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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毒 宮部美雪 2618 字 2個月前

星期一的早上很忙碌,我打電話告知園田總編會晚點到辦公室,然後把桃子送去幼兒園,返家之後再帶妻子去醫院。那是一家政經名人與藝人常去的私立醫院,設備豪華,環境也很優美。我事前打過電話向妻子的主治醫生預約,因此並沒有等太久,但為了謹慎起見做了各項檢查,最後還是耗到中午。“大概是搬家太累了吧。”看完病把妻子送回家,交給女傭照顧後我才去上班。一進辦公室,總編劈頭就調侃我:“照顧會長的小寶貝還真辛苦。怎麼樣,沒事嗎?大小姐向來心臟不好吧。”“嗯,但這次不是那方麵的問題,隻是太累了。早上已經退燒了。”“你有沒有給她喝點提神飲料?啊,那種低俗的東西人家看不上眼吧。傷腦筋。”“是啊,的確傷腦筋。”我苦笑著附和。桌上有三張給我的留言,兩張和工作有關,一張是私事,私事那通電話是上午十一點三十分打來的,來電者是“桑田的窪田喜代子女士”,是長我三歲的姐姐。桑田是山梨縣內的小鎮,也是我的故鄉。姐姐在那裡當小學老師。姐夫窪田在當地初中當教務主任。桑田是個小地方,小學和初中各隻有一所,所以姐姐和姐夫認識鎮上的每一個孩子,對他們了如指掌。姐姐雖然沒生小孩,相對的,卻是鎮上所有小孩的母親。依姐姐的個性,一定是打來問我搬家的情況吧。有趣的是,即便是和我“斷絕關係”的父母,偶爾還是會不甘願地打電話到我家,可是沒跟我斷絕關係的哥哥和姐姐,反而總是打公司的電話或手機找我,絕不會打去家裡。我哥和我姐或許就是為了維持與我的手足情誼,才不得不忽視弟弟娶的那位門不當戶不對的千金小姐吧。我把留言貼在顯眼處,打算找時間回電。不久,我哥也打來了,聊了一下搬家的事,我沒提到菜穗子病倒了。因為不放心原田泉的動向,我極力避免外出,刻意留在編輯部。在出版界,據說“總編”就是“接線員”的彆稱。四處采訪是部下的工作,總編的工作就是鎮守編輯部,這一點對社內報也一樣。所以這一周,在情勢所逼之下,我和總編單獨相處的機會多了起來。這時候,她總會問起原田泉的事,問我後續的情況。我把前段種種省略,隻告訴她我曾試著和原田泉會麵,但三次都被她放鴿子,所以不再管她了。順便補上我樂觀的預期——應該就此風平浪靜吧。“真是個怪人。”“是啊,的確很怪。”“還真的被杉村先生猜中了。”“猜中什麼?”“對她來說,惹出問題、有人跟她牽扯不清才是她想要的狀態。”“哦,是啊。”“她一定很寂寞。”總編流露出少女的眼神,說道,“如果不鬨點事,她就寂寞得受不了。”“假如要這麼說,其實大家都一樣。每天的生活不就是如此嗎?”“嗯,可是,她就是受不了。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該這麼無趣。”“原田小姐應該沒有那麼高尚的想法吧。”“不,她就是這麼想。”說著,總編笑了,“杉村先生過的是一點也不無趣的生活,所以大概無法體會吧。”即便隻有我們兩人,總編依然不改她那半開玩笑的揶揄和毒舌,但也隻有兩人獨處時才會說這種話。“我的人生看起來真有那麼高潮迭起嗎?”“那當然,非常戲劇化。”“因為我娶到千金小姐?”“對對對。”“可是一旦關起門來,過的生活還不是都一樣。”“我想也是。可是……”她想了一下,歪起腦袋,“我覺得原田小姐應該不知道你的事,我是指你是會長女婿這件事。”大概吧。“她跟誰都不熟,想必也沒機會聽到小道消息。隻要我不說,她應該不知道。”“那你要不要跟她說說看?告訴她其實你很有權力,惹火你就要倒大黴了。”“我可沒那個權力……”我正經地再次提醒她,“不過這樣隻會造成反效果吧。要是知道我可以直接見到會長,恐怕她會鬨得更凶。她太情緒化了。”“難說。嗯……”剛看她在沉吟,沒想到忽然冒出一句“對不起”。“怎麼了?”“把燙手山芋丟給你。”然後,她起身說要去上廁所,就這麼結束了話題。那天下班時,穀垣先生叫住我:“要不要去喝一杯?”我很驚訝,當下就答應了。我進入今多財團(也就是這個集團宣傳室)已經八年了,除了歡送會、迎新會和年終聚餐,和同事相約去喝酒的次數屈指可數。首先,不可能有人主動約我。這也難怪,誰會去邀會長的女婿?和一個不能發公司牢騷的對象一起喝酒有什麼樂趣?集團宣傳室其實是一個人事調動非常頻繁的地方。成立以來,一直沒動過的隻有園田總編和我。最大的原因是大家都認定這裡是“會長的秘密警察組織”,是直接聽命於會長的間諜機構。當初成立時就有這樣的傳聞流竄,這種印象至今仍深植人心。沒有人會自願調來這個部門,如果真的有,人事部反而不會讓他得逞,因為難保這種人在打什麼主意。實際上,想必很多員工看了我們八年來出版的《藍天》後,應該已體會到“這些人根本不是什麼間諜”。