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罷,狄書馳隨喬嘉回至宗正寺諸吏平日辦事的閣間內。喬嘉叫人送了晚膳過來,狄書馳也未客氣,同她一道簡單用過。然後他又向她借了一張桌案,親手親筆地書擬成王一案的奏表。到了夜裡,諸吏早已走光,狄書馳猶自沉眉伏案,根本不察時間已晚。喬嘉無意催擾他,卻亦不便隻留他一人在此處,於是隨意抽出幾冊書來,邊閱邊等著他。至半夜時分,狄書馳自案上抬頭,看見喬嘉已伏在一丈之外的另一張桌案上睡熟了。他麵露歉意,卻沒開口叫醒她。四下環顧,他看見了她擱在旁處的薄氅。他遂輕輕放下手中的筆,躡足走過去,幾近無聲地將薄氅披在她的背上。然後他回到自己案前,將燭心輕撥,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在破曉前,狄書馳終將奏表擬定。他看了一眼將醒未醒的喬嘉,再次躡足走過去,將她身上的薄氅小心取下,無聲放回原處。喬嘉醒來後,看見狄書馳正在收拾桌案。他察覺到她的動靜,給了她一個極微淡的笑容,沒多說什麼。她覺得肩背上仿佛尚有一絲暖意,伸手探拂,卻並沒有摸到多餘的衣物,由是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狄書馳待收拾妥當,便告辭道:“今日休沐。喬大人勞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罷。我這就走了。”喬嘉起身相送,道:“狄大人徹夜未眠,也當早些回府歇著。”狄書馳沒答她此言,隻對著她一揖,轉身出了宗正寺。喬嘉站著沒動,將他的背影多望了兩眼。他的背影同他的為人一樣,低調,卻不低頭,脊背中撐著他的仍是剛直不屈的名門忠骨。……狄書馳並未回府,而是在天光破曉時分直接去了宮城的廣德門外,伏闕上疏。萬字長表,論成王英肅然欺君罔上、殘害忠良、結黨營私、叛國求榮等數樁重罪,罪罪得證,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疏入禁中,昭慶閱罷,又傳沈毓章、朱子岐二人覲見,二人閱罷後,又轉遞至德壽宮請太上皇帝閱。一個半時辰後,禁中來人,向狄書馳傳太上皇帝之言:“狄卿大忠,宮中上下皆知。事關宗室,馬虎不得。狄卿何不回府,聽候皇帝旨意便是。”狄書馳俯首,回道:“臣便跪在這宮門處,等候陛下的旨意。”來人久勸未果,隻得回去複命。宮中久未有聖旨付下,而狄書馳亦長跪不起,大有伏闕相逼之意。很快地,此事便被傳到了本在休沐中的各朝官耳中。又過了兩個時辰後,陪審此案的宗正寺卿喬嘉被詔入禁中。到了未時,喬嘉從禁中出來。行至宮門處,她看見狄書馳,便徑直走到他的身旁。跪了這麼久,狄書馳的嘴唇已被深秋的風吹得有些龜裂。他微微側首,看向喬嘉。喬嘉垂著目光看他,道:“狄大人。”狄書馳回道:“喬……”話音出口,他方覺出自己聲音澀啞難聽至極,遂皺了皺眉,喉部吞咽兩下,再開口道:“喬大人。”他僅僅說了這三字。他並沒有問喬嘉入禁中被問了什麼,也沒有問喬嘉在陛見時說了什麼,好似這些都不甚重要。喬嘉站著,狄書馳跪著,她就這麼垂首逆光,靜靜地看了他一陣兒。……方才在西華宮中,昭慶坐北麵南,右手坐著沈毓章,左手坐著朱子岐。待她行過禮後,昭慶便問說:“狄書馳所上之疏,喬卿可有為他參謀過?”見她搖首,昭慶便將那奏表遞給她一閱。然後昭慶問道:“喬卿以為狄書馳所議何如?”她回道:“臣以為狄大人所議者,為國。”昭慶又問:“喬卿熟知宗室事。大平自開國至今,可有過皇帝斬殺宗室之先例?”“從無。”“而今皇帝年幼,登基未久,狄書馳伏闕上疏,逼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喬卿以為這亦是為國?”