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末,二國剛剛停戰了兩年的邊境又起硝煙。大晉出兵,來勢凶猛,先是一舉收複了大平在景和九年的幾場勝仗中攻占的晉地,然後移麾南進,兵鋒直指大平北境前沿諸鎮。景和十二年四月,大晉破恒州;五月,破安州;六月,破肆州。大平三月連失三重城,北境門戶被晉軍如虎的攻勢撕出一條縱深的傷口,而那傷口裂痕若再往南進,就要裂到豫州了。一旦豫州有失,晉軍兵抵金峽關不過須臾之事。北境戰勢如將傾之廈,大平常年鎮戍邊境中能打的將領死的死傷的傷,一敗再敗的戰報更是攪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當此亂時,皇帝依兵部所奏,詔令戎馬一生、戰功等身的宿將裴穆清出鎮北境,望以裴穆清之赫赫聲望安定人心。景和十二年七月,裴穆清掛帥鎮豫州,督大平北境諸州軍事,命豫州全境堅壁清野,修繕城廓,造屯兵器,以堅城厚防待敵軍。同月,晉軍集結全部南征兵力,人馬儘數壓入豫州境內,在休整了十日後開始全力強攻豫州城。晉軍自七月末開始圍城至十月,大小攻城戰不下二十場,卻久不能下豫州。因豫州境內無所可掠,晉軍輜重糧秣吃緊,人馬亦因平軍的頑固抵抗而死傷無數,因此幾番權衡之下晉軍暫停攻城,退軍三十裡後就地紮砦,而後發書朝中請援軍。當此之時,裴穆清沒有自城中出兵攻晉軍,更沒有加固城防以待後戰,而是抽調了一股人馬,隨他連夜出城南下,大有棄城卷甲避戰之意。他的這一舉動,未曾提前請命於朝中,後經兵部探報稟明朝廷,朝中人人大驚。皇帝雖平素仁和,然聞此亦動了急怒,當下詔令兵部調兵將裴穆清人馬截歸朝中,下獄問審。晉軍聞豫州城中主帥畏戰南撤,雖援兵未至,然不忍放棄此大好機會,又火速整甲圍城,寄望於在大平派遣新的帥臣之前將僅留有裨將守城的豫州一舉攻下。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裴穆清坐畏戰不守之罪,經兵部會同大理寺審定過後,由皇帝禦筆判斬。在詔令已下、處決未行之前,裴穆清在朝中的眾多門生以及曾於軍中追隨過他的武臣們幾乎無一人相信他會行畏戰撤逃之事,一日內數次聯名向兵部請命重審,然兵部因裴穆清罪證確鑿、又加皇帝禦筆判書,拒不重審。聞此,皇帝命人傳詔,曰北境軍情緊迫如斯,畏戰之罪乃動搖軍心之首罪,凡有再上書為裴穆清說情者,皆視與裴穆清同罪。朝中由是無人再敢為裴穆清求情。二十八日午時,裴穆清於獄中被處斬。自其歸朝、問審、定罪至處斬,不過短短三日而已,除大理寺及兵部少數幾位奉詔處置此事的人之外,並沒有誰能夠有機會於裴穆清死前探問其本人一二。是日,皇帝於朝會上詢問誰人可替裴穆清出鎮豫州,北擊敵犯。舉朝噤聲,無人願領此命。皇帝遂令兵部於朝會後合議,速定人選。當晚,成王英肅然連夜上表,力薦中書令卓亢賢之子卓少疆為帥。皇帝允其請,於次日晨命外臣製詔,拜其為將,令其提兵二萬北援豫州。二十九日晚,成王府開家宴。……那夜的成王府家宴,意在為卓少疆出征踐行。自景和九年那一場裴穆清與成王在朝堂上就主戰還是主和的激烈諍論之後,二人及其僚屬於政議上雖不至水火不容,但也堪算涇渭分明。成王雖於朝中經營兵部多年、勢力滲透兵部六司重要職官,但卻一直未尋得機會於軍中培植翼黨,更因礙於裴穆清在軍中的極高人望,從未成功拉攏過任何一位禁軍高階將領。皇帝於景和八年立儲,委中書令卓亢賢兼行太傅事。卓氏自顯宗一朝入仕,代代皆出將相之才,至這一代雖人丁稀薄,然亦可稱得上是朝中望族。卓氏一雙兒女自幼習兵事於講武堂,女兒尤其天資出眾,卓亢賢更是早已請了聖旨,計於來年春讓女兒蒙恩蔭免試入兵部。卓亢賢為臣恭穩恪己,於朝中行事素來謹慎,從未親附倚就過任何一方,眾亦皆以為卓氏多年來立場中正平和,不會為任何一派所動搖。直到此次卓少疆經成王舉薦得以拜將。……成王府開宴,帖子下給卓氏闔府。除了卓氏之外,亦請了兵部及大理寺中平素與成王交好的一些臣屬。酒行十巡,眾人皆醺醺然,而成王因事耽擱,尚未出席。卓亢賢借口不勝酒力,趕在成王來前攜眷屬先行告辭。卓少疆為宴席主客,不得先行,卓亢賢便將他留下,並無猶豫分毫。當時她隨父母步出成王府,待到無旁人處,聽得父親低聲喟息:“我半生如履薄冰,如今被這逆子……”,言未儘,母親便將父親攙扶上車,輕聲囑咐說:“官人,回府再說罷。”父親點了點頭,麵色暗沉地上了車。