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蒙公司的策略在完成二次融資的三個月後發生了重大變化,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忽然開始格外注重九幫網的盈利狀況了。第三季度的董事會及管理層例會剛開完,戈衛星卻沒有要走的意思,曹原和許克見狀便請其他人離開了會議室,隻剩下三個人的房間裡仍然彌漫著剛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許克把投射在白板上的幻燈片換成九幫網的年度營收預測圖表,對戈衛星說:“你不就是瞧它不順眼嗎?那我就多給你瞧瞧。”戈衛星皺著眉頭:“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我說得還不夠透嗎?Bottom line!從今天起,你們每時每刻腦子裡隻需要想這一個詞——bottom line!”“可你並不隻是要我們想著bottom line,你是要我們在一夜之間把bottom line由紅變黑!這可能嗎?CFO是你們找來的,我們的情況你還不清楚嗎?這兒沒外人,你自己說,讓九幫網從第三季度開始賺錢,可能嗎?”“你們的職責,就是把不可能變為可能!你們做不到,那就換人!”曹原的鼻子裡哼了一聲,戈衛星也意識到失言,忙改口說:“我是要你們換換腦筋,形勢變了,strategy也要跟著變,眼下不再是還拚命上規模的階段了。”“說得容易,又搞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那一套?”曹原冷冷地說,“過去這一年我們一直在‘廣種’,如今當然隻能‘薄收’,怎麼可能高產?!”戈衛星剛要張口,許克已經又問道:“你說形勢變了,我一直就想問你呢,究竟在什麼方麵發生了什麼變化讓你們凱蒙一下子判若兩人,現在就咱們三個,你可以說了吧?”戈衛星沉吟片刻,把身子湊近會議桌,一直站著的許克見他擺出要推心置腹的架勢便坐下來,曹原也放下蹬在椅子上的一隻腳,洗耳恭聽。戈衛星壓低聲音說:“按照我們凱蒙原先的預期,第三次融資仍準備采用私募形式,但從近期資本市場的發展勢頭來看,有可能我們可以跳過這一步,直接瞄準公募,搞IPO上市,這也充分體現出我們對你們、對九幫網的樂觀和信心。從著眼私募到力爭公募,這當然是一個根本性的變化,做私募就要像我們過去一年搞的那樣隻要把勢頭做起來就行,至於模式、營收等等可以先不管它,越模糊私募越有興趣,因為越看不清、越說不準就越可以做文章。但搞公募就不行了,那都是有門檻的,即使最激進的證券市場也有明確的準入指標,所以我們從現在起就要朝著那些指標努力,不要數量要質量,不要規模要效益。”曹原和許克互相望了一眼,曹原伸手一指戈衛星:“你們這幫資本家,貓一天狗一天,變得也太快了。當初我主張穩紮穩打,爭取讓九幫網儘早盈利,可你們瞧不上啊;如今攤子總算鋪開了剛想再折騰一把,你們又說規模不算數了,賺錢是第一位。靠,什麼都讓你們說了。”戈衛星嘿嘿地訕笑幾聲:“不是我們變得快,是資本,資本從來就是翻雲覆雨的嘛。”許克搖頭:“今年內要想breakeven都不現實,第三季度就要開始盈利更是做夢。我們過去怎麼做的你還不清楚?根本沒把重點放在revenue上麵,為了覆蓋全國、覆蓋各行業,對新簽約的特約商戶一律免收服務費,對原來北京的老商戶也都減收緩收了,規模倒是上去了,收入不增反降,這種趨勢你要一下子扭轉談何容易?”“給sales施加壓力,逼他們開始向商戶收錢,必須把錢收上來,否則走人。”戈衛星咬牙切齒地說。曹原冷笑道:“老兄,你知不知道,九幫網在很多地方連銷售人員都沒有,逼誰去?新設的分站隻有做內容的員工,大多數合作夥伴隻負責擴大規模,發出一張九幫卡咱們獎勵他五塊錢,簽一家特約商戶獎一百塊,這幫家夥隻會從九幫網拿錢,現在要他們槍口對外找特約商戶要錢,太高估他們能力了吧?”“那就胡蘿卜加大棒,威逼加利誘,立即停止對發放九幫卡的獎勵,隻能從商戶支付的服務費中獲取提成,提成要高,百分之二十不行就三十,甚至一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在各地大量招聘sales,低工資甚至無底薪,就靠高額提成,一個月沒業績就換掉,大進大出,我就不信局麵不會改觀。”