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凱蒙公司來做儘職調查的東風,九幫網不僅做了足夠的淨化處理,還少不了仍要搞些美化,連網站也在按照國際化和規範化的標準進行完善和升級。施穎把打印出來的網頁設計圖樣攤在許克桌上,說:“在‘關於我們’這個欄目裡麵打算放創始人簡介,你看這樣弄行不行?”許克拿起來看看,有些躊躇地說:“非得放嗎?我和曹原都不是什麼名人大腕兒,頭上啥光環也沒有,放了也不見得有什麼效果。”施穎一笑,瞥一眼坐得不遠的曹原說:“他腦袋上確實沒光環,隻有草帽,可你有光環呀,我就料到你肯定下不去狠心吹自己,就替你捉刀了一回,你看看有什麼不妥之處沒有。”許克推托不過,隻好又很勉強地再次拿起圖樣審看文字,沒看幾眼就又放下,說:“我的簡介怎麼寫這麼多,像曹原那樣隻放幾行字不行嗎?”施穎又笑著瞥一眼曹原,說:“我倒是想給他多寫幾行呢,可他也得有的可寫呀,他不像你學曆經曆都那麼出眾,當然得突出重點啦。”“兩個創始人,一個簡介隻有兩行,一個簡介卻有大半屏,這恐怕不好。”許克搖頭說。一直豎著耳朵聽的曹原扭臉朝這邊說:“沒什麼不好,你的海歸背景是你的特色,我的草根出身也是我的特色,用喬總的話說咱們這叫相得益彰。”“用我的話說你們這叫相映成趣,真的挺好。”施穎也說。許克抵擋不過他倆的一唱一和,硬著頭皮拿起筆,說:“那我稍微做些改動沒問題吧?”“當然啦,歡迎斧正,本來簡介也得你本人同意才行。對了,連曹原的你也幫我修改潤色一下吧,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怎麼吹他。”許克沒說話,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簡介中的一句話“早年畢業於美國芝加哥大學”用一道橫線勾掉,在旁邊一筆一劃地寫上“早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畢業”,然後抬頭惴惴地問:“這樣可以嗎?”施穎湊上來仔細看了又看,卻怎麼也看不出這兩句話有何分彆,怔怔地說:“嗯——可以吧。我還以為你要改的是‘早年’倆字呢,我寫的時候就覺得怎麼像悼詞似的,哈哈,可一想也挺好玩兒,就留著了,你不嫌彆扭吧?”“不彆扭不彆扭。”許克心不在焉地回應,眼睛又盯向自己的簡介,試探道,“隻放中文的就夠了吧,整個九幫網都還沒做英文版呢,乾嗎唯獨創始人簡介要放英文的?”“上次戈衛星專門提到的,目前九幫網的用戶都是本土的所以網站的功能應用部分隻有中文就夠了,可是投資人就未必隻限於本土而很可能是國際的,所以網站的概述部分尤其是創始人和管理團隊介紹應該有英文的,我覺得他講的有道理。”施穎忽然意識到什麼,又馬上說,“是我的英文翻譯得不夠好吧?你隨便改,真的,重新翻一遍都成,沒事兒的。”施穎的坦誠讓許克很不好意思,忙擺手說:“沒有沒有,你的英文很好,我考慮的不是這個。要不……我再看看,改好了給你?”等施穎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許克仍呆呆地半天不知如何是好,猶豫再三,總算下了狠心再次拿起筆,把英文簡介中“graduated from the Uy of Chicago”這句話裡的“the”改為“a”、把“of”改為“in”,又把大寫字母“U”塗抹為小寫,變成“graduated from a uy in Chicago”,然後把筆一扔,如釋重負地靠在椅背上。這些年來,許克從不說自己“畢業於芝加哥大學”,而是一向自稱“在芝加哥大學畢業”,彆人也都一向理解為他是“在——芝加哥大學——畢業”,但他與眾不同的斷句方式卻是“在芝加哥——大學畢業”,這難以覺察的細微差異正是他一直以來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許克其實並不是那所芝加哥大學的畢業生,而是在芝加哥一所不知名的學校混了個拿不出手的文憑,就像有人自稱“在北京大學畢業”,其實可能也隻是在北京的某所大學畢業而已,不過許克們倒也不能算是說謊,隻能說是中文的玄妙導致彆人的理解產生誤區。許克走到施穎桌旁,把改過的文字圖樣遞給她,說:“沒彆的問題了。”施穎乍一看竟沒找到何處做過改動,疑惑地看許克一眼,許克用手指點了下那個句子,她這才注意到有幾處微小的變化,但僅僅一個冠詞、一個介詞和一處大小寫的不同已經讓施穎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猛地抬起頭瞪大雙眼直愣愣地看著許克,像是被什麼駭人聽聞的真相驚呆了。施穎這一看讓許克頓時感覺仿佛渾身衣服被扒了個精光,他懊悔自己怎麼沒把圖樣放下就走居然還站在這裡等待施穎的反應,他苦澀地笑了一下,挪動腳步轉身走了。施穎這輩子還從來沒見過有誰這麼苦澀地笑過,即使在電影裡電視上那些豐富且誇張的表情裡也沒有,她扭頭看到坐回電腦前的許克已經把臉嚴嚴實實地遮擋在屏幕後麵,心裡難過極了,她覺得許克的痛楚完全是由她造成的,卻不知該如何安慰許克以挽回自身的過錯。