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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毒 宮部美雪 2617 字 2個月前

翌日上午,我帶著宿醉昏昏沉沉地走進辦公室,發現物流倉儲部的黑井寄了郵件過來。上周我把他的訪談原稿寄去請他過目審核,沒想到這麼快就寄回來了。打開一看,內容幾乎完全沒改,倒是附了一封很客氣的信,說他很榮幸訪談能刊登在《藍天》上,還請多多指教。附帶一筆:“上次,跟你見麵時不巧家裡打電話過來,令我很不好意思。後來小女換了一家醫院,換了主治醫生後,治療方法和用藥也改變了,也許因此奏效了吧,病情現已穩定下來。但內人依然憂心不已,仍在繼續。”我仿佛聽到了黑井說話的聲音。如果這是采訪原稿,末尾想必會加上一個“笑”字。穀垣先生若無其事地開始工作,我卻整個上午都處於行屍走肉的狀態。薑果然是老的辣,我猛灌咖啡,勉強打起精神。下午,我窩在電腦前和據說更新後已增加新功能的排版軟件苦戰。我不禁不爭氣地想,要是椎名妹在就好了。同事通知有客人來訪時已經過了三點。抬頭一看,編輯部門口站著身穿高中校服的古屋美知香,我們四目相對。少女欠身行了個禮。一時間我轉了很多念頭,但最後還是帶她去“睡蓮”。幸好總編不在,不用找借口開溜。我們坐在上次坐過的卡座。她坐在她母親坐過的位子上,把叮叮當當掛了一大串裝飾品的深藍色大書包放在身旁,麵無表情,一臉默然。嘴唇上塗的護唇膏在窗口射入的陽光下發出淡淡的光。“你好。”明知很蠢,我還是這麼開口打破僵局。滿臉好奇的老板送來我的咖啡和她的紅茶,死都不理我頻頻拋去的眼色。“對不起。”美知香小聲說,“貿然跑來之後,我才想到應該先打個電話,因為你正在上班。”“沒關係,我隻是有點驚訝。”我自認為說的時候和顏悅色。“我聽我媽說了。”“嗯?”“你勸我寫點東西。”“嗯。是為了你外公的事吧。”我說。美知香垂眼點點頭。“我向來不擅長寫作文。”“是嗎?”“我想寫寫看,卻不知該怎麼寫。”“這樣啊。”越來越蠢了。“我跟小海商量過,可是她也不擅長寫作。”“小海?”“啊,就是陪我一起去北見先生家的那個朋友。”“噢,木野同學啊。聽說你們感情很好。”“她叫‘海’,木野海。很怪吧?”她終於肯抬眼。我對她一笑。“是她爸媽喜歡海嗎?”“聽說是因為姓氏已經有樹木和草原了,所以再加上海洋。”然後世界就此成立。“其實她的‘海’按照訓讀應該念成‘umi’,可是按照音讀念成‘kai’更順口,所以大家都這麼喊她。”“這是個好名字。你的名字也很美。”美知香又把頭低下,然後忽然“啊”地叫了一聲。“對了,寫這樣的事就行了吧。”“嗯?”“美知香這名字是外公替我取的。起先是用平假名拚成michika,後來被我媽改成漢字。”“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好啊,隻要想到類似的事時隨手寫下來就可以了。如果覺得難受或傷心,趕快停筆不要硬撐,等到哪天又想寫了再寫下來。很簡單。”“那個請杉村先生幫忙出書的女人也是這麼做的嗎?”“後來書沒有出成。但她寫的就是類似這些。”“聽說那女人失去了父親。”“嗯,她父親是被車撞死的,凶手肇事逃逸。”“就是有這種人,就是有這種事。我本來還以為隻有我們才會遇上。”她小聲嘀咕,一邊用右手抓左手手背。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這是非常不幸、可悲又沒天理的事。”我刻意鄭重地說道,“周遭的人隻能說一聲請節哀順變。想想真沒用,隻能說我知道你很難過。這種話你已經聽膩了吧。”意外的是,美知香竟然微笑了一下。“不過,大家都很好,拚命安慰我。”“看來你交到了好朋友。”“可惜,大家都不會寫文章。”這次我也笑了。“傷腦筋。”“你試著和老師商量過嗎?”美知香像要甩去什麼似的用力搖頭。“我討厭老師。”我隻回了一句是嗎,沒問原因。女高中生討厭老師的理由從正當的到不正當的,至少比煩惱的數目多吧。“所以我才來請教杉村先生。對不起,”說著,她再次鞠躬,“我很厚臉皮吧。”“一點也不,這本來就是我建議你母親的。我跟她說過,如果幫得上忙請儘管吩咐。”“把你的好意當真就是厚臉皮。”她非常認真地回道,“如果是我媽一定會這麼說,她會說這種話隻是客套。”“你母親在競爭激烈的商場努力奮鬥,對事物的看法自然比較慎重,那並非壞事。我認為那是一種很了不起的處世態度。”美知香沒回答,但是光看表情,就已充分表達出她對母親的反感。見她的眉毛挑起,我才發覺這女孩並沒有畫眉,而是天生的端正眉型。“起先我也想過是不是該去找北見先生。”