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和子的自殺,從那天傍晚開始陸續有詳儘的新聞報道。我家平日吃飯時不看電視,桃子就寢後,我們夫婦也很少看。但這一天卻破例,容我一直追逐報道。因為隨著時間過去,逐漸有新的消息傳來。奈良和子顯然是自行從公寓四樓的陽台上跳下的。玄關的門上了鎖和門鏈,室內收拾得很乾淨,也打掃過了。此外還留有遺書。這件事很早就被報道出來了,遺書的內容卻是直到晚間十一點以後的新聞節目才提到。主播並沒有逐字念出,隻是摘要說明,但已足夠,因為內容似乎極為簡單。“給古屋一家添麻煩了,深感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錯,再怎麼道歉也後悔莫及。請原諒我。”文末據說有她的署名。報道中,隱約暗示這可能是“犯案自白”。換言之,調查人員的見解應該是這樣吧:她在招認,用氰化物毒死古屋明俊的就是她,而且應該是想用自殺來贖罪……動機是古屋指定她為受益人的一千萬壽險金。我告訴妻子我和美知香當時正巧走到奈良和子自殺的現場,然後被妻子臭罵一頓。接著,我招認在車站前把美知香塞進出租車,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告訴她詳情,一抵達她家就讓她下車,然後我逃了回來,於是又被妻子罵了一頓。“曉子應該在家吧?美知香一定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麵對母親。她去奈良小姐公寓的事本來就瞞著她母親。”“嗯……”“撇開那個不談,她本來就已經夠震驚了,你為什麼沒有陪她一起進去?曉子想必也很慌亂。你為什麼沒有暫時陪著她們?”“我覺得就算在場也毫無用處。”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借口很窩囊,我隻是想逃離罷了。“至少把美知香帶去奈良小姐公寓的事,你有義務向她母親道歉。你不覺得嗎,就算是美知香請你陪她去,你這樣帶她過去也太輕率了?懂得輕重急緩的大人這時候就該阻止她。”我感到沮喪而畏縮。桃子應該正在屋裡睡覺,妻子的嗓門這麼大,很快就會把她吵醒。如果她看到爸媽在吵架,一定會嚇哭。“桃子會聽見的。”我軟弱地抗議。妻子氣得眼角吊起。“不要隻在這時候才想到拿孩子當擋箭牌!”這句話,以及妻子出乎意料的憤怒令我倏然瞪大雙眼。我暗自稱奇。但這個念頭好像是一種很狡猾的情緒,好像在找對自己有利的解釋。妻子接著說:“你這陣子根本沒把我和桃子放在心上,腦子裡好像總是被彆人的事情占得滿滿的。為什麼會這樣?你為什麼對誰都這麼溫柔,涉入這麼深?”妻子不僅僅對我溫吞猶豫的行為生氣,原來還在吃醋。這個節骨眼可不能笑,更不能得意忘形,必須誠心誠意地反省。“我沒那個意思,對不起。”我拚命道歉認錯。妻子怒氣勃發,還翻出一堆舊賬,雖然每一件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實在沒必要過了這麼久還拿出來追究,但我沒有回嘴,我讓她說個痛快,全部聽進耳裡。老實說,我多少覺得有點新鮮。過去我們從沒吵過架,不是因為刻意避免,而是我們無憂無慮地沉浸在沒必要吵架的生活中。不過顧及她虛弱的身體,也差不多該安撫她了——當鳴金收兵的時機一到,聰明的菜穗子也很清楚,她忽然重重地往沙發上一坐,像孩子般快哭出來了。“我累了。”她說,“我討厭這樣。”“嗯。”“你還敢嗯,我說我討厭。”“嗯。”“那我該怎麼罰你呢?”“小的聽候差遣。”我伏身跪倒,妻子忍俊不禁。“你真的很善良,善良得無可救藥。但或許我也是吧。我們真是一對無可救藥的夫妻。”她說想吃六本木某家知名餐廳的蛋糕。那家店我們去過幾次,營業到淩晨四點。我立刻搭上出租車,回程時拎著大蛋糕盒鑽上車。“是向老婆賠罪的禮物嗎?”司機問道,“不過先生,我看你還沒喝醉嘛。”“是吵架。”我說。司機一臉好笑地說:“那可糟了。祝你馬到成功。但買個蛋糕就能哄老婆開心,你老婆還真善良。”一回到家,桃子也醒了,待在客廳。“你看,懲罰遊戲回來了!”妻子變得很亢奮,好像還特地把桃子叫醒。到底是誰不懂大人的分寸。午夜十二點已過,妻子吃了兩塊蛋糕,桃子吃了一塊,刷完牙,母女倆親親熱熱地鑽進桃子的被窩裡睡著了。我把盤子和叉子洗乾淨,關好門窗後,一個人上床。一沾到枕頭,我開始思考古屋曉子和美知香今晚是怎麼過的,明知就是因為多管閒事,妻子才會生氣。翌晨起床時,菜穗子正在廚房。她疲憊地眨著惺忪的睡眼。“胃酸過多好難受。”“誰叫你睡前還連吃兩塊蛋糕。”“桃子還把我踢下床了。”“誰叫你不乖乖睡自己的床。”“對哦,我應該把你踢下床才對,真是失策。”她嘴上這麼抱怨,還是替我準備了早餐,可見氣已經消了。