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使得她的話聽上去半真半假。戚炳靖臉色不變地“嗯”了一聲,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然後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做了王妃,再和我生幾個孩子。”“幾個?”卓少炎仍然將笑不笑的。“三個也就夠了。”戚炳靖倒還真的立刻給了她一個回答,答前不曾思考一瞬,更像是隨著她眼下的心情而隨意調侃的玩笑話。大抵是先前太耗體力,卓少炎此時不再多言,隻是安靜地將他的目光接住,挑了挑嘴角,然後閉上眼,枕在他的肩窩處睡了過去。……卓少炎離開後,沈毓章沉下臉色,鎖住眉頭,靜坐了很久都不發一言。他的這副模樣掉入英嘉央眼中,如彎刺一般勾動著她久遠卻仍舊熟悉的記憶。她輕易地回想起上一次他如此隱怒不發的樣子。那是景和九年,當時大平在北境接連打了幾場大勝仗,對於接下去該以何等策略對付大晉,朝中以裴穆清為首的主戰派與以成王為首的主和派吵個不休,朝堂連續數日不得安寧。沈毓章的父親恰恰在廷議爭論最激烈的時候上表諫奏,力諍當議和、劃地、休戰,而由他父親代表沈氏所呈的這一封劄子,對皇帝自然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皇帝最終下詔,令本欲乘勝向北進軍的大平北境禁軍暫止攻勢。詔令下達的當日,沈毓章自講武堂出來後沒有回沈府,而是來宮中請見她一麵。她便陪著他,任他一言不發、臉色黑沉、眉頭緊鎖地坐了整整半日,才聽他說了一句:我欲從軍。須知沈氏文臣出身,三百多年來鮮少有人身踐行伍之列。縱是他自少時起便習兵略於講武堂,亦不過是循沈氏一貫培育子弟的舊例罷了,家中又有誰會真的想讓他上戰場。他口中的這四個字,是對父親政議的最直接的反抗,更是他決計疏遠親族的最早開端。當時沒人想得到,沈毓章會在兩年後一舉登第武狀元、拜將出邊;更沒人想得到,大晉在用這兩年時間休養生息、厲兵秣馬後,會以洶洶之勢卷土重來,再犯大平北境。而他那時的神情,與眼下她所目睹的,幾乎一模一樣。不過那時的她,尚可作為他隱忍重怒之下的一道慰藉,而今日的她,對他而言又能是什麼?在靜坐許久之後,沈毓章開口說話了。他說得不快,因此更顯得語氣極冷:“你何必要來這一遭?”這話是衝著英嘉央問的,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在短暫地停頓之後,他的語氣逐句加重:“金峽關是個什麼態勢,你在京中難道一丁點不知道?兵部無能人可用了,求你來你就來?“你既無意與我再敘舊事,那麼來了又有何用?又與其他任何一個人來有何分彆?你以為拿著朝廷的那點誠意,你就能勸伏得了卓少炎?勸伏得了我?“皇室如今是什麼樣,何須我再多言?皇帝無心問政已是多年,成王自封王後久不就封地,其野心昭然若揭。倘若你不來這一遭,雲麟軍便會推立英氏宗親中最無勢力的端侯之子,再委忠懇之臣輔政,肅清朝中宵小,以製衡成王一係。端侯封地偏遠且小,又是宗室旁係,新帝五年內翻不出什麼大浪,足夠讓朝廷有時間收拾北境亂局。“如今你將自己送到這關內,卓少炎扣住你不放,逼皇帝做什麼,能比立你之子更快讓他答應?不過才五歲大的孩子,何必要被卷入這等亂事中來?”說出最後一句話時,他幾乎壓不住火氣。他明白卓少炎所提議的確實是眼下的“上上之計”,他無法反駁,也不能反駁;他心中絕不希望事態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繼續,但他卻又必須同意這樣去做。這怒意歸根結底,是他深覺自己虧欠了她。