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許克都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曹原,本想找個理由出差卻發現在當前這種緊要關頭任何理由都站不住腳,而且戈衛星他們還在急吼吼地等著消息。很快許克發現曹原似乎也在竭力回避他,兩個人都不再像以往那樣有事沒事隨便串門,連上廁所都要先偵查一番以免在那狹小得毫無回旋餘地的空間裡相遇,好在也都無心召集下屬開什麼會,凡是不得不呆在公司的時候就都關在各自的房間裡,但許克感覺橫亙在他和曹原之間的已經遠不止這一麵薄薄的牆。就在同時許克陸續接到一些媒體熟人的電話,似乎想打聽什麼又想求證什麼,許克估計以曹原在媒體麵前更高的曝光度打給他的這類電話恐怕更多,他也猜到這應該是戈衛星之流做的手腳,把內部問題外部化往往是促成問題解決的最有效的催化劑。隨著生命一點點流逝,許克很清楚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對他如此,對曹原如此,對九幫網也如此。戈衛星也很有緊迫感,又拿出隻爭朝夕的名言來督促,說今日事今日畢。許克看了眼日曆,心想今年的事就在今年了結吧,他終於下了決心。許克拿起桌上的分機剛要撥曹原的號碼,門被敲了一下便被無聲地推開,他抬頭就看見曹原靠在門框上,正衝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曹原一臉疲憊,好像走了很遠的路才從隔壁房間過來,眼睛裡看不出任何神采,許克乍一見還有些驚訝,隨即感覺看著曹原就像看著一麵鏡子,自己大概也同樣的形容枯槁。曹原先清了一下嗓子,說:“聊聊吧。”許克站起身整理東西,說:“去哪兒?邊吃邊聊還是邊喝邊聊?”“哪兒也不去,不吃不喝照樣能聊。”曹原用一種奇怪地眼神掃視著整個房間,說,“這地方多好,屬於咱們自己的地方,要不去我那兒吧,以前老是我在你這兒泡著。”許克很聽話地跟著曹原走到隔壁,曹原關上門,和許克圍著一張小圓桌坐下來,他先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說:“真奇怪,一到重大時刻我就緊張,一緊張就口乾舌燥可手裡全是汗,以前上台致詞、上電視之類的就這樣,嘴裡乾得很,手裡濕得很,後來鍛煉得挺不錯了可這會兒又這樣,你看……”許克不得不瞟一眼曹原已經朝他張開來的手掌,說:“你我之間有什麼好緊張的,有什麼說什麼隨便聊唄。”“今天不一樣,這次聊是曆史性的,許克,今天就是要劃時代,對你、對我、對九幫網都是,過去的時代就要過去,新的時代就要開始。”許克的心跳驟然加快,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臉大概也紅了,他想這就叫心懷叵測吧,曹原的開場白讓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所預設的談話策略恐怕得有所調整,至於如何調整尚不可知,便學著曹原一貫的腔調搭訕說:“你彆雲山霧罩的好不好,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有什麼大事搞得這麼玄乎?”曹原皺起眉頭,冷眼審視著許克說:“你裝什麼糊塗?什麼大事你還不清楚?這些天一切都變得不正常,你在想什麼、我在想什麼就不用遮遮掩掩了吧?”“那你說,我這幾天都在想什麼?”許克此時隻得硬著頭皮反問,又惴惴地怕曹原說出什麼讓他下不來台的話。“你和我一樣,都在想九幫網是不是已經注定要賣給漢商網,對吧?”“啊?”許克剛露出一絲驚愕就忙點頭認可。“嗯。”“你感覺已經無可挽回了嗎?”曹原問。“不是感覺,而是確信。”許克答道,“凱蒙在五年前也是最早給漢商網投資的幾家VC之一,漢商網後來的成功上市已經被樹為凱蒙在中國互聯網投資的經典案例,上市後凱蒙的股份隻陸續套現了一小部分,到現在還持有漢商網的不少股票。你沒關注一下漢商網的股票近期走勢如何?持續低迷!股市大勢本來就不好,漢商網搞的又是那種最傳統的電子商務,概念上毫無新意,業績嘛也是差強人意。凱蒙之所以熱衷於把九幫網賣給漢商網,就是想給一潭死水的漢商網注入新的炒作題材,拿並購說事兒,想借此拉抬漢商網的股價。這麼一聯係起來就知道凱蒙主意已定,把我們賣給漢商網他們已經可以賺一筆,等把漢商網的股價拉起來他們又可以賺一筆,有這麼強大的利益驅動單憑你我的力量怎麼可能抗衡?而且戈衛星還對我流露過一個意思,他建議咱們在選擇接受現金還是漢商網股票的時候多要一些現金,而凱蒙會多要一些股票,照他的說法是為了儘可能讓咱們多得一些實惠,其實他們是想等股價漲起來賺得更多。”