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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毒 宮部美雪 5410 字 2個月前

回到編輯部,我撇開工作坐在電腦前,心想隻要搜尋一下和犯罪案件有關的網站,應該找得到隨機毒殺案的報道記錄吧。前後用不到五分鐘。我打印出來仔細,其中有些報道還有印象,有些是初次見到。第一起命案發生在今年三月十四日,地點在埼玉市。一名二十歲的大學生喝下在便利店購買的盒裝綠茶後,於家中暴斃。警方驗屍之後,確定是死於氰化鉀中毒,紙盒中也驗出氰化鉀。完全找不出被害者的自殺動機,盒子上又留有針孔,因此被視為有人下毒的殺人案,一夜之間成為媒體競相報道的熱門話題。五月一日發生的第二起命案,被害人是一名五十五歲的私營企業主,案發現場在橫濱市神奈川區。被害人喝下從自動售貨機購買的提神飲料,隨即昏倒在地,被發現時已氣絕身亡,死因是氰化鉀中毒,飲料瓶裡似乎也摻有毒物。出問題的自動售貨機就在被害者經營的辦公器材出租公司的大樓旁邊,除了被害者,據說員工也經常在這裡購買飲料。那一天是五月的黃金周連假,公司放假,隻有身為社長的被害人獨自到公司整理賬簿。發現屍體的人是他妻子,當時買完東西順道過來找他。第三起命案同樣發生在五月。五月二十日,案發地點又回到埼玉市。被下毒的是住宅區某家麵包店冷藏櫃裡的烏龍茶,同樣是盒裝飲料。案發後警方調查發現,與第一起命案一樣,紙盒上都留有針孔,毒物氰化鉀則第三度出現。這家麵包店店麵狹小,占地僅四坪,隻有一台冷藏櫃,進出的客人幾乎都是當地居民。乍看之下,要查出哪個凶手把有毒飲料放進冷藏櫃應該很容易,但搜查工作卻出乎意料地陷入僵局。由於那是間家庭式小店,店內沒有安裝防盜監視器,店員也隻待在收銀台內,冷藏櫃任由客人自由開取。客人雖然多半是老主顧,但由於這家店曾經被雜誌介紹過幾次,所以有些客人是慕名遠道而來的,而且無法查出被害者購買烏龍茶的正確時間也是一大問題。看來受害者並非買來立刻喝下。能支持“摻了氰化鉀的烏龍茶是在該麵包店買的”這個推論的,隻有那名二十八歲女性被害者的丈夫提供的目擊證詞,但沒留下發票,店裡也沒有記錄。這對夫婦結婚兩年,育有一名半歲的女兒。打印出來的雜誌報道引用的文章裡還附了一張丈夫在妻子的葬禮上抱著嬰兒一臉無措、木然佇立的照片。我實在心酸得不忍再看,索性把照片遮起來。接著,第四起命案的受害者就是古屋明俊。案發地點在東京都大田區,便利店購買的盒裝烏龍茶、氰化鉀、紙盒上頭的針孔,時間是九月十七日下午四點過後。我把相關內容按時間先後排列出來,這才發現一件事。第一起命案發生兩個星期後就不再有後續報道。第二起命案一發生,因為被推測為連續隨機毒殺,媒體報道變得比第一起命案熱烈,但同樣也在兩個星期後銷聲匿跡,至少社會版已經找不到這則新聞。第三起命案發生後又再度喧騰一時,但僅僅過了十天就無下文。第四起命案在案發後的頭幾天雖然報道的篇幅比之前幾起都大,但是一個星期後就再也沒有後續報道,而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正好在那時,東南亞的度假區發生大規模恐怖炸彈攻擊事件,日本遊客也遭受波及,有人不幸受傷。之後就再也沒有相關報道。據說一直到現在,警方的偵辦是否有進展,是否已鎖定特定嫌疑人,全都一無所知。“你在做什麼,杉村先生?”加西從旁湊過來窺探,“咦,這個案子。”“你還記得?”我把打印出來的資料朝他那邊攤開,“最近完全沒有報道了。”