母親將攜她一並上車時,她足下微頓,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我有一物落在席間了,母親陪父親先行回府,給我留一輛車駕,我去取了就來。”待得母親同意,她立刻轉身向回走。一路上所遇成王府下人,她皆以要回席間取遺落之物為由,令人將她引回卓少疆與眾臣僚們在席後聚飲的暖閣外。然後她將引路下人屏退,上前幾步,停在閣簾外的廊柱處。此時閣中眾人飲得正酣,因無卓氏眷屬在側,言談間便少了諸多顧忌,被酒興一催,更是音高辭烈,一句句話順著酒風飄至閣外。先是有人持酒賀卓少疆此番拜將。如此飲了數輪之後,又有人順嘴提到北境戰事。一提到戰事,說話的人便多了。被不加遮掩地說出嘴的秘事也多了。恒、安、肆三州為何沒能守得住?因兵部刻意壓著糧械不發,壓著急報不稟,壓著兵馬在並、光、懷、朔諸州一線不準北援,不論三州如何發報求援,兵部皆視若無睹,直至將亡城破。戍守這三州的主將、裨將、左右都虞候共十數人,俱是裴穆清的舊部驍將,任是兵部在成王的授意下在過去兩年間如何籠絡,皆不為所動。而既然不為所動,那麼便隻得死。死在晉軍手下,更省得兵部或大理寺臟了自己的手。接下來晉軍繼續南進,而豫州為北境重鎮,不得有失,正是將裴穆清送去赴死的絕好時機。然而先前對付恒、安、肆三州守將的法子卻對裴穆清無法奏效。裴穆清何等智勇,率軍堅守豫州近三個月,將晉軍活生生打到需要退兵求援,連一絲敗跡都看不到。既然無法借晉軍之手取其命,那兵部便隻得自己臟一回手了。就在晉軍退兵三十裡的消息傳回朝中的當夜,兵部便請了成王之意,矯詔一封,快馬加急發往裴穆清軍前。詔書上稱,晉軍不敵,晉帝遣使求和,願與大平合議停戰後事,皇帝命裴穆清將守城諸事交由裨將處置,自調人馬速速回朝,與兵部共議和事。裴穆清究竟有沒有懷疑過這封詔書上的內容,無從知曉。然而以裴穆清之性子,是絕做不出抗詔不遵的舉動來的。於是裴穆清與所抽調的人馬前腳剛出豫州城,兵部後腳便擬了一封彈章,誣其畏戰南撤。一旦裴穆清落馬,軍中自會震蕩,局勢自會大變。而成王在經營兵部多年之後,終於能夠有機會向軍中安插和培植自己的親將了。……她就這樣一直立在閣外聽,聽到最後,雙目變得血紅。閣簾被人自內打起,有人離席出恭。她抬頭,正見一張酷肖自己的麵容,當下繞柱出來,擋在那人身前。那人酒意上臉,定睛看了她好一陣兒,才將她認定,然後冷笑:“你怎麼又回來了。”他回頭望一眼暖閣,再看她時,仿佛酒醒了些許:“你都聽見了?”她喉頭有千萬句話,然卻不知當從何處說起。他又冷冷一笑,臉色全然不在乎地向暖閣後麵行去。行了數步,他回首,見她仍跟在身後,便停住腳步,轉身避進一處無人之室。她跟進來,闔上室門。然後她終於說得出話了:“裴將軍,亦教過你。”這幾個字她吐得極其艱難,說話時眼眶通紅,手亦成拳。“教過我又如何?”在未通暖的閣間內,冷意驅退他的酒意,他的神色逐漸變得清醒:“裴穆清最賞識的學生,是你。我在他眼裡又算是什麼?”然後他繼續說:“又何止是裴穆清。父親喜歡的,特意請旨要送去兵部的,也是你。”“就連成王……”他笑起來,笑得表情都有些扭曲,“就連成王,喜歡的也是你。不然我如何能得這拜將的機會?難道是靠咱們那個不識時務的父親?”她盯著他。熱血自心口湧上額間,又逐漸變得冰涼。一雙手的指骨被她在不自知間攥得僵白,而她聲音喑啞,含了戾色:“北邊已死了多少人……恒、安、肆三州以及裴將軍受誣之事,你脫得了乾係?父親一生謹慎小心,卓氏如今卻要被你拖入這肮臟爛泥坑中……裴將軍拳拳忠心,赤膽報國,為朝為民,而你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報,更還要踩著他未寒之屍骨上位……”她的雙眼被心火燒得乾澀疼痛,嗓子亦然:“哥。這樣的功名會汙了祖宗,你又如何能取。我求你去向陛下請罪,說出你所知的實情,還裴將軍一個清白。”他冷冷看她,半晌後道:“我若不去,又如何?”她靜了片刻。再開口時,她眼中血色更甚之前:“那我就去。”他依然冷冷看她,許久之後,忽然動手,抬胳膊一把掐住她的喉嚨,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將她推逼到牆角處,然後抬起另一條胳膊,兩隻手一起下死勁地掐住她的脖頸。這舉動堪稱瘋狂,而他神色陰沉可怖,一副欲置她於死地的模樣。