美知香說著聳聳肩,“這樣糾纏的話,說不定他會答應我的委托,可惜那個人住院了。”我瞿然一驚。“北見先生哪裡不舒服?”初次見麵時,他給我的印象宛如病人,看來我的直覺果然沒錯。“是癌症,肝癌。”“這樣啊……”“兩三年前就動過一次手術,現在又惡化了,好像是上周末吧,已經住院了。是小海告訴我的。”“聽說他們住在同一個小區。”“小海的爸媽是小區管委會的委員,和北見先生很熟,聽說北見先生剛搬來時大家都防著他,因為他是個奇怪的單身漢,又看不出到底是做哪一行的。”唉,這也難怪。“可是觀察一陣子後,發現他不是可疑人物,也知道他生病,而且不久人世了。”我的腦海裡浮現那張溫和體貼、唯有視線格外尖銳的臉。“他自己應該也知道吧。”“對,北見先生沒有家人,他離婚了。醫生大概也隻能告訴他本人吧。”“聽說他以前是警察。”“對啊,他辭去警職後說要當私家偵探,所以老婆才會離開他,還把小孩也帶走了。北見先生一個人很孤單。”她的語氣中隱含著同病相憐的共鳴,“他之前雖然也進過幾次醫院,但都出來了,可是小海的媽媽說,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聽了真叫人難過。”“北見先生已經看破紅塵了。”從女高中生的口中忽然冒出這麼古意盎然的字眼。“聽說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這大概也是小海媽媽觀察得出的吧。我決定言歸正傳。“關於你的‘作文’,如果不嫌棄,我可以幫忙。”“真的可以嗎?”她並未喜形於色,仍是淡淡地說道。“嗯,那你想讓我怎麼幫?”“我寫好的東西,你可以幫我看嗎?如果有奇怪的地方,請你告訴我。”換言之,她現在應該不是“寫不出來”,而是覺得“雖然寫了,但怎麼看都很拙劣”,所以才感到困擾吧。如此說來……“可以。但你是為了自己而寫,其實,就算寫得怪也不用在意。”“我想貼在網頁上。”果然,她打算給彆人看。“我建議你母親的是讓你試著抒發心聲,純粹隻是書寫。”我儘量柔聲說道,以免讓她覺得我在罵人,“如果給彆人看,乃至在網上公開,到時候又會出現另一種痛苦。”“反正現在也一樣痛苦,我不在乎。”她的回答像截擊空中的網球般既快又狠,“凶手說不定也會看到。我想那個人一定會看,所以,我想好好寫。”我放個高球,瞄準網球場的最後方。“你說的網頁,是準備要製作嗎?”“我和小海正在弄。”“上麵都寫些什麼?”“日記,類似交換日記。”“有留言板嗎?”“那個太麻煩了,我沒弄,但等我把外公的事寫出來後打算弄一個,或許可以收集情報。”我抱著雙臂,不置可否地沉吟道:“我認為收集到重大情報的可能性相當低,說不定還會有人搗亂。難道不能隻利用電子信箱嗎?”“我現在也用電子信箱。”“那麼,維持現狀就好了。至於交換日記你有什麼打算?還是要維持下去嗎?”“不知道,到時候看著辦吧。”我開始後悔了,真不該隨便出餿主意。“你打算把外公的事放在網上,你決定這麼做跟你母親商量過嗎?”霎時,美知香白皙的臉頰掠過怒氣。“非告訴她不可嗎?”“你不覺得瞞著她不太好?”“為什麼?”“畢竟那也是你母親的父親。”“她早就把外公忘了。”她的怒氣更大了,不是生我的氣,她氣的是她母親。“她沒忘。這可不是我亂猜的,我跟你母親談過。”“她還接受什麼心理治療。”“那不是壞事,而是你母親用來熬過痛苦的方法。”美知香抿嘴不語。“聽說你母親也勸你接受同一位心理醫生的治療。你不考慮看看嗎?”“我死都不去!”這一次不是空中截擊,是弓箭發出的箭矢。當我正在苦思該怎樣避免直接詢問她為何如此排斥之際,第二箭已經射來。“她才不是主動這麼想的,她隻是乖乖聽人家的。”“你母親嗎?”“對。”“聽誰的?”“她的男人。”我瞠目結舌。美知香露出勝利的得意眼神。“你不知道吧,就是這麼回事。”關於古屋家的家庭成員,我並不清楚。除了遇害的古屋明俊、女兒曉子,以及外孫女美知香三人之外,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成員。美知香敏銳地看出我的困惑。“我媽是未婚媽媽。”我益發像個傻瓜般猛點頭。“我沒見過我爸。小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混血兒,因為我以為我媽的情人是同事,可是我錯了,對方好像是她在彆的地方認識的。她現在的男朋友是外國人。”“啊,是公司的人?”“她的上司。”說到這裡才想起,古屋曉子的話語間的確出現過“和上司商量”這樣的說辭。“我猜她很想再婚,其實想嫁就嫁嘛,反正對方也離過婚,目前單身。如果他們真想結婚,隨時都可以。”她之所以沒有再婚是為了你吧——我沒有冒出這種成年人的愚蠢台詞,隻是緊閉著嘴巴。“那,你家隻有三個人?”