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樂園(1 / 1)

樂園 宮部美雪 10400 字 2個月前

二〇〇五年八月底的傍晚。一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性從前畑鐵工廠招牌前的馬路穿越廠區直接往前畑家走來。正在曬衣服的滋子馬上就發現來人是野本希惠。“你好。”聽到招呼聲,野本刑警舉起手遮住刺眼的夕陽,輕輕點頭致意。她穿著淺灰色的套裝和白色短袖襯衫,脫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手裡還拿著沉重的公文包和紙袋。“請往這裡走,請進。”滋子指著陽台走廊的方向。萩穀敏子大概是聽到聲音吧,從走廊儘頭探出頭來。“哎呀,原來是野本刑警。”天氣很熱吧。好久沒聯絡,真是不好意思。哪裡哪裡,我才不好意思呢。你最近都還好吧?應該很忙吧——三個女人親切地彼此寒暄著。從前畑鐵工廠裡不時傳來機器聲、尖銳的金屬聲。滋子關上窗戶,將簾子放下一半,攤開折疊式茶幾,確認空調有無送風。敏子端出冰茶,野本刑警則是從紙袋中拿出甜點禮盒。滋子一邊道謝一邊收下禮盒,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萩穀敏子第一次造訪諾亞出版時也有過同樣的場景。那一天不像是初暖還涼的五月,而是像今天一樣天氣十分炎熱。三人能像這樣神清氣爽地聚在一起,是在三和家門口發生戲劇性的那幕、在轄區警局應訊以來,已經相隔將近一個月的事,的確是好久不見。她們彼此問候近況。野本刑警首先開口:“心情應該比較安定了吧?身體狀況還好嗎?”萩穀敏子不好意思地點頭。發生在三和家的那件事,加上持續的緊張,她的體重掉了兩三公斤,氣色還算不錯,就是臉頰瘦了一些。“托你的福,我很好。因為都窩在這裡吃閒飯呀。”敏子縮了一下脖子。“哪有吃閒飯,有敏子在這裡,我也樂得輕鬆,家事她全都包了。”滋子笑說。“真好。”野本刑警也開朗地接話,“真令人羨慕,可是這樣難道不會養成習慣嗎?”“會呀會呀,所以我一直在說服敏子乾脆住下來。”野本刑警看著設在和室正麵的前畑家的佛龕,旁邊另外加了一張小桌子,上頭擺放著萩穀等的牌位,還有那張他去高尾山時拍的滿臉笑容的照片。佐藤昌子綁架案平安落幕,三和明夫一夥犯下的殺害女性命案爆發後,滋子和敏子不可避免地立刻成為各大媒體追逐采訪的目標。滋子是已經看開了,但無論如何都要保護敏子的隱私權,不管什麼形式,她都不希望敏子曝光。為了做好防衛,首先有必要讓敏子搬離船山的住處,然而不管搬去哪裡,隻要敏子自己一個人住,依然很危險。萬一有人查出她的行蹤,敏子一個人是無法應付的,滋子也不可能整天顧著她。於是昭二提議,乾脆叫她來我們家住不就結了,讓她藏在我們家,那些來采訪的人肯定不會想到敏子竟然和滋子住在一起吧,這就是所謂的盲點。“原來如此,也就是‘失竊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愛倫·坡(Edgar Aln Poe,1809-1849)的短篇懸疑。意指重要的東西反而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囉?”“那是什麼?”“沒有啦,你不必在意。”就這樣,萩穀敏子帶著換洗衣物、阿等的牌位和照片暫時住進了前畑家。當然,她在超市的工作也辭掉了,目的是為了避開那個發現阿等畫中玄機、喜歡“大驚小怪”的秋吉太太。要是沒處理好,她絕對比電視八卦新聞的記者還要麻煩,這一點敏子相當了解。昭二甚至還很周到地在采訪風潮最盛的時期,自費雇用警衛,以“疏導交通”為由趕走上門來采訪滋子的記者。“不好意思,外麵一次來太多訪客,會影響工廠作業,造成員工的困擾。”昭二說是可以報公賬,但滋子知道前畑鐵工廠聘請的稅務師肯定不會認賬,隻有默默在心中感謝昭二的這份心意。一開始的兩天,滋子向諾亞出版的野崎和高橋律師求救,完成了一份有關這次事件的《公開說明梗概》。這一陣子滋子因堅持“由於必須優先協助警方辦案,目前無法接受任何采訪”的標準說法得以脫困,就保護萩穀敏子而言,也意外地發揮了效用。媒體之中還有人記得“當年的前畑滋子”,因此他們的注意力也都聚集在滋子身上。唯一遭殃的是諾亞出版的另外兩人。公司電話整天響個不停,記者一個接著一個來訪,還有來湊熱鬨的民眾,造成許多困擾不說,滋子又長期休假——雖然滋子要求請辭,但野崎不答應——人手不足更讓他們忙得不可開交。“沒關係,等你回來上班再讓你好好補償。”“就是說嘛,滋子姐,我們會等你的。”為什麼你們要對我這麼好?好到讓滋子有些生氣。昭二教訓她說:你這叫做惱羞成怒。滋子認為他用錯了成語。其實早在應訊期間,滋子的《公開說明梗概》大致已完成了八成。這期間,滋子始終和敏子在一起,這使得這份說明的撰寫過程更加順利,也是值得慶幸的事。敏子完全交由滋子主導,一切聽滋子指揮,她隻需點頭或表示同意,隨時為滋子當場編出來的說法提供證詞,言詞簡短,絕不多說,遇到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就說不太記得了,或是問“前畑老師,當時是這樣子嗎”好爭取時間思考。敏子柔軟有彈性的應對態度,讓滋子歎為觀止。荻穀敏子從小過著被暴君祖母千夜以“神諭”支配的人生壓抑至今,但卻不減她內心深處隱藏著的強韌的聰慧。她的智慧沒有因此受損,隻是長期以來沒有彰顯出來,如今終於覺醒了。以調查事實為目的的偵查當局,和隻要能吸引社會大眾注意、任何細枝末節都一定要搜集到手的媒體,在本質上有著極大的不同。滋子為了讓剩下兩成的劇本能夠達到嚴絲合縫的效果,隻好借助於野崎和高橋律師的能力。老實說,野崎是覺得這差事很有趣而一口答應。至於高橋律師,則仍是板著一張苦瓜臉,但還是很熱心地幫忙。因為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處理不當,將使得他的委托人——土井崎家的三人受到波及。就這樣,社會上對於該事件流傳著一套毫無破綻的說法,也就是阿等因車禍過世,母親萩穀敏子委托前畑滋子撰寫一本有關阿等的回憶錄,撰寫期間,滋子知道有阿等參加的“藍天會”這個組織存在,於是為了收集有關阿等的回憶而著手采訪“藍天會”,因而碰巧發現該組織不為人知的陰暗麵。就在滋子深入調查的過程中,意外挖掘出金川會長的外甥三和明夫潛藏在陰暗處的秘密。小學生佐藤昌子的失蹤案剛好發生在采訪期間。當地居民以他有前科為由認定佐藤昌子的失蹤與三和明夫有關(結果證明他們是對的),居民跟他的母親三和尚子起了衝突演變成傷害案,以上經過跟滋子及敏子毫無關係。那一天滋子帶著敏子,連同千住南警局的年輕女刑警野本希惠一起拜訪三和家,是因為看到電視報道,很驚訝,當下判斷要掌握三和家的狀況就必須立刻前往現場。而野本刑警則是和滋子之前就認識,滋子要去三和家拜訪時,擔心萬一會發生糾紛乃邀約她同行。