“被你這麼一說還真的是。”加西拿起資料,仔細端詳。“人真是冷漠啊。一旦事情和自己無關,就會立刻忘記。”“也不算是完全無關吧。自己說不定哪天也會有同樣的下場。”“對對對。有一陣子,我都不敢去便利店買東西。”說著,他笑了,“但那也撐不了多久。像我這種光棍,便利店等於是我的生命線。就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便利店的便當也沒問題。隻是,我一直不敢再買盒裝飲料,從此隻喝寶特瓶飲料。”“我家也是這樣。”妻子則向來都是委托女傭去買菜。“這個案子,我記得有人在網絡上貼過犯案聲明。”“但是內容並不是那麼明確。”據說有人在好幾個網站貼了一篇內容令人起疑的文章。這件事在我搜尋到的報道中也提及了,但是警方和新聞媒體事後似乎並未深究,那人很快就銷聲匿跡了。“該不會是一查之下,發現純屬惡作劇吧。”“我看大概是。”加西翻動那些資料,飛快地瀏覽。“重點是,你不覺得報道的焦點反而都放在凶手可能是利用網絡獲得氰化鉀的這件事上?”鬥大字的標題全是《網絡購物缺乏法令規範及其負麵影響》或《初中生也能買到槍》雲雲。“對對對!這一點應該不會錯吧。但就算是這樣,恐怕也不可能通過販賣毒藥的渠道找出凶手。畢竟隻要有心,可以隱瞞真實身份進行交易的方法多得是。”以往也發生過利用氰化鉀的隨機毒殺案。大概是在我念初中的時候吧。當時,除了醫護人員和從事化學研究者,一般人能取得氰化鉀的渠道極為有限,隻有鈑金塗裝之類工廠的工作人員才有辦法。可是,在互聯網無限普及的現在,情況已截然不同,隻要有足夠的錢,上網搜尋和交易時謹慎一點,管你是毒藥還是違禁藥品,甚至連槍炮彈藥都能輕易入手,想必警方也難以搜查。但印象中早年發生的類似案件中凶手也從未落網,可見這類案子本來就難以調查吧。“倒是這家店,居然沒有安裝防盜監視器。”加西拿著資料嘀咕著。命案發生在“拉拉·巴西利”這家便利店。“沒有完全監視到商品陳列架。所以,並沒有放那盒問題烏龍茶的冷藏櫃附近的錄像……”這次,同樣也沒發現任何犯案線索。網絡上出現的偽犯案聲明,據說是在這件事被報道之後。“因為‘拉拉·巴西利’是新崛起的小型連鎖店嘛。凶手或許要教訓大眾,即使去便利店買東西,也得挑大型便利店。”“應該不會這樣吧。”“杉村先生,你要用這些資料寫什麼文章嗎?”加西一臉認真地問道。他雖然是這年頭常見的輕浮小子,心地倒是挺好的。若集團社內報《藍天》編輯部調查這起案件,意味著被害者或相關人士是集團員工,所以他才會擔心。“完全不是。跟工作無關,我隻是在摸魚。”“哦,那就好。”我匆忙收起資料,重拾工作。不久穀垣先生回來了,把我叫去。“我拿到秋山先生的稿子了,你幫我看一下好嗎?”他興奮得滿臉通紅。“就是那篇散文嗎?虧他肯執筆!”“就是啊,總之你先看一下。”秋山省吾是最近走紅的年輕記者,四五年前起,開始發表以社會問題為題材的冷硬派寫實報道,描寫一名小職員檢舉公司腐敗內幕的新作也上了暢銷排行榜,才三十二三歲,年紀輕輕就已展現非凡手腕。這樣的人,在早年無法光靠寫作糊口的時候,也曾以兼職身份在今多財團旗下工作過短短半年。現在為了其他報道,正在采訪該係列公司的高級主管,湊巧被穀垣先生得知這個消息。從此,穀垣先生就追著這個當紅記者到處跑,纏著人家非給我們寫篇稿子不可。令人驚訝的是,竟然是手寫原稿,寫在類似信箋的紙上,約有一千字。“他習慣手寫嗎?”“不不不。”穀垣先生猛擺手,露出苦笑,“他用電腦打字。據說平常交稿也用電子郵件發送。”這篇散文聽說是他趁著和彆人洽談工作的空當,在咖啡店一氣寫成的。