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須發花白,矮小瘦弱,正是白天陸亦軒在茶肆門前撞上的老道。陸亦軒雖不知老道底細,但看他仙風道骨,想必也是得道高人。他絕境之中,猛見此人,真如迷者得道路,溺者遇舟航,心中自是驚喜至極。那老道連打手勢,讓他休要做聲,然後用劍挑開他手腳上的繩索,悄聲道:“小兄弟,我們又見麵了。”陸亦軒手腳一鬆,頓時舒泰,忙道:“道長,救我!”老道笑笑:“不必驚慌。近日城中連連死人,都是這兩惡徒所為。今晚我特意引他們到此,不但要救你出去,更要手刃凶徒。”陸亦軒方知一切都在老道計劃之內,興奮道:“兩個惡賊坑苦我了,我與道長一道殺敵!”那老道點點頭,讚許道:“嗯,很好,真是英雄出少年。這兩人修為甚高,憑貧道一己之力,委實有些困難。小兄弟,你拿好這包石灰粉,待會兒趁那兩惡人不備,伺機撒了他們眼睛,到時我從暗處突然出手,定能十拿九穩。”說罷,他從懷中摸出一個拳頭大的油紙包遞給陸亦軒。陸亦軒看老道一身宗師氣質,未曾想他竟要使此等齷齪招數,略微有些遲疑道:“道長,這手段未免不太光明吧?”老道正色道:“殺戮之事,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無論何種手法,隻要殺賊,都可稱為正大光明。”聽老道一說,陸亦軒心中釋然,藏好油紙包,讓老道將繩索重新虛繞到手腳之上,靠牆而坐,裝作一切無事。老道安排好一切,閃身到神像之後,再無聲息,陸亦軒猜他定是屏息寧氣,隻待陸亦軒出手,便會暴起攻擊。一想到自己責任重大,陸亦軒心中不免有些緊張。片刻之後,廟門“哐當”一聲被踢開,那光棍和逸夫快步走了回來。光棍把桶一扔,緊鎖眉頭道:“滿桶水潑下便乾,這裡果然有詭異。”逸夫點頭道:“沒錯,看這廟中情形,要麼是你我撞破那人行徑,要麼是他故意設局引咱們前來。”光棍一聽,麵露凶相道:“不管這麼多,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陸亦軒見他們談話分神,正是大好時機,探手入懷,猛地躍起,將油紙包中的白色粉末向光棍眼中撒去。兩人懷有心事,並未在意陸亦軒,更未想到他的手腳已被鬆綁。見他暴起攻擊,心中同時一驚,但那光棍身手著實了得,就這刹那之間,竟從背後拔出紅紙傘,啪的一聲,大張傘麵,將陸亦軒的白灰儘數擋開,一時間,整座廟內,煙霧彌漫。陸亦軒見偷襲並未奏效,正在遺憾,突覺一股異香撲鼻,如蘭如麝,頭腦一昏,立馬不省人事。光棍大叫一聲:“莫吸氣!”拎起陸亦軒,同逸夫一起破門而出。逸夫從腰帶中扣出一顆丸藥,拍入陸亦軒口中,加之外麵新鮮空氣一激,陸亦軒慢慢醒轉過來。那光棍上來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道:“臭小子,撒毒粉這種下三濫也使得出。孝陵衛道行不怎麼樣,但不致這麼下流,我看你不是他們的人,你是什麼來頭,快說!”陸亦軒見偷襲失利,知道難逃毒手,於是橫下一條心道:“誅殺狗賊,無論手段!小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孝陵衛陸亦軒。你們濫殺城中無辜,今日我要助道長鏟除禍害!”逸夫怒道:“放屁放屁!先前聽說孝陵衛中人愚蠢至極,我還不甚相信,今日一睹風采,真是個正邪不分。我兄弟二人連日探查殺人元凶,竟被你小子反咬一口。你們孝陵衛跟蹤偷襲,手段好生卑鄙,還妄稱官府衙門,快把你家老爺叫出來,讓我與他們理論。”“哈哈哈,魏良輔,罵得好,罵得好!這些狗官,屍位素餐,貪婪昏蠹,老子連殺七人,他們不管不問,還要你們出手。”這笑聲陰寒刺骨,三人心中凜然,皆順著笑聲望去。隻見小廟房頂之上,立著一人,憑著明月當空,看清是個瘦小老頭,手中拿著一支相麵布招。正是陸亦軒剛才遇上的老道。“道長,你……”陸亦軒聽了幾人話語,腦中攪成了漿糊,一時竟分不清敵我,張張口,再也說不下去。那老道拈須大笑,道:“哈哈哈,小兄弟,你孝陵衛也比尋常官衙好不到哪去,教出的學徒也蠢鈍無比,這等小事兒竟辦不利落,可惜了我那樹蛇之毒。”