“戈衛星這家夥最近都沒再和我聯係。”曹原嘟囔道。“哦……,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聊了聊,也讓我把剛才的建議轉告你,彆的沒什麼。”許克含混地一語帶過。曹原沒在意,追問道:“大勢已去?”見許克麵色凝重地點點頭,曹原不禁苦笑,“這麼說上次在小湯山的會上我的表現簡直就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許克一時語塞,正在猶豫是否該變被動為主動把話題引向自己事先設計的方向,卻聽曹原冷不丁問道:“哎,你知道程嬰和杵臼的故事嗎?”許克懵懂間根本無暇反應,曹原已經一撇嘴:“靠!你們這些留過洋的就是沒學問,那我隻好深入淺出給你講個大概吧。古時候有一個大忠臣,被一個大奸臣陷害,滿門抄斬,隻剩下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由這位大忠臣的兩個門客收養,知道門客什麼意思吧?就是馬仔!這倆馬仔一個叫程嬰,一個叫公孫杵臼,倆人就商量,公孫杵臼問程嬰,‘舍身取義和忍辱負重,哪個容易?’,程嬰就說死還不容易,一閉眼萬事皆休什麼都不用管,忍辱負重可就難多了,背著罵名吃苦受累最後還不見得能達到目的。公孫杵臼聽完就說咱哥倆這麼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我歲數比你大你就尊一回老,就讓我揀個容易的你去乾那個難的吧。程嬰自己剛好也有個幾個月大的兒子,就把親生兒子交給公孫杵臼,自己跑到奸臣那兒去告密,說公孫杵臼帶著的那個嬰兒就是忠臣的孩子,奸臣正要斬草除根一聽就立刻把公孫杵臼和程嬰的兒子都給抓去殺了,程嬰就成了被萬人唾罵的又賣主又賣友的卑鄙小人,帶著那個真正的忠臣的孩子躲進山裡,辛辛苦苦撫養教育那個孤兒十幾年,最後孤兒終於長大成人把奸臣殺了為他全家報了仇。聽明白了嗎?我的敘述還清晰吧?”許克哭笑不得:“這不就是趙氏孤兒嘛,你乍一說‘杵臼’什麼的我沒反應過來。”話一出口許克才終於徹底反應過來,他明白曹原拋出這個典故的用意了,心裡不禁泛起一陣陣酸楚。曹原卻嘻嘻哈哈地說:“哎,你知道我為什麼講這個故事嗎?它說明了親子鑒定這一技術的重要性,古時候科學不發達,教訓慘痛啊。”許克沒有任何回應,曹原悶頭在桌上拿起一張紙從中間一撕兩半,然後筆走龍蛇地分彆在兩邊寫上“舍身取義”和“忍辱負重”,攤在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未乾的字跡說:“我也來效法一下古人。許克,你說吧,舍身取義和忍辱負重,哪個容易?”許克還是不說話,胳膊肘搭在桌上一手一張輕輕按住兩張紙,下意識地把紙在桌麵上滑動,過了好久才說:“格裡菲斯那老家夥要是在場就好了,他應該把這兩張紙也珍藏起來。”“那可不行,在九幫網曆史上這些有紀念意義的文物怎麼能都流失到國外去?這兩份咱們留著,一人一份。我看也不要計較哪個容易哪個困難了,覺得各自適合乾哪個就選哪個,許克你歲數比我大我就尊一回老,你先選吧。”這幾天許克已經在腦海裡進行過好幾場沙盤推演,自認為把曹原可能的態度都已經考慮在內,卻絕沒想到會出現眼前這種局麵,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是否真正了解曹原這個人。曹原見許克不表態,便語調低沉地說:“九幫網雖然還不能說已經長大成人,但已經遠不是嬰兒的階段了,也不應該說是孤兒,就算沒了媽,爹還在啊,隻是投奔到漢商網以後就成了典型的寄人籬下,孤苦伶仃地要是沒人照應著遲早得自生自滅,我就是對這個放心不下。說舍身取義有點兒言過其實,沒那麼嚴重,毫發無傷、錢財無損,不過是‘下課’而已,說好聽點兒還是功成身退。說忍辱負重嘛也有點兒過了,談不上有什麼‘辱’,但辛苦受累是真的,少不了為保住九幫網這點骨血在漢商網委屈求全。以上就是我對這兩個角色的理解,許克,你挑吧,留一個給我就行。”許克仿佛一尊蠟像似地呆坐不動,隻有眼珠不時錯動一下,目光輪流在兩張紙上逡巡。曹原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輕輕地把寫著“舍身取義”的那張紙捏起來,看了看,仔細地折疊好,塞進西服口袋裡,說:“就讓我來送這個又容易又適合我的角色吧,不願割舍也得割舍,不想走人也得走人啊。”“曹原,這未免太委屈你了,九幫網沒有你根本就走不到今天。”許克終於開了口。“許克,沒有你九幫網就不僅走不到今天也走不到明天更走不到後天,為了九幫網的將來,為了讓九幫網儘可能繼續朝咱們心目中的那個樣子走,就讓我享享清福,你自己忍辱負重吧。”許克忽然提高聲音:“如果咱們再堅持一下、抗爭一下,怎麼樣?