“果然是烈女怕纏郎。”“嗯,秋山先生也笑著說他對我的毅力甘拜下風。”穀垣先生起先喊人家“秋山老弟”。我和加西勸他,說對方已經不在社內上班了,現在又是名氣響當當的作家,喊人家老弟未免太失禮了。“可我們畢竟是吃過同一鍋飯的公司同人。”穀垣先生相當不以為然。像這種小細節,他頗有古代的武士作風,對年輕人的態度很強勢。我們習慣了還能一笑置之,若換作彆人或許會出問題。為了該怎麼刊登這篇幸運拿到的稿子,辦公室裡掀起一陣熱烈的討論,也讓我得以拋開連續毒殺案的陰影。正如加西所言,人對於和自己無關的事總是立刻拋諸腦後。隻是,對於“如果運氣不佳,災難說不定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這件事,總是在遺忘之際萌生一抹心虛。這個心理上的疑慮也久久揮之不去。那一周的星期日,為了新家交房前的最後一次驗收,我和妻子前往新家。在我看來,接近裝修完工的新家,一切看起來儘善儘美,可是從妻子和約好在現場碰麵的設計師一邊互相比對驗收清單,一邊仔細檢查屋子每個角落的樣子看來,顯然還不夠完美。我對著正在廚房和洗手間做最後細部作業的工人殷勤賠笑,儘量保持低調。但這樣還是感到很無聊,於是我決定在不乾擾施工的情況下,參觀一下房子外圍。從陽台走出去,院子裡的樹已經種好了,我在怎麼看都像是超出園藝設計範圍的某個地方發現一種葉片肥厚、開著黃花的植物,種成交叉的十字形。環顧四周,照理說這裡應該是通道……“啊,不好意思。”聽到聲音回頭一看,一名穿工作服的年輕人正朝著放在院子角落的工具箱走去。我回了一聲辛苦了,然後指著那些植物問他:“這個種在這裡沒關係嗎?”“噢,那個啊,”他笑眯眯地回答,“交屋時會挖除。”“可是,正在開花呢。”“那是試驗用植物。”“試驗用?”“關於土壤汙染的試驗。”說完,他又連忙補充,“當然,這隻是以防萬一,正規調查已經通過檢驗了。”我試著追溯記憶。被他這麼一說才想起,當初決定買下這棟房子時,妻子好像說過這裡雖然是甲級住宅專用區,這塊土地也一直都蓋著房子,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要找人檢查一下有沒有土壤汙染。“這裡的土壤沒有被汙染吧?”“對,那當然!乾乾淨淨,絕對安全。”年輕的工人肅然立正,“我們老板很謹慎。一旦土壤有問題,從這種植物的花和葉子的生長情況就可以立刻知道,若是有問題,不是變形就是變色。”我頭一次聽說。“這是杉村先生買下這裡之後才種的,杉村太太也這樣要求。”如此說來,已將近半年。我蹲下來,試著觸摸可愛的花朵。“好像很正常嘛。”“是的,太好了。”他從工具箱裡取出類似小型電鑽的東西,又客氣地說了一次不好意思,走回屋內。試驗用植物,也就是類似“礦坑裡的金絲雀”嗎?是這種植物代替我們先試試看新家有沒有毒嗎?對這棟房子的要求,妻子是個完美主義者。但我最佩服的,是她為了追求完美,並未全權交由設計師和施工隊處理,自己也很用功做研究。對於這點我隻能苦笑以對。正在院子裡曬太陽之際,手機響起短信送達聲,是桃子發來的。今天她和我二舅子夫婦及表哥表姐一起去赤阪的音樂廳欣賞古典樂。短信上說現在是中場休息時間,她正在吃冰激淩。聽說那是家庭式音樂會,但她畢竟隻是個幼兒園小朋友,休息時間的冰激淩顯然吸引力更大。我用假名拚音回短信,告訴她如果聽到好聽的曲子要記下來,回家告訴爸爸。起身正想告訴妻子,手機又響起鈴聲。是原田泉打來的。我都快忘了這個人,所以吃了一驚,正想接起卻掛斷了。然後,又再次響起。這次我及時接起。