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過後,卓少炎親自去找英嘉央。她進屋之時,英嘉央正好將筆墨收起,身前案上攤著墨跡尚未乾透的兩封奏表。這兩封奏表,是沈毓章按昨夜與她相商之後的決議,於今晨來請英嘉央親筆手書的。其中一封將發至宰閣與兵部,告知朝廷此番出使金峽關談和的結果與雲麟軍對朝廷所提的要求,而其中就請皇帝禪位讓賢一事,卻刻意未寫明雲麟軍有所推立之人,僅曰願皇帝擇宗室賢材即大位。另一封則是直呈禦前的密函,其上完完整整地寫清楚了雲麟軍此番所圖為何,做了什麼打算,手中捏著什麼樣令皇帝不得不應的籌碼,接下來需皇帝如何配合,以及英嘉央自己並代沈毓章向皇帝告罪之言。論朝中目前大勢,皇帝一旦真的禪位,若按朝綱,由皇太子即位可謂順理成章,然若按人望,則成王被眾臣推舉的可能性最大。之所以分兩封奏表,便是因卓、沈二人無意在雲麟軍兵抵京城之前讓朝臣及成王一係得知雲麟軍的真正謀劃。成王耗費心血經營多年,一朝逢帝禪位,又豈會容讓大位旁落,不論雲麟軍推立誰人,都勢必會成為擋在他走上帝位途中的莫大阻障。雲麟軍對朝臣聲稱將策立誰人交由皇帝決定,此舉不僅能夠將這一池水攪渾,更能夠自然而然地讓太子代替沈、英之子成為眾所矚目的靶子。卓少炎閱過兩封奏表,確認所書無誤後,便吩咐人拿給英嘉央的儀從親兵,即刻發往京中。然後她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對英嘉央道:“前一日多有冒犯得罪,不妄求殿下諒解,但求殿下明白我輩苦心。”她意態誠懇,頗有推心置腹之誠。英嘉央看她一眼,臉色已不似前一日那般憤怒抵觸,道:“事竟成此,我又哪裡無辜?如今既已在一條船上了,就也不必再多計較了。”卓少炎微微一笑,心中欣賞她處事通透不矯情的性子,更知她如今願意配合雲麟軍,定是因她自己亦經過了充分且謹慎的考量。環視一圈這屋子,卓少炎轉身坐下,開口道:“在朝局未明朗之前,還需委屈殿下在這邊多待些日子。昨夜殿下睡得可還好?”英嘉央瞟一眼門窗,沒說話。卓少炎貌似隨意地說:“毓章兄昨日特地讓我調了些人手來,將殿下這屋子的門窗皆加固了一番,說是夜裡風大,吹得門窗亂響,怕殿下睡不踏實。”說罷,卓少炎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見其臉上未起一絲波瀾,便又不著痕跡地將目光移開。她少時亦曾親眼目睹過當年沈毓章與英嘉央之情深,如今得知他二人這些年來周折至此,又豈會毫無常人惋惜之意。“少炎。”英嘉央開口,臉色依然如常,並不刻意回避她方才的話中有話:“這世間最令人婉歎不忍之事,莫過於有情人因誤會而互相傷害、互生憎意、錯失彼此後便再也回不去當初。“但我與沈將軍,從來沒有過任何誤會。在一起時,我們不曾傷害過彼此,亦不曾憎惡過對方。我與他走至今日這一步,並不是什麼錯失。“在與他分開之前,我對他毫無保留,他對我亦皆是男兒之坦蕩,我們之間對彼此從無隱瞞,從無藏私。我與他當初之所以決裂,是因我以為我是為了他好。他割斷與我多年的情分,是因他明白了那麼多年我都未曾真正明白過他。我沒有什麼可為自己辯白的。他的感受絕不是什麼誤會。是我錯在太自負。“自然,我也有過委屈,有過難過和傷心,有過極其難熬的日子,但是那些都過去了。如今再見他,我隻是覺得,心已經不會再如當年一般因他而動了。”她說著這些,到最後輕淺一笑,真無芥蒂。卓少炎聽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又為她的豁達所觸動,由是安靜著思索了片刻,而後問說:“殿下,為一人心動,是什麼感覺?”英嘉央一時怔了怔。……為他心動,是什麼感覺?那是多少年前,她在太後宮裡不當心摔破了一盞從仁宗朝傳下來的八角如意宮燈。那燈相傳是當年仁宗與皇夫的定情之物,三百多年來一直被小心珍護。