窒息的痛感瞬間襲遍她全身,整個天地漸漸在她雙眼中暗下去。而他的聲音冷血且忿恚,響震於她耳側:“裴穆清已經死透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熱淚自眼角淌出,赤色儘染眼底。騰騰暴怒與滿腔殺意層層掙破她的神智,如出籠之凶獸,戮滅她殘存的意識。在失去意識之前,她隻記得她看見了被他一直掛在腰間的那柄長劍。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頭長喘,渾身發抖。鐵劍脫手而落,隻一刹,便被地上鮮血浸透。血泊之中,她抱劍坐在地上,雙臂青筋暴起,手指劇烈顫抖。粘稠的血液沿著地磚細紋緩緩漫開,浸透她的長裙下擺。她急劇地喘息著,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奮烈之爭。豆大的汗粒從額頭滾落,蟄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視線再度清明時,看見室門不知在何時已被人打開,而她身前背光處站著一個男人。頓驚之下,她橫劍指向那人,嗓子卻沙啞到發不出一字。那人慢慢走近她,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然後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他的雙腳踩在血泊中,地上橫陳著尚溫熱的少年軀體,而他卻視若無睹、無驚無懼,待她如常。她仍然在顫抖,攥著劍的手指幾乎要被自己握斷,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他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隻怕是要白費了。”她死死地盯住他。他則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陰影中應聲踱出一個人,縱於暗色之中,儀姿仍雍容閒雅,從容鎮定。然後那人抬眉,輕輕探目看向她。她的眼角掛著未乾的淚,然眼中卻燃著細焰,半身浴血,襯得她整個人更加狠戾不平。她拄著劍站起來,回視那人,任心頭一腔血液沸滾不休,麵色卻逐漸變得沉靜寂冷。然後她一麵走向他,一麵開口說:“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少疆能做到的,我必然能做得比他更多、更好。”“你圖什麼?”那人問道,目光掠過地上的屍體。“圖功業、圖盛名。”她答說,又靠近他些許,目光抵入他的眼中:“圖佐助明主上位,為卓氏一門謀世代之榮寵。”那人抬手,非常溫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淚,然後笑了,應道:“好。”……夜風襲上關牆,將卓少炎的尾音吹斷。沈毓章從頭聽至尾,心內幾番震動,幾次開口欲言,卻終還是以無言來對她這一片坦誠。那些他在南邊聽聞的以及這些年他在心中臆測的,不及她所道真相之十一。她以一己之力來應付這至凶之北境,五年間所受之苦,又豈是他能夠想象得到的。卓少炎掃視他的神色,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遂道:“毓章兄不必自惱。當年你雖未曾北上,然這些年來亦儘了將臣本分。再看這往後的幾十年,又豈會少了毓章兄流血吃苦的日子。”這話雖是在勸慰,卻又實在不算順耳,令沈毓章一時失笑。她見他鬆緩了神色,亦抿唇一笑。“你與謝淖……”沈毓章提起這個話頭,望她一眼,又收住了。卓少炎知他想問什麼,並不為怪,答道:“我與謝淖,當初不識,更從未通謀。”她微微一哂,“如今倒與他結了夫妻,合兵共進。世事難料,此亦當真是諷刺。”既說到此處,沈毓章便多問了一句:“謝淖是何時知你即是卓少疆的?在你被貶流北境軍前、為他所擄劫時?”卓少炎目光望遠,盯著關內遠處的晉軍營房,搖了搖頭。“恐怕要更早。”她說。“有多早?”沈毓章皺了皺眉。卓少炎再度搖了搖頭,臉色平靜地收回目光,說:“我也想要知道。毓章兄,我們且走著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