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冷血 杜魯門·卡波特 4063 字 2個月前

閉著眼睛,食指搭在槍機上,死亡的神秘便完全消失了,一聲爆響之後,他就會像煙一樣消散掉,這或許不會有太大的痛苦。不聽指揮的手卻在那裡抖,太陽穴被槍口壓得很疼、很痛。這疼痛動搖了他死的信心,他恐懼地想:假如他一槍打不死自己呢?他會怎樣地痛苦,怎樣再在血泊中掙紮?再說,誰又會知道他是為她而死的,為神聖而純潔的愛而死的。尚武強會罵他是孬種,就像罵那個郝老四一樣。他的死並不能證明他的愛情,也不能證明自己生命的力量,說不定連曲萍也要鄙夷他——他的死,恰恰說明了他的軟弱無能。他拚命為自己尋找著活下去的根據。再說,世界決不會因為他高尚的死而變得高尚。這個迷亂的世界過去不是高尚的,現在不是高尚的,未來也決不會是高尚的。他死了,這個世界上依然充滿戰爭、災難、格殺、暗算,血腥的陰謀,陰險的叛賣,明目張膽的搶劫和遍布陷阱的黑暗。不!他不死!他不能死!他還要硬下心腸,和這個世界決鬥,擊敗它,占有它,或者是毀滅它!他要使自己堅強起來,惡毒起來,隻為自己的生存和勝利而行動,而抗爭。他進一步說服自己。他和郝老四不同。他不願自斃,決不是因為軟弱。他很堅強哩!從最後一夜埋葬郝老四開始,就很堅強了。他不是反叛過尚武強麼?不是已經開始了加重生命分量的行動了麼?他為什麼要死呢?他的腿並沒有被打傷,他可以走出野人山,去創造屬於自己的嶄新生活。他還沒像郝老四那樣享受過人生呢,他還隻有二十三歲,還不知道女人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要死呢?為什麼?“傻瓜!笨蛋!糊塗蟲!”他惡狠狠地罵出了聲。他將槍上的保險閉合了,機械地將槍放入腰間的槍套中。生命重新變得像整個世界一樣貴重。他開始卷起褲腿,對付正在吸吮著他生命漿汁的螞蟥。那兩隻趴在他小腿上的螞蟥都很大,肚子凸凸的,帶著吸盤的半個身子已鑽入了他的皮肉中。他點起一縷帶怪味的乾藤,熏了好一陣子,才把它們從腿肚上熏下來。他把沾著自己鮮血的螞蟥,提到一塊石頭上,惡狠狠地用腳去踩、去碾,仿佛踩著、碾著一個肮臟的世界。他感到了一種勝利者的快意。毒蚊子在他身邊嗡嗡亂叫,對著他裸露的頭部,脖子和手臂頻頻發動攻勢。他認定,它們是螞蟥卑鄙的同盟者,雙腳踩碾螞蟥時,兩隻手也揮舞起來,“劈裡啪啦”,在臉上、脖子上四處亂打。他打得瘋狂。撲騰了好一陣子以後,他累了,坐在石頭上歇了一會兒。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不願再回去了,那令人惡心的醜劇,他再也不願碰到了,連曲萍和尚武強的麵,他也不願見了!仔細一想,一摸,那個屬於他的,細細的米袋還縛在腰間。他決定連夜獨自趕路。窩棚裡的背包不要了,在五月的亞熱帶森林中,潮濕的被子根本用不著,有槍,有子彈,有米袋,有篝火,他就能頑強地活下去。他站起來,蹣跚著一步步走出樹林,走到了他來時走過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堆他親手燃起的篝火,和篝火邊的窩棚。他情不自禁,對著篝火和窩棚所在的方向敬了一個禮。他鑽進了路對過的樹林中,沿著小溪,繞過篝火獨自慢慢上路了,走了好遠,才聽到身後隱隱響起了那召喚他回歸的槍聲……一路上陸續發現屍體。從昨夜宿營的那個山間小溪旁出發,翻過一座十英裡左右的小山,下了山,天傍黑時,已碰到了十二具。尚武強默默地數過。這些屍體或仰著,或臥著,或依著山石,或靠著路旁的樹乾,大都僵硬了。有的屍體上爬滿螞蟥和山蠅,看了讓人直想嘔吐。死亡的氣息帶著屍體發出的異味彌漫在山間的道路上。開始,他還感到悲哀,感到恐懼,後來,這悲哀和恐懼都像霧一樣消失了。感情漸漸變得麻木起來。是的,這些人的死亡與否,與他毫無關係,因此,他沒有必要為這些死難者背負起道義和良心的責任。戰爭,就意味著鮮血和死亡,沒有鮮血和死亡的戰爭,隻能是幼稚園孩子們的遊戲。