野本刑警對於佐藤昌子被綁架以及在這之前三和明夫和同夥涉及的一連串監禁、暴力行為、恐嚇威脅、殺人等案件完全不知情也沒有做出任何預測。“我們完全隻是為了調查‘藍天會’和三和明夫才去那裡的。”在前畑鐵工廠的停車場召開的幾次記者會上,滋子不斷如此強調,“當時最驚訝的莫過於我們自己吧。”覺得整件事情很好玩的野崎則是故意露出邪惡的笑容評論:“滋子你還真是天生的騙子。”“你說得沒錯,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滋子笑著回應,“不過有人的演技比我還好。”“那倒是真的。”野崎也承認,收起笑容,眼中浮現近乎畏懼的感歎神色,“那位女士真是厲害呀……”在那一瞬間——萩穀敏子對三和尚子說出那些謎樣的話語,瓦解了三和尚子的心防,這是滋子唯一無法築起防波堤的缺口。關於這件事,所有記者媒體都堅持要直接采訪敏子,不肯妥協。當時有記者在現場親眼目睹,這件事是紙包不住火的。於是滋子隻好居中交涉,在不公開敏子的個人信息與照片影像的前提條件下,答應讓敏子與他們見麵。敏子按照劇本內容發言,甚至她還加了一些個人演出效果,她成功地扮演了一個失去年幼獨子、孤苦無依的母親,一個淳樸溫柔、和媒體報道以及這類犯罪案件難以聯係在一起的善良中年婦女。“當時我之所以和三和太太說那些話,是因為……”在記者們關注的視線下,敏子低著頭一字一句娓娓道來,“我和前畑老師一起等待三和太太回家時,聽到附近鄰居說了許多有關三和家不好的傳聞,比方說聽見女人的尖叫聲什麼的。因此當我看到三和太太的表情是那麼的難過痛苦,我突然間想到,或者說是感覺到吧,我覺得假如那些不好的傳聞真有其事,三和太太不可能不知情,她因為知情所以獨自一人承受著痛苦……我隻能說這是同樣身為母親的直覺吧,就這樣我對她說出了那些話。”隻是剛好被我給說中了而已。“所以……這麼說可能不太好,但事實上其實隻是我在故弄玄虛,因此而驚動各位,真是不好意思。”敏子說話時,眼角還微微噙著淚水,連在一旁聽著的滋子幾乎都要信以為真。母親的直覺嗎?故弄玄虛……嗎?難道她說的不是真話嗎?滋子幾乎要如此認為。就這樣,滋子和敏子安然渡過了難關。滋子所寫的劇本很管用,天生會騙人的本事也發揮了作用。采訪媒體信守與滋子的約定,沒有報道萩穀敏子這個人的存在,也壓下了與她相關的某些信息。但是網絡世界可就沒那麼好打發,有幾個網站公布了敏子的照片和名字(告訴滋子這件事的就是幫她調查“藍天會”信息的網絡達人),讓滋子有些擔心。所以在記者已經不再上門的半個月後,她仍說服敏子繼續留在前畑家,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一聽說野本刑警還沒吃午飯,敏子趕緊起身準備,下麵條、切蔥花,做出一道涼麵。野本刑警才吃了一口,眼睛便睜得好大。“這涼麵的醬汁是哪個牌子的呀?超市有得賣嗎?”滋子不禁得意地說:“沒得賣啦,這可是敏子自己熬了高湯做的。”敏子顯得很難為情。“再過一個禮拜,與其吃涼麵,湯麵的滋味會更棒吧。”三個人坐在一起,很自然地聊起之後三和明夫的狀況、佐藤昌子已經恢複健康等跟案件有關的話題,隻是都輕描淡寫不著邊際,像是做熱身操一樣。敏子很識相,一用完餐便立刻站起來。“老師,我洗完碗就去買東西,還得順便去洗衣店才行。工廠員工下午的點心,今天要買什麼好呢?”“那就買紅豆冰吧。車站前的大森屋,昭二最喜歡吃那家的東西了。”“知道了,那我出門囉,你們慢慢聊。”敏子對著野本刑警打過招呼後趕緊離開。“真是善解人意。”野本刑警說。“我是已經慢慢習慣了。”滋子笑說,然後指著野本刑警的公文包問,“帶什麼禮物給我了?”到目前為止的報道——最近有關三和明夫一案的報道,不論頻率和數量都明顯減少——包含他的前科,沒有什麼舊案件再被爆出來。例如那起可能跟土井崎家有關,長期以來沉睡的案件。野本刑警沒有伸手拿公文包,而是看著滋子的眼睛問:“昨天上市的周刊Sunday,你看了沒?”滋子搖搖頭。“你被罵了喲。上麵寫著不管是‘藍天會’的事還是三和明夫的事,這一次前畑滋子都應該寫出來。”而且還擬了這樣的標題:挖掘重大案件的女記者,令人費解的舉動。“算了,我已經習慣了。‘藍天會’的事就算我不寫,報道也夠多了。”三和明夫被逮捕後,隔天警方便進入“藍天會”辦公室搜查。且不管過去三和明夫引起的麻煩,這一次的案件已經讓報章雜誌寫個沒完。金川會長想方設法抵抗社會輿論,最後還是得召開記者會,就自己明知道外甥有特殊前科卻還讓他參與“藍天會”的活動,做出痛苦的辯解。記者會不到十五分鐘便草草結束,也不回答現場記者的任何提問。之後不久他便辭去“藍天會”的職務,“藍天會”本身也因為會員一個個退出,形同空殼終告解散。野本刑警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個A4大小的文件夾交給滋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內容。”野本刑警對本案轄區警局裡那個“上道的大叔”表示,就算提起公訴時效已過,隻要三和明夫的過去有其他殺人命案的嫌疑就不應該放過,對方也很努力地幫忙調查。但是到三和明夫因此案被移送檢察廳為止,仍是毫無斬獲。“也有人認為反正都已過了時效,萬一處理不當,連帶影響本案的審理就糟了。”滋子從文件夾中取出兩張釘在一起的打印資料,上麵是橫寫的文字。“我去見了一位已經退休的前輩,他之前在千住南警局少年科待過。他給了我幾個高中時代和三和明夫一起混的同伴的名單,聽說他們這群人在當年的少年科裡很有名。”她去見了其中兩個還聯絡得上的人。“我都寫在上麵了,很耐人尋味的證詞。”是有關土井崎茜“離家出走”時,三和明夫如何跟那些一起玩的夥伴說明的內容。土井崎元曾經不屑地批評說“那些狐群狗黨大概都被那家夥的花言巧語給說服了吧。”“每次其他人問起小茜的事,明夫就隨口編些理由搪塞,說什麼小茜受不了她爸媽囉唆,決定離家工作,所以他幫忙介紹認識的店,又說自己有親戚在大阪,小茜去那裡學美發,錢還是他出的。”不管怎麼鬼扯,最後總是會強調小茜想和家裡脫離關係,萬一被找到就麻煩了,所以他不能透露小茜目前人在哪裡。“阿茜愛他愛昏了頭,但明夫卻不是那樣子,好像還跟其他女孩糾纏不清。”“也就是說他們不是羅密歐和朱麗葉?”三和羅密歐大概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對他而言女人就跟消耗品一樣。“真是遺憾。”野本刑警瞬間好像真的很為小茜痛心,露出難過的表情。“所以小茜不見蹤影,明夫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其他夥伴看了也不覺得奇怪吧。隻是……”滋子已經猜出她接下來要說什麼。當時小茜和明夫之間的感情也不是很融洽,明夫有時也會對小茜怒吼,甚至還被目擊到他對小茜動手的場麵。不過兩人不是持續性的爭執,隻是偶爾不和,小茜也會因此哭鬨,三和明夫還跟其他人抱怨過小茜很煩。