光棍聽他自認凶手,怒道:“這位道長,你在城中濫殺無辜,又使如此卑劣手段偷襲我等,我看不像修道之人,你到底是何來曆?有何目的?今晚不說個明白,我看你難以脫身!”光棍先前雖然野蠻粗魯,但言語倒是嘻嘻哈哈,不過這幾句卻說得殺氣騰騰,陸亦軒心中一凜,看來這光棍真的動了怒氣。老道收起笑,正色道:“哼,什麼無辜!老夫所殺之人,都是南京城中富商巨賈,哪個不是惡貫滿盈,罪有應得。張鬆溪,你隱於市井,彆人不知底細,但卻瞞不過我。”那逸夫名叫魏良輔,乃是城中名醫,能叫出他名字的人,大有人在。但這光棍名叫張鬆溪卻罕有人知,這光棍還未問出老道底細,竟反被對方一口叫破身份,著實吃驚不小。張鬆溪剛要再開口逼問,魏良輔搶先道:“秦中神相袁忠微,沒想到你是一個道人。”那老道一怔,繼而笑道:“哈哈哈,這身道袍隻是混口飯吃。魏良輔,你好眼力,神相這名頭應該給你。”魏良輔以醫術聞名,自然也是諳熟毒物的行家。剛才那老道說出“樹蛇之毒”四個字,令他心念一動,這樹蛇乃是陝西鳳翔府特產,劇毒無比。此蛇喜在林間玩耍,常把毒汁射在樹木之上。樹木沾毒之後會慢慢枯死,如果有人不知,摸中樹乾,也立刻和樹一樣遭至死亡。秦地的術士常用人骨磨成粉末,用樹蛇毒液混之,做成毒藥。若單論毒性,這世間比樹蛇之毒強出數倍的也有不少,但此毒勝在殺人無形,即使用銀針刺探,也不會發黑。恐怕這老道連殺七人卻令人查無可查,用的就是這種毒藥。剛才若不是那粒家傳的八毒赤丸,陸亦軒恐怕也早已中毒身亡。魏良輔交遊甚廣,對江湖人物多有耳聞,想此毒一般為陝西一帶的江湖人物喜好使用,再看這老道一身相士打扮,就胡亂懵了陝西一省名頭較大的秦中神相,未曾想居然猜中。這袁忠微以精通相法著稱,據說他已練到不察形貌,僅憑聽聲嗅物,便能判斷貴賤吉凶。不過無人知他是何方人士,隻因當年成名於鳳翔府,所以人送稱號——秦中神相。自漢代以來,相術多服務朝廷,大小官員,因追名逐利之需,無不對相士推崇備至。袁忠微久負盛名,上至京城堂官,下至地方知縣,無不想方設法尋其相上一麵。但這袁忠微極其痛恨官府,從不與那些豺狼為伍,未避免麻煩,他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傳說秦中神相早已不在江湖上行走,萬萬沒想到他會在南京城出現,竟還接連作案,真是不可思議。張鬆溪也對袁忠微的名頭早有耳聞,此人相術高深莫測,江湖中將其與春秋的姑布子卿,戰國的唐舉,漢代的許負,唐代的袁天綱,李淳風,宋初的麻衣道者、陳搏相提並論。袁忠微向來行蹤神秘,雖未聽說他有何俠義之舉,但更沒聽說過他做過什麼壞事。這人今日貿然出現,雖然張口叫出張鬆溪名頭,自認是秦中神相,但他心中還是有些拿捏不準,便道:“久聞秦中神相袁老前輩乃是得道高人,也許久不問江湖中事,豈會像你這般為禍人間,還唆使那小子使出這般下三濫的手段,我看你不是袁忠微!”說著,張鬆溪想起多人慘死,不禁怒從心起:“罷了罷了,管你是誰,今日我連同你的三魂五魄,一塊打得煙消雲散!”那老道搖搖頭,突然從廟頂縱身躍起,道袍大展,如羽翼一般,帶他飄到三人近旁。這一縱快如閃電,又悄無聲息,形同鬼魅一般。魏良輔一驚,忙執劍提防,而張鬆溪卻依然雙手叉腰,像是渾然不放在眼裡。隻見那老道臉上已沒了笑容,神色黯然道:“袁忠微僅是世人給的呼號而已,而秦中神相更是虛名,老夫本就是無名無姓之人,隨你怎麼說吧。張鬆溪,你的修為遠在老夫之上,想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但你忘了你全真一派的遭遇,難不成你要為這些渣滓,與我為敵?”張鬆溪大吃一驚,知道他名字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知他出自全真派的更是鳳毛麟角,這老道居然一下就點出他的師承,而袁忠微的最後一句話,更是說中了他的心結,如一記重拳擊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