖母嗎?”“是啊,生活費應該是靠祖母領的養老金吧。因為那孩子從來就沒有固定工作。”祖孫倆省著用,又不用付房租,應該勉強過得去吧。“我們好歹當了這麼多年鄰居,所以我當然也想照顧他。”萩原社長靈活地蠕動著嘴,“可是就算再怎麼同情,你也知道,我總不能白養他吧。畢竟是外人,對吧?”“是啊,沒錯。”“這次出事之後,研治那家夥還被當成寶呢——那些記者拚命想從他嘴裡套話。至少在我看來比較吃得開,當然,如果他們敢亂寫我也不會保持沉默,可是研治太老實了,所以我也沒阻止。因為覺得那孩子接受采訪多少可以拿到一點錢,就算隻是一點零用錢也好。”“我也在電視上看到外立接受記者采訪。”“啊,是哦,”社長說著哼哼有聲地點點頭,“不過好像沒賺到什麼錢,報社根本不付錢,你說有這種道理嗎?”“應該要看情況而定吧。”如果外立屬於更核心的重要人物,想必記者會競相采訪他,費用也會水漲船高,可惜他隻是個小配角。“都怪我兒子不成材。”社長又生氣了。看來他隻要提到兒子就火大。“歇業或許是無可奈何,但我明明再三交代他要好好照顧研治,他居然丟下人家不管,又跑去搞什麼戲劇。”“這麼說來,令郎又投入表演事業了。”“正忙得起勁呢,好像在新宿還是澀穀租了一個像地窖的場地,演什麼不來……不來洗車的戲。”“是布萊希特(德國作家,立誌改革自然主義的傳統戲劇。)嗎?”“總之就是那種前衛戲劇吧,劇名好像叫等待什麼。成天隻會說夢話,一點用處也沒有。”他表現得很火大,但好像還經常與兒子交談。“我問你,杉村先生。”社長確認我名片上的姓名後,又瞥了女辦事員一眼,然後壓低嗓門,“既然你認識去世的古屋先生,那你知不知道我兒子現在還有沒有跟古屋曉子小姐見麵?”我不禁苦笑。“這可問倒我了,我也不知道。”社長晃著厚實的肩膀歎氣。“那陣子,他剛跟人家拉近關係就惹上警察,連我都沒臉去有來往的銀行,丟臉死了。可我兒子就是學不乖。”“就我個人所知,他們倆現在好像沒什麼來往。就連之前有來往時,恐怕也隻是單純的朋友關係。”“是嗎,這樣啊。”社長嘟囔道。“時候差不多了。”我起身告辭,“那我不打擾了。我想去外立家看看,能否告訴我地址?”真的很近。當我正要走出辦公室時,社長又連忙叫住我:“杉村先生,你說你是古屋先生的朋友,又是今多財團那種大公司的職員,所以我相信你,還把那些事情告訴你。但在研治麵前,你可彆讓他知道我說了那些話。”那當然,我回答。這位社長雖然親切又多嘴,但他應該沒有因為自己的多嘴而吃過苦頭吧。他懂得看人說話,如果我不是長得一副——連北見都笑我的“大好人”麵孔,如果我遞上的是不同的名片,萩原社長的態度想必會完全不一樣。前來采訪的電視台人員,碰上這個嘴裡嚷著笨兒子敗家子、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人,恐怕也傷透腦筋吧。一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好像比較愉快了。“這個,你幫我送過去好嗎?”社長慌忙從懷裡掏出皮夾,猛催女辦事員拿信封過來,然後把一萬元塞進那隻茶色信封,“你就說是我給的慰問金。研治那小子大概又身體不舒服躺在床上。”據說從三天前就是這樣,所以才會連“拉拉·巴西利”也沒去打掃。“他好像又發作了。但說是慰問金好像不妥吧,那樣他大概不肯收。你就說是薪水好了,告訴他這是清掃費。”“我知道了,那我先收下了。”