“是。”昭慶沉默少許,看了一眼沈毓章,又看了一眼朱子岐。他二人的表情皆似在所料之中,並沒說什麼。於是昭慶對她道:“喬卿可退下了。”……察知到喬嘉久不挪移的目光,狄書馳不得不開口:“喬大人還要這樣看我多久?宮門之處不便久停,喬大人若再不走,定會被禦史記下,回頭受劾。”喬嘉未答他,側轉過身,同他一道麵向宮門,然後在與他隔了一塊磚石的地方,跪了下來。狄書馳詫然抬頭。喬嘉對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狄大人為國,喬某亦為國。”……至申時,京中已遍傳輔政大臣狄書馳及宗正寺卿喬嘉伏闕、逼皇帝下詔判斬成王、而聖意遲遲不決一事。而亦自申時起,陸續有文臣自發前往廣德門前,跪於狄、喬二人身後,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這些文臣中,有三省的,有六部的,有九寺的,有入仕多年默默無聞的朝官,亦有尚無資曆登朝議政的各衙文吏,零零總總,有百餘人之多。緊接著,又有館院、四監及禦史台的官員們,抱疏加入到伏闕人群當中。最後,連太學及講武堂兩處的學生們也來到廣德門外,整整齊齊地排跪在人群的最末處。禁中聞報,不多時便遣人出來,代昭慶叱問為首的狄、喬二人:“二卿煽動群情,進逼皇帝,此舉是忠,非忠?”狄書馳叩首,回道:“眼下之勢,固非臣之本願。唯望陛下、公主殿下早做聖斷,以安眾臣之心。”“狄卿以為自己姓狄,皇帝便不忍治你的罪?”“臣斷不敢做如是想。然陛下能殺臣一人,卻殺不儘臣身後眾臣僚。”“狄卿好膽魄,寧可拚上自己的命,也定要換成王一死,才肯罷休?”“臣不懼流血,唯懼誤國之奸人不得伏罪。”……德壽宮中。太上皇帝倚在禦榻上,聽罷昭慶的話,倒未如她所預想中那般情緒激烈,反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隔了半晌,他短促地咳了數聲,咳完長喘,微闔雙眼,始終未言。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現於眼前——宮苑之中,海棠花瓣碎了一地。宮人驚呼,他亦情急,手忙腳亂地將受傷的幼弟抱起來,直接送入自己的皇太子宮中。太醫來看罷,緊皺著眉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待他將太醫迎到側殿問罷傷情,再將太醫送走後,回至榻邊,勉強對幼弟擠出一個不由衷的笑意。幼弟年紀雖小,但極聰慧,忍著傷痛,反過來拽了拽他的衣角,像是安慰。他幾乎要落淚,自責道:“肅然,皇兄無用,連你都護不住。”當年的英肅然不過十二歲,聽他此言,在痛中猶和他玩笑道:“皇兄若覺得對不住弟弟,不如便將儲位讓給弟弟罷。”他便順著這話笑了一笑。兩日後,先帝詔他考問朝事,他勉強答出五分,不免又受了一頓狠狠斥責。他心灰意冷,向先帝請罪道:“兒臣不是做皇帝的料。肅然自幼聰穎,父皇何不將大位傳給肅然?”這話激得先帝震怒,口不擇言罵他道:“朕怎麼生出了你這樣一個廢物!”先帝怒則怒矣,罵他罰他,卻始終未說為何不肯傳位於天份明明高出他許多的幼弟。直到三年後,先帝臨終,詔他近前侍奉。他伏在榻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被先帝使足了勁抓住,先帝病弱嘶啞的聲音傳入他耳中:“這江山,是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英氏先祖治國,是靠著一‘正’字,方有了大平之世代天下。