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2732 字 2個月前

戚、卓二人啟程北上的前一日,英嘉央自宮中發書,設宴為二人踐行,邀二人入宮一敘。卓少炎問過戚炳靖的意願後,答允了宮中來使。未時二刻,宮中派了車駕來接二人入皇城。宮宴設在寶和殿。沈毓章入禁內,先去西華宮接英嘉央母子。時至初冬,夜裡凝霜,他一入西華宮,方坐穩,便有內侍來進暖湯:“沈將軍。這是公主殿下特地囑咐為您備的驅寒湯。”沈毓章端起喝了兩口,含笑問道:“是公主親手做的罷?”內侍笑了笑,壓低聲音道:“公主殿下不讓奴婢們講。”說罷,他瞧內殿中的二位還沒出來的動靜,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將軍今日戴的那副貂絨煖耳——雖是前些日子陛下賜的賞——亦是公主殿下親手縫製的。”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昭慶當廷應允,二人雖未行婚禮,但他在這些宮人們眼中的身份自然已與往日不同,像這些話,久跟在昭慶身邊的宮人們也敢斟酌著同他講了。沈毓章聽後,淡淡地“嗯”了一聲,沒說什麼。其實內侍不言,他也知道。他的央央,從前便愛在這些細處疼他,如今在教養皇帝之餘,仍然不嫌疲累地為他操心,這一份細致與深情,叫他心中又暖又酸。不多時,英宇澤先自內殿中出來了。因知道沈毓章在外麵等著,故而他這次沒跑也沒跳,老老實實地邁著小步子走近沈毓章,然後仰著小臉道:“沈將軍,你來了。”沈毓章起身,行禮道:“陛下。”英宇澤一邊道:“沈將軍,不必多禮。”,一邊湊近了他些,瞧見他今日的心情很不錯,小嘴便一咧,伸手去拽他的衣裳,連聲叫道:“沈卿,沈卿。”沈毓章難得縱容,彎腰把他抱起來,放在一旁的禦座上,口中應著:“陛下有事可吩咐。”英宇澤拽著他不叫他退開,眼睛睜得大大的,很認真地說:“沈卿,朕想要一個妹妹。”沈毓章無聲地看著兒子。英宇澤見沈毓章沒什麼反應,有些著急,又繼續說:“沈卿,你何時和公主給朕生個妹妹?朕想要一個妹妹!”沈毓章被兒子這般拽扯著,聽著這荒唐之言,心道這內宮之中不知是誰不守規矩地教了皇帝什麼,回頭定要好好徹查整治一番。這時候,英嘉央出來了。英宇澤一看見娘親的身影,小手立刻鬆開,小腦袋立刻耷拉下來,好似方才什麼都沒發生。沈毓章也未揭穿兒子,臉色如常地對英嘉央笑了笑,道:“少炎與謝將軍已在寶和殿候聖駕了。”英嘉央點了點頭,正要叫內侍來背皇帝出殿上輦時,英宇澤小小聲地道:“朕想要沈將軍抱。”她還未說什麼,沈毓章已將兒子一把抱了起來,走來對她道:“今夜算是家宴,便破一回例罷。”英嘉央默許了,垂下的目光中隱有笑意。……自入皇城起,大平內宮中人皆以國禮待戚炳靖。待到皇帝駕至寶和殿,伴駕的沈毓章更是對戚炳靖道:“謝將軍遠來貴客,不必多禮。”由是免了他所有見駕的禮數。既知戚炳靖的身份,卻不捅破,更以比親王禮更高的上禮相待,足以彰顯大晉鄂王名為親王、實掌大晉權柄的地位。引得戚炳靖微微一笑,對沈毓章道:“沈將軍,費心了。”然後他看向年幼的英宇澤,這是他頭一回親睹這位卓少炎率雲麟軍一手拱立的大平新帝。小男孩對上他的目光,在好奇之外又有些後縮,是雄性天性中對更加強大的同類產生的天然戒懼。戚炳靖不留痕跡地移開目光,又看向英嘉央:“公主殿下。”英嘉央此時已叫內侍上前斟酒,對戚炳靖笑著道:“今夜非國宴,而是家宴,將軍不必拘束。”有卓少炎在身旁坐著,戚炳靖又哪裡會拘束。