我接過信封出了辦公室,正想往停車場的反方向走去,才發現組合式辦公室彼端的灌木叢裡矗立著一棵聖誕樹。陪我一起出來的萩原社長迎著寒冷的北風,整張臉皺成一團。“員工說這樣比較有過節的氣氛,每年都會擺出來。”那棵樹不大,卻是真的樅樹,樹上纏繞著綴滿小燈泡的電線。到了晚上,想必會閃爍著美麗的燈光。“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反正跟我們的生意沒關係。”說完,社長打了一個大噴嚏,拉緊外套的前襟回辦公室裡去了。“研治”,原來是這兩個字。我在日曬雨淋下已褪色的塑料門牌上看到用馬克筆寫的字才恍然大悟。不知從何處隱約傳來《聖誕鈴聲》的旋律,也許是小型商業街的擴音器播放的。我此刻仰望的這間破舊的木屋,沒有任何和聖誕節有關的裝飾品,和《聖誕鈴聲》的旋律也很不搭調。馬路兩旁聳立著小巧美觀的住宅,自行車來往穿梭。如果這棟雙層樓房不是蓋在這種住宅區,而是孤零零地佇立在半山腰或田野中,誰也不會把它當成住宅,肯定會覺得是棟廢棄房屋。房屋破損得太嚴重,已經看不出屋齡,但顯然比我還要年長。從地基處開始傾斜,牆上的護板也多處剝落,翹起來的邊緣都泛白了。鉛板屋頂的溝槽裡積著淤泥,暗綠色的排水管有兩處折斷垂落,前端觸及地麵。乍看之下,幾乎會有種錯覺,以為是從地裡長出來的某種細長怪物,像新品種的怪異爬藤糾纏至屋頂。右鄰是現代化的三層樓住宅,左鄰是約可容納十輛車的投幣式停車場。外立家的房子往右傾斜,看起來像是倚著時髦三層樓房的肩膀勉強站立的傷員。從馬路這一頭可以將房子左側一覽無遺。簷下橫著一根曬衣竿,上麵掛著衣物,除了襯衫與內衣,還有兩套女式睡衣。緊鄰投幣式停車場的邊上躺著兩個臟兮兮的垃圾桶,前麵停放了一輛眼熟的自行車。門牌上方設有圓形按鈕,按鈕延伸出的電線通往玄關拉門消失在屋內。應該是門鈴吧。我用力按了一次,什麼也沒聽見,於是再按一次,這次傳來低響。玄關的鋁框拉門鑲著磨砂玻璃,同樣也歪斜了。我見裡麵沒反應,正想按第三次時,一個灰色人影倏然浮現,拉門哢嗒地晃動。“打擾了。”我向探出臉的外立打招呼。他的臉色比起初次見麵時更糟,身上穿著皺巴巴的運動衣,腳上沒穿襪子。說不定剛才正在睡覺。外立好像還記得我。我不想過度驚嚇他,立刻扼要地說明來意,也為初次見麵時的含糊態度向他致歉。“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他好像忽然清醒了,用運動服的袖子猛搓臉,“對不起,這副打扮……”他用卡在喉頭的聲音說道。“該道歉的是我,突然來訪。”他沒請我進去,我也沒那個意思。因為外立看起來就是一臉尷尬地縮著身子。屋內很暗。外麵明明還有陽光,停車場彼端的窗子也透進了光線,不知為何就是給人一種陰暗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一切都破舊、雜亂,每個角落堆放著生活用品,所以通風不良吧。我坐在玄關入口凸起的門檻上,外立則端正地跪坐著。我忽然想起我的老家。我父親以前是公務員,家裡還經營果園。我們的住宅和篩選水果進行分裝的作業場所是連在一起的,後門有一塊泥地。鄰居的大嬸們常常跑來坐在那裡。外廊雖然也有同樣用途,但在那裡說話太顯眼,所以祖母和母親,以及親近的鄰居閒話家常時,幾乎都是坐在後門那邊。那間房子已經不存在了。到我哥這一代就拆掉重建,變成電視廣告上那種二代同堂的氣派住宅。