而決定一個民族命運的戰爭,決不會像一場夾雜著童音稚語的兒戲來得那麼輕鬆!戰爭的機器隻要運轉起來隻能是血腥殘酷的,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曆史命運,正是在這血腥殘酷中被決定的。要麼,生存、繁衍;要麼,死亡、滅絕。這道理他明白。然而,他們卻不該滅絕在這人跡罕見的野人山裡,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實際上是被操縱戰爭機器的最高當局出賣了。他不能不懷疑,這死亡森林中浸滲著某種陰謀的意味。那些元帥、將軍、政治家們,實際上都是擅長搞陰謀的陰謀家。一個軍在他們的眼裡並不意味著幾萬活蹦亂跳的生靈,而隻是幾萬支槍,幾百輛戰車,幾百門火炮,在戰爭的棋盤上,它隻是一個小小的棋子,因此,為了贏得一局勝利,他們決不會吝惜一個或兩個棋子的。做為單數的人,在戰爭中是無足輕重的,而又恰恰是這些組合起來的無數個無足輕重的人,構成了進行戰爭的資本和動力。人,總歸是偉大的。他蠻橫地要自己記住:他不能倒下,不能像路邊的死難者一樣,沉睡在這布滿陷阱的異國的土地上!他是偉大的,強悍的,他要活下去,擠進名流雲集的上流社會,在下一場戰爭中,做操縱戰爭機器的主人!他才隻有二十八歲,人生對他充滿了黃金般的誘惑。在重慶軍官訓練團接受蔣委員長召見時,他就瘋狂而固執地想: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他一定也會像蔣委員長和蔣委員長身邊的那些達官顯貴那樣,安排和決定一個古老民族的命運。他隻有二十多歲,那些蠢豬、飯桶們總要一個個死掉的,這是大自然決定的規律。改變國家和民族命運的責任,一定會曆史地落到他們這代人肩上。他曾對蔣委員長充滿敬愛之情。如今,對委員長的敬愛已完全被死亡的氣息淹沒了,踏上這條死亡之路,他就覺著,他把人世的秘密全看透了,他要戰勝這個世界,把這個世界踏在腳下,隻能靠他自己!什麼委員長,什麼杜長官,什麼曆史使命感、民族存亡的責任感,全是他媽的扯淡!他隻能,也隻應該為自己活著!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多了,走到半山腰上,山腳下一個朦朧的小山村已隱隱約約臥在那裡,他沒看見,走在他前麵的曲萍看見了。她高興地叫了起來:“前麵有個村莊!”他駐足向山下看了看,歎了口氣道:“隻怕村莊裡不會有什麼吃的了!”曲萍不解:“為什麼?”沒等他回答,走在最後麵的吳勝男已說話了:“先頭部隊成千上萬人走過去了,就是有點糧食,也早就被他們弄光了!”曲萍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地上不願走了。他和吳勝男也累了,坐在曲萍身邊歇了會兒。又走了約摸半個小時,才下了山,進了村莊。村莊很小,隻住著三四十戶人家,而且,人早就逃光了。村裡的房屋全被大火燒掉了,先期抵達這裡宿營的百十個22師士兵說,大火是緬奸放的,村裡人被緬奸騙進了山。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決定在這裡宿營。他們找到一間隻燒掉半個房頂的破房子,從廢墟中找了些木頭生起火,一邊燒米湯,一邊等候繼續尋找齊誌鈞的老趙頭、劉乾事。快半夜了,老趙頭才趕來,一進屋門就抱著花白的腦袋大哭起來。尚武強、曲萍、吳勝男以為是齊誌鈞死了,紛紛問:“是不是小齊……”“見到屍體了麼?”“說呀,老趙,快說呀!”老趙頭哽咽著說:“沒找到小齊!沒……沒找到!”尚武強火了:“那哭個啥!”老趙頭跳起來,老核桃般的臉皮上掛著淚珠兒:“劉乾事不是人!是……是他娘的畜生!”“怎麼啦?”“他……他搶走了我的米,自己跑了!”尚武強和曲萍這才注意到:劉乾事沒來。生存競爭的殘酷,活生生地擺到了大夥兒麵前。曲萍傻了,嘴半張著,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吳勝男兩眼血紅,像要噴出火來。