“因此有一小部分的人,”野本刑警繼續說下去,“在小茜失蹤時,懷疑會不會是三和明夫對她做了什麼。也就是說……”滋子故意表現得很冷酷。“三和覺得她很煩,就做掉了她嗎?”“沒錯。”然而他們沒有人敢去向三和明夫問清楚心中的疑惑。三和明夫在那群人裡頭算是老大,與其說他是帶頭的,不如說大家都怕他。就是那種一旦不爽,沒有人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的家夥。“還有一點,”野本刑警伸出一根指頭,“聽說三和明夫很擅長偷車,技術很好。”不僅同夥這麼說他,那名退休前輩也證實了這一點。“畢竟十六年前私家車裝防盜器還不是很普遍,隻要手上有二手車行用的萬能鑰匙就能輕易從停車場偷到車子。有時他甚至會打破玻璃,直接使用藏在車裡的備用鑰匙。”三和明夫很擅長做這種事。可是他偷車不是為了賣錢,他沒有那方麵的門路。他隻是偷來到處開,然後隨處亂丟。不過離去前也不會忘記將車內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空。“我聽說三和明夫和土井崎茜經常騎著摩托車四處遊蕩。”“哦,那是明夫的摩托車。”“但是的確也有人說他們不隻是騎摩托車而已。”那是“鴿巢”的浦田鴿子說的。野本刑警輕輕歎了一口氣。“所以說呢……前畑小姐,明夫和小茜這對情侶的行動範圍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很多,他們隻要一高興就偷車開,你所懷疑的未破案件,假如真有其事,並不見得會隻局限於千住南警局的轄區內。”“說得也是。”滋子也跟著歎氣點頭,“假如他們往北開的話,甚至還可能脫離警視廳的管轄範圍。”“是呀,所以說……”野本希惠低頭致歉說,“對不起,我應該沒有辦法都調查清楚。”隻能等三和明夫自己開口說。或是——土井崎夫婦。“若是換些方法訊問,三和明夫有可能說出來嗎?”野本刑警搖頭表示希望很渺茫。“那家夥很狡猾,口風很緊。”她的嘴角露出苦笑,“而且辦案的檢察官願意追究這個假設的可能性,更是幾近於零。”滋子將那兩張紙放回文件夾。這一次換野本刑警問她。“有回應嗎?”滋子看著她的眼睛。“你不是寫信給土井崎夫婦了嗎?”“是呀。”“他們的反應是……?”滋子搖搖頭。“那誠子跟你聯絡了?”“沒有,自從三和明夫被逮捕以來,她一直都沒有跟我聯絡。”野本刑警皺起了修剪整齊的眉毛。“前畑小姐寫給她父母的信應該是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吧?不然的話,誠子一句話都沒有跟你說,反而顯得很不自然。”前畑小姐,那個叫三和明夫的人發生了什麼事呀?為什麼你和萩穀女士會和他的案件扯上關係呢?該不會那個案件也跟姐姐有關吧?“高橋律師呢?”“好久沒聯絡了,我也沒有主動找他。”完成公開說明的劇本後,滋子已經沒有跟高橋律師接觸的必要了。“那麼達夫,啊,就是誠子的前夫……”“他們好像會再婚吧。他也沒有打電話來過。”井上達夫頭腦很靈光,他是那種假如得知有A和C,立刻就能猜出中間有B存在的人。野本刑警不安地眯起眼睛,問道:“你打算怎麼辦?”滋子回答:“就隻有等待囉。”收放在文件夾裡的紙張,文字的行距顯得特彆寬,就好像為內容貧乏感到抱歉,至少要裝個樣子撐一下場麵。空氣中彌漫著類似的沉默。一陣尖銳的金屬聲傳來,野本刑警望向窗外的前畑鐵工廠。“是故弄玄虛嗎?”“啊?”“我是說萩穀敏子女士啦。”她所發揮的“能力”。“我不知道。”“敏子的祖母千夜不是有那種能力嗎?或者該說是超能力或超感應力?”“是‘第三隻眼’啦。”滋子用起這個昭二提出的名詞。“第三隻眼嗎?假如真有那種‘資質’或‘才能’……”野本刑警仿佛口中正嚼著硬物似的有些難以開口說下去,“那麼不隻是阿等,就算敏子有,也一點都不稀奇呀。”理論上是那樣子沒錯。“敏子她怎麼說呢?”敏子明明不在,野本刑警卻還是壓低了聲音,“故弄玄虛的說法畢竟隻是應付警方和媒體的劇本吧?真正的情況如何,她應該跟前畑小姐說過吧?”當然。滋子也問過她本人。“我不知道。”敏子困惑地低著頭如此回答。不管問多少次,答案都是一樣。“當時那些畫麵就這樣突然浮現在我腦海裡,也許那個時候我也變得跟阿等一樣了吧?還是就像我跟記者們講的一樣,可能是母親的直覺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呢……”滋子也望向工廠,“認為當時是阿等附身在他母親身上了。”野本刑警凝視著滋子。“你還記得法山派報處的那個男孩吧?”“嗯,那個小學生嗎?”“雖然字不一樣,但他也叫做Hitoshi。”野本刑警緩緩地點頭。“我猜想是不是因為聽到這個名字的關係,在那一瞬間阿等的靈魂就滲入了敏子體內。”“Hitoshi——”女刑警輕輕低喃,目光低垂,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落下陰影。“他們母子會發生那種事倒也沒什麼好訝異的。”萩穀等生前不知道多少次根據母親的記憶作畫,那張梅花的畫就是其中之一。兩人的記憶共享,雖然看起來好像是阿等看得到彼此共有的記憶,但其實敏子也可能有著比阿等微弱許多的力量,隻是她的力量都用在啟發阿等的能力吧。這種相互作用隻在三和尚子麵前複蘇過這麼一次。“當時阿等也在場,就在那一夜三和家前麵的馬路上,就在他母親身邊。”野本刑警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默默地不斷眨眼睛,然後將打開的公文包合起來。“野本小姐。”野本刑警抬起頭來。滋子感覺胸口開始發熱。“如果說得更深入些,出現在這起案件之中的不隻是阿等。我……也看見了小茜的身影,我真的覺得自己看見了。”那是怎麼一回事?野本刑警正要探出身子問仔細時,公文包裡的手機響了。滋子感覺到自己心中才剛湧起的波浪又退了回去,錯過了時機。她大概已經沒有機會再跟野本刑警說這件事了吧?也好,她想。滋子看著忙著接聽電話,可能馬上又要回到炎熱的街道上的野本刑警,起身幫她換上一杯新的冰綠茶。對於那封信的回應,滋子也許想過,卻從來沒有預期會以這樣的形式得到回複。野本刑警來訪兩天後的早晨,前畑家客廳的電話鈴聲響了。滋子和敏子正分頭打掃屋裡,離電話較近的敏子拿起了話筒。她聽著對方的聲音,臉色倏地刷白,感到不對勁的滋子趕緊關掉吸塵器。“老師……”敏子的聲音怪怪的,遞上來的話筒也不停晃動。“是土井崎女士打來的。”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吧,滋子再度向高橋律師求救,請求他提供事務所作為自己和土井崎向子見麵的場所。“這個禮拜天,下午一點。由於是假日,我不在,我外甥也不會去。”律師嚴肅地說。他不是不高興,隻是表情很僵硬,“不過我下午兩點會到事務所準備一份目前受理的某案件的狀紙,所以你能自由使用的時間隻有一個小時。”滋子除了感謝還是感謝。