戈衛星用左手拍拍曹原,再用右手拍拍許克,笑著說,“做老板嘛,不狠一點怎麼行,中國最大的優勢就是勞動力資源嘛,你們也要學會搞一點剝削搞一點壓榨,辦法肯定是有的,過去已經證明你們行,將來一樣會證明你們行。”曹原和許克把戈衛星送進電梯,等戈衛星的笑臉消失在電梯門後許克說:“我們還算是老板嗎?”“靠,誰剝削誰、誰壓榨誰還不知道呢。”曹原說,“你先回去吧,我得上廁所讓自己放鬆放鬆。”從洗手間出來曹原雖說身體得到了放鬆但心情依舊,他鬱鬱寡歡地經過前台時聽到電話鈴聲響起,電話機上一條外線不住閃亮,他立刻充當起接線員的角色:“你好,九幫網。”“請轉一下施穎,謝謝。”曹原剛要把電話轉進去忽然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好像是公關公司的任銘,便不知動了哪根腦筋沒按施穎的分機號而是把電話“hold”了一陣,然後重新接起來,對方抱著電話聽了半天音樂想當然地以為已經轉給了施穎,立刻笑道:“大小姐你可真忙,就算咱們關係不一般你真忍心晾我這麼久啊。”曹原沉默了好幾秒鐘,直到對方“喂”了兩遍才說:“抱歉沒轉過去。”隨即用冰冷得近乎陰森的聲音補上一句,“我是曹原。”話筒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雙方隻僵持了很短的一瞬間曹原就聽到“哢嗒”一聲,對方竟然把電話掛了。曹原氣急敗壞地也把電話一撂便往回走,經過施穎的房間時隔著玻璃狠狠地朝裡麵瞪了一眼,可惜正在低頭忙碌的施穎根本沒看見。曹原把自己重重摔在椅子裡,結果可以後仰的皮椅差點翻過去,他雙手抓住桌邊才避免了一場險情,這讓他更加惱羞成怒,像隻困獸一樣在屋子裡來回走,真想把桌上架上的易碎品都砸個稀爛,但終究還是忍住了,畢竟那些東西都是錢,隻要是錢無論多少他都心疼。漸漸地曹原的怒火熄了些但仍然坐立不安,他在等待,在等施穎主動來向他澄清,據他分析任銘肯定馬上就會把這事告訴施穎而施穎一定會立即采取危機處理。確實陸續有幾個人敲門進來,但都不是施穎,這些人一見曹原的臉色便都長話短說抽身而退。曹原覺得很難過,心想這大概就是被背叛的滋味,想到背叛他就想到了艾琳,眼睛在MSN的聯係人列表中逡巡,艾琳不在,從上海回來後曹原就沒在MSN上遇到過她,“她大概已經把我阻止了”,曹原這麼想著就更覺得難過,從手機裡找出艾琳的號碼猶豫再三還是沒撥,他感覺自己已無力再承受更多的打擊和傷害了。施穎終於來了,不過並非一個人,而是跟在許克身後,兩人似乎都沒注意到曹原的神情有些異樣。“下半年的PR費用預算,”許克把一張表格放在桌上說,“照今天會上的意思恐怕也得削減一些,我讓施穎又調整了一下,你看看。”曹原沒碰那張紙,隻是低頭瞟了眼,問道:“施穎,北京總共有多少家公關公司?”“幾百家吧。”“是一百還是九百?”曹原追問。“具體數目我也不知道,反正每天都有開張的也有關張的,大概六、七百家吧。”“那乾嗎非找他們不可?換一家不成嗎?”曹原說完就眯起眼睛看著施穎的反應。施穎和許克各是一臉的莫名其妙,許克問曹原:“你感覺這家出什麼問題了?對他們不滿意?”曹原一指施穎:“你問她!”許克誤會了,說道:“你彆疑神疑鬼的,這一年的費用我每筆都過目,從來沒什麼離譜的。”“不是錢的事兒。”曹原不耐煩地一擺手,又問施穎:“任銘剛才沒給你打電話?”“打了,他的proposal裡在媒體關係部分有一筆專門的預算,用於屏蔽針對九幫網的負麵消息,隻有總額沒有明細,我發短信讓他說明一下,他就打回來了。”許克笑著插話:“這說明九幫網確實今非昔比了,當初咱們可不怕什麼負麵消息,隻怕沒消息。”曹原不搭理許克而是繼續追問施穎:“任銘沒說他摔我電話的事?”“沒有呀。”施穎瞠目結舌,“到底怎麼回事啊?”事到如今曹原也顧不上麵子,把那幕經過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許克聽完立刻站起身試圖回避,曹原叫住他說:“彆走,於公於私你都應該在這兒呆著。”然後直視施穎逼問道:“這事你怎麼解釋?”“你沒聽錯?能確認是他嗎?”施穎有些懵了。曹原發出一聲冷笑:“這你應該清楚啊,還可能是彆人?看來和你關係不一般的不止他一個啊。”