但今多財團太大了,員工人數龐大,一開始的負麵印象太鮮明,最重要的是“直接隸屬會長室”這個頭銜還是太生猛,因而至今我們依舊是“秘密警察”。最好的證據,就是我知道某些人私下謠傳“園田瑛子是會長的情人”。她自己也知道,因為這個謠言就是她告訴我的。那時,園田總編還告訴我,她和當時的上司約好“隻做五年”,才會答應接下這個職務。“五年後就把我調回人事部的研修組,最後大概會去數據室或社史編纂室養老,如果到時我還沒辭職的話。”以五年為期,是因為要把《藍天》做出一番規模至少需要這麼長的時間。至於為何會看上她呢?“這是我上司說的,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據說是因為我口風緊,還有雖然以前學的早就忘光了,但我好歹也是大學新聞係畢業的。”五年後,她主動跑去找會長,說期限已到,卻被繼續留任,一直待到現在。“大概是沒有人願意接手吧。想接手的人又讓人不放心,所以也不行。”“園田小姐是最佳人選。”我說。她笑了,說那是因為她沒什麼損失。“就算謠傳我是會長的情人,我既沒虧了也沒賺到。會長當然也是如此。隻要表示驚訝一下當作笑話聽聽就算了。我這種人才,在這種大型組織其實不多。”這一點也可以套用在編輯部的其他成員身上,所以會被派來集團宣傳室的不是加西這種小夥子,就是穀垣先生這種即將退休的老兵。新兵一旦在這裡理解今多財團的全貌後,立刻會被調到其他單位,老兵則是依序退休。很和平。但就算再怎麼與世無爭,這裡畢竟是職場,即便被外人視為“秘密警察”的同人,也不可能想找會長女婿這個“秘密警察中的秘密警察”推心置腹地把酒言歡。唯有加西另當彆論。他不是因為我是會長女婿才不跟我來往,而是打一開始就沒有和公司主管(我好歹也算是)喝酒的念頭,就像時下的年輕人,交情僅限於上班時間。穀垣先生提議到一家常去的店,便把我帶到一家居酒屋。那是一家位於新橋車站後巷,彌漫著串烤香味的小店。和店主隨意打聲招呼後,他就輕車熟路地走到吧台最裡麵的位子坐下。我不禁想起以前和出版社同事常去的居酒屋。“這種店你很少來吧?”穀垣先生一邊拿起小毛巾擦臉,一邊問我。我也邊用小毛巾邊點頭。“對啊,真令人懷念。以前倒是常泡在這種店裡。”“你現在要顧慮的比較多嘛。”不是“顧忌比較多嗎”,而是“顧忌比較多嘛”,我隻能不置可否地曖昧一笑。小菜送了上來,我要了生啤酒。穀垣先生明年三月底就要退休了。接下來,他講了半天在集團宣傳室之前待過的地方,財團主業——物流部門的營業處,等於是最前線。“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丈八燈台照遠不照近吧。”我說,“應該采訪穀垣先生,寫篇報道才對。這篇報道就交給我吧。”“不不不,不敢當。我這種上班族的生涯根本是平凡無奇。”穀垣先生害羞地頻頻擺手。雖然很快就從啤酒改喝起燒酒,但喝的其實不多,他卻已滿麵通紅。“雖然是平凡人生,可是一旦離開公司,還是會有那麼一些感慨湧上心頭,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他用力嚼著烤脆骨說道。穀垣先生推薦的果然沒錯,烤串味美得驚人,但他現在咀嚼的,想必不隻是脆骨吧。“那當然。你在公司待了幾年?”“三十七年。”他想也不想地回答,“高中一畢業就進公司了。起先那四五年在倉庫,負責檢查生產線,整天跑來跑去。考取鏟車的執照時我好高興,覺得自己總算出師了。”我不時點頭附和,專心傾聽。“後來一直待在第一線,過了四十歲以後才調去做業務。當時編製大改組,我適應不良,熬得很辛苦。人家叫我去拉客戶,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拉;人家叫我衝業績,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彆說是如墜五裡霧中了,簡直是五十裡霧中。捅了一大堆紕漏,到現在還恨不得挖個地洞躲起來。”過去的失敗一旦成為回憶,頓時也變得溫暖愉快。可是笑得越歡,喝得越醉,穀垣先生看起來反而越寂寞。兩個小時以後,穀垣先生那瓶燒酒隻剩下一半,他忽然眨眨眼,倏地坐正。“對不起,今天邀你喝酒並不是為了讓你聽老頭子的回憶。”“彆這麼說,我很開心能聽到這麼動人的故事。”“呃,該怎麼說……”他開始有點大舌頭了,“我馬上就要退休了。這些年來謝謝你的照顧。”說著,他忽然向我鞠躬。“千萬彆這麼說,我才該感謝你的照顧。”“不不不,我在集團宣傳室是個廢物,這一點我很清楚,雖然掛著副總編的頭銜,其實隻是個虛名。我很感謝你。”說著他再次鞠躬,“公司把我這個小毛頭變成大人,還讓我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也買了房子,現在連孫子都有了。