“可是律師你不一起出席沒關係嗎?”高橋律師對於滋子這個問題,隻生氣了一瞬,怒氣就像閃電般迅速劃過腦中,旋即便消失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聽的必要了。可是對你就不一樣吧。”高橋律師說到最後難掩疲憊的感覺。滋子十二點半就來到事務所。她自己也很驚訝,居然能平心靜氣地坐著等待。她先將買來的冷飲放進事務所的冰箱,從像小鳥般的多田刷洗乾淨的櫃子裡取出一對玻璃杯,倒置在杯墊上。還差五分就一點,門鈴響了。人的想象難免會有局限和偏離。土井崎向子個子比滋子還高,骨架很大,顴骨高、鼻子挺,臉型有棱有角,雖然不是很漂亮,卻令人印象深刻。滋子原先還以為她會是個柔弱的女子,想象中的土井崎向子應是身材瘦弱、一臉驚恐、哭哭啼啼,就像第一次見麵時的萩穀敏子一樣散發著無助的氣息。結果完全相反。土井崎夫妻就像是俗語說的“大老婆小丈夫”,兩人體格的差異以及差異帶來的印象肯定在他們夫妻、家人之間產生很大的影響吧。原來滋子想錯了。“初次見麵,你好。我是小茜和誠子的母親。”土井崎向子聲音低沉沙啞,沒有顫抖,語氣始終很堅定。就是臉色有些蒼白,可能是淡綠色的夏日套裝襯托產生的效果吧?滋子先請對方坐下,在準備冷飲的時候,心跳得很厲害,甚至身體也在顫抖。不是因為興奮,而是自覺為對方的氣勢所震懾。土井崎向子是為了跟滋子做個了斷而來的。“日前突然打電話給你,真是不好意思。”向子雙腳並攏,微微低著頭先開口說話。“彆在意,沒關係。”滋子平穩地回答。“你是從高橋律師那裡得知我的聯絡方式嗎?”滋子寫那封信的時候,幾經猶豫,最後還是沒有寫上電話號碼,隻寫上寄件人姓名和地址。她擔心寫上電話號碼會讓對方以為自己對他們夫妻有所期待,甚至有所求。土井崎向子停頓了一下,抬起眼睛。“不,我是聽誠子說的。”一如滋子的猜測,誠子果然對滋子和敏子涉及三和明夫一案做出敏感的反應,又加上井上達夫也在一旁幫腔,事情很快就連結起來。“誠子打電話給我們,質問該不會那個三和跟姐姐有過什麼關係吧。她當時情緒很激動。”而且我對那個人的長相有印象。媽,我覺得以前好像看到過他。誠子模糊的記憶因為看到三和明夫的影像而被喚起,也是很正常的現象。“誠子小姐倒是沒有來跟我確認。”聽起來像是自我辯護,滋子不禁感到羞恥。向子僵硬的語氣和平淡的表情毫無變化。“我和我先生也都跟誠子說,那件事最好直接問前畑小姐。結果誠子說,前畑小姐不會跟我說出實情的。也許她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吧。難道說是爸媽拜托前畑小姐的?”她猜得沒錯。滋子的確隱瞞了她和土井崎元見麵以及土井崎家長期遭恐嚇勒索的事,但不是因為受到土井崎夫婦的請求。“收到你的來信,是在那之後。”向子語氣平淡地繼續說下去。她身上穿的夏季套裝大概是新買的吧,是為了跟我見麵才買的,滋子胡亂想著無關緊要的事。“於是我跟誠子說,可不可以等到媽跟前畑小姐見過麵後再告訴你?”當然可以,誠子回答。兩人四目相對。滋子沒有將視線避開,向子也是。隻有牆上時鐘的指針無聲地移動著。“誠子和達夫離婚了。”向子邊說邊將視線下移,她那比一般女性要來得寬的肩膀也微微垂落。“他們好像考慮再婚,但不是很順利。剛好那個時候兩人經常吵架,誠子也很心煩。她之所以變得歇斯底裡,一半也是因為那件事吧。”“我也……”滋子說到一半聲音沙啞,咳嗽了一下,“我也聽說過誠子小姐和達夫先生吵架的事。”兩人的口角加深了彼此的隔閡。也許在三和明夫的案件爆發之前,誠子之所以沒有聯絡滋子,是因為她滿腦子都在煩惱和達夫的關係,根本無暇管其他事吧?“畢竟是自己的女兒,我當然覺得他們很可憐,可是又覺得變成那樣也是無可奈何的,本來他們想重修舊好就是不可能的。”如果想到造成誠子離婚的原因,不免覺得土井崎女士的說法太冷酷無情,可是滋子卻沒有那種感覺,隻覺得她的心已冷,已經乾涸,十分荒涼。這一點滋子又判斷錯誤。土井崎向子絕非滋子根據土井崎元和誠子的敘述所想象出來的那樣的人。“我先生——”突然她的聲音變得溫柔,“他說前畑小姐已經發現了,大概通過許多調查得知了。雖然你信裡麵隻微微透露出那種信息,其實早已看穿了我們。”滋子再次渾身顫抖,但是為了不讓向子發現而努力試圖克製自己的身體。“他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呢?”不行,滋子無法跟她對抗。不知不覺間,滋子竟開始躲著對方的視線。“我想前畑小姐應該知道。”她口氣平靜地回答。滋子終於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浮現阿等的那幅畫。有蝙蝠風向儀的房子,灰色皮膚的少女。這個女孩子很悲傷,因為她出不來。滋子抬起頭,開口問:“我可以請教一件事嗎?”土井崎向子隻是默默地點頭。“小茜是否有兩個校徽呢?一個是新的,裝進塑料袋收放在餅乾盒裡。還是說她從一入學就從來沒有彆在製服上呢?隻是我不認為你會允許那種事,覺得很奇怪。請問你還記得嗎?”在這之前,滋子就好像麵對一部構造堅固、功能複雜,卻因找不到操作開關而無法啟動的機器。然而現在機器發出了啟動的聲音,發出隻有在這麼安靜的地方才可能聽得到的細微聲響,機器開始運作了。滋子一不小心觸碰到了開關,一個看不見位於哪裡的開關。土井崎向子眼神閃爍,手指有些顫抖。“埋葬小茜的時候……”聲音又變回之前的平淡乾涸,“我將她身上的製服脫下來。離家出走的人是不可能穿著製服的,所以我想必須將它脫下來才行。”“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的半夜吧?”向子像塊岩石般紋絲不動,隻輕輕點了一下頭繼續說下去。“小茜夜遊回來,已經過了十二點。那一天她穿著初中製服出去。小茜出去玩的時候,多半穿便服,但有時候也會直接穿著製服出去鬼混,隻是不會穿得很整齊。”“故意穿得鬆鬆垮垮的?”“是的,對她而言,那是一種時尚吧。那個男人……叫三和明夫是吧?”對方征求確認,滋子點頭說:“就是當年叫做‘Shige’的少年。”“可能是那個男人喜歡小茜穿製服吧。”大概是比起穿著便服鬼混,那樣子看起來更像是不良少女吧。“總之我必須幫她換衣服。脫掉製服時,發現上麵沒有校徽,我覺得不太對勁。”她如鯁在喉,聲音突然中斷。“我和我先生商量,以為是掉在哪裡了,我們兩人都很慌亂。到底掉在哪裡……該不會是掉在外麵……”她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我先生說可能不是今晚掉的,擔心也沒有用。我和我先生對於小茜製服上的校徽一點印象都沒有。於是我想可能我先生說的是對的,決定相信他。不過我還是整個家裡都找了一遍,但就是沒找到,我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滋子的心跳一點一點地加快,呼吸越來越急促。“我們報警申請搜索後……”向子大概也在調整呼吸,說話斷斷續續。