門口既沒有泥地,也沒有讓來客隨意坐下的門檻。我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述說著這種情境有多麼令人懷念,外立隻是默默傾聽,表情幾乎紋風不動,冒出稀疏胡茬的下巴又瘦又尖。“我去拜訪過萩原社長,他說你家就在附近。”我遞上社長給的“薪水”,外立不肯接受。他說薪水已經領過了,甚至還想把手縮回去。“可這是社長的心意。”我把信封按在他手裡,逼他握住。他點頭行個禮,然後塞進運動服的口袋。“聽說你身體不舒服。”他再次點頭行禮。“向來如此,我已經習慣了。”屋內深處好像有人在走動,我隱約聽到腳步聲,外立立刻做出反應。“抱歉失陪一下。”他倏然起身,一邊快步走回短短的走廊,一邊喊著奶奶。半開的門彼端隱約出現一個瘦小的老太太,佝僂著背,緩緩移動著枯瘦如柴的雙腿橫越而過。萩原社長斷定她“臥床不起”,看來並非如此。外立過了很久才回來。我之前忙於說話和傾聽,此刻一直安分守己的嗅覺開始蠕動,沉澱在這個家中的生活氣息就這麼經過鼻子重重滲入我的胸腔深處。“不好意思。”匆匆回來的外立已經穿上襪子,上身換成了毛衣,“我去買罐裝咖啡。”“不用了不用了,你彆這麼客氣。”正欲出門的他被我按住肩膀坐下,“你奶奶的身體怎麼樣?”外立的眼中浮現(是社長告訴你的嗎)狐疑的神色,但旋即消失了。“她不是生病,隻是年紀大了,倒也沒有哪裡特彆有問題。”“這樣啊,聽說是你在照顧她。”他認真地搖頭。“每周有兩天老人保健中心的人會過來。不然靠我一個人沒辦法幫奶奶洗澡。”“那你自己呢?應該有固定看診的醫生吧?我聽說你有哮喘。”外立終於正視我。那蒼白的臉、邋遢的外表、瘦削的下巴和尖凸的喉結的確不怎麼受女性歡迎。但近距離細看,才發現他的眼睛澄澈透亮。“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聳聳肩,那雙漂亮的眼睛低垂著。“隻要按時吃藥就沒事了。”在我聽來那是逞強,我不認為一切都沒事,包括他的身體、他的生活方式和他受困的環境。一陣尷尬的沉默。“古屋小姐那邊我是真的很想道歉。”外立依舊垂著頭,冷不防地呢喃道。話一出口就立刻失速,然後如塵埃飄落。第一次見到他時也是這樣,才剛說了什麼,就把自己說的話和店前步道上散落的落葉及紙屑掃成一堆,想要裝進簸箕裡。“美知香和她母親都說你沒有任何錯。知道你這麼自責,她們倆都很心疼,也很擔心你。”外立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握拳。那拳頭也很瘦弱。“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炷香?如果你想去墳前祭拜也行。不要寫信了,直接和美知香見一麵吧。如果能和她當麵談一談,我想你的心情應該會輕鬆許多。”外立依舊低著頭,不停地眨眼。他雙頰凹陷,稀疏的睫毛格外醒目。我暗忖他該不會哭出來吧,這樣看著實在叫人於心不忍,我不禁移開目光。外立把長袖毛衣卷到手肘處,裸露的手臂上起滿了雞皮疙瘩。玄關處的確很冷,門不僅開關不便,門縫又夾著門鈴的電線,所以拉門根本關不緊。冷風從門縫吹過,我穿著大衣還好,可是對外立的身體恐怕有影響……他雖然依然保持端正的坐姿,但在發抖。那種顫抖方式顯然不隻是因為寒冷。我連大氣也不敢出,緩緩又悄無聲息地抬起頭看著垂頭的外立。我一直憋著氣,因為怕如果不小心一吐氣,會忍不住叫出聲來。