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懌死死地抱緊了戚炳瑜。他的身體極度僵硬,因長久的悶抑,亦因此刻的爆發。他體內的血液在湧動,如山洪般咆哮,震得他整個人都在抖。他用發著抖的手將她的手從闊大的袖口中捉出來,然後他將她的衣服剝開,一層接著一層。周懌手指的溫度如烙鐵。燙得戚炳瑜猛得瑟縮一下。她試圖反抗:“周懌,彆……”但卻引來他更加強硬的動作。他錯開頭,連同看向她的目光都仿佛在跟著發抖:“你讓我看看。”戚炳瑜霎然紅了眼。緊接著她緊緊地閉上眼。周懌低下頭。被他扯散的華服堆疊在她的身上,她露在微涼空氣中的皮膚起了一層戰栗,致使那上麵大大小小的疤痕顯得更加觸目驚心。雖過兩載半,傷猶似昨日。周懌的眼紅得異常凶狠。然後有淚自那凶狠的眼中冒出,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她的疤痕上。男兒熱淚的溫度如岩漿,將她的心灼出了深洞,逼得她重新睜開了眼。戚炳瑜抬手,可他的頭卻埋了下去。周懌吻上她的肩頭。那裡的淚水被他吮去。他的動作極小心,極輕柔,極珍視,極鄭重。他就這樣一寸一寸地吻過那些醜陋難消的傷疤。“炳瑜。”他的嗓音沙沙的,艱難地將他想說的話吐出口:“不要再嫁。倘若再有人傷你,我會發狂。”他將臉揚起,眼神幾近於凶殘:“王爺如今權勢滔天,你無須再為他做打算。”戚炳瑜仰了仰頭,鼻尖一酸。她抓住他的肩膀,聲音微微哽咽:“周懌。你有什麼資格同我說這些?”他被她質問得一僵。她的淚水溢出眼角:“當年是你無意娶我在先。從頭到尾,我連一個理由都從你口中拿不到。今夜你不要我再嫁,那你可願娶我?”這一問,如同重重一掌,將他抽得又痛又醒。周懌一把放開她,踉蹌著向後退了數步,站穩。他捏住拳,拳頭上青筋條條爆起。他極力克製著,極力忍耐著。戚炳瑜看著他這副模樣,胸中滿腔苦意令她渾身都發痛。一顆顆淚珠不間斷地順著她的臉頰往下落,她卻冷冷地笑了。她草草地攏起淩亂的衣物,站起身逼近他,一字一句地問:“你不肯娶我,是因我四弟不允?”周懌沉默地搖頭。多年來積攢的失望、委屈、憤慨糅雜於一處,被他的這把沉默引燃,爆出熊熊怒火。戚炳瑜臉上掛著淚,衣衫不整卻顧不得儀容,衝他厲聲喝泣:“還能為何!”周懌的麵容因忍抑而顯得扭曲,仿佛她有多痛,那痛便翻數倍加於他身上。終於開口時,他緊了緊牙根,聲音苦澀:“殿下豈能疑王爺?王爺自幼及長,就隻在當年發過一次雷霆重怒,為的便是殿下。殿下不該不記得。”他將目光埋入低垂的頭顱下方,沉聲再道:“殿下。是臣不配。”說罷,他不給她留一分挽留餘地,轉身決然地離去。畫室的門一開一合。寒風竄入。戚炳瑜跌回椅上,舉袖撫麵,放聲痛哭。未覆衣物的皮膚被風一凍,記憶中他熱淚貼膚的熱度與觸感更是鮮明。那是何等的愛與戀,悔與惜,騙不了人。他道,殿下不該不記得。她又如何能夠忘得掉?……建初十六年六月,先帝崩逝,新帝登基。大典當夜,戚炳靖雷霆重怒,昌慶宮內殿因他怒火一片狼藉。戚炳瑜站在那一片狼藉當中,脖頸上仍有衣襟遮不住、妝粉蓋不住的片片淤青。她安靜地看著戚炳靖發怒,被掩於華服之下的其餘傷口仍在隱隱作痛。震怒中的戚炳靖殺氣騰騰地瞪向她:“你自出降以來,數月間以種種借口不願還宮。我向來以你心願為重,故而不曾多加追問,亦不曾勉強你分毫。然而倘是今日不逢宮中大典,倘是今日沒有你的陪嫁侍婢拚死向我來告,此事你要將我瞞到何時?!”