在旁觀者看來,這大概正是所謂的“夫妻吵架誰都管不著”吧。但一攤開報紙,雨過天晴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報上有後續消息,據說警方在奈良和子的公寓裡找到了氰化鉀。我急忙打開電視。除了穿插的氣象預報和路況報道外,每家電視台都在報道這起事件。正確說來,應該是從奈良和子住處的手提包中發現了小藥包,檢驗之後確定那是氰化鉀。各家電視台的記者從一早就殺紅了眼,口中頻頻喊著“保險金凶殺案”這個詞。某位評論家說,這次發現的氰化鉀如果和殺害古屋明俊的毒藥一樣,那就等於已經破案了。對讀者也表示,隻要進行成分分析就可以立刻知道。由於不管是毒物還是藥物,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純度,一定會摻雜某種程度的微量雜質。隻要檢查那種雜質,就能判彆出案件A與案件B使用的毒物是否相同。這也正是為何早在那名少年還沒自首前,調查當局對於社會大眾以為是四件連續隨機毒殺案已經抱有懷疑。第二起橫濱命案及第四起古屋命案驗出的氰化物和另外兩起案子的毒物分彆含有不同的雜質,毒物來源極有可能不同。社會大眾知道的第二起命案確定是自導自演。當時,我記得同一位評論家也做過同樣的說明。“據說橫濱命案中的氰化鉀是那位自殺的社長從某個客戶那裡偷來的吧?”“嗯,好像是藥品公司吧。”“犯下隨機殺人案的那個男孩是在網上買的吧,不知奈良小姐是怎麼弄到氰化鉀的。”“應該還是上網買的吧。”我這麼一說,妻子拿著咖啡杯側首思索。“那個奈良小姐多大年紀?五十歲嗎?”“應該是。”“那種年紀的獨居女性會對網絡這麼熟悉嗎?”“就算不熟悉也做得到吧,隻是購物而已。”“可是,這跟買T恤又不一樣。”我轉台,屏幕上的主播和評論家正在談論這起命案的其他疑點。“自殺的奈良和子女士應該沒辦法在古屋明俊先生喝的烏龍茶中摻入氰化鉀,也不可能在那之前讓他喝下,因為那種藥一吃立刻斃命,吃下去不到一分鐘就會發作。”“如果使用膠囊呢?”“如果是這樣,烏龍茶裡留有氰化鉀不就太奇怪了?”“看來今後的辦案進度還有得等呢。”主播匆忙說完,話音方落就開始進廣告了。是乳品飲料的廣告,幸好不是烏龍茶。“這時候,會怎麼發展?”我問妻子,她愛看推理。這年頭的推理作家在寫作時都會詳細調查資料以力求正確(當然也有例外),所以雖說是卻可以當作參考。“嫌疑人,或者說凶手如果死了,會怎麼處理?”“在嫌疑人死亡的情況下進行書麵起訴吧。”妻子立刻回答,“但這次的情況應該還有很多疑點需要調查。那個評論家說得沒錯,還不知道奈良小姐到底是怎麼讓古屋先生服下毒藥的。”“這一點要是也寫在遺書上不就省事了。”妻子又露出斥責我的表情。“老公,你好像一下子變得很輕鬆。”“會嗎?”事實上,我的確如釋重負。“嗯,我能體會你的心情。這下子曉子和美知香也能安心了。”仿佛在呼應我們的對話,廣告過後,屏幕切換到古屋母女住處的玄關,記者上前去按對講機。我和妻子不由得盯著畫麵。從對講機中傳來古屋曉子的聲音:“不好意思,現在我們無可奉告。”畫麵切回演播室,我和妻子同時發出歎息。“至少今天一整天她們會很難熬。”我檢查手機,美知香並沒有傳短信過來。一早起來,我就打開書房的電腦,可是也毫無消息。“回到老話題,烏龍茶倒是讓我想到一種可能。”妻子雙肘撐著桌麵,雙手合十,似是深思熟慮之後說道,“假設真的是奈良小姐讓古屋先生服下膠囊。古屋先生離開奈良小姐的公寓後,帶著狗繼續散步。這時體內的膠囊漸漸溶解,古屋先生開始覺得不舒服。”我嗯嗯有聲地附和。“天氣又熱,他決定休息一下。於是走進便利店買烏龍茶,一路上邊走邊喝,然後毒性發作倒地不起。聽懂了嗎?”“嗯,然後呢?”“無論是盒裝還是其他包裝,用吸管吸時都不會把吸上來的液體全部喝完,有部分液體從吸管進入口中後又回到容器內。當然那個分量很少。”“原來如此。”“所以,古屋先生喝剩的烏龍茶裡麵有毒——跟古屋先生的唾液混在一起。也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性。”“你是說嘔吐時,毒物逆流和唾液混合在一起?”“對,不過這隻是我的想象。”妻子皺眉,“但是,氰化鉀真的是發作很快的毒藥,一旦發作後或許不需要多少時間。也許要視摻有雜質的比例,以及氰化鉀本身的毒性而定吧。”氰化鉀如果沒有密封保存,會吸收氧氣變成碳酸鉀,不僅毒性降低,同時也會令服食者嘔吐。所以就算服下氰化鉀,偶爾也有被救活的例子。我想起在雜誌上看過的報道。“哎呀糟糕,我得叫桃子起床了。”妻子慌忙拉開椅子。我也從桌前站起開始換衣服。等我打好領帶,被叫醒的桃子苦著臉說:“媽媽,我肚子痛痛的,不想吃早餐。”我教她“胃酸過多”這個詞,被妻子輕輕地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