“喂,我是杉村。”電話立刻掛斷。哎呀呀。又響了,接起、掛斷、再次響起、接聽、掛斷。還沒走到正在二樓喊我的妻子身邊,這樣的情形就已經重複了五六次。“老公,你過來。”走廊深處,預定作為主臥的房間裡傳來呼喚聲。這邊請,負責施工的老板含笑地舉起手。“請。”一進入房間,妻子站在設計師身旁,滿麵笑容。“你來這邊看看,這邊這邊。”她拉起我的手,橫越過陽光射入的窗前,穿過房間。“那邊是儲藏室吧?”“以前是。但這是南邊的房間,當儲藏室太可惜,所以我把它改裝了。”妻子非常興奮,“你要小心腳下,因為有台階。”原來如此,有三級左右的台階。“你打開來看看。”乍看之下像是一道牆壁。這兒照妻子的要求貼了裝飾壁板——不,有握把,變成活動拉門。門無聲而流暢地滑開,我著實嚇了一大跳,裡麵辟出了多達六疊的空間。書架和桌子都是量身定做的,也有照明設備,還有天窗,采光充足。桌旁多出來的空間正好可以容納我為新家特地購買的電腦桌。“這是你的書房,很像秘密基地吧。你喜歡嗎?”“我把隔壁房間的櫥櫃打掉,加大了空間。”設計師說道。“其實我本來想做成小閣樓,可是沒辦法大幅改建。但這裡正好在屋頂斜下方,所以還是有點閣樓的味道吧?”小時候,我很憧憬屋頂的閣樓。好友家是老式的茅草屋頂,早年盛行養蠶時,閣樓有一塊空間專門用來放蠶架,那裡後來被當作兒童房。每次去玩耍時,我都羨慕不已。妻子還記得我的那段回憶。“我太喜歡了,謝謝。”我忍不住發出孩子氣的讚歎。事實上,我的心情的確回到了孩提時代。“太好了,成功了,設計師先生。”妻子對設計師投以微笑。設計師也笑逐顏開。“夫人要求先彆告訴您,所以這個房間的詳細格局沒有畫在申請改造的藍圖上。”的確,在我看到的藍圖上,這裡依舊是儲藏室。“內部裝潢是根據我的喜好設計的,但還是可以改。”“不不不,這樣就好。”“到時候桃子一定也想來這兒,可是不行,這是你的聖地。”妻子戳了一下我的腹側,“但條件是你要自己打掃。”“嗯,我一定會保持乾淨。”穿著襪子踩在嶄新的木地板上,觸感光滑,冰冰涼涼的,很舒服。空調和照明設備的開關在這裡和這裡……一邊聽著解說,我已飄飄然心不在焉了。這時手機再次響起,一看來電顯示,還是原田泉。接起。我還來不及發話,又掛斷了。我遲疑了一瞬間,索性關機。“怎麼了,關機沒關係嗎?”“嗯,沒事。從剛才起就一直有人打錯電話,我都快被煩死了。”雖然不知道原田泉在打什麼主意,但是此刻,我才懶得管她那麼多,隨她去吧。“那麼,要不要也看一下桃子的房間?”我如在夢境般任由妻子拉著手帶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四處遊蕩,妻子忙著確認和檢查,約好下星期交房的時間後才離開。我們前往赤阪,和二舅子他們會合。那晚,就直接在外頭熱鬨地吃了一餐。我的妻子菜穗子是今多嘉親情人生的女兒,也就是所謂的私生女。在今多家,有嘉親和元配生的兩個兒子,是妻子同父異母的兩個兄長。菜穗子的母親在菜穗子念高中時去世了。之後菜穗子就被父親接回家撫養,和兩個兄長也相安無事。大哥比菜穗子年長二十歲,二哥年長她十八歲。或許該感激這樣的年齡差距吧,也或許是因為今多嘉親早就宣告,菜穗子不可能成為事業繼承人。所以,兩個哥哥對這個小妹妹頗為嗬護疼愛。妻子成年後不久便從她父親那裡分到一筆相當龐大且可持續運營的財產,但是她對今多財團的事沒有任何發言權。五年前,嶽父趁著七十五歲生日辭去社長之職,轉任會長。繼任社長的是她大哥,二哥擔任總經理。和兩人相比,菜穗子的地位輕如鴻毛,但她對這點從來沒有任何不滿或疑慮之詞。