“都是我造成的。”他說。他說那是他的責任,是他的錯。這些話,我和古屋母女及萩原社長聽了之後都沒有當真。我以為這一切都是因為個性認真的外立有一顆敏感的心,因古屋的橫死而受傷,變得過度自責。我這種想法絕非輕率的自以為是,想必人人都會這麼想吧。外立怎麼可能有錯?當他說“是我的錯”時,怎麼可能從中品味到不同的意味?那樣的事,誰都想不到。那樣的事!不會吧。他在“拉拉·巴西利”上過班,有機會把摻有氰化鉀的飲料放進冷藏櫃。他有機會,絕對有。可是,他沒有理由做那種事。這次輪到我感覺渾身僵硬。出乎意料的念頭占據腦袋,害我頭昏眼花。我還在猜想是不是他發出如變調笛音般的聲音在吸氣,他忽然開始猛咳,激烈地扭動身體,喘個不停,一邊把手伸進口袋取出吸入式噴劑。我伸手想拍撫他的背,但直到他吸藥勉強穩定下來為止,我始終隻是心慌意亂地看著。“對……對不起,我沒事了。”外立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想收起噴劑,然而卻沒拿好,掉到了地上。我撿起來交給他,接觸的刹那間我感到他手指冰涼。“很苦吧。”“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外立那張像是洗曬多次又褪色的舊布般的臉企圖朝我微笑,“那就請你幫我介紹古屋小姐,麻煩你了。”說著深深一鞠躬。我總算可以喘口氣,嗯嗯有聲地回應。導致哮喘發作的原因有很多,極度緊張應該也算其中之一吧。還有心理障礙及壓力。對於我的造訪,外立有什麼好緊張的?在這種情況下,到底是什麼給他造成壓力?我的心臟響如銅鑼。不會吧,不會吧。幸好我現在不必與外立四目相對。如果看著他的眼,說不定會被他看穿我的心思。抑或他已知道我的想法,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會再度發作嗎?抑或他會張嘴述說究竟是什麼在折磨他?一定是我想太多了,不可能有那種事。“那你什麼時候方便?”我問。外立軟弱地歪起脖子。“隨時都可以,如果奶奶忽然身體不適就不行,除此之外,我閒得很,反正也沒工作。”“你的身體吃得消嗎?”“沒事。不過……”他舉拳抹嘴,“年底正是最忙的時候,我怕打擾古屋小姐。等她什麼時候方便就可以了。”“明天就是平安夜。”脫口而出後,我暗自感到尷尬。外立過的生活哪有平安夜這種節日可言。“我先問問美知香。那我該怎麼跟你聯絡?發電子郵件可以嗎?”他表示自己沒有電腦,並且尷尬地解釋他給美知香電郵都是利用附近網吧裡的電腦,然後把手機號碼告訴我。“那好,我再打電話給你。你要多保重,打起精神來,知道嗎?”外立送我出去後吃力地關上晃動的拉門。我撇下他邁步離開。不知為何就是沒有那種結束采訪可以打道回府的心情,總覺得自己像是遺棄了他,仿佛是我把傾頹的房子、折斷的排水管、冷風從門縫灌進的昏暗和室、需要他看護的老太太、衰老多病的氣息、阻礙他自由的疾病、困苦的生活和看不見前途的孤獨……種種不幸通通推給他。因為他是外人。可是,來時尚未同行的麻煩同伴卻在我踏上歸途時暗藏在大衣底下。是疑惑,是某種難以言喻的直覺產生的不安。我像被誰追趕似的加快步伐,又回到了萩原貨運。社長看到我時驚訝地瞪著眼。“社長,對不起,我想跟令郎見個麵,請問該去哪裡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