他一麵同沈、英二人寒暄著,一麵自案上看著卓少炎平素喜歡吃的,挑出來放到她麵前。許是天冷,卓少炎吃得不太多。戚炳靖抬手取下她手中酒杯,親自夾菜送至她唇邊,溫聲哄她道:“明日啟程,路上隻怕吃不好,今夜多少再吃些,可好?”他不刻意避忌席間其他人,音量如常。沈毓章坐得近,聽見了這話,一時手上動作都慢了些。卓少炎倒沒覺得什麼。當初在長寧麵前他亦是如此,想是習慣了隨心所欲,而這世上也沒人能約束得了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她輕聲道:“沒你的廚子做得好。”雖是這般說著,但還是就著他的手又吃了些。戚炳靖笑了,看著她的目光很是溫柔,全然是沈毓章此前未見過的麵貌。沈毓章心下感慨,想了一想,仍是開口問道:“少炎親王之位,此去大晉,沒名沒分。謝將軍是如何打算的?”這話他語氣雖然和善,然卻帶著分明的質問。他轉頭又看向卓少炎,眉間微皺,再道:“少炎便這麼心急,連幾個月都等不得麼?若待謝將軍歸晉後,將與你的婚事同晉帝議定,再以國書下聘,豈不更為妥當?”這是心中真把他自己當做她的兄長,才能說出口的責備。卓少炎抬手稍稍按住戚炳靖的膝頭,不讓他回答,而是先行開口:“一日,一時,一刻,我都不願意同他分開。”沈毓章聞之震動。而為之震動的亦不止他一人。戚炳靖低頭,將她按在他膝頭的手攏進掌中,輕輕握住。她此前雖同他剖白過心跡,亦允承過重諾,但皆是二人私下之言,她從未像今日這般當著旁人的麵,坦然道出她對他的情意。她以毫不遮掩的赤誠,再次將他的心重重打動。然後戚炳靖抬頭,對沈毓章道:“少炎此去大晉,我必保她不受一分委屈。沈將軍之擔心,十足多餘。”沈毓章深深看了他一眼,本欲再說什麼,卻終未再開口。……宴至尾聲,英宇澤困倦極了,伏在娘親懷裡,長黑的眼睫貼著下眼瞼,怎麼叫都睜不開眼。英嘉央遂叫內侍先將皇帝送回西華宮安置,然後再請卓少炎同她移步偏殿說話,留沈毓章與戚炳靖在席上繼續飲酒。自金峽關的那次對談後,她二人便再沒遇上能像眼下這般單獨說說話的機會。內侍給二人進上熱茶與幾盤果子,然後闔門退下。二人同坐於榻上,中間隔著小幾。卓少炎看見英嘉央拿出準備好的一個精巧銅匣放至幾上,又見她推開匣蓋,裡麵是半片金製麒麟符。卓少炎睹之微怔。英嘉央柔聲開口道:“少炎,過去這些年,你受苦了。你為國之功勳,遠勝千百男兒,卓氏英名必入史冊。如今你要遠嫁大晉,卓氏無人,毓章同我便托大一回,做你母家的兄嫂。做兄嫂的,總要為妹妹備足嫁妝才是。你既解帥印、上交兵符,毓章又命兵部重鑄了一枚麒麟符,一半付予你,一半交由雲麟軍新帥。倘若你將來遇急,不必往報朝廷,以此符即可調用雲麟軍半數兵力。少炎,你本心赤忠,必不會濫用兵權。這半片麒麟符,便是毓章同我給你傍身北上的嫁妝。隻有你手握大平調兵之權,晉室中人才不敢小覷你,才不敢給你委屈受。”這一席話說得令卓少炎鼻頭發酸。她無聲片刻,終未落淚,隻輕輕牽動嘴角,將英嘉央謝過,收下了兵符。“既提到嫁妝,自然不止這一份。”英嘉央看著她,繼續道:“謝將軍替大晉鄂王又添了兩樣:歸還戎、豫二州給大平,條件是皇帝必須將此二州作為你的親王封邑;謝淖麾下所有兵馬也歸你,以充你的封邑親軍。”卓少炎驀然抬眼。英嘉央道:“當時毓章問他,疆土至重,大晉鄂王何以舍得割這二座重城還給大平?謝將軍答說,豫州係著你的心,戎州係著你的命,過去你把心與命儘付與家國,如今你把心與命儘付與鄂王,疆土再重,亦重不過你的心與命,你曾以命戍守大平國北十六州,鄂王願還此二州給大平,以全十六州,以全你心願。”