今多嘉親誰不好挑,偏偏同意讓我這樣的人當女婿的最大理由在此清晰浮現。因為我是個不抱野心的凡人;因為我既沒有鬥誌,也沒有那種才能,會自不量力地和兩位妻舅競爭;因為我是個安分守己的男人,可以保護菜穗子,和她共築家庭,給她安穩的生活。大哥和二哥當然也都有美滿的家庭。大哥的獨生子早已成年,去年大學畢業後進入某都市銀行就職。等他在外頭工作幾年,磨煉夠了,應該就會回來成為集團繼承人吧。二哥的一兒一女在同一年的年頭和年尾出生,一個念高中,另一個念初中。兩個哥哥和他們的妻子,各自保持適當的距離感與關心和我們夫婦來往。但自從出現桃子的升學問題後,妻子好像很依賴不久前才有過同樣經驗的二哥夫婦,結伴出遊的機會也增加了。今天,桃子去聽音樂會及這頓聚餐,也是二嫂惠理子邀請的。二哥孝之還是一樣忙得分身乏術,飯吃到一半就提前離開,回去工作了。據惠理子說,星期日的白天他能抽出一段完整的時間和家人共度已經是難得一見了。我置身在惠理子和妻子快活的閒聊,以及桃子在表哥表姐陪伴下開心的笑聲中,內心充滿了幸福感。直到翌晨要上班時我才發現手機仍是關機狀態。一進辦公室,報應立刻臨頭。看似剛到的穀垣先生,公文包還來不及放好就忙著接電話。他一看到我,便慌忙招手。“請等一下,我現在讓杉村接電話。”他按下保留鍵,轉身麵對我。“是原田小姐。”我啪地拍了一下額頭。“昨天,她打了我的手機。”“她說打了很多次你都拒接。”“那樣說太過分了吧。”我把實情告訴穀垣先生。他的嘴角往下撇。“糟了……但被她那樣再三騷擾,也難怪杉村先生會關機。”“我來跟她說吧。”穀垣先生打斷想拿話筒的我,說:“原田小姐一知道接電話的是我,就罵我是色老頭。你說她這是什麼意思。”我有點張口結舌。“她的個性就是這樣,應該沒什麼意思吧。”“是這樣嗎?”說著,他有點不安。“對不起,接下來由我處理,你彆放在心上。”我解除保留鍵,慢條斯理地說:“喂,我是杉村。”但無人應答。“原田小姐?我是杉村,讓你久等了。”一陣宛如鼻息的粗重雜音響起,接著冒出一句“你乾嗎不接電話”。“你是指昨天的事?”“對呀,那還用說。你乾嗎不接電話?乾嗎要逃避?”“我沒有逃避。”電話那端的原田泉開始尖聲高叫:“你明明就在逃!你關機了吧?你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次!”看到穀垣先生畏怯的表情時,老實說,我也渾身一顫。但這種驚慌倏然退去後,我反而鎮定下來。意外的是,事情往往如此。人際關係就像天平,如果一方打一開始盛氣淩人,另一方就會退卻。原田泉的聲音在顫抖,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落淚吧。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很少在電話中讓女人哭泣,但我還是猜到了。為何哭泣?隻因為我沒接電話,可我又不是她的情人。這就怪了。她不是說找了律師,要打官司,還宣稱沒有商量的餘地,把話說得很絕嗎?什麼律師,根本就不存在,她在虛張聲勢,果然和嶽父大人猜的一樣。我把目光瞥向編輯室的窗口。今天也是個晴朗的秋日,碧空蔚藍如洗。這麼愉快的日子,一名年輕女子卻從一大早就對著被自己扯進麻煩的對象大哭大吼。昨日的幸福感依然縈繞心頭。換言之,那也是成功地躲開了幸福感源頭隱藏的一抹羞愧之心。所以,不知為何我忽然同情起她來。“原田小姐,我們見麵談一談吧。”沒回應,隻聽見粗重的喘息。想必她握著話筒的手正顫顫發抖吧。“我們的問題恐怕不是在電話中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還是找個地方麵談吧。