尚武強一隻手插在腰間的皮帶上,繃著鉛灰色的臉孔愣了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混蛋!”罵畢,他又猛地轉過身子,粗暴地打了老趙頭一記耳光,吼道:“你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你他媽的也是混蛋,你為什麼放他跑了?你怎麼還有臉活著回來?啊?!”老趙頭跌坐在地上,捂著臉像孩子似的,哭得更痛心。曲萍看不下去了,衝到尚武強和老趙頭中間,狠狠地盯著尚武強,激動得渾身顫抖:“這……這能怪老趙頭嗎?你……你竟打他!他……他……他這把年紀,能做你父親了!你瘋了嗎?”吳勝男不像曲萍這麼放肆,可態度更堅定,口吻更冷峻:“尚主任,你錯了!老趙這麼大年紀,能弄得過那個姓劉的麼?你知道你這一巴掌打冷了多少人的心嗎?尚主任,你要向老趙認錯!”尚武強從沒想到平日和和氣氣婆婆媽媽的下級吳勝男竟敢用這種命令的口吻和他講話!竟要讓他向一個夥伕認錯,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他認定:這個世界是亂了套。他盯著吳勝男浮腫蒼白的臉孔看,仿佛要在這張臉孔上找回自己不可動搖的尊嚴。一邊看著,一邊想:不是他瘋了,就是她瘋了。他斷定是她瘋了。他得製止住這不分尊卑的瘋狂。“如果我不認錯呢?”吳勝男猛地把槍拔了出來:“或者我打死你!或者你打死我!”這場麵把曲萍嚇壞了,她撲過來用胸脯頂住吳勝男的槍口,失聲叫道:“吳大姐,彆……彆這樣!他……他是被氣糊塗了!”轉過臉,她又對尚武強懇求道:“武強,你……你認錯吧!你……你是一時氣糊塗了,是嗎?啊?你是晚輩,就認個錯,也不失身份的!”緊張的空氣也把老趙頭嚇醒了,他撲過來,抱住吳勝男的腰說:“吳科長,怪我!都怪我!尚主任是對的,是怪我,怪我呀!”尚武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流著眼淚,拉過老趙頭,脫下帽子,對著他鞠了一躬,而後,拍著他的肩頭說:“老趙,我對不起您!我錯了!”“不!不!尚主任,是我錯了!”老趙頭感動得直抹眼淚。吳勝男這才將槍插回了腰間。尚武強恢複了理智,懇切地對老趙道:“我是被那個姓劉的氣糊塗了,一人就這麼一點米了,你的米被搶去,就等於半條命被搶去了呀!我是為你著急,才失了態。”吳勝男說:“老趙的米被搶去了,我們還有米,有我們吃的,就有老趙吃的,是不是呀,尚主任?!你說過的,我們是革命軍人,不是烏合之眾,我們要同舟共濟呀!”“是的!”尚武強點了點頭,重又恢複了自信與威嚴,字字鏗鏘地道:“我們是革命軍人,我們要親愛精誠,同舟共濟!今日姓劉的開了一個惡劣的先例,日後,我決不允許再有這種事情發生,誰若敢像姓劉的那樣,隻顧自己,坑害他人,立即槍斃!”“是!”“馬上,咱們還是分頭去尋找一下食物。我就不信一個村莊會找不到一粒糧食!糧食或許被埋在地下藏起來了,咱們找找看吧!”老趙頭在村子邊上的一座廢墟裡找到了一把燒焦了柄的壞鐵銑。他用這把壞鐵銑東掀掀,西翻翻,竟然在一個倒塌了半截的灶房裡掘到了兩個乾硬的生包穀。這成功極大地鼓舞了他,他憑著夥佚的經驗,專找柴灶房翻騰。翻騰的時候,吳勝男打著火把給他照亮。後來的運氣卻不好,接下來翻騰的兩個灶房除了灶灰,瓦片,一無所獲。吳勝男覺著時候不早了,提議回去。他不答應,又引著吳勝男在一處連接著山腳的廢墟上扒了起來,扒得灰土沸揚。一邊扒著,他一邊對吳勝男說:“吳科長,真得謝謝你,真得謝謝你哩!不是你,咱尚主任說不準還得發瘋咧!唉!也難怪,人到了這步境地,誰還能像平時那麼斯斯文文呢?!”吳勝男舉著火把,細心地給他照亮:“是的,人到了這步境地,是不能像往日那麼斯文了。可不管咋說,咱們總歸還是人吧?不說是啥子抗日軍人了,作為人,咱們也得有個人模樣,也得有人的尊嚴哇!”老趙頭彎著腰,扒摟著,喘息著:“唉!尊嚴!尊嚴!什麼尊嚴喲!這都是你們有文化的斯文人講的!