朕的諸子當中,論聰明,肅然第一;論心正,你第一。朕今寧可讓你這庸仁的儲君坐這江山,也絕不可能把大位傳給肅然。”他惶惑不安,聽懂了先帝的話中深意,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先帝用最後的力氣重重掐了掐他的手心:“祖宗的江山,你替朕守好了。至於肅然,你莫寵莫慣,否則這江山與他的命,你必定要失一樣。”時至今日,他才知先帝預事之先明。然而先帝臨終之重托,他一樣都沒有辦妥。……又過了許久,他終於睜開眼,看向立在榻前的愛女,低聲說道:“長跪在廣德門前的臣子們,怕是早已餓壞了罷。”英嘉央稍怔,而後輕歎,道:“父皇,可真想清楚了?”太上皇帝翻身麵內,再未發一字,隻抬手朝身後揮擺了兩下,叫她退走。她遂行禮,而後轉身步出殿外。……昭慶的輦乘停在廣德門外。天色已黑,八個內侍手持宮燈,在前引路。英嘉央緩緩前行,一路步至眾臣跪著的壁道上。有內侍高聲告眾臣昭慶駕至此地。眾臣遂行叩拜大禮。英嘉央並未叫平身。她行至跪在眾人之前的狄書馳身邊,道:“狄卿,抬起頭罷。”狄書馳抬頭,眼底滿是血絲,麵色因饑勞而顯得青黑。他啞聲道:“公主殿下。”英嘉央道:“文臣素來體弱,眼下已餓倒了不少。狄卿還要率眾在此處跪多久?跪到沒人能再跪得住為止麼?”狄書馳不言。英嘉央道:“狄卿以為此前沈將軍當廷求尚本宮,是挾權相逼,故而以為今日亦能挾眾臣逼迫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是不是?”狄書馳仍不言。英嘉央道:“本宮之所以當廷應允沈將軍,非因本宮畏沈將軍之權勢,而是因本宮亦心愛著他。然今狄卿伏闕諫諍,逼皇帝向眾臣低頭、殺英氏宗室,以為自己當真是為國?”狄書馳神色坦蕩,道:“臣此舉是否為國,自有公論。然成王誤國,又有誰人能駁。”英嘉央道:“今宗室分封四境,若聞皇帝在京大殺宗族,國中豈得安寧?北有強敵大晉虎視,若大平內亂,邊境豈得安寧?一旦內外俱亂,又有多少將臣、兵卒要血灑疆場、埋骨它鄉?狄卿要殺成王一人,卻有沒有想過會有多少人為成王之死而陪葬?狄卿還敢言稱自己是為國?”狄書馳皺眉,一時竟無言。英嘉央道:“誠然,成王犯法,若不伏罪,忠良難以平冤,王道難以得正。本宮與太上皇帝相商,當褫奪成王爵位,將其貶流邊境,為過去六年間因朝廷昏聵而戰死北境的數萬將卒修碑築墓。此對成王而言,與死又有何異?然此對國而言,足可慰忠良,足可正王道。”英嘉央又道:“狄忠武公當年以身報國,是為平天下之亂。狄卿是真忠臣,既然一心向國,必能想通何謂為國之上策。”英嘉央注視著狄書馳,最後道:“太上皇帝不忍見眾卿饑勞,已命人備了熱膳放在寶和殿前。狄卿何不隨我一道,領眾臣前往用膳?”她話音既落,便不多一字,等著狄書馳回應。宮城之夜肅靜,於無聲中似有千古之回響。要守江山不破,有明正之君王、舍命之忠臣尚不足夠,還須君臣相知、相互體諒、妥協與屈從。良久,狄書馳的前額重新叩於地磚上,他答稱:“臣狄書馳,謹奉公主殿下之意。”……寶和殿前,用罷熱膳的臣子們陸續散去,昭慶特意安排了十數位內侍候在此處,為這些臣子們引路出宮。月輪當空,柔和明亮,狄書馳與喬嘉結伴同行。因成王一案及伏闕長跪一事,二人之間已形成了某種難言的默契,相處起來較頭一日更是自然許多。走著路,狄書馳忽而出手扶了喬嘉一把,道:“路麵有坑,喬大人當心。”因先前跪得久了,喬嘉的確膝疼,又因累而未留神路麵,此時經他提醒,她才避開了那小坑,便對他道了聲謝。狄書馳則道了聲不必,手在她肘間又多扶了一會兒才放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可喬嘉卻因他的這個舉動而微微麵紅了。