“也去跟學校報告,應該是在那……幾天後吧。”“三天後,也就是十二月十一日。”土井崎向子露出感謝滋子幫忙補充記憶的眼神,滋子卻不敢看她,感覺心很痛。“我見過班主任老師後準備回家,經過辦公室前麵時,突然想到買個校徽,也許會有用到的可能,家裡還是有一個比較好。”向子跟學校職員買了一個校徽,花了三百元。“拿回家後,晚上等誠子睡了才拿出來給我先生看,卻被他狠狠罵了一頓。他說買這種東西回來又有什麼用,搞不好還會引起彆人的懷疑。”或許會有人納悶,土井崎茜的母親為什麼在報警申請搜索女兒行蹤的那一天要買校徽呢?“所以……我就直接收了起來。我也忘了把它放在那個餅乾盒裡,更沒有想到事到如今會被誠子給翻找出來。”自首後,土井崎夫婦以為跟小茜有關的東西都已經處理掉了,沒想到卻留下一個餅乾盒露了破綻。滋子因難以形容的罪惡感而頭暈目眩,不禁舉起手按著額頭。“要想記住所有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土井崎女士。”滋子這一次按下的不是開關,機器運作的聲音變了,看來是切換成另一個引擎開始運轉。土井崎向子突然雙手掩著臉,身體坐不住地往前傾,發出呻吟。“怎麼可能忘記呢!我好害怕好害怕,從沒有一天能夠忘記。小茜的校徽掉在哪裡了?我無法不去想,該不會是掉在最不該掉落的地方吧?萬一被找到,那小茜所做的事馬上就會全部被發現了。”小茜所做的事。深夜,在她回家之前,她都跟願意為他拋棄一切、不管彆人說什麼也不在乎、愛到昏了頭的男朋友一起。“她說撞到人了。”土井崎向子發出像是嘔吐的聲音。“我們偷了車到處兜風時,撞到人了。誰知道那種地方、那個時間路上會有人嘛。都怪那個人不對,不是我們的錯,Shige沒有錯。”土井崎向子試著重現當年十五歲的小茜的告白。她全身顫抖,抱著頭,像胎兒一樣蜷曲著身體,卻還是無法止住身體的顫抖。“她說不知道那是哪裡,大概是鄉下。看得見山,光線很暗,隻有一點一點的燈光亮著,完全沒想到路上會有行人。”不管土井崎夫婦怎麼問,小茜回答的就隻有這些。我不知道地點,就是鄉下嘛。太暗了,我根本看不到四周有什麼呀。我去那裡乾嗎?不是跟你說過開車去兜風嗎。“土井崎女士,”滋子伸出手輕撫向子的背。汗濕的是滋子的手心,向子的上衣既沒有起皺也沒有汗漬,“小茜為什麼會說出那件事呢?她怎麼會自己提起?”向子仿佛快窒息般的用力吸了好幾口氣後,稍微坐直了身體。“是我問出來的。”“是你問的?”“她回家時,製服上麵沾滿了泥土。連指甲縫裡也都是泥土,還有血跡,指甲也斷了。”早就對小茜的惡行惡狀死心的夫妻倆,也察覺出那一夜的情況不妙,事情非同小可。“小茜的臉色也很慘白。”撞到人了。“你是說他們開著偷來的車,撞到人後逃逸嗎?”發問的同時,滋子的耳朵裡響起了警笛聲,腦海中可以看見警示燈不斷旋轉閃爍。假如隻是撞到人逃逸,為什麼小茜的製服上會沾滿泥土?又為什麼她的指甲會斷呢?“對方傷勢不太嚴重。”向子說出這話,就像是吐出胃裡麵的東西,“聽說是個年輕女子,倒在地上,意識還很清楚,一直在喊痛,好像站不起來……”Shige和小茜下車。車頭燈的光映照出受傷倒在地上的女子的臉。“我們逃走吧。”小茜說。“我們的臉被看見了。”Shige說。就這樣子放著不管可不行。還好車子沒損傷,一點都沒有撞壞。搞不好不是我們撞到,都怪那個女人自己跌倒受傷。“於是他們兩人將女人抬上車子後座。”說是要送她去醫院。實際上小茜坐在後麵搜刮女子的所有物,從皮包中偷出皮夾,拿走錢,還盜走女子身上的飾品。要帶她去哪裡呢?“她提過當時要將人帶到什麼地方嗎?”為了避免被向子的回想吞噬,兩人一起陷入錯亂的狀態,滋子拚命地質問,“三和明夫和小茜把受傷的女子帶去哪裡了?”那裡是哪裡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記得了。小茜說。那裡有個小屋,經過時看到的。那裡沒有人,周圍也沒有人家。上前一看,裡麵堆放著一些用舊的工具,大概是被棄置的儲藏室或倉庫之類的。兩人將女子帶去那裡。小茜在那裡將女子的衣服脫光,因為看她穿得很高級,覺得很不順眼。向子一手遮住嘴巴,話語還是從指縫中穿透出來。“Shige說得好好處理一下,讓她不能報案。”他在那間棄置的小屋裡強暴了被小茜脫去衣物的女人。“沒有人製止他。”向子發出呻吟,淚水從眼中泛出,然後好像覺得很羞恥地用力閉上眼睛。“小茜沒有製止他。我問她為什麼不製止,那孩子沒有回答。”為什麼要?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我要製止Shige做他想做的事?土井崎向子低聲說出小茜回她的那些話後,開始啜泣。滋子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大概可以想見。辦完事的Shige最終還是做掉了那名女子,那樣比較保險。不對……也許他覺得那樣比較好玩吧。受害女子無法反抗,也可能昏死過去,她無法求救,就算大聲尖叫也不會有人聽見。“動手殺人的是Shige嗎?”滋子為了確認而問,可是向子竟然用力搖頭。“是小茜嗎?可是她隻不過是十五歲的女孩呀。”他們又不是預謀殺人,手邊應該也沒有凶器吧?而且以一個女孩子的力氣又如何能夠對付成年女子呢?滋子屏住了呼吸。小茜製服上沾滿了泥土。滋子還以為那是因為埋藏屍體才沾上的……“她以為人已經死了,”向子臉色發青,喘息著說,“所以他們在小屋後麵挖洞,儘可能挖得很深。”兩人是利用小屋裡麵的鐵棒和從壞掉的架子拆下來的木棍做工具,挖得很辛苦,因此小茜才會指甲斷裂剝落。“小茜的手心還有擦傷。”他們挖完之後,將女子丟進去,再將泥土覆蓋上去。說不定女子那時還活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小茜要說出這一切?她是侃侃而談的嗎?她不是很瞧不起父母、不聽父母的話、反抗父母嗎?還是因為她太害怕。對小茜而言,那一夜算是異常的經曆,她不能不說出來。滋子在腦子裡空想,而且擅自下結論,畢竟對方隻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她哭喪著臉。”向子淚流不停,失去血色的臉頰都濕了,冷卻的淚水在臉上滑過滴落。她的眼神失去焦點,嘴巴半張著,手離開嘴邊,在半空中握拳。“Shige說留下蛛絲馬跡就糟了,不肯帶她去藥房,路上又沒有店家,她一直血流不止。”我的手好痛喲!幫我敷藥,小茜說。她對著向子,對著母親撒嬌,好痛喲!向子聽見了。“我先生嚇得一動也不動,隻是呆坐在原地。我去拿了急救箱過來,想幫小茜消毒。那孩子的手好像真的很痛。畢竟小茜是我的女兒。”消毒、擦去血跡、敷藥、裹上紗布。“正準備綁繃帶時……”小茜無視垂頭喪氣坐在原地的父親,依偎在溫柔照顧自己的母親身上。脫掉製服吧,上麵都是泥土,這樣子綁上繃帶也會被弄臟的。小茜乖乖地聽從脫掉衣服,還對父親說,滾到一邊去。土井崎元抬起了頭。向子看見丈夫的眼神是死的。