他不止虧欠了她,還更虧欠了二人的孩子。但他卻將對自己的火氣衝她發了出來。這樣的遷怒,鮮少在他身上發生。然而他竟然控製不住。英嘉央一直靜靜地看著他,待他把話都說乾淨了,才向他走近數步。身前近距離的人影帶來了些微的壓迫感,沈毓章皺著眉抬眼,眼底墨黑中透著紅斑。英嘉央看著他說:“你問我何必要來這一遭,那麼我來告訴你。“我想親眼看一看,令你奮不顧身的、當初為了它寧可將我二人十餘年的情分一夕割斷的北境,究竟是個什麼模樣。這個理由夠不夠?“六年前因我之故你未能血戰沙場。五年前我沒能救得了你的恩師裴將軍。而今你不惜賭上沈氏一族而投身叛軍,我將自己送到這關內,就是為了將自己與你綁在一起,令朝中無人能論你之死罪、能議發兵北上攻金峽關。我用我自己來賠你我之當初。這個理由夠不夠?“兵部從來沒有因無能人可用而來求過我。從始至終都是我主動要求,替朝廷來走這一遭的。”沈毓章聽得胸口一窒。他盯著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字。心底深處一霎而起的強烈衝動,令他抬起胳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他將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中,就好像攥著他二人所有的當初。她一動不動地任他攥了半晌,才緩緩地將手從他掌中抽出。“毓章。”英嘉央輕輕歎道,終還是叫了他的名,“此番賠過之後,你我便再無當初了。”沈毓章的手在她身前滯了滯,重新落回膝頭。他沒說好,也沒有點頭。他用新一輪的沉默來麵對她的這句話。英嘉央側身,在他身旁坐下。她給出足夠的時間讓二人重新恢複冷靜。直到屋外的日頭移近天空正中,屋內的熱意將人蒸出一層薄汗後,她才出聲:“你來輔政。”“你來輔政,”她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說:“我便同意。”同意的是什麼,她不需要多解釋。沈毓章將她的話聽得很清楚,臉色不變地繼續沉默著。他沒有表露出一絲的驚訝或猶疑,證明這個主張亦經他自己熟慮過。英嘉央看他一眼,繼續說:“餘下的二位,你與卓少炎可自決策。但是你,必須列位三輔臣之一。否則我絕不答應。”她說:“皇室如今是什麼樣,的確無須你多言。我自幼及長,身邊所有人都告訴過我,父皇在當年母妃過世之後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我不知從前他是什麼樣,但我又豈能不知他這些年來是個什麼樣。國政、天下、民生,哪一件都不在他心裡。皇叔虎視在側,積蓄多年而有今日之勢。而今之朝堂,半壁皆是他的僚屬,照此以往,用不了三五年,這大位便該易主了。一旦讓皇叔得了這大位,以他過往對大晉的主張,大平國祚崩塌足可望矣。”她笑一笑,笑裡頭帶了點自嘲謔意:“如今雲麟軍起兵謀大事,你放任部署嘩變不管,我因被扣金峽關便同意你們所為,彆說什麼被逼無奈,這若是忠,什麼是不忠?這若是孝,什麼又是不孝?”她收起笑意,一字一句:“但倘是這不忠不孝,能夠換得我大平國祚延綿,你我亦算對得起祖宗了。”沈毓章目光頗複雜地看著她。然後他沉沉應道:“好。”這一個好字,便是他對她提出讓他輔政這一要求的回應。英嘉央起伏了兩日的心緒亦在此刻被這一個好字輕輕撫平。她垂下眼,又想到一事:“你信卓少炎,信到了如此地步。”這話裡有深意,引得沈毓章不得不問:“何意?”她答說:“你連續六年不曾回京,自然不知道。自五年前卓少疆經成王舉薦、提兵離京出豫州之後,他與卓少炎兩人便再未一同出現於眾人眼前過。就連景和十五年,卓少疆因軍功封逐北侯的那一次,卓府對外亦稱卓少炎抱病,沒有隨眾人一同出城親迎兄長回朝。