麻煩你也這麼轉告你聘請的律師好嗎?我可以去他的律師事務所跑一趟。”這並非故意刁難,我隻是按照正常程序如此表明。好,這下子看她怎麼回應。沉默了一會兒,顫抖的聲音才回答:“沒有律師。已經被我開除了。”哈,來這招!“這麼說,你沒有代理人了?”“誰叫他一點也不中用,隻會強詞奪理,難道律師全是那種德行嗎?真令人失望。”跟我抱怨有什麼用。“那麼,就我們倆單獨談談吧。請問你幾時有空?”接下來,原田泉一下子說沒時間,一下子說沒心情,又問我是不是想糊弄她,說這樣隻會讓她更火大,所以她不想約,總之找了一大堆借口。我什麼話也沒說,一直保持沉默。“喂?你在聽嗎?”大概是急了吧,她又吼了起來。“我在聽。今天下午三點可以嗎?”“這麼快……”“我認為越快越好。原田小姐應該也不想一直為這種事煩惱吧。早做了斷,另謀高就不是更愉快嗎?”她還在嘀嘀咕咕,於是我快刀斬亂麻地繼續說:“至於地點,要麻煩你跑一趟,就約在我們大樓一樓的‘睡蓮’咖啡店吧。那家你也知道。”我曾在“睡蓮”請她吃過好幾次午餐。那時,我還在試圖讓她和大家打成一片。看她還想抱怨,於是我斷然宣告:“我們會付你交通費。”然後把時間和地點又重複一遍後就掛斷了電話。在通話的過程中,園田總編和同事都已經來了,我把情形告訴大家,並吩咐他們今天下午三點以後不要接近“睡蓮”。“我還不想見到她呢。”園田總編叼著煙說道,“但你一個人去行嗎?”“請放心。”“可是,推給杉村先生一個人不好吧。”穀垣先生說,“我陪你一起去。”“不用了。原田小姐本來就是我的助理。況且會長也吩咐過我。”現場的氣氛似乎頓時為之一緊,大家迅速交會了一下視線。“是會長親自跟你說的嗎?”加西問。“嗯,在家裡見麵時我跟他提過,結果他要我負責處理。”“哦,這樣啊。那好吧。”園田總編挑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那就交給你了。反正在這裡有個會長大人的全權委任大使嘛。”沒有人出麵緩和氣氛:你也犯不著用這種語氣說話吧,即便是開玩笑。全體,包括我在內,都發出那種既尷尬又安心的乾笑聲,就這麼敷衍過去。算準最忙碌的午餐時刻已過,我下樓去“睡蓮”,向老板預訂靠裡麵的卡座。“順便聲明,這次既不是美女,也不關犯罪刑事案。”“拜托,被你說得好像我多愛看熱鬨似的。”我笑了,於是把原田泉的事告訴他。理所當然地,老板早已聽過這場風波,大概是總編告訴他的吧。“我會先幫你把桌子四周可以用來砸人的東西全部撤掉。”離三點還有十分鐘,我前往“睡蓮”,在老板隆重放上“預約席”牌子的卡座上坐下。十五分鐘後,我依然獨自枯坐。三十分鐘後也是。四十五分鐘後還是。過了一個小時,老板過來給我換咖啡。“她沒來。”我早已料到。原田泉若不是遲到很久,就是放我鴿子。想必她渴望掌握主導權。她想把我(和我代表的編輯部)耍得團團轉,想惹怒我們,讓我們憂心,想把我們吊在半空中處於不安狀態。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她被自己引起的現實狀態操弄,因而憤怒不安、心裡七上八下。她為此感到氣憤,所以才想把這些情緒丟給我們,好讓我們也受苦。而我,漸漸明白原田泉這個惹禍精的心態了。我想,無論任何事,她大概都不期望解決。問題一直在發生,有人跟她牽扯不清,為之憂心憤怒,向她低頭道歉——這種狀態恐怕才是她所要的吧。她主動打來又掛斷,這就是最好的證明。那麼,站在我的立場上,就得采取行動斷絕她的期待。