她看著女兒瘦弱的背影毫無防備地背對著自己,蓬亂的長發中,露出纖細的頸背。就在那一瞬間。“我用手上的繃帶勒住那孩子的脖子。”從後麵一圈又一圈地纏繞,用力往上拉。瞬間小茜便已發不出聲音。“我先生飛奔過來想要製止我。我把他踢開,那是我有生以來唯一一次那樣子對待他。”被踢倒在地的土井崎元爬起身來,看著妻子勒住女兒的脖子。他看著抵抗的女兒用指甲脫落的手指企圖扯下母親纏繞在她脖子上的繃帶,拚命地掙紮。向子也使儘全力地絞緊。“可是前畑小姐,我辦到了。小茜那麼瘦小,而我又是這樣的體格。”我殺死了小茜。騙人的,滋子心想,你一定是在說謊。土井崎元也出手幫妻子了吧,兩個人壓著小茜,直到她斷了氣為止。可是滋子沒有說出來,就算不說對方也知道,向子她知道。“就是這樣,這就是真相。”向子抬頭看著滋子,滋子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莫名其妙地站著,頓時雙腿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那個女子……”向子回答之前,重新坐好,從皮包裡拿出手帕擦臉。那是用熨鬥燙過、工整折了四折的繡花手帕。“沒有被發現。可能到現在都還被埋在原地吧。我們也無從找起,當時小茜也不知道地點。”“三和明夫呢?”他應該不會透露吧?就算為了繼續恐嚇他們夫妻,他也不會做出讓自己陷入險境的蠢事。“這樣你高興了嗎?”是我的聲音。我在問土井崎向子。都說出來後是否心裡高興了些?可是為什麼聽起來不像是我的聲音呢?不,是向子在問滋子,你高興了嗎?“這樣子前畑小姐的疑問是否都解決了呢?”滋子無言以對,隻能像個笨蛋一樣坐在那裡看著向子。眼前的土井崎向子已經恢複平靜,引擎再度切換,運作聲靜止。她調整姿勢,重新坐好,臉頰不再濡濕,淚水也停止泛流,隻有眼角還有些紅腫。“小茜是我的女兒,是我十月懷胎經曆陣痛生下來的女兒。”聲音中充滿了自信的力量,“所以我動手殺了她。既然那孩子變成了那樣的人,我就必須負責。”花了十六年的歲月,土井崎向子刻寫出這樣的墓誌銘。她不是一開始就有這種念頭,這麼一位幫小茜消毒傷口的慈愛母親,不可能用這隻手義無反顧地勒住小茜的脖子。“我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這就是結論。說出這句話的向子表情很平靜。“那又為什麼要去自首呢?”滋子對準矛頭質問,“明明可以繼續隱瞞下去,又何必說出來呢?”向子的嘴角鬆動,露出微笑。“是我先生拜托我的。你看到過我們家被燒過的樣子嗎?半個房子被燒掉了,隻有我們埋葬小茜的地方被燒掉了。”看到那個景象,土井崎元說:“小茜在說放我出去,她說她已經受夠了。”滋子想起刊登在報紙上的照片,的確,土井崎家租來的房子很奇妙地隻燒毀了一半。同時小茜的屍體被埋葬的地方圍起了白線。“我先生比我還要軟弱。”她不是在責怪,反而是在袒護對方。“我想阻擋他也沒有用。就算我不願意,他還是會一個人承擔下來跑去報警,於是我和他一起去自首。因為我們是夫妻。今天我會來到這裡,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假如我不來跟前畑小姐見麵,我先生也是會自己一個人過來。”“然後說全部都是他一個人做的嗎?”向子看著滋子的眼睛,點點頭。“我不能讓我先生說那種謊,因為殺死小茜的人是我。”這時滋子看到一個奇妙的景象。向子挺起胸膛的樣子,就好像是在主張隻有賦予孩子生命的母親才擁有奪取子女性命的權利。“假如前畑小姐聽信我先生的謊言,就會告訴誠子吧?那絕對不行,那是萬萬不可以的。”嚴厲的語氣像是在告誡滋子。土井崎向子的頭轉動了一下。滋子跟隨著她的視線,看著牆上的時鐘。“已經過了兩點,這樣會造成高橋律師的困擾。”向子坐著一鞠躬,說聲“我告辭了”,之後才站了起來。滋子無法行動,隻能開口問:“你會告訴誠子小姐嗎?”向子停下腳步。她真的很高,體格十分魁梧,有種穩如山的氣勢。“前畑小姐,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我也彆無他法了。不管怎麼做,誠子都不可能原諒我們的。”她語氣平穩地說。沒有悲傷,也沒有自我憐憫,那些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割舍,棄置在過去的某個地方。向子隻留下花了十六年所刻寫完成的墓誌銘。“假如早點說出來的話,或許誠子就不會去找你了。”“對不起。”土井崎向子沒有回應。一如最初的時候一樣,隻是默默地點頭致意,邁開腳步,轉動門把。“土井崎女士……”滋子的聲音雖然很微弱,但是向子還是聽見了。“我看到了小茜,小茜她還在。”這些話沒有機會跟野本刑警說,還好沒有跟她說,這些話應該隻能對向子說。向子訝異地側著頭將打開的門關上。“小茜?”“是的,我看到了。”那一夜天明後,隔天的上午。由於滋子和敏子不是嫌犯,沒有被扣留在警局,兩人便到附近商務酒店投宿。事情發生在她們再次來到警局應訊的時候。警局前麵十分熱鬨,聚集了記者媒體,還停有電視台的轉播車。“佐藤昌子在醫院的檢查和治療已經結束,和她父母一起來到警局的那時候。”滋子和敏子在辦案警官的帶領下從後門走進警局,不是被帶到訊問室,而是跟前晚同樣的小會議室。經過走廊,敏子先走了進去,就在那個時候——“昌子和她的父母從走廊對麵走來,昌子被她父親抱著。”一家人走進了最前麵的房間,帶路的刑警幫他們開門。滋子停下腳步看著這一切。進門前,佐藤昌子的父親將她放了下來。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大概也不怎麼重要吧。她的母親緊跟在她後麵。就這麼幾秒鐘,少女被父母前後夾著,站在走廊上。她大概是注意到滋子的視線,回眸看了滋子一眼。佐藤昌子身上穿的大概是父親的運動服,底下隻能看到像樹枝般細瘦的小腿和寬鬆的運動鞋。一張小臉因為疲勞和緊張顯得蒼白。還好沒受什麼重傷。滋子正準備對少女微笑時,刹那間突然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昌子也有妹妹,她們家是一對姐妹。”對著手還抓著門把的土井崎向子,滋子說,“我從附近鄰居口中聽到了一些有關昌子的事。昌子大概剛要進入叛逆期吧,剛好是開始會忌妒妹妹的年齡,常常不聽父母的話,老是挨罵,聽說是個不好管教的女孩。偏偏妹妹又很乖巧,昌子更是覺得很吃虧。”少女看起來憔悴、累壞了,眼瞳之中除了安心外,也還有其他情緒。她在耍彆扭,她覺得很生氣,心裡也很受傷。隻有妹妹被疼愛,隻有妹妹被誇獎,“你是姐姐,為什麼不聽話?”媽媽每次都隻會罵我,都不對我笑,爸爸也不幫我說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不對,我真的在這裡嗎?我現在在哪裡?我是誰?所以我才沒有聽媽媽的話。我做了媽媽說不可以做的事,去了不可以去的地方,我以為也許可以在那裡找到自己。