“是的。”“你外婆……”“外公離婚了。外婆在我媽很小的時候離家出走了,聽說在外麵有了男人,外公獨自一人把我媽撫養長大,真的吃了很多苦。”美知香的怒意中摻雜著強烈的悲哀。那不是自己的,而是外公被辛苦養大的女兒輕易遺忘的悲哀。那純粹隻是美知香的假想。但就算是假想,對她來說也是真的。這下子越來越麻煩了。“你外婆還健在嗎?”“她來參加葬禮了,跟她老公一起。我媽太久沒見她了,一時間好像還認不出來。”這個回答不用多問也已表明了一切。“就是因為有那樣的外婆才會有這種媽媽。奇怪,這是遺傳嗎?我們家的女人真是傷腦筋。”我忍不住笑了,邊笑邊道歉:“對不起。我不是在笑你們家。”“有什麼不對嗎?”美知香一臉不可思議地猛眨眼。“我剛剛才跟彆人聊過所謂的戲劇化人生,所以忽然想到。”這下子美知香更糊塗了。這也難怪。“說到戲劇化,被那樣殺害才是最戲劇化的。”我的笑意頓失。不管是基於什麼意味而笑,現在都不適當。“警察真笨,又不負責任,什麼都不做。”美知香嘟起嘴,再次顯露出憤怒與悲哀。這種悲哀是真實的。“所以你才會起意去委托北見先生。”美知香咬唇點點頭。“況且我也不希望我媽被警方懷疑。”古屋曉子說過美知香被警方盤問了半天。“嗯,我聽說了。”我簡短地說。“如果委托北見先生,我想他一定會很公正地幫我調查,因為他沒有偏見。”“警方有偏見?”“對呀,要不然怎麼會懷疑我媽。”我鬆了一口氣。本來還在擔心如果連美知香都懷疑她母親該怎麼辦,同時也有點高興,這女孩其實是想替母親洗刷冤屈。“我媽的男朋友是美國人,那個國家的人動不動就喜歡打官司,對吧?所以他說要聘請律師,控告警方損害名譽。也不想想那一套在日本根本不管用。”“是啊,你母親也說過,警方好像不肯透露案子的進展。”“一點都不透露。”“所以你更痛苦。”“我不甘心。”美知香說道。這句簡單的話,聽起來強烈得幾乎令人窒息。“那麼,我看這麼辦吧。”我啪地兩手一拍,“你來寫,寫好了就用電子郵件發給我。當然沒有交稿期限,如果你改變心意,不想給我看也沒關係,也不用把你寫的全部給我。我會把我的意見告訴你,采不采用隨你。我們先這樣進行一陣子,至於是否貼在網頁上,暫時先保留。”美知香發出不滿的抗議。“對不起,不這樣做的話,我沒辦法答應。你沒有切身經驗所以不怪你,但是老實說,把自己寫的東西公之於世,其實是很可怕的。”“其實我之前也一直在日記裡提到外公的事。”“那和特意寫給凶手看是兩回事。”憤恨地眯眼的美知香和我互瞪,最後我贏了。薑是老的辣。美知香拿起杯子大口喝著冷掉的紅茶。她鏗然把杯子放回到碟子上,然後下定決心似的抬頭,傾身向前。“我是真的對凶手……”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有東西閃了一下,我和美知香把目光轉向那兒。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隔著窗子,在灌木叢彼端的步道上正站著舉起拍立得相機的原田泉。“什麼?”美知香愕然問道,“那是乾什麼?”原田泉視線跟我的一對上便得意地冷然一笑,然後猛地轉身拔腿就逃。我無法理解剛才發生的事,隻能木然呆坐。搞什麼鬼?那女人要做什麼?她還拍了照片。“杉村先生認識那個人嗎?”美知香看著一臉呆然的我,不知該說是觀察敏銳還是直覺敏感,她的臉上開始浮現了然的神色,“呃,那個人該不會是杉村先生的太太吧?”我還在發愣。“啊?不,完全不是,她是我的部下。不,是以前的部下。”笨蛋的二次方是笨蛋,笨蛋的平方根也是笨蛋。我說了一個無可救藥的愚蠢答案。“以前的部下。隻是以前的部下嗎?”美知香像唱歌似的問道,“一個以前的普通部下居然在咖啡店外麵埋伏偷拍,然後冷笑著逃走。拍的還是杉村先生和女高中生獨處的照片。這該怎麼解釋呢?狀況很不妙吧。”美知香分析的速度比我還快,她在暗示什麼?“不妙?什麼事不妙?”“被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恐怕不妥。我又是個女高中生,搞不好看起來像是援交?不過,我是無所謂啦。”美知香終於忍俊不禁,“杉村先生,你對那個人做了什麼嗎?”“彆開玩笑了。”我扯高嗓門否認。我知道老板正回頭看我。“可是……”美知香笑不可遏,“杉村先生,你都冒汗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我知道。那女人有很多問題……不,不是跟我有問題。”原田泉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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