戚炳瑜依然安靜著,眼中湧起一層水霧。戚炳靖見她不言,怒氣更盛:“任錚總共打了你幾回?!是如何打你的?!傷都在何處?!你一一同我道個明白!”他這些問話自然得不到她的回應。得不到回應的戚炳靖正欲再發怒問,卻見她掉下淚來。她的淚水遏製住了他膨燃的怒火,將其漸漸淋熄。這一問問,皆是她日夜之噩夢。她從不願憶,但卻不得不活在其中。戚炳靖步上前,撩起袖子,輕輕為她拭了拭淚。他想要將她攬入懷中安撫,卻在伸手碰到她的肩頭時,聽見她忍不住地呼了一聲痛。當下他生生變了臉色。戚炳靖的怒氣再度滾滾上湧,撐得他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他道:“倘是沒有今日,你會繼續忍下去。”“你當初下嫁任錚,不是因任錚心愛你,而是為了拉攏任熹以助我。”“你貴為堂堂皇室公主,在任府受儘屈辱卻不肯聲張,縱著任錚一次比一次變本加厲,害得自己遍體鱗傷,是怕我短短時間內收攏不住殿司的人心與兵馬。”他啞著聲音,道:“是不是。”見她不言,他目裂而怒喝道:“是不是!”戚炳瑜如光平銅鏡一般的沉默被他這一喝震成了碎渣。她抬目視他,抑著心中萬般苦楚開口道:“我為的是晉室,不是你。”她無視他目中的寒光,繼續道:“去歲炳軒歸京途中被人截殺,幾個兄弟誰不疑此事是你所為?父皇寢疾,委你監國一事更是令炳哲、炳昱心生不滿。他二人母家有勢,三衙中步司、馬司的人早早投了他二人。若不為你拉攏殿司的任熹,他二人如何能對你有戒畏之心?他二人若不服你監國,晉室如何能消停得了?!難道我要再眼睜睜地看著死上一兩個弟弟麼?!”戚炳靖笑了,笑得令她一時悚然。他道:“皇姊,你心裡放著晉室。你為了晉室,連你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晉室出了你這般的公主,果真是晉室之幸。是晉室之大幸!”她蹙眉:“四弟……”他收止笑意,譏道:“我晉室諸子,需靠長姊犧牲以全晉室。我戚炳靖,需靠長姊受辱以得權柄。皇姊為弟弟們費心若此,弟弟們要何以報皇姊?”話音未儘,戚炳瑜已渾身發抖地揚起手臂,向他臉上摑去。這一回沒人替戚炳靖擋,但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沒叫她碰到自己一下。他緊攥著她的手,冷聲告誡道:“皇姊,弟弟早非幼子,無須皇姊動手教訓。”——自然,更無須皇姊處處照護。戚炳瑜仿佛在這一刻才重新看清了她這個業已封王的四弟。他的確早非幼子。他何止早非幼子。他早已長成了參天大樹。樹皮粗糲。樹根粗深。茂密葉蓋籠就的巨大陰影,無人能夠輕易窺近。戚炳靖將她的手鬆開。他道:“皇姊身上有傷,不便再回任府,且先在宮裡住上兩日,養一養傷。”他的決意,不容她置喙。隨即,戚炳靖命人安排宮殿與輦乘,又親自將她送出去。路過外殿時,她看見了一直守在此處的周懌。周懌沉默著,目光觸上她一眼,立刻低垂下去,看起來同往日並沒有什麼分彆。然而隻這一眼,即如有萬枚銀針紮入她的傷口。她輕顫著彆過頭,被戚炳靖扶上了輦乘。戚炳靖站著,負手看著她遠去。待再轉身步入殿內,他的一張臉轉瞬變得如黑雲籠罩一般,他對著周懌道:“我要任錚,生不如死。”周懌什麼也沒說,行了個禮,告退出殿。新帝登基後的第三日,任府傳出任錚死訊。報至宮中,戚炳靖麵無表情地將人斥退,然後看向周懌:“死了?”