她是小茜。滋子知道,剛才在走廊上看到的是小時候的小茜。這裡也有個小茜。經過那令人顫抖的幾秒鐘後,佐藤昌子被母親抱在懷裡,消失在門裡麵。昌子小小的手指抓住母親背部的衣服,細瘦的手臂緊緊抱住母親,母親也緊抱著昌子。滋子的心中有什麼東西發出聲音,開始融化。那東西很溫暖、很乾淨,將滋子的內心徹底清洗乾淨。滋子因為感覺很舒服而眼眶濕潤,不禁手扶著牆壁好支撐住身體。“我沒有小孩,不知道養兒育女的辛苦與喜悅。”滋子提高音量說,“然而我還是會想。有時我會想,不由自主地、沒有理由地想說這種事總是會發生……”一心一意用愛養育的子女,卻被父母無法看見的洪流帶離身邊,漸行漸遠。伸手摸不著、說話不肯聽,就算和偶爾回頭的子女四目相交,也隻能看見他們眼中令人難以理解的晦暗顏色。“雖然很殘酷、恐怖、不合理,卻隻能束手無措地茫然看著自己的子女隨波逐流。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種事。”佐藤昌子在隨波逐流之前被拉了回來,滋子目擊到那一瞬間。“你和你先生曾經試圖阻止小茜隨波逐流,最後的機會是十六年前的那個晚上,你伸出手抓住了小茜,抓住她,將她拉回來。”你將小茜拉回來了。用小茜的生命交換。“我沒資格責備你或原諒你,可是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小茜。我隻想告訴你這一點。不好意思叫住了你。”滋子深深一鞠躬,“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麵,請保重身體。”滋子閉著眼睛低下頭的時候,聽見事務所的門靜靜地開了又關。土井崎向子走了,回去了。回到有她丈夫、誠子和小茜的墓誌銘等著的地方,回到她的人生。之後不知道過了幾天,滋子整個人變得失魂落魄,幾乎都不跟昭二和敏子說話。昭二氣得快哭出來,也隻能生氣,敏子則是夾在兩人之間進退兩難、不知所措。滋子在等待,等待另一場戲的落幕。土井崎誠子半夜打來電話,滋子對此早有預感。假如要和誠子對峙,然後彆過,就應該和小茜離世一樣是在三更半夜。誠子的語氣意外地開朗。“前一陣子承蒙你的照顧,謝謝你。”她喝醉了,但隻是微醺,還不至於失去控製。“我和父母談過了。”“是嗎?”滋子說,然後沉默。誠子也沉默無語。滋子正在想她會不會掛上電話時,誠子接著說:“畢竟有血緣關係吧。”她指的是敏子和阿等。“敏子的祖母有千裡眼,敏子和阿等也繼承了那種能力,所以說有超能力的並非隻是阿等而已。”滋子沒有說話。“因為你,我總算見到了父母。”誠子說話沒頭沒尾,但滋子能夠理解。她靜靜地傾聽。“我終於知道了姐姐的事。”誠子輕輕打了一個酒嗝,“土井崎茜是個壞東西。”我覺得自己的父母很棒。“父母是為了我而動手殺死姐姐,是為了我才那麼做。是為了保護我,對吧?”滋子沒有回答。“一定是那樣的。所以姐姐不在後,他們一直對我隱瞞真相,就算得付錢給那個男的,這一切都隻是為了保護我。”能這麼做的,隻有父母。能這麼愛我的,就隻有父母。滋子終於開口說話。“達夫還好嗎?”“我們分手了。”誠子的語氣開朗得近似瘋癲,“還是不行,我們無法恢複成以前那樣。”那個人竟然借錢給我父親,他終於說出來了。還說他以為父親是要接濟離家出走的姐姐,所以才沒有對我說。“簡直跟笨蛋沒兩樣!”就好像還在跟眼前的達夫爭吵一樣,她說:“達夫,你是笨蛋!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可是……可是……“達夫其實都知道,而且我知道達夫他知道,達夫知道我知道達夫知道。真是複雜,達夫居然自以為是地對我說教,還說我們要一起幸福。像個笨蛋一樣,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誠子哭了。“前畑小姐,你也和達夫一樣,好像什麼都知道,卻一點都不明白,不是嗎?”“也許是吧。”滋子回答。“讓我土井崎誠子來告訴你。”酒精作祟再加上哭泣的關係,誠子口齒不清,滋子聽成了“讓我土井崎誠子來個數你”。“所謂的幸福,不是隨便說說就有的。就算是親人,有時候也必須被迫放棄。既然是壞東西,也就沒辦法了,不是嗎?因為是壞東西。”那是我的姐姐呀。“我的父母為了我那麼做,所以我知道會有那種情形。可是前畑小姐,你不懂。你一點都不懂。你不懂的!”誠子又打了一個酒嗝。“誠子,你睡得著嗎?”“啊,什麼?我?我睡得著呀,我睡得好好的。”“既然這樣,你今晚好好睡吧,熬夜對身體不好。”滋子話還沒說完,誠子便大叫:“我才不用前畑小姐為我操那種心。”滋子感覺震耳欲聾,卻也沒將話筒拿遠,所幸如此,她才能聽到誠子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我才應該跟你說對不起,”滋子說,“我沒有完成你所委托的事。”“你做到了……”誠子說,“你幫我做到了,所以我現在才會像這樣子哭泣,不是嗎?像個笨蛋一樣。”我該怎麼辦才好呢?“姐姐一定很恨我。”“你錯了。之前敏子不也說過你嗎?”誠子放聲大哭之際,好像不小心將話筒滑落了,滋子等著她。“敏子她還好嗎?”“嗯,她很好。”“好想見見她,真的好想喲,好想見她。”她像個孩子似的撒嬌。“誠子,我想我們最好不要再見麵了。”誠子又放聲大哭,過了一會兒才乖乖回答:“嗯。我們不能再見麵了吧。”“那樣比較好。誠子已經不需要我們了,我們隻會造成你的困擾。”“我想恢複精神。”“你可以的。”“我想過得幸福。”“你沒問題的。恢複精神,過著你自己的人生就會幸福。”滋子對著話筒這麼說。如果誠摯的祝福真能通過話筒、沿著電話線傳達過去就好了。傳達給誠子,讓她也像我一樣,重新被洗淨。“前畑小姐。”“嗯。”“再見。”誠子掛斷了電話,滋子慢慢地放下話筒。此時她腦子裡想起的不是誠子的臉,不是土井崎夫婦的聲音,也不是“小茜的身影”,那是誰呢?是誰說過的話呢?對了,是“藍天會”的荒井主任,她在我為了三和明夫的事批評金川會長時曾經說過——既然這樣,該怎麼做才好呢?為了爭取幸福。家裡麵有著行為不端的人,老是做出讓世人指指點點的事,最後還被警察抓去。如果有這樣的人,家人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難道前畑小姐的意思是說,那種沒用的人不必理他,跟他斷絕關係算了!有些幸福是必須割舍某人、排除某人,否則無法得到的。好像出自西方宗教或寓言故事,滋子不太清楚,隻知道有所謂原罪的說法。人類吃了上帝告誡千萬碰不得的禁果,從此有智慧、知羞恥,卻也觸怒了上帝,被趕出樂園。如果那是真的,也就意味著人們所追求的樂園總是一開始就失去了。但人們還是努力追求幸福,也的確抓住過幸福。那不是錯覺,也不是幻覺。不管在海另一邊的上帝是怎麼說的,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們總有一天能夠找到自己的樂園,哪怕隻是短暫的一瞬間。