大不了你和我一起走!沒有了咱倆,九幫網還是九幫網嗎?漢商網還會有興趣買嗎?凱蒙他們不會不掂量著辦的。”曹原緩緩地搖頭:“就像你說的,沒有了咱倆,九幫網就不是九幫網了,這恰恰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結局。不僅沒有一方是贏家,而且我們幾年的努力就全部付之東流,這麼賭我可賭不起。”“那——我來向董事會建議,你不要退出,由你和我來當co-CEO,你主管九幫網運營,我主管和漢商網的購並。”曹原抬眼看了看許克,說:“我不在乎麵子,更不在乎什麼頭銜,我一直都把咱倆當作是co-CEO。我不願繼續留在九幫網並不是向凱蒙他們屈服,而是不想眼看著九幫網在我手裡被賣掉。”許克歎口氣:“我也不在乎頭銜,你我合作這麼久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你取而代之。隻是……在凱蒙那幫投資人眼裡,我可能更像是個職業經理人的樣子。”“那當然,所以我說忍辱負重那個角色適合你嘛。我終歸是草根,沒辦法給人家錦上添花,也不可能融入到漢商網那麼高雅的盆景裡麵。”“彆這麼說,我覺得隻要我們堅持一下,你不僅現在不必離開九幫網,等並入漢商網以後照樣可以有不錯的位置。”曹原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笑道:“去漢商網,不是我要的生活。咱們在一塊兒這麼久你還是不了解我,這一年多半家豬半野豬的日子實在是太痛苦,我真不敢想象到漢商網當一頭地地道道的家豬該是什麼滋味兒。——哎這話可不是衝你,你彆介意。揣著股份、拿著高薪,就成打工皇帝了?狗屁!再風光的太監也還是太監,已經被去了勢連男人都做不成還自以為是皇帝,下場無非是要麼被開刀問斬要麼被掃地出門。我不想當家豬被人喂養,也不想當太監供人使喚,也許你覺得我太極端了,不過我一直這麼認為,做男人最要緊的就是不能被去了勢,這輩子我一定要挺住一口氣,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許克聽完隻是搖搖頭,沒說什麼,曹原又自嘲道:“當然啦,做男人是要付出代價的,眼前的代價就是不得不放棄我的九幫網,但我認了,反正九幫網已經注定不再是我的九幫網,我不會為了他當一頭家豬。”許克苦笑一下:“那我還是回歸我的老本行,當我的家豬去吧。三年前你就講過同樣的話,如今你更有資格這麼說,你可以做一頭身家千萬的野豬了。”“是啊,三年了,恍如昨日啊。”曹原喟然長歎,許克也跟著唏噓不已,兩個人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裡,聊到他們在建材城的首次不期而遇,曹原說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眼饞,五十套馬桶啊,那是多大的手筆;聊到他們在上島咖啡的第一次懇談,許克說不應該選上島,從此我就上你的道了;聊到他們策劃實施的“多彩妖姬”事件,曹原最後一次追問許克到底如何物色到那個女孩兒,許克依然守口如瓶;聊到他們在後海酒吧玩的那三隻杯子的遊戲,曹原說那可是裡程碑啊,九幫網的形勢從此就煥然一新了,沒有你許克我還得在黑暗中摸索很多年;聊到“蹦床女郎”事件和他們收到的第一筆三十萬,許克說當初還覺得咱們像黑社會,看看現在,網絡暴力已經無處不在了;聊到他們在矽穀和凱蒙談妥融資在酒吧裡爛醉如泥,曹原說你都不知道吧,一到美國你連講醉話都是用英語,許克忙問還記得我說了什麼嗎,曹原說靠,你我都沒醉的時候你說英語我也聽不懂……不知聊了多久,忽然聽到門外有人高聲問道:“九幫網還有人嗎?”“怎麼沒有?!我走了還有許克!”曹原的腦子還陷在對九幫網命運的憂慮中,不禁脫口而出對著門大喊。許克忙開門走出來,見是兩名大廈的保安正在公司門口一邊用警棍敲著玻璃門一邊向裡麵探頭探腦,把他們打發走再回來對曹原說:“都沒注意,你看已經幾點了,公司人都走光了。”曹原看一眼手機:“都這麼晚了,連飯都忘了。”許克笑道:“連水都沒喝。”兩人忙各自收拾好東西,曹原在公司裡各處走走、看看、摸摸,很是依依不舍的樣子,許克靜靜地站在門口望著他,不由湧起一股傷感。曹原從裡往外沿路把燈一盞盞關掉,最後走過來手搭在離門最近的開關上囑咐說:“人走燈滅,我的優良傳統你可要繼承下去,以後要是你最後一個走,彆忘了關燈。”許克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還好就在這一瞬間曹原的手“啪嗒”按了下去,最後的一組燈滅了,許克和曹原一起陷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