為了製造她放我鴿子、不願出麵跟我談判的實際成果,我才故意等這麼久。而且隻要有必要,同樣的事情就算要我重複幾百遍都行。等到地基打穩了,到時隻要告訴她“我不會再理你”就行了。於是我等到傍晚六點,喝了三杯咖啡,把買了快一個月卻一直苦惱看不完的那本有關經營的書幾乎看完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起身離席時手機響了。果然,是原田泉打來的。“我是杉村。”我說。她不發一語。我掛斷電話。然後,她立刻又打來。“我是杉村。原田小姐,出了什麼事嗎?你沒有來。”不是我多心,我真的聽見偷笑聲。“我臨時有事不方便。”“這樣嗎?既然如此,你應該早點通知我才對,害我等到現在。”“啊?你還在店裡嗎?”她顯然很高興,“我還以為你已經回辦公室了呢。”“這個會麵很重要,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她的麵孔,想必她得意萬分。“我們重新約個時間吧。”我公事公辦地繼續說道,聲音聽起來應該不氣惱也不煩躁。我也的確如此,反而還得忍住不露出苦笑。“我明天沒空,如果約後天上午倒是有時間。你可以嗎?”輕而易舉就約好了後天上午十點見麵。那是因為原田泉壓根兒不打算赴約,我也心知肚明。下次的見麵地點改在彆家咖啡店,在公司附近,同樣也是她熟知的店。那天她還是沒來,我等了四個小時,正要離去時手機又響了。“我身體不舒服……”她愉快地找理由解釋。我們再次約定時間和地點,又換了一家咖啡店。那天她依然沒來,這次我硬撐了五個小時,這已經是最長紀錄了。才剛付錢結賬,手機又響了,這次我早有預期,所以把手機拿出來等著。“原田小姐。”我不慌不忙地喊她,“今天你又沒來。”她愉快地開始找借口:“我臨時有事,所以……”我語氣不變地嗬斥她:“不,你不用解釋了。這次已經是會談第三次流產了。從第一次約定見麵,到今天正好十天。站在我的立場上,隻能覺得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她原本聲音婉轉愉悅,頓時失控破嗓。“你、你這什麼意思!等一下,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淡淡地把該說的告訴她:“過去三次約會,不管你有什麼原因,既然當天有事不能來,隻要通知我一聲,我也不用浪費時間枯等。可是看來你並沒有這個想法,你本來就不打算坐下來好好談吧。”“是誰這麼說的?”“根據之前的經驗我不得不這麼判斷。”“你太自作主張了。我……”“我已經努力尊重你的意見和主張,也等你等得夠久了,我認為我已經仁至義儘。”“仁至義儘?你倒是說說看你做了什麼?!”“我會寫一份報告交給會長,到時候會長自有裁決。再見!”我掛斷電話,順便關機。經營這家咖啡店的老夫婦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這裡和“睡蓮”一樣,都是我視若珍寶的店,午餐便宜又好吃。“真不好意思。”我笑著鞠個躬。我已事先向老夫婦說明原委,萬一將來真有必要,他們可以替我證明我的確在這裡等了好幾個小時。我在上次那家咖啡店也做了同樣的事前準備,至於“睡蓮”更不用說了。“這樣正好讓我可以順利完成工作。”我把電腦、原稿還有校正稿全都帶來了。“沒問題吧。”“是的,請放心。”“不,我們是無所謂啦。”老先生慌忙說,“辛苦你了。”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翻出手機使用說明書,心想可以設定拒接來電號碼。