許克聽不下去了:“曹原你彆胡說八道了,電話裡開開玩笑、套套近乎這不是常有的嘛,我跟partner裡的女孩子講話比這可過分多了,曹原,你敢說自己和她們就都是一本正經的?”曹原感覺自己的臉紅了,忙爭辯說:“那他為什麼摔我電話?如果心裡沒鬼隻是開玩笑解釋一下不就行了?他就不怕我一氣之下不跟他們合作了?連生意都可以不要,可見不隻是什麼玩笑的事!”兩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施穎臉上,施穎的臉紅一塊白一塊的,卻不肯說話。曹原再將一軍:“有本事你現在就給那家夥打電話,問問是不是他。”施穎居然很聽話地拿出手機就要撥號,許克急了,心想施穎真是昏了頭,怎麼能當著曹原的麵打這個電話?豈不是不打自招,忙製止說:“彆打彆打,把外人牽扯進來乾什麼,以後還怎麼合作?”“還合作個屁?!”曹原罵道。“曹原!”施穎再也忍不住了,“你給我聽清楚,於公於私,我都沒有做錯任何事!”說完就猛地站起身拉開門走了出去。曹原愣了一會兒,指著洞開的房門說:“嘿,她還橫起來了。許克你說,有她這樣的嗎?”“我說?我什麼也不想說。”許克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低聲道,“你要非讓我說,我就問一句,有你這樣的嗎?”曹原正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時候施穎在MSN上發了條消息,問曹原能否送她去個地方,曹原問去哪兒,施穎說那個街邊公園,曹原說不去,要去你自己打車去吧,施穎就直接下線了。曹原終歸還是陪施穎去了那個小公園,他在街邊很仔細地選了個儘可能安全的位置停好車,跟在施穎後麵進了公園。盛夏時節,晚上公園裡的人比白天要多,施穎在甬道上走一會兒就停下來等一會兒,最後忍不住對曹原說:“你就不能和我並排走?乾嗎像個尾巴似的。”曹原嘟囔道:“人這麼多,哪兒容得下並排走,能跟上就不錯了。”施穎站在甬道邊上張望,看到他們第一次見麵時曾在下麵落腳的那幾座雕像,不無遺憾地說:“怎麼給圍上了?不然可以再去那兒坐坐。”“沒圍上我也不去。”曹原剛恨恨地說完就見施穎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心裡不免也有些難過,想了想竟說出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話,“我舍不得褲子。”施穎笑了,曹原卻還想硬撐著繃住臉,最終還是沒忍住忙扭過臉去,等他轉回來卻發現施穎已徑自向前走了。兩人好不容易在河邊的水榭搶到一段剛騰出來的石欄挨著坐下,曹原說:“好啦,你約我出來有什麼想解釋的就說吧,其實不用那麼費勁,道個歉、認個錯就行了。”施穎沒動靜,曹原又問:“給任銘打電話了?是他吧?”“無聊!曹原你彆讓我鄙視你好不好?今天的事我不想再提了。”“這話應該是我才有資格說吧?”曹原睨視施穎。“你要真想談這個,那我隻好奉陪。曹原,你覺得,你和我誰聰明?”“哈!”曹原大叫一聲,“這還用說,我哪兒有你聰明啊。”“你覺得,你和我誰更了解對方?”“以前我自以為也很了解你,但現在就不好說了。”曹原搖頭。“好,既然你承認不如我聰明,也承認我了解你比你了解我要透得多,為什麼還要搞這種小把戲?最讓我無法原諒的是你居然把許克扯進來。”“哎,怎麼成了我搞什麼把戲?”曹原站了起來。“彆那麼氣勢洶洶的,坐下,你坐著也比我高。曹原,今天的事隻不過徹底證明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你,你變了。”“廢話!誰沒變化?你就一成不變?”“你原來房間裡的那些書,包括書櫃裡的、床上的,你都看過嗎?”施穎忽然問。曹原一愣:“基本都翻過吧,問這個乾嗎?”“有本心理方麵的書,我在你床上看過,裡麵講到一種心理現象,絕大多數人如果有背叛或者傷害他人的行為都會產生負罪感,有的人會認錯、悔過、贖罪,有的人會漠視或假裝遺忘,有的人會一直背負下去,而有的人卻可以很快讓自己解脫出來,他們從心理上把自己從加害者定位成被害者,從背叛變成被背叛,拚命證實甚至想象出他所背叛或傷害的人其實也做了背叛他、傷害他的事,這樣就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平衡,一些心理治療就是利用這個辦法。