這其中多少古怪,朝臣們亦非傻子,五年來不是沒人懷疑過,但因礙於成王之勢,從沒人敢將疑慮宣之於口罷了。”沈毓章倏然抬頭。她的話令他豁然一醒。那些之前他能想得通的以及想不通的,統統在這一刻,全部重新想得通了。……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聚雲麟軍舊部,舉兵至今,凡她之命,江豫燃等人無不奉從。卓少疆在世時,麾下第一勇將江豫燃的名聲是連沈毓章也有所耳聞的。那根本不可能是一個隻衝著卓少炎是卓少疆胞妹這一點,便能夠讓渡兵權給她、對她所有的籌略兵策俯首聽從的性子。而自卓少炎入關以來,沈毓章親眼目睹其在軍中統管軍務,駐營、布防、城事、造械、屯糧、繪圖……諸事樣樣精通,絕不可能是一個連續五年深居王府、而今一朝從軍掛帥的人能辦得到的。更何況還有晉將謝淖。卓少疆與謝淖雖是沙場宿敵,但二人交手數次,戰績平分秋色,知己又知彼。謝淖此名自出世以來,連大晉鄂王都不放在眼中,有誰能叫他在用兵一事上言聽計從?而今卓少炎能以一紙婚書令謝淖反兵相助,但又豈能僅憑這一紙婚書就將謝淖鎮住、在兵事上不涉不問。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在景和十二年提兵出京北上的人,從來都不是卓少疆,而是她。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而能夠被解釋的又何止是這些事情?沈毓章微微閉上眼。雲麟軍當初兵不血刃下金峽關,旁人都道她不念與他的兄妹舊情而致他受冤、不得不反。其後她揮令拆毀關牆,以此逼迫大平遣使談和,如今見勢扣住昭慶,欲以此要挾皇帝禪位讓賢,又算得上什麼堂正。然而她的這些心計與手段之下,是不願戰這三字。雲麟軍流的每一滴血,都不會、也不可能是因揮戈向同袍而戰。五年前她於國北危亡之際力挽狂瀾,為一國之尊嚴、為眾軍、為百姓,以血以韶華。而今熱血仍在,烈膽猶存,她亦從未變過。……天色將暗,卓少炎巡營之後,獨自上了城牆,遙瞰北邊闊土。不多時,身後響起腳步聲。待臨近,沈毓章的聲音傳入她耳中:“當初在關外一晤,我厲斥你過去數年間深居享樂、不儘臣事,你為何不辯駁?為何不解釋?”卓少炎有那麼短短一刻的怔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她回頭看了沈毓章一眼,並沒有想到他找到此地來會是為了提這事。“你為何不告訴我,過去這五年間,是你冒卓少疆之名在北境征戰?”他壓著聲音,又問她。卓少炎無言片刻,反問說:“多一個人知道,又能如何?讓毓章兄知道,又有何用?”“凡無用之言,你必不說。凡無用之功,你必不做。是麼?”他冷著麵孔道。她聽得出他話中之意,遂利落道:“毓章兄倘有事問,我所知必答,絕不隱瞞。”沈毓章微微頷首,直截了當問:“當年發生了何事?為何要由你頂替兄長出征?將朝中上下瞞了五年,是何隱情不能令世人知曉真相?”卓少炎答:“因我親手弑兄。”她的神情過於冷淡,語氣過於平靜,將這本該是驚駭眾生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壓沒了它本該有的波瀾。沈毓章定住了。縱是他做了十足的準備,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個回答。“為何?”他逼自己冷靜地問出這句話。卓少炎望了望他:“毓章兄隻知道,當年裴老將軍是蒙冤受死的。”她輕輕停頓,眼底逐漸漫出紅線:“但我卻知道,裴老將軍是如何蒙冤、如何受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