待出了宮城,告謝過引路的內侍後,二人也將分道揚鑣。就在應當按禮告彆的這一刻,狄書馳冷不丁開口,問道:“恕狄某冒犯,請問喬大人年過三十還不婚,是何故?”喬嘉微怔,並未怪他冒犯,答說:“我自外任回京以來,朝中適齡之男子,官位皆不如我高,竟無人敢娶我。然而官位比我高的,又都已成婚,故而我至今還未婚。”狄書馳道:“喬大人會介意夫君年輕,亦不如大人官位高麼?”喬嘉不知為何,又有些麵紅,聲音也輕了:“若夫君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兒郎,我又豈會介意他的官位或年紀。”狄書馳又問:“如狄某這般的,可稱得上是喬大人口中堂堂正正的好兒郎?”借著月色,喬嘉瞅著他。他的話堪稱直白,可他的神情卻極磊落,不以自己此言無禮,倒與他低調的性子反差甚大。她沒出聲,隻點了一下頭。在點過頭之後,她就不願再抬起頭叫他看見她越發紅的臉了。而他也沒叫她再抬頭。須臾,她的眼下出現了他的手掌,手掌中放著一枚玉佩,玉佩上刻著一個“狄”字。……狄書馳領眾臣伏闕一事聳動京城,於次日傳至戚炳靖及周懌耳中。是時,周懌正在為北返大晉而收整這九個月行軍在外所接到的所有國中文書,在聽了此事傳聞後,他的動作不自禁地停下了。戚炳靖的手正搭在那一匣和暢千裡遞來此地的物證上,聞此亦淡淡一笑。這笑是自嘲的笑,在笑他自己的多此一舉。誠如沈毓章前言,大平國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張,無須大晉相助。大平有良將如裴穆清、如卓少炎、如沈毓章,有忠臣如顧易、如狄書馳、如喬嘉……又何愁宵小不儘,又何愁朝廷不肅。武將之悍勇,可安家國。文臣之血性,可鎮社稷。大平當初吞並四國,建一姓之社稷,曆太祖、世宗、仁宗三朝,家國鼎盛,江山何其壯偉;其後經二百餘年,皇室日漸式微,疆土分崩於外,邊境戰火連年,幾有國滅之難;家國危亡之際,忠臣良將未絕,由悍勇並血性催發出烈烈生機,竟挽江山不破。當敬,亦當畏。……卓少炎大封當日,便解雲麟軍之帥印,此事並同她將遠嫁大晉一事,被沈毓章及昭慶暫按未表,朝中上下無人得知。若依戚炳靖的念頭,他將先率軍北歸,然後再遣使節前來,擇吉日以國書下聘,堂堂正正接迎卓少炎北上晉煕郡。但這話頭一提,便被卓少炎毫不猶豫地拒絕。當時戚炳靖坐著,手中握著她的大平親王冊寶,一邊打量著那物,一邊說出他的打算。而卓少炎在一旁收拾她往後不再有機會披掛的將甲,聽了他的提議,眼都不抬地道:“帶我走。”戚炳靖抬頭,未即回答。這三字何其耳熟,然情境卻已大不相同。“為何?”他擱下冊寶,問她道。卓少炎望向他:“想要夜夜被你抱著睡覺。”而後她明媚一笑,又補道:“——就如你當初一般。”戚炳靖被她一笑,心中蕩漾,亦跟著笑了。他這笑中,有喜悅,有溫存,有不舍,有疼寵。然後他道:“好,依你。你要什麼,都依你。”卓少炎被他這簡單兩句撥弄得心弦又亂,他須對她何等情深,才會對她如此寵惜疼愛,令她時時刻刻都想再將他也多疼幾分。……還未到晚膳時分,周懌有事來稟,才走至門外,就聽見裡麵傳出卓少炎斷斷續續的聲音:“……像這般弄你,舒服麼?”緊接著是他家王爺低沉含笑的回話:“不如上一回。待北回晉煕郡的路上,我再細細教你。”周懌渾身一凜,連事也顧不得稟報了,連忙快步退走。回屋後,他皺眉拭汗,坐到案前,沉思少許,然後抽出張信箋,提筆給和暢去信:「王爺計於五日後啟程,率謝淖所部北歸。」「大平英王卓氏亦將與王爺同行。」「你莫要怪我不勸王爺,此事若換了你,你必也不敢勸。」「你若不信,便等王爺回府,叫你親眼瞧一瞧,什麼叫做寵溺無度。」「閱罷既焚,不得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