曹原,彆再發揮你的想象力了,應該道歉、應該認錯的是你,對吧?”“哼!才說了沒兩句我就已經猜到你指的是哪本書上的哪段話,你這算不算取之於敵、用之於敵?”曹原的冷笑很快僵在臉上,他想,自己和施穎何時成了“敵”呢?這個念頭瞬間化作一陣寒意襲卷全身。施穎長長地籲了口氣,說:“直覺早就告訴我,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你了,至於她或者她們是誰,你和她或者和她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做了什麼,我並不關心,但我知道,已經發生了。曹原,雖然你今天為了擺脫你的負罪感而再次傷害了我,我仍要感謝你,畢竟,你還有負罪感。”“說你自己呢吧?是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才拚命想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施穎並不爭辯,而是接著自己的話說:“我開始還以為是我長得不夠漂亮……”“你還不夠漂亮?!你已經迷倒了多少人啊,我算一個,還有當初那幾個北航的學生,還有你的郝哥,還有那個任銘,唉,我真想不通,你怎麼會居然找了個‘公關先生’……”施穎不理睬曹原陰陽怪氣的調侃,雙眼直直地望著遠處繼續說:“還以為是我對你不夠好,總說你不愛聽的話,有損你的自尊心和形象,現在我明白了,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太早就和你在一起。我陪你吃了太多三塊錢一碗的牛肉麵,我見過你那張又臟又亂的床,我知道你當初隻有幾件襯衫還知道隻有哪一件的領子沒有磨破,我知道你有很多時候其實都束手無策、聽天由命,根本不知道方向在哪兒,我知道你常常自卑、常常笑著說完‘再見’轉過身就罵人,我知道你自己都認為你所謂的成功隻是瞎貓撞上死老鼠,我知道你剛談好融資的時候哭得有多沒出息。曹原,如今適合你的女孩兒應該是在去年以前根本不認識你的,她見到你時你已經是曹總、已經是千萬富翁、已經開著路虎、已經四處上鏡。我不適合你了。”“施穎你俗不俗啊?把自己說得像秦香蓮似的,好像我多麼忘恩負義、多麼喜新厭舊,我什麼時候敢把你看做糟糠?在你眼裡我是糟糠還差不多!”“不吵了,本來我今天也不是要和你說這些。”施穎一臉平靜,“曹原,我想離開九幫網了。”“去哪兒?出國?還想去念書啊?”“是想出國,不過不想念書了,看看九幫網新招的人,‘海龜’還少嗎?”施穎忽然莞爾一笑,“我想去日本,做美容。”曹原呆呆地望著施穎,不隻是因為她突然冒出來的怪想法,更因為她剛才的笑容,曹原已經很久沒見到施穎這樣俏皮而靈動的笑了。“去學美容?想回來開美容店?搞加盟連鎖、品牌經營?”施穎被曹原這一連串問題引得又笑起來:“我看你真是被投資人逼出毛病來了,滿腦子全是生意。我是去做美容,懂不懂?隆鼻、瘦臉、吸脂、隆胸什麼的。”曹原將信將疑,伸手想摸一下施穎的額頭被施穎躲開了,又湊上來問:“逗我呢吧?”施穎把身子往遠處挪了挪:“我這是CMO在向CEO陳述離職意願,是在談工作,逗什麼逗。”“呃,情人眼裡出西施,你是小施,已經夠漂亮了還瞎折騰什麼,想在所有男人眼裡都是西施?”施穎白他一眼:“這就與你無關了吧。”“呃,那乾嗎要去日本?韓國不行嗎?”“你看,我又不得不說你無知了。日本整形美容的技術水平要比韓國高出很多,隻是韓國人能咋呼,日本人不言不語的。你想啊,哪兒的女人長得越困難,哪兒的美容市場就越成熟,哪兒的技術就越發達。日本女人天生的基礎條件比韓國女人還差,但做出來的效果反而更好,這就是證明。”“哈哈!你長得有這麼困難嗎,非得請日本人出手不可?”每當曹原極為難得地抓住一次奚落施穎的機會,他都會興奮異常,待他笑夠了才發現施穎的臉上像掛了一層霜,忙改口說:“等你回來裡裡外外已經換得差不多了吧?那時候你都不是你了。”施穎都不肯看曹原一眼,冷冷地說:“你現在裡裡外外就已經不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