因物件不算小,縱是太後宮內曲意討好她的內侍們有心幫忙,這事也到底沒能在太後麵前遮掩過去。當時太後板著臉問:“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如今是哪個不長眼的摔破的?”她本欲上前認錯,不想卻有一個少年比她更快地跪了下去。“是臣失手,犯了大錯,還請太後懲處。”他伏地叩首,語甚恭敬。當日正逢月初,沈氏夫人身有誥命,按例入宮覲見太後與皇後,因子侄輩有在宮內伴讀的,便也叫他們過來一並請安說話。她看清替她跪在地上請罪的少年,臉不禁紅了紅。太後瞅了瞅他,似乎亦未料到,於是頗無奈地歎了口氣,用力將拐杖向地上一拄,斥道:“這一輩的朝臣子侄中,就數你平素行事最為穩妥,今日為何如此不知輕重?”“還請太後重罰。”少年說道,從始至終端方循禮,連頭都不抬一寸。因看在沈氏的麵子上,太後終究也未真的重責他,隻是罰他在殿外跪足兩個時辰,自省己過。當時正逢炎夏,真跪上兩個時辰亦是十足受罪的事情。她壓不住心內愧疚,每隔一刻就悄悄去殿門口看一眼在殿階下跪著的少年。他端端正正地跪滿了兩個時辰,跪到最後衣裳由裡到外都濕了,可肩背卻從始至終未曲未彎,一如他沈氏剛正的門風。她瞧著他英俊的側臉,心頭如羽拂過,轉身就叫內侍去備一碗解暑湯。待他起身回太後宮,借偏殿更衣拭汗再出來時,她用送這一碗解暑湯做借口,近前與他說話。“你為何要替我受罰?父皇疼我,若知道我犯了錯,必會為我向太後求情,我也不會真就被罰的。”她對他說。他喝了幾口湯,神色稍緩,然後回答她:“公主殿下自有陛下疼愛。然而每一次陛下為了公主有違宮規朝製,都會受到外臣諫責。陛下之難處,殿下亦當體諒一二。為人臣者,理應為君分憂。臣今日替殿下受罰,亦是為陛下解憂。”他所言句句在理,她輕聲應了,然而心裡麵卻有些悶悶的,說不清是因他耿直的諫言,還是因失自己所望的情緒。然而這便是他。沈氏家風如高鬆,如厚岩,他諸行諸舉,絕不會有損這三百多年的望族門楣。……她又有什麼可額外期冀的呢。少年說完該說之言,又抬眼看了看她,沉默片刻,端著碗將湯一口氣喝完,然後將碗擱下。她一時隻覺也沒什麼可再多說的,悶聲伸手去取那碗,可手還沒碰到碗邊,便被他一把攔下握住了。“殿下。”少年清了清嗓子,似乎這大不敬的動作令他自己也很是不自在。她的心一下子跳得飛快,看也不敢再看他,下意識地就想將手抽出。少年耳後隱約有紅意漫出,卻十分執著得將她的手握得愈發緊了些,一雙眼更是極其認真地盯著她,繼續說道:“臣今日替殿下受罰,也是想要讓殿下知道,這世間男子中,除了有陛下疼殿下之外,臣也疼殿下。”她的手被他攥在掌中,她卻覺得他攥著的分明是她的一顆心。就聽他再度開口:“臣以後,能不能同陛下與太後一樣,喚殿下‘央央’?”……英嘉央出神半晌,才動了動目光,收回遐思。側首去顧卓少炎,想到她方才問的話,想到今晨沈毓章轉述的她這些年的經曆,想到她以大好韶華儘付這漭漭沙場,又想到她以一紙婚書定來的謝淖及其大軍,不由心生憐惜之意。料她在兵事上有多精熟,於情事上便有多懵懂。“為一人心動……就好像你的心被掛在了他的身上,你的喜怒能夠被他輕易牽動,可你又會覺得很安心。你會想要同他親近,卻並不是為了求得什麼。”卓少炎聽了,若有所思。須臾,她垂下目光:“多謝殿下解惑。”……是夜,戚炳靖處理完封地政務,如常來卓少炎這邊宿下。夜半時分,二人睡得正熟,卻被疾如驚雷的敲門聲震醒。來者是周懌。能夠讓平日裡嚴謹低調的周懌在這種時候貿然來稟,必定是至關緊要的急情。戚炳靖沉著臉色,披袍走去開門,與周懌在屋外低聲交談了數句。然後他返回屋內,不發一言地將衣甲穿戴整齊,掛劍上腰。在離開之前,戚炳靖回頭看向裡屋的床榻處,目光在卓少炎已經清醒的麵龐上盤旋了一圈,簡單說道:“有點急務,我去去便回,你且繼續睡。”