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卓少炎伏案下筆,檄文一氣嗬成。謝淖立在她身後,無聲地凝視她手中筆尖勾勒出的每一個字。少頃,他的目光緩緩移上她的肩頭。她的雙肩堅硬而瘦削,那上麵是無形而沉重的家國責任。她愛他,故而問他是否需要相助。但她並無出師之名,若真提兵北進,便是要將雲麟一軍、將大平一國都拖入這晉室之亂當中。她是大平的親王,她絕不可為了一己之愛而陷家國於不顧。而他更不會讓她因愛他而失了這一份責任。她願助他,一封檄文,便就夠了。卓少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首抬眼:“怎麼?”燈暉下,她的眼神專注得動人,叫他忍不住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道:“少炎筆下之檄文,氣勢如虹,文采縱橫,為我所不能及。若非有少炎替筆,我今不知當如何是好。”卓少炎輕輕擱下筆。她淺淺一笑,並未將他戳穿。自從她駐兵戎州以來,大平京中質疑她此舉的聲音便日漸高漲,終於在大晉宮變之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連日來,從京中發來軍前的文劄堆如小山,朝中自輔臣以下,人人都在等著她給出回應。這一樁樁,皆被他看在眼中。他哪裡是寫不出及她的檄文,他是不願叫她為難的同時,又不忍辜負她想助他的心願。待墨乾透後,卓少炎站起來,轉身抱住他。“炳靖。”她的聲音溫柔卻堅定。“嗯。”“天下兵馬見此文,必當避而讓君行。征伐之路,若無須見血,便不必見血。”……大平京中,皇城。時已近夏,殿中人一多,便略顯悶熱。就在這明明悶熱的睿思殿中,狄書馳卻叫周遭眾人皆感受到了他身挾的一股冷意。他抱袖站在殿上,對著沈毓章,不卑不亢道:“英王調半數雲麟軍長駐戎州境內,不北進、不南退,徒耗朝廷錢糧,沈將軍卻壓著兵部遲遲不問,此究竟為何?”沈毓章道:“此事沈某已取陛下、公主之聖意。”狄書馳道:“此事乃國事,非沈將軍家事。今文武在殿,將軍當給朝臣們一個交代。”眾人聞其家事、國事一言,無不落汗。沈毓章倏然沉下臉色。狄書馳未現退意,神色依舊不卑不亢。見二人當廷對峙,朱子岐暗自搖頭,出前勸道:“狄大人。沈將軍領兵部事,處事自有分寸。”“分寸?”狄書馳冷冷反問,“大晉宮變,皇室將傾,宇內皆知。大平不待此時出兵伐晉,又待何時!英王手握國之精銳,卻將兵馬壓於兩國邊境而不動,可謂坐失良機。既不北伐,何必駐兵白耗朝廷錢糧,此舉分寸何在?再者,英王既已卸去雲麟軍帥印,何故仍有調兵之權?沈將軍以重兵之符付之,心中可知分寸?”這接二連三的反問,將朱子岐逼得再勸不得。但凡經曆過當初狄書馳在廣德門外伏闕上疏殺成王一事的人,有誰不知他這一把鐵硬的骨頭和脾性。朱子岐閉上嘴,抬眼覷了覷沈毓章。沈毓章抑了抑怒意,道:“戰火苦民,為萬民而藏乾戈,英王無錯。至於其勒兵戎州、長耗錢糧二事,兵部早已發函申斥,英王見函必會上表,狄大人不必心急。”狄書馳問說:“大平藏乾戈,大晉當如何?沈將軍何以如此篤定,大晉不會再生戰端?若沈將軍決斷失策,此番縱英王剛愎自用,將來必將誤國誤民。”沈毓章咬著牙,無話可對。狄書馳所言,俱是忠臣之言。但卓少炎與戚炳靖諸事,是他不能為旁人道之事。卓少炎在北邊無懼無束,做著她認定了的事,又何曾想過他在朝中須頂著多大的壓力。這一場互不相讓的針鋒相對,最後終結於翰林醫官院派人來稟,傳沈毓章入禁中至禦前侍疾。皇帝體染風寒數日未愈,昭慶於西華宮內日夜寸步不離地照料皇帝,委朝中政務於三位輔臣,這才有了今日這一出沈、狄二人的廷上對峙。一直到了西華宮,沈毓章那一張僵黑的臉色才略略和緩了些。他步入殿中,以拳按了按跳痛的太陽穴。英嘉央聞聲而出,睹他麵色,便放緩了腳步,遙遙望他問說:“可是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沈毓章苦笑。英嘉央遂抿了抿唇,叫內侍奉碗解暑湯來。