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封戎州軍報,乃江豫燃親筆。報稱:晉室新喪,皇室大傷,朝局震蕩,人心不穩;大晉中將軍謝淖傳檄四境,聚兵麾下,北上伐晉;雲麟軍因請聖旨,留駐英王封地,以觀北事;若晉亂不靖,禍及邊境,則雲麟軍可早備而無急患;乞陛下、公主、兵部明鑒,準雲麟軍之所請。沈毓章盯著那報中的“謝淖”二字看了足足半刻。夜裡微寒,燈苗搖曳,亮橘的外焰燎過被他僵持不動的這紙邊緣。他方陡然一驚,飛快收回手,捏著軍報轉過身。那個男人,竟未死!終將心放下的沈毓章臉色輕變,胸中感受難以言述。他的思緒不受控製地憶起那一夜的寶和殿家宴,男人的那一句“能得這般之天下,即是謝某所念之千秋”一刹響徹腦際,令他無聲而低喟。是了,那個男人,又豈會這般輕易就死去。可這竟是何等之城府、何等之心機、何等之謀略、何等之手段,方能成就這等大計!沈毓章背上覆起一層薄薄冷汗,他罕見地後怕了。如若此人所念不在千秋,以這般謀略及手段,將會撐起一副什麼樣的野心?這二國之戰局、這天下之大事,又將演變成什麼樣?沈毓章沒讓自己繼續深思下去。他看向手中捏著的軍報。那裡麵除了江豫燃的奏表之外,還有一封發自卓少炎帳下的信函。至是,她長留於軍前,遲遲不回表、不歸京是因為什麼,他已無須再贅問。但他一想到那個男人的城府、心機、謀略與手段,再念卓少炎對其的情深、信任與付出,心中便湧起一股難以壓製的怒氣與擔憂。懷著這樣的情緒,沈毓章收起江豫燃之表,拆開卓少炎之信。而他在展開薄箋後,卻又立刻愣住了。這信,竟非卓少炎所寫。信上墨跡,筆勢雄勁有力,字如龍蛇騰躍,見信一如睹人。與大平折威將軍沈氏毓章書兄敬啟:蓋少炎以兄稱謂將軍,淖自當從少炎之謂,望兄勿怪。淖與兄自去歲一彆,至今已近半載,雖未常通書信,然多於少炎處得聞兄事,知兄夙興夜寐,輔佐少帝,功未抵勞。今大平良臣日出,家國康寧,軍馬益壯,黎庶協和,多賴兄之治也。兄負大材,欲複前烈,力致太平,挽江山社稷於不敗,此淖所敬者。逢戚氏遽亂,晉室分崩,若兄有所圖,本可趁隙北進而亟取,然兄腔懷萬民,以淖寒夜數言而閉藏乾戈,視少炎止兵疆境而不罪,此淖所尊者。天下苦戰火久矣,兄承一國之重,願以蒼生為先,化仇讎故事為純誠君友,殄滅誅伐,共襄國是,此淖所重者。兄待少炎,如待己妹,一旦見知淖之所謀,必怒而憂之,以淖所行欺累少炎,此淖所難者。少炎於淖,如光如熱,亦親亦愛,淖遺之以真心,日夜惜之疼之尚患不足,豈能行以欺累之事,望兄明之,解憂息怒。少炎心係家國,亦體念兄之難處,自欲歸京上還兵符,不日即發戎州。今淖將傳檄四境,北征晉廷,肅清兵亂,還宇內以明和,此凶險之途,淖不意累及摯愛,願暫托少炎於兄處,一旦大事抵定,淖必以國書下聘,親率兵馬,南下迎嫁。此書諸言皆拳拳,兄其知之。肅此,望安。謝淖於戎州雲麟軍大營手中攥著這樣一封軍報與這樣一封書信,沈毓章踱步回了內殿。英宇澤剛被娘親喂了藥睡下,小臉仰著,濃黑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垂著。英嘉央靜靜地端詳了他一陣兒,微微歎氣,然後放下帳子,轉過身。她看見沈毓章,神態一鬆,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疲色。兩人坐在一處,沈毓章按下軍報不表,先叫英嘉央進了些小食,又彎腰替她揉了揉小腿,口中道:“央央,當年生宇澤時,你受苦了。”她低眼望著他寬闊的脊背,沒說什麼,眼底輕輕一紅。過了會兒,她拍了拍他的肩頭,叫他起身,然後一把將他緊緊地抱住了。他任她這般抱著,以掌托住她的腰,生怕她弄傷自己。半晌,英嘉央才自他胸前抬頭,問說:“北邊如何了?”沈毓章便將江豫燃軍報與謝淖書信中的諸事諸言向她一一道來。末了,他悶著聲音道:“罷了。”這一句罷了,旁人聽不明白,英嘉央卻不會不明白。他沈毓章是何其驕傲的性子,這一句罷了,是認定了卓少炎因謝淖假死一事而受了傷心和委屈,亦是為了卓少炎而勉為大度、不再多同謝淖計較。至於雲麟軍所請之命,朝廷難道還能不允?北邊風雲密布,晉室惶頭。……沈毓章離開後,沒回西華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值守諸吏將這些時日自北邊遞來的間報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雖此前已閱過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細細翻閱半晌,然後扯過案上輿圖,將謝淖的行軍路線勾畫出來。謝淖自戎州發,集舊部於晉煕郡,毫不迂回地直驅北進,在連下十六郡後與從西邊起兵馳來的陳無宇所部彙合,軍馬聲勢愈壯,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徑逼晉京。至八日前,謝淖陳兵晉室安、慶二王封地交界處,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晉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則晉京以南再無重鎮可守。這等摧枯拉朽的強勢進軍,不論再看幾遍,仍然令人震撼。而一直以來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晉廷竟然迄今為止都未發京畿禁軍南下平叛。外敵逼臨、鐵蹄尥踏,王朝將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視見——能做到這一點,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沈毓章按下輿圖。他不能知,這一條征伐之路,在兵馬乾戈之外,在不可窺見之處,又有多少人為之心甘情願地匍匐鋪路。