夜色中,清明的月光斜打在他身上,將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龐映得更加嚴峻,而他整個人亦似被籠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戾氣。卓少炎目送他出門,然後翻了個身,重新閉上眼。卻無論如何都再也睡不著了。思緒無序輕飛,她憶起了那一襲遠在晉煕郡鄂王府中的鄂王妃婚服。不覺是從何時起,在夜裡他抱著她入睡時,多年來時時糾擾她的染血噩夢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她自鏡中看見自己身著鄂王妃婚服的那一幕。鏡中除了她,還有身著戎裝的他。當日的每一個細節都反反複複地在她的夢中重現。每每醒來時,她的心口都被一股莫名的陌生情緒所纏繞。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得以分辨出,那是安心。在此之前已不知有多少年,她的腦海中不再出現這兩個字。三千裡的北境疆線,十六州的戍守重責,心中籌劃多年的大謀大策,無一能許她有暇顧念這二字。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竟然有比手握鐵甲利刃更能讓她安心的事情。她更加沒有想過,如今能夠令她夜夜安穩入睡的,是本該最讓她枕戈以待、不得安眠之人。她想起那日他問她,待立新帝後,有何打算。也許是夢境與記憶都太過清晰,她並不遮掩地說出了那一刻她的真實所感。事後再想,她想要的或許並不是做他的正妃,而是那一份有他在便會有的安心。她又想起那日在他問她這話之前,二人那一場激烈的纏綿。那是她頭一回清楚地確認自己對他滋生的欲望,更是頭一回無所求亦無所取地與他親密。她僅僅是渴望他這個人,而非圖他能夠助她什麼。所有的這一切,在今日之前,她並未多加思索,到底是因什麼。腦中滾過英嘉央所言,卓少炎睜開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戚炳靖口中的“去去便回”,現已變成了許久未回。她稍蹙眉頭,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關外晉營前,他同她說的,為防晉軍餘部。……徹夜守著城樓的士兵看見卓少炎披甲前來,紛紛敬行軍禮。卓少炎略作詢問,果然得到戚炳靖同周懌帶了一隊人馬夜出關城的回複。她阻止了欲隨她前行的士兵,獨自一人走至女牆後,眺目遠瞰。尚未翻白的天色一片灰蒙,目所能及之地,若無燈火照亮,並不能看清什麼。他如同前一回一樣的不言何所往、亦不言因何而往,令她感到有些煩躁。且這煩躁的心情,又更甚前一回。煩躁之下,她全無耐心去仔細分辨,這煩躁之中是不是還摻雜了彆的什麼。卓少炎如是站著,一直到天邊卷出一抹透亮的光彩,才看見極遠處依稀有人馬向關城馳來。戰馬全速奔行,不多時便到了城下。在看清他的容貌的那一刹,她先前所有煩躁的情緒皆在一瞬間被捋平。而在等士兵迎開城門時,戚炳靖亦已看見了她,一手勒著馬韁,昂首對上她望下來的目光。他的目光沉定有力,又帶著些許安撫之意,令她的一顆心悄無聲息地落回原處。卓少炎輕怔。在感到心落回胸腔內的這一刻,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前她的心仿佛一直都掛在他的身上。……戚炳靖在城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沒有風雪。沒有戰火。她披著將甲,站在城頭,不是為了抵禦他的進犯。她是在等著他歸來。他無聲地笑了。然後將掌心中殘留的一點血色拭淨,在城門洞開之後收回目光,一鞭抽下去,縱馬疾馳入城,不忍她再多等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