待飲罷湯,沈毓章胸口那一股悶氣才勉強散去。他擱下碗,沉沉喟道:“你是故意叫人傳我回來的?”英嘉央沒直言,隻微微一笑。沈毓章同狄書馳在殿上的這一場劍拔弩張,叫在睿思殿裡外侍候的幾個內侍省黃門嚇破了膽,朝會還沒見散,便匆匆跑回西華宮來稟,仿佛再晚半刻,天都要被捅破個窟窿了。見她默認,沈毓章又搖了搖頭,有些恨恨道:“當初那半片麒麟符……當初那半片麒麟符!”英嘉央十分明白他此刻心情,隻得勸解道:“你也知,少炎心中有家國,眼中有萬民,她遲遲不回兵部函,必有其因。”沈毓章擰著眉頭。卓少炎不止遲遲不回兵部函,更是遲遲不回他與她的那封叫她歸國的信。鄂王死訊、晉室宮變,此種種之亂,讓他不得不生出疑心,且時時在為她擔憂。他的眉頭被英嘉央用指尖輕輕揉開。她靠近他些,輕聲道:“方才太醫來給皇帝進藥,我便也順便叫人診了診脈。”沈毓章回過神,盯住她。她此時的目光與神態,還有那欲言又止、兩頰微紅的表情,都叫他心頭升起一股強烈的、篤定的預感。那預感令他瞬間狂喜,將他此前黯淡沉悶的情緒一掃而光。英嘉央道:“我有孕了。”她話音未落,便叫他重重一把攬入懷中。“央央。”沈毓章的聲音一刹回到少年時,叫她心尖直發顫。然後他大聲地笑了,又大聲地叫了聲:“央央!”英嘉央飛快地抬手捂住他的嘴,怕他繼續發瘋。她的手心被他的氣息撩得暖暖熱熱,她也忍不住笑了:“毓章。”小小的皇帝在內殿聽見外麵的聲響,於禦榻上翻了個身,口中嘟嘟囔囔道了句:“……朕要妹妹,朕可不要弟弟。”這小小的聲音,並不能叫外麵的二人聽見。英嘉央被沈毓章抱在懷中半晌,才輕聲問:“不氣了罷?”他連聲說:“不氣了,不氣了。”她便又被他這語氣逗笑了。“狄書馳為人剛正,是難得的忠臣,隻是性格執拗,不懂變通。”英嘉央邊笑邊道,“隻怕他眼下亦被你氣得臉發黑,也要叫人哄才是呢。”……喬嘉看著狄書馳。此人自散朝後便徑直來了宗正寺,坐在她平素辦公的閣間內,半晌不言,卻也不走,一張臉黑得像被抹了炭灰。過了會兒,她收回目光,起身去取公文,路過他案前時,順手為他添了點熱茶。“喬嘉。”狄書馳伸手捏住她的手腕,終於開口。自從半個月前的某一回,他在喬府門前趁著夜色輕輕吻過她的臉頰之後,他就沒再叫過她“喬大人”。此事叫喬嘉至今憶起,都會臉熱。她叫他握著腕子,也走不得,隻得問:“你當廷發過脾氣還不算,眼下還要給我臉色看麼?”狄書馳聞此,立刻將手鬆開,“我固無此意。”他速速看了一眼她微紅的手腕,皺了皺眉,“是我讓你誤會了。”喬嘉站在他跟前,“年初時,朝中百餘名女官聯名上疏,奏請兵部改製,允讓女子參軍;禁軍各部中如機宜文字、諮議軍事、隨軍轉運等要職,皆可選任女官;若逢戰事而女子立軍功,朝廷當循功封賞;若功可拜將,則當拜女子為將。”狄書馳看向她。她於眼下提起此事,話中有話。喬嘉繼續道:“當時兵部駁回了這道奏疏,原因是女子體弱,而兵者至凶,此至凶之事不當以弱者居之。英王得聞此事,從北地遞疏入京,疏中稱:‘……吾從軍數年,麾下領禦數萬男兒,亦見男兒之中有弱者,朝廷如何斷言女兒之中無強者?國有女子千千萬人,此千千萬萬人生來皆不同,豈能以一「弱」字一以概之?兵者至凶,此至凶之事固當以強弱分之,而不當以男女分之。兵者至凶,望國中無分男女,皆知此事於國於民之利害關係,則家國可振,則太平可致。……’”狄書馳先是沉默地聽著。然後他問說:“你是何意?”喬嘉道:“英王其人,心中有家國,眼中有萬民,所行必有其因。”狄書馳陷入沉思。喬嘉又道:“自然,你既為人臣,自當做你認為該做的事。無論你做什麼,我總還是明白你的。”她的話成功地叫他和緩了臉色。狄書馳抬了抬眉,胸口的悶氣被她簡單幾言放了個一乾二淨。他不作聲地重新牽過她的手,低下頭,不顧她略顯怔羞的神色,將嘴唇貼上她手腕被他捏紅的地方。……入夜時分,城外得戎州軍報,馬不停蹄地一路送入宮中。這一封軍報,寥寥數語,卻讓沈毓章的心在胸腔裡幾起幾落。在反複看過數遍後,他才捏了捏眉頭,將心牢牢實實地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