周懌答道:“任錚死前,曾生不如死。”一切的凶狠殘暴皆被淹沒在他冷靜的麵容與語氣之下。戚炳靖未多計較,目光頗含深意地望他兩眼,“周懌。這天底下最不忍見她受苦的人,是你。”周懌神情不變地答:“是末將一時失手。與旁的無關。”……畫室之外夜風呼嘯。周懌走著,不知過了多久,臉上忽有辣辣的痛感。他抬手摸了一把,是已被凍成冰渣的淚痕。當年任錚死前的模樣仍曆曆在目。渾身上下不見一寸完好的皮肉,近百道傷口,道道深可見骨。他周懌做事,何時失過手,從未失過手。他就是要讓任錚死。臨死前的任錚,表情驚懼而猙獰,噙著滿口血的嘴嚅動數下,以氣音問出一句,為什麼。為什麼?周懌曾捧在掌心中、舍不得重碰一分的心愛之人,被他如此輕賤、如此淩辱、如此重傷。必該受死。不遠處傳來的一聲“周將軍”,將他自回憶中生生拔出。周懌飛快地抹了一把臉,定住腳步。他定睛看去,見是卓少炎。在這雪夜裡,她帶著兩個小婢,正在屋外剪梅花枝。他遂走近,行禮道:“英王殿下。”花瓣上的落雪撲簌簌地落下來,卓少炎用手一攏,笑了。她看了兩眼周懌,問道:“周將軍,何以臉色如此不好?是哪裡不適麼?”周懌答說:“天太冷。”卓少炎瞧了瞧他的眼,沒再多問,隻點頭道:“周將軍,早些歇息罷。”周懌再度行禮,“殿下明日需陪王爺入宮,也當早歇。”……雪停天晴,宮城朱牆披了一層霜衣,於寒意之中散發著剔透晶芒。卓少炎裹著暖厚的大氅,手被戚炳靖牽著,同他不緊不慢地在這宮城之內走著。在二人不遠不近的身後,跟著奉了皇帝之命來迎的侍從,此刻無人敢上前催促二人上輦,隻得默默地在後一路跟著。綿白的厚雪被履底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引得卓少炎起了玩心。她丟開戚炳靖的大掌,彎下腰,雙手掬起一團雪,三兩下揉作一個雪球,一回身,就按到了戚炳靖的後背上。那雪球沾在他背上不過兩瞬,就簌簌散落。戚炳靖抖了抖身子,大氅鶴羽順滑,不見一絲雪痕。卓少炎牽動唇角,搶著開口道:“我送一個雪球給你,你卻把它弄壞了。可怎麼辦?”竟是這般無理,這般無賴。戚炳靖看向她,目中透著微微無奈。旋即他又笑了,笑中帶著深濃的寵愛。他道:“少炎。捉弄我好玩?”她笑得雙眼彎彎,“不然,我也讓你捉弄?”可他又哪裡舍得捉弄她。戚炳靖不同她做口舌之爭,直接跨上前一步,兩手握住她的腰將她舉離地麵,昂首衝她道:“這下看你還如何能摸得到雪。”卓少炎乍驚又笑,抬手圈住他的脖頸,低下頭,目光亦亮亦柔,緩緩地將嘴唇壓上他的,舌尖輕巧地挑了挑他的唇縫。在這一言一行皆守嚴規的宮牆之內,他就這般旁若無人地抱舉著她,任她對他行此親昵之舉而不加製止。二人身後跟著的侍從們何曾見過戚炳靖如此縱容溫存的一麵,當即無一不怔怔然。半晌後,才有人反應過來,派人悄悄前往皇帝所在的崇德殿一報。……一直將卓少炎送至昌慶宮,戚炳靖才略顯不舍地鬆開了她的手。他抬手輕揉她被風吹得略僵的臉,又親了親她的額頭,道:“你在此處歇著等我。晚上,我叫禦膳房做你最愛吃的幾樣菜。”卓少炎被他掌中的暖意捂得舒服得輕輕眯眼,問說:“我當真不須同你一道去見陛下?”戚炳靖的拇指順著她的臉頰緩慢地向下揉:“不急在今日。今日,我先去取旨。”她明知卻仍笑著問:“取什麼旨?”他拿手指點按她的唇,無奈笑道:“娶你的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