但我一看到這種使用說明就頭暈,妻子比較厲害,最後還是她幫我設定,我順便把事情經過告訴她。“真是辛苦你了。”“沒什麼,反正打一開始就知道會空等一場,所以我做自己的工作就行了。”“可是,還是得跟她正麵對決一次吧?你向來不擅長做這種事。”“那是在電話裡,因為看不到臉。”“隻怕她不肯善罷甘休。”妻子滿臉憂心,“就算設了拒接來電,原田小姐如果用公用電話,還是打得通。”“到時候,我會斷然表示跟她沒話好說。”“你真的要交給父親決定?”“我會呈交報告,和他商量看看。不管怎樣,我能做的就這樣了。”比起這種話題,還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搬家。這個星期六終於要搬家了。我們已請搬家公司來看過,家中的紙箱堆得一天比一天多。雖然我們選的是所謂的統包型服務,即所有家當都交給搬家公司代為打包裝箱,但還是有些東西需要自己收拾。“據氣象預報說,星期六是晴間多雲的天氣。總之,隻要不下雨就好了。”妻子一副乾勁十足的模樣,那表情就像期待運動會來臨的小朋友。“菜穗子小姐,”我故意以客氣的語氣說,“請彆忘了您的心臟不好。”妻子咯咯地笑。她自小體弱多病,稍微一點小感冒也會體力不支,好幾次都在鬼門關徘徊,費了七年光陰才從小學畢業,初中和高中的體育課也一律在旁邊見習,大學甚至不得不中途輟學。對這樣的女子來說,這已是極為健康的笑聲了。所以我才擔心。等到新家安頓下來,興奮冷卻之後,說不定她會臥床好一陣子。“放心。我好歹也是家庭主婦,包在我身上。”她倒是鬥誌昂揚。翌日,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寫好要給嶽父的報告,交給“冰山女王”。原田泉並未跑來集團宣傳室的編輯室找麻煩,也沒有打電話。或許她也正咀嚼著這次的戰略性失敗。至少,我希望她是個還有這點智慧的女人。快下班時,“冰山女王”打內線電話進來。“關於那份報告,會長交代我轉告杉村先生一句話。”回複來得很快,我洗耳恭聽。“會長的意思是請你先暫時觀望一陣子。”“知道了。”“杉村先生,其實會長是這麼說的——少管閒事。”我忍不住笑了。“冰山女王”的聲音頓時又冷了五度。“不知道這個指示是關於什麼事情。秘書室好像也該先了解一下吧。”“不,我想沒那個必要,除非會長交代。”我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回她“少管閒事”。星期六幸好是個晴天,搬家公司派了很多工人過來,嶽父和大舅子家的女傭也來幫忙,人手甚至嫌多。但妻子還是英勇地帶頭指揮,可惜兩三下就累壞了,剩下的工作隻好任由大家處理。桃子一早就興奮得又蹦又跳,我還得滿頭大汗地看住她。她雖年幼,但畢竟和這處即將離開的舊房子也有感情,對於新家和新房間則是抱著喜悅與好奇。這次搬家,是她這短短五年的人生中感情起伏最劇烈的一次體驗。星期天又忙了一整天,總算暫時讓紙箱從新家消失,該收的都收起來了,廚房和浴室也可以使用了。妻子和我學習怎麼設定安全裝置,為了怕忘記密碼,還各自找個地方寫下來。“不過,真正累的還在後頭呢。”一邊滿足地環視屋內,一邊摩拳擦掌地把袖子重新卷起的妻子,到了半夜就發燒了。就在我去買了冰塊之後,我很快便記住附近便利店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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