……晉京,崇德殿。譚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裡拿著一張紙,低著頭無聲在看。不多時,他垂下胳膊,抬眼視上,平靜道:“臣請問,陛下是從何處得來此物的?”戚炳永沒有回答他。少頃,戚炳永自禦座上站起身,循階而下。譚君則撩起朝服下擺,端正跪地。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頭看向被他雙手壓在殿磚上的那張紙,紙上“討晉廷檄”四個字清晰刺目。譚君稽首叩拜:“陛下。”戚炳永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陣兒,竟矮了矮身,在他麵前蹲了下來。低頭向前湊近了些,戚炳永開口:“朕曾經以為,朕親手選出的宰相,當是個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譚君未言。戚炳永問道:“謝淖——為何還活著?”譚君緩慢地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毫無波瀾:“稟陛下,臣不知。”戚炳永再問:“今叛軍占了大晉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臥榻旁,而朕竟不聞不知此事,這又是為何?”譚君再答:“稟陛下,臣不知。”戚炳永最後問:“任熹拜兵部尚書後不久,便自請出京北巡邊軍,檢視武備。拿這個肥差將他誘出京畿,讓朕身邊少了一個知通內外兵情的心腹,這又是誰的主意?”譚君最後答:“稟陛下,臣不知。”戚炳永點了一下頭。緊接著,他掃下目光,伸手捉住譚君的手腕,舉平至眼前。他將譚君的朝服袖口剝開,裡麵自手腕至臂間數寸,滿是醜陋傷疤。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譚卿當初在此殿上遭受這等重刑,朕同滿朝文武皆以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處心積慮這麼多年,所謀究竟是什麼。”他捏了捏譚君的手腕,見譚君臉色發白,低聲道:“譚卿,你為何要選四哥?有什麼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卻做不得的?”譚君不再回答。下一刹,他的視線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頭,氣力之足之烈,短短幾瞬就令他的麵孔漲得發紫。“譚卿。”戚炳永的聲音貼近他耳邊。“當年四哥殺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殺人,又何嘗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豈不知人都會變。若四哥一朝登極,你以為他還會是他麼?”譚君的眼裡爆滿了血絲,他翕動著雙唇,卻發不出半個字音。戚炳永在他瀕臨氣絕之前忽地鬆開了手。看著譚君的身體重重落倒在殿磚上,他站起身,轉回頭。不遠的殿角陰影處,文乙無聲地看著這一切。“陛下。”他看著戚炳永走來,垂首躬身道,隨即遞上溫濕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細擦了擦因過於用力而微微顫抖的右手。……兵部獄牢。鐵門被自外打開,有士兵進去放飯。囚室裡的男人睜開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過了已涼透了的粗糙牢飯。士兵向後退走,行動間,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自他身上掉落。那紙落在男人眼前。不知已被多少人傳閱過,汗水乾涸的漬跡混著灰土附著在紙上,讓其上的墨字看起來有些慘淡。可那字連字之後的力量,卻透過這看似慘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現在男人麵前。“……今戰事連年,國中蕩蕩,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裡,何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身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士兵慌忙間彎腰去撿。男人卻將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周將軍……”士兵頭一回開口,叫出了這個久旋於他們心中的稱謂。周懌點了點頭。他將檄文通讀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氣中,似乎有些什麼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麼已遭徹底改變。他道:“給我些水。”士兵依言去取水給他。他就著淺淺一碗清水淨了淨麵龐,一絲不苟地束起發髻。然後他站起來,道:“給我甲衣。”士兵有些遲疑,立在原地沒動。他注視著士兵,又道:“還有我的佩劍。”或許是這束目光太過堅定、太過無畏、太過剛悍,或許是他的話語冷靜而強勢、不容人拒絕及辯駁,又或許是根本無須這束目光、無須這冷靜而強勢的話語——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著他入獄時所佩著的鐵劍與甲衣回來了。周懌著甲,佩劍,最後對士兵道:“給我讓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