卓少炎臉上的表情從初時的驚詫,到逐漸平靜,再到微微動容,始終一字未說。豫州城,是他同她的初見之地;戎州城,是她同他的初見之地。他願還此二州給大平,讓她不再是一個沒有封邑、沒有親軍的親王,這是在以他的方式告訴她,他有多疼她。她又憶起,當初她被他擄入麾下,在豫州城外的山坡上,他曾道,豫州城,送她。如今這豫州城,他到底是送給了她。她遂輕輕笑了。英嘉央瞧著卓少炎眉梢眼角柔軟的笑意,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她仍然記得很清楚,在金峽關城內,卓少炎曾問她,為一人心動,是什麼感覺。那時候卓少炎猶懵懂不自知,如今卓少炎滿心皆是戚炳靖,信他,愛他,而一路促成她這變化的,自然是戚炳靖對她的懂得、深情、疼愛、寵慣。一個女人,一生中能得遇這樣一個男人,何其難求,何其幸運。少歇,英嘉央複開口:“雲麟軍新帥人選,兵部已經議定,毓章亦頗認可此人。”她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臉色,又道:“少炎,毓章同你的性子都硬,我也知道過去他曾數次惹你不快,故而今日,由我來同你說此事。”卓少炎微微蹙眉。英嘉央用了這般語氣,不必明說,她就已經知道這人是誰了。於是她冷靜地問:“是江豫燃?”英嘉央點了點頭。早前江豫燃為李惟巽求情,卓少炎雖饒過她一命,卻將江豫燃自雲麟軍中除名,踢去兵部。沈毓章待成王案罷,看在江豫燃累累軍功的份上,將李惟巽自獄中放出,重重貶官罰俸,了結此事。卓少炎既解帥印,兵部為雲麟軍重新選帥,朝廷武臣當中,論戰功,論忠心,論對北疆與對晉軍的熟稔,論在雲麟軍中的人望,江豫燃都是不二之選。若非他曾遭卓少炎自雲麟軍中除名,兵部根本不會有分毫猶豫。英嘉央並沒有多解釋,因為卓少炎必明白。她靜靜地等著卓少炎的反應。沉默了許久,卓少炎看向英嘉央,神色冷淡地道:“我已不掌雲麟軍之帥印,雲麟軍之事,同我再無半分關係。朝廷欲用何人,但聽陛下、殿下聖意便是。”……翌日卯時未到,沈府派人遞來一封信函給卓少炎。此正逢眾人整裝待發之時,卓少炎接信一看,見是沈毓章手書,便叫眾人稍候,返身回屋拆閱:少炎吾妹:吾妹今日去國赴晉,兄徹夜輾轉,仍有不吐不快數言,欲道與吾妹知曉,不然心中難安。此前數載,吾妹為國,受儘屈苦。兄雖未嘗明言,然心中時時愧責,自恨未能代吾妹戰於北疆,又恨未能早知吾妹境遇,救吾妹於宵小手中。此皆兄一生難消之懊憎。今吾妹逢遇良人,兄亦為吾妹心悅。大晉鄂王乃人中至傑之輩,對吾妹用情至深,此吾妹之幸。吾妹赤心烈膽,一朝托付,必儘信之,此鄂王之幸。然鄂王城府極深,兄竟難窺其底,恐吾妹有朝一日為其所負,故望吾妹能時時警醒,勿為其所傷。晉室近年多難,吾妹今嫁作戚氏婦,必少不了與晉室諸輩斡旋。吾妹須記住,大平是吾妹的國,亦是吾妹的家。吾妹既為大平親王,若在大晉遭了委屈,望亟修書告兄,兄必接吾妹歸家。兄無它念,惟願吾妹平安,幸福。如是可矣。兄沈毓章卓少炎將這封短信讀了兩遍,眼底逐漸變得濕紅。她伸出手指,輕輕摸了一下“少炎吾妹”四字。摸過後,忍不住又摸了一下。……卯時整。天翻白,寒風減,戚、卓二人及隨行兵馬依次出發,離京北上。為縮短趕路時間,卓少炎棄車騎馬,同戚炳靖並轡,行在兵列中部。在他們前方不遠處,是周懌及顧易的背影。卓少炎北嫁大晉一事尚未詔告天下,然而謝淖所部人馬數眾,北調之舉動,瞞不過仍駐紮在京畿境內的雲麟軍上下。北行不過十裡,旭日破雲而出,烈烈金芒鋪罩四野。