施穎掃一眼588室,曹原正在打電話,郝書忠等其餘十來個人也都忙著,似乎沒人注意到剛才那一幕,她在MSN上給許克發了條消息:“出去聊聊好嗎?”很快,對話框裡提示說許克正在錄入消息,等了會兒卻什麼也沒收到,她正納悶卻又看到相同的提示,又等了會兒卻仍是隻字未見,剛要再發一遍消息許克的回複終於來了,隻有一個字——“嗯”。許克跟著施穎出了房門一直向前走到長長的走廊的另一端,與588室遙遙相對,兩人在窗戶兩側分彆站定,沉默一陣後施穎勉強笑笑說:“英語就是這點不好,太精確太嚴謹。難怪有人說中國古代是有技術沒科學,根源就在於漢語太模糊太詩意。”許克同樣勉強笑了笑,比剛才的苦笑好看不了多少。“芝加哥大學,當初我還申請了呢,可惜呀,他們不肯給我獎學金。”施穎也露出一絲苦笑,像是問許克又像是自問,“念的是不是芝加哥大學真有那麼重要嗎?”許克終於開口說:“已經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隨口那麼一說,彆人就想當然認為我上的是芝加哥大學。我並沒有欺騙或者誤導任何人,我隻是……沒有去糾正他們。”“許克,我一點都不認為你做錯了什麼,真的。我隻是在感歎人的願望確實是無止境的,像曹原,他當初的願望隻是能進北京的任何一所正規大學拿到本科文憑;而我,拿到名牌大學的文憑卻一心想出國再混個洋文憑;而你,拿到洋文憑回來卻斤斤計較拿的不是芝加哥大學的文憑……”“不是我計較!”許克的調門驟然拔高,“是彆人計較,我從來沒覺得我比UofChicago出來的低一等,也從來沒覺得我比你、比曹原高一等,可是彆人……”“我理解,不管是出於某種實際需要或者隻是出於虛榮心,你都沒有什麼不對,我沒有一點責備你的意思。”“可是,剛才你還把我的芝加哥大學背景當作光環,現在卻發現是我的一個汙點,這不都是因為我咎由自取嗎?施穎,我剛才不想把英文簡介放到網上,並不是擔心我自己的名聲,而是怕這事被人翻出來影響咱們九幫網。”“這我明白呀,我想和你說的就是這個。許克,我不認為虛榮心有什麼不好,我是不想看到你有負罪感!”許克驚訝地看著施穎:“你沒覺得這是我的一件醜事?”“哎呀我得說多少遍你才能聽進去呀。十分鐘之前我以為你是芝加哥大學畢業的,現在我知道你不是,可是,十分鐘之前的你和現在的你有什麼分彆嗎?都是同一個你呀。我不覺得那算什麼醜事,更不是什麼汙點,我對你的看法沒有任何改變,也希望你對自己的看法不要有什麼改變。”“施穎……你真是一個很寬容的人。”“寬容?這個詞太重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居高臨下地寬容彆人呢?我寧願說,我們應該善待彆人,但我現在最希望看到的是你善待你自己。”“我算是體會到自欺欺人這個詞的含義了,久而久之,我也時不時自以為真是芝加哥大學出來的呢。”許克笑了笑,雖然還有些僵硬,但比剛才已經輕鬆了許多,轉而問道,“那放到網頁上的簡介究竟怎麼寫?”“中英文都用你修改過的呀。哦對了,我有個小問題,純屬好奇心啊,你要是不願意回答就當我沒問,你以前在外企用的resume是英文的還是中英文都有?英文上是怎麼寫的呀?”“都是英文的,”許克猶豫一下便很坦白地說,“就是像你寫的那樣,the Uy of Chicago。”“啊?!那可是蓄意弄虛作假啦,性質嚴重啊,你剛才還口口聲聲說沒欺騙過任何人呢?!”施穎笑嘻嘻地質問。“沒錯,就是欺騙了。如果真有誰一輩子都沒有欺騙過任何人,那就讓他來指責我好啦。”許克終於放開了。“咦——外企從來沒要過你的畢業文憑嗎?還是你像《圍城》裡的方鴻漸那樣也預備了假文憑?”“沒有。不過,”許克詭秘地眨了下眼睛,“我確實也預備了一份。”“就是,誰讓那幫家夥隻看表麵文章,就應該用表麵文章去對付他們。同樣道理,要對付隻注重女人外表的男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整容,給他來個徹底的弄虛作假。對了,你看我給曹原寫的簡介了嗎?”施穎問完馬上意識到純屬多餘,許克當時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怎麼會有心思細究曹原那幾行簡介,不待許克搖頭就接著說,“我既沒寫他上的是分校,也沒提他‘專升本’的事,他看了眼說句‘挺好’就扔給我了。他呀,我損他學曆低吧他不在乎,我替他假造學曆吧他也隨便,他的心態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許克,我的話你彆在意,和曹原相比,你的心思太重了。”“施穎,你知道曹原比心態還好的是什麼嗎?”許克定睛看著施穎,認真地說,“是運氣,他能遇見你這麼好的女孩兒,運氣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施穎甜蜜地笑了,但臉上很快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愁容,說道:“可是,就像我剛才說的,人的願望是無止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