快要退休之前,還弄個副總編的頭銜讓我風風光光下台,我很感激。就算離開公司,會長的大恩也永難忘懷。我內人也這麼說。”我默默笑著。“我是不是拖累了大家?”“啊?怎麼說?”“我是說在編輯部。因為我根本不會編輯社內報。”“你不是做得很好嗎?!”穀垣先生露出醉漢特有的遲緩卻認真的表情。“那個……原田小姐她啊……”“啊,是。”“後來,沒事了嗎?”原來他在擔心那件事啊。“公司對我有大恩大德,最後還讓我調來直屬會長室的單位,如果這時候給會長惹出麻煩,那我非切腹自殺不可。真的沒事嗎?那個人應該抱怨過我吧。”我的心頭一緊,同時,也後知後覺地暗歎嶽父真是慧眼獨具。他把原田泉寄的信交給我,嚴格命令我不能讓園田和穀垣知道。因為嶽父早就知道,像穀垣先生這種一輩子對公司忠心耿耿的員工,聽到那種惡意中傷會被傷得多重。甚至不惜切腹。“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拍拍穀垣先生的肩。就算有事,我也一定會讓它沒事——我在心中暗自發誓。“而且穀垣先生,你從剛才就一直聊退休的事,其實距離你退休還有將近四個月,《藍天》要出刊四次,得靠你好好加油呢。”“是,我一定儘力。”穀垣先生回答。然後又說了一句“我一定全力以赴”。“杉村先生啊,杉村先生。那麼,你就當作是順便聽一個老頭子囉唆。”“是。”“我們總編園田小姐,她那個人嘴巴很壞。不不不,她對我們倒是不會啦。”他慌忙又補充說道,“可是對杉村先生,她每次講話都很毒吧,動不動就損你是女婿大人。”“那是開玩笑的啦。”“就算是開玩笑,也該有個分寸。杉村先生,你一定很生氣吧。”“穀垣先生,你在替我擔心嗎?”“我啊,把杉村先生當成好同事。真的,我真的隻是這麼想,不管你是娶了會長的千金還是怎樣,在職場上都毫不相乾。”“謝謝。”這不是表麵話。我真的很高興聽到他這麼說,就算不是真的,至少他肯這麼說。“可是園田小姐,她很在意這個。她們女職員可能還是跟我們不一樣吧。”園田瑛子更在意的或許是被穀垣先生喊成“女職員”,我暗忖。“那樣不好,對會長也很失禮。你不覺得嗎,杉村先生?”“總編她……”“但是請你彆生氣,拜托。”穀垣先生根本不聽我的回答,徑自滔滔不絕,“園田小姐她啊也沒有結婚,生活裡隻有工作,命都賣給公司了。這一點雖然跟我們一樣,但是女職員如果把命賣給公司,會比男人更寂寞。萬一哪天被公司開除了,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想必總編對這一點也有異議吧,但我讓腦海中的園田瑛子暫時閉嘴,繼續洗耳恭聽。“杉村先生或許不知道,她呀到處宣揚說自己是會長的情人。”我本來想告訴他其實不是那樣,想想還是算了。“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我覺得她那樣真的很不好,這關係到會長的名譽。可是,流言終歸是流言,誰也無法當麵質問,你說是吧?所以,她對杉村先生特彆苛刻,大概是想讓彆人覺得她可以跟你平起平坐吧。其實她不是壞女孩。”他喃喃道。說到最後已經變成“女孩”了。“請你彆生氣。我想,她應該也快調走了,到時候杉村先生就會升為總編,你現在就忍耐一下吧。我們再喝吧。”穀垣先生說著又開始調燒酒,也替我倒了一杯。大概意味著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吧。其實我本來可以就此打住。但為了我腦海中的園田瑛子,還是想替她說句話,於是我說:“總編大概是為了我才故意那樣做吧,我想。”“什麼?”“既然無法隱瞞我身為會長女婿的身份,若是她先帶頭拿這當話題,其他員工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她是因為這樣才故意扮壞人的。”穀垣先生模糊的眼睛茫然看著空中,想了一想後展顏一笑。他頻頻拍打我的背,然後輕撫著說:“杉村先生真善良。你啊,是個好人,真的是大好人,會長有一個好女婿呢。喝吧,喝吧。”“喝吧,喝吧。”我也這麼說著,大口喝下。喝醉的穀垣先生並沒有拖拖拉拉地賴著不走,快到末班電車的時間就規矩地放下酒杯,賬也是他付的,我隻好讓他請客,因為這裡是他的地盤。我送他到新橋車站的檢票口,在那裡分彆。穀垣先生走過車站大廳的背影好小,隻有灰撲撲的西裝和公文包在動。看了一會兒,我忽然想起家鄉的父親。父親不是上班族,這兩人在形象上毫無共通點。可是,卻令我驀然想起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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