平原不遠處,出現了數百麵高高擎起的軍旗,旗麵隨風肆揚,每一麵上都是清晰可見的碩大“卓”字。那一麵麵,皆是雲麟軍曾經的帥旗。護擁著這數百麵軍旗的,是三倍於其的雲麟軍武官。他們無聲地列隊於卓少炎此行的必經之路兩側,在看見卓少炎一行人馬後,無聲而有序地翻身下馬,解盔夾於臂下,一手振甲後按劍,立得筆直。站在他們最前方的,是江豫燃。卓少炎在馬上看見了這數百麵帥旗,看見了江豫燃,又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她沒有停下,他們也沒有擋住她前行的路。在她行過他們陣列前時,江豫燃率先單膝下跪,而後他身後眾人亦紛紛單膝下跪,俱以軍禮參拜,而後以目光相送。從始至終,他們無一人出聲。然而他們無聲的目光與動作,已道儘了一切。待行至他們隻能看見她的背影時,卓少炎才微微低垂下頭,看見她按在鞍轡上的手指因過於用力而變得極青極白。在寶和殿麵對英嘉央時,她未落淚。在讀沈毓章給她的信時,她未落淚。此刻寒風襲上她的麵頰,卓少炎無聲地拉起披著的大氅,將它覆在麵龐上,過了許久,都沒有放下。戚炳靖在她身旁,見狀,無聲地伸出手,將她的馬韁抽過來,引她的坐騎離自己靠得近些,穩穩前行。……人馬一路疾馳,出金峽關,隻在途經陳無宇大營時歇了一歇,然後一日不停地繼續北進。馬蹄踏入大晉疆域時,淺雪將將沒過蹄蓋。待到晉煕郡時,雪深已過蹄踝。鄂王府門前,戚炳靖籲止坐騎,翻下馬背。然後他轉身,不由分說地掐著卓少炎的腰將她從馬上抱下來,讓她的兩隻腳踩在自己的靴背上。“你的履底太薄,踩著雪,會著涼。”戚炳靖在她耳邊說道,根本不顧周遭一眾人的目光。卓少炎臉上有些燒紅,卻沒掙紮。她在他懷中抬起頭,望向鄂王府的門匾。一樣鐵畫銀鉤的大字,一樣的雪花輕飛,從冬到冬,往返跋涉數千裡,她終又回到了此處。沈毓章說,大平是她的家。然而此時此刻的她卻覺得,此處也是她的家。蘇鬱領著小廝婢女們在王府正門處接迎,看見這一幕,便吩咐讓人去抬輦,上前笑著道:“王爺,不如讓英王殿下乘輦進府?”戚炳靖則道:“不必麻煩。”然後又將卓少炎打橫抱起,邁著大步往府內走去。蘇鬱叫人跟上去伺候,自己卻未動,仍站在府前,看著方才一直侍立在一側的顧易,露出微微笑意。顧易亦瞧見她了,亦微微笑著,緩緩對她一揖,有禮地道了聲:“蘇姑姑,顧某又來叨擾了。”建初十六年,他北上晉煕郡,在鄂王府上曾留宿過七日,同蘇鬱打過十數次照麵,自然知道蘇鬱在鄂王府上的地位與能耐。蘇鬱回他禮,簡單道:“顧先生不必見外。顧先生當年愛喝的茶,我已叫人為先生早早備下了。”顧易又對她道了聲謝,抬腳進府。府內,和暢同戚炳靖見過禮後,便亦不甘寂寞地出來尋周懌。周懌正在忙著安排隨他們一路北上的扈從人馬,待見了和暢,也隻草草地同他招呼了一聲。和暢背著手,悠哉悠哉地看了一陣兒,忽而道:“年末了,王爺必要入京赴正旦朝會。你同不同王爺一道去?”周懌皺了皺眉,頓了一下,才道:“軍前還有事。”和暢道:“哈。謝淖所部都被王爺送給大平的英王殿下了,你軍前還有何要事?王爺這一番舉動,京中一旦得知,正旦朝會上能消停得了?你忍心獨善其身,讓王爺一人入京?”周懌黑著一張臉,“你怎不去。”然後他再未理會和暢的深笑,轉身繼續忙他的。不多時,他聽見和暢在他身後歎了一口氣,說道:“周懌。前日京中剛傳來消息,皇帝要為長寧大長公主再次選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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