就像敏子和阿等一樣。就像土井崎夫婦一樣。就像誠子和達夫一樣。就像小茜和Shige一樣。就連“山莊”的主人網川浩一肯定也是一樣吧。可能沾滿血腥、可能多苦多難、可能是危險的秘密、也可能隻是虛無短暫,就算被詛咒,也要追求樂園。所得到的報酬是將樂園喚回到地麵。萩穀等畫出來了。他畫出了從前失去的樂園,也畫出了為了找回樂園所付出的所有代價。滋子走出客廳打算回房就寢,在小夜燈的微弱光線下,發現昭二和敏子躲在暗處偷偷看著她。滋子不禁笑了出來。昭二和敏子互看對方一眼也跟著大笑。“我們來喝一杯吧。”滋子說,“昭二,我看你明天請一天假吧。”“那怎麼可以。”“那是老板的權利呀,有什麼關係!”敏子走到廚房準備。“到哪裡喝呢?”“工廠。”滋子宣布,“到工廠的辦公室吧。”昭二驚訝地反問:“你知道現在幾點鐘了嗎?”“有什麼關係,人家想在阿等的畫前麵喝嘛。”結果滋子的任性獲勝了。三人拿著鑰匙走出家門,一起踏進前畑鐵工廠辦公室,打開燈坐在地板上,喝著啤酒和清酒。“昭二先生和老師真的幫了我很多,我隻能說我很感謝……”意外地很能喝酒的敏子在喝得微醺的前畑夫婦麵前,用她一向謙恭客氣的態度如此說,隻是沒有哭泣,而是滿臉笑容,“可是我想我也該回到跟阿等兩人的生活裡了。”“不行,不是說好不要提這件事嗎?”滋子出其不意地用力拍了一下昭二的背。“不可以那麼說,沒錯,敏子有她和阿等兩人的生活。”“是呀,老師。真的很謝謝你。”“可是回原來的公寓,恐怕不太好吧?”“我打算搬家。”“哦,這樣子嗎?”昭二更吃驚了,“可是那裡不是充滿了回憶……”敏子點頭說:“是的,所以我要帶著回憶一起搬家,阿等也跟我在一起,沒問題的。”敏子說得沒錯。滋子為還顯得有些遺憾的昭二斟滿清酒。“我跟哥哥商量過,他已經幫我找好了房子,還有新的工作。”敏子的臉頰柔軟豐滿,眼睛裡映著牆上阿等的畫,畫框的玻璃表麵映出三個人圍坐在一起喝醉酒的樣子。兩天後,敏子帶著阿等的牌位離開了前畑家。昭二說什麼都要幫忙、不肯退讓,於是滋子隻好帶著他一起去幫敏子搬家。當場遇到了敏子的哥哥萩穀鬆夫,他是和妻子武子一起來的。鬆夫看了滋子一眼,有些心虛地將視線避開,一本正經不太自然地說:“多謝你們照顧敏子。”然後趕緊一邊大聲叫著妻子,一邊穿過堆積的紙箱消失在二樓。最先送到敏子的新家的是阿等的書桌。由於行李不多,一天就全拆包收拾妥當。阿等的初中製服也吊掛在書桌旁邊。看著敏子完成那個動作後,滋子和昭二起身告辭。敏子想留他們吃完慶祝搬家的蕎麥麵再走,但因鬆夫和武子也在,滋子心想外人還是不便久待,隻跟敏子要了美味醬汁的製作方法便離開了。兩人回到家打開信箱,夾雜在廣告郵件和賬單之中,有一封寄給滋子的信。看著寄信人的名字搜索記憶,滋子驚訝地跳了起來,她趕緊衝上二樓的工作室,打開筆記本確認,知道沒記錯後,又是高興地一跳。不隻是這樣,她還對著天花板大叫,不停地拍著手原地打轉。“你怎麼了?”昭二衝上樓來也嚇了一跳,“誰寫來的信?情書嗎?”“沒錯。”滋子邊跳舞邊回答,“不然還會是什麼!昭二,你在乾嗎,一起跳呀。”隔天滋子馬上迫不及待地跑去跟寫信來的人碰麵,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確認!對方是個青年,他對滋子所有的疑問都給出了令人滿意的答案,這麼一來就萬無一失了。“話又說回來,居然能馬上認出來。”“我還記得嘛。”對方開朗地笑著。雖然不是美男子,但五官長得不錯,笑起來更是討喜。他的父親應該也是同類型的人吧?滋子愉快地發揮想象力。“網絡上不僅有照片還有名字,實在令人很擔心。”“我已經拜托朋友隻要看到就幫忙刪除。”還好沒有全部刪除,果然是應了那句話——世事難料呀!“我父親也很猶豫。還說現在去找人家,會不會反而造成對方的困擾。”“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也難怪他會猶豫。”“可是我倒是很想跟對方見麵。雖然也有前麵說的顧慮,但是應該隻是想太多了。像這樣三心二意之際,我父親的身體出了狀況。”“他的情況還好吧?”“下個禮拜就能出院,還好隻是輕微發作。不過他也因此下定決心了吧。”青年愉快地說,“父親說趁著身體還好的時候,還是想見個麵,你幫我安排吧。”他還說不如就去拜托這位前畑小姐,你看怎麼樣。這個周末下午,忠人所托的滋子帶著青年造訪萩穀敏子的新家。滋子事先聯絡過,敏子應該在家等候。滋子才這麼想時,就看見敏子提著很重的超市的袋子正要開門進去。滋子這才想起來,對呀,敏子就是這樣的人,知道我要來,就想做點好吃的菜,所以先去采購了。敏子背對著他們,沒有發覺客人已到,由於新公寓采用雙重防盜鎖,需要花一點時間開門。“敏子。”滋子開口喊道。敏子回過頭來。“啊,老師。”眼看她滿麵春風地笑著,突然表情僵硬了,視線不是看著滋子,而是滋子身旁的年輕人。滋子向後退開半步。敏子的眼睛越睜越大。兩輛汽車鳴著喇叭從後麵經過。“阿姨,”青年叫她,“你是敏子阿姨吧?”過去他都是這麼稱呼敏子的吧。本來在計劃結婚之前他父親要他喊敏子“媽媽”,但敏子就是敏子,很善解人意地說:“你的媽媽是生下你的媽媽,是你唯一的媽媽,阿姨隻要永遠當你的‘阿姨’就夠了。”阿姨做的蛋包飯好吃得不得了,讓我在朋友麵前很有麵子。青年說。當時青年最好的朋友還稱敏子為“蛋包飯阿姨”。敏子的眼睛睜得好大,鑰匙從手裡滑落,掉在腳邊。“阿姨,”青年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我是義美,大上義美。好久不見了。”為了克製住顫抖,他快活地提高音量。大概是因為學生時代就開始打橄欖球,發自丹田的聲音十分洪亮。敏子的眼睛都快迸出來了。“他是大上滿夫先生的兒子呀。”敏子沒有聽見滋子的介紹。她放下超市的袋子,突然像斷了線的傀儡一樣搖搖晃晃跑過來。大上義美趕緊上前抱住了她。那是敏子人生中唯一一次抱以希望,對方也如此期待,卻無法實現的夢。就是和大上滿夫、義美共組家庭。“哎呀……哎呀……哎呀……”敏子摸了一下義美,連忙又將手縮回來,仿佛這麼強壯的年輕人被她輕輕一碰就會馬上消失似的。他不會消失的,滋子在心中這麼說。他是真的,不會消失。“你長大了,真的呢,你長大了呀。”義美寬大的手掌輕撫蹲在地上的敏子的肩膀。經過的人都很訝異地看著他們,然後對著站在旁邊的滋子露出探詢的眼神。滋子隻是微笑,她覺得那就是答案。直到敏子情緒穩定為止,不管有多少人經過,滋子都是回以同樣的笑容。但是她心中不免有些焦急。敏子,還不趕快跟阿等介紹義美嗎,他可是阿等的哥哥呀。漫長的殘暑終於結束了,預告秋天到來的風吹散了敏子的哭泣聲。滋子眯著眼睛,像吹口哨一樣,在風中喃喃自語。媽媽,你的頭腦裡麵開滿了梅花呢。好漂亮呀,好漂亮呀。風中的確傳來這樣的呢喃,滋子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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