就說我老趙,這一輩子都有啥尊嚴呐!今兒個不是你吳科長看不過去,尚主任打了我,還不是白打了!人家是長官呀!長官打當兵的是該當的!”吳勝男心裡酸溜溜的,直想哭。老趙頭扒出了一個什麼東西看了看,認定不屬於可以下肚之物,又拋開了,繼續扒摟著,又說:“早先我給張作霖張大帥當差時,有一次炒菜多放了點鹽,張大帥的副官就把一盤熱菜倒在我的頭上!唉!唉!尊嚴!尊嚴……”吳勝男聽不下去了,一把奪過了老趙的鐵銑。“來,老趙,你拿火把,我扒一會兒。”“不!不!”老趙頭死死抓住銑把不鬆手。“你是長官,這活不是你乾的!”吳勝男說:“現在沒有長官,隻有人!”老趙頭誠摯地道:“人和人不同!你吳科長能寫會畫,我老趙會乾什麼?我十條命也不如你一條命金貴呢!世間若沒有尊卑貴賤之分,還不亂了套!”就在老趙頭說這番話時,吳勝男聽到了腳步聲。她以為是尚武強和曲萍,或是在村裡宿營的士兵,起先沒有注意。待她漫不經心地轉過臉去看時,一下子傻眼了:在火把的光焰中映入她眼簾的不是戴軍帽的麵孔,而是幾個山民模樣的緬甸人,他們躲在距他們不到五米的一堵塌了半截的土牆後麵,幾支黑烏烏的槍口已瞄向了他們。是緬奸!她驚叫一聲:“危險!”身子一閃,擋住老趙頭的後背,摔掉火把就去摸槍。不料,槍拔出來剛打開保險,緬奸手中的槍先炸響了,她胸脯像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似的,不由自主地仰倒在地上,把身後的老趙頭也壓趴下了。她抬起握槍的手,顫抖著,對著那堵矮牆上晃動的腦袋打了一梭子。她恍惚聽到一聲慘叫,又聽到近在身邊的老趙頭開槍射擊的聲音。她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槍什麼時候握到了老趙頭手裡?繼而,她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血湧了出來,浸透了她的軍褂,順著她的小腹往大腿上流。她感到自己生命的漿汁在一點點滲入身下的土地,她意識到,死亡已一步步向她逼近了。老趙痛哭著,俯在她身邊。身邊是那支失落的火把,在火把發藍的殘光中,她看到了老趙頭熟悉的麵孔,她想把剛才沒說完的話說完。她費力地張了張嘴,斷斷續續地說:“老……老趙,你……你是人!人,要有尊嚴!”她似乎還想告訴老趙頭,要他向尚武強道歉,可隻說出了尚武強的名字,後麵的話,便被死亡永遠地隔斷了……在槍聲的召喚下,尚武強、曲萍和在村落裡宿營的許多士兵們都提著槍趕來了,然而,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一個在連年戰亂中度過了三十一個年頭的中國女人,在異國緬甸走完了她苦難而短暫的人生之路。一片長短不一、口徑不同的槍紛紛指向夜的天空,尚武強、曲萍、老趙頭以及身邊的士兵們摳響了各自的槍機,爆作一團的槍聲擊碎了這個異國之夜深沉的冷寂。這是一個簡單而莊嚴的軍人的葬禮。“槍聲!是槍聲!長官,在後麵,就在咱們後麵響的!我聽到了!”瘦猴何桂生從側臥的灌木叢中坐起來,兩隻眼圈發黑的小眼睛中閃現出熱辣辣的光來。他坐在那裡側著耳朵細心地聽,似乎隨時準備捕捉著任何可能捕捉到的響動,借以判斷後麵的行軍者距他們還有多遠。躺在何桂生身邊的齊誌鈞根本沒有動彈,他太累了,太乏了,想好好歇一歇。身後的槍聲他也聽到了,不是連發,是單響,悶悶的一聲,像個蹩腳的獨頭炮仗,而且淹沒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隱隱約約,好像離他們棲身的地方很遠。雨下得很大,頭上青綠的樹枝樹葉已抵擋不住雨的侵襲了,一片片豆大的水珠不住地往他們身上落。他們全身上下全濕透了,棲身的灌木叢也積滿了泥水。他們沒料到會突然下雨,根本沒做躲雨的準備。待大雨落下來之後,連一片遮雨的芭蕉葉都沒找到,隻好躲在雨中挨淋。何桂生還在那裡固執地說:“有槍聲就有人!長官,隻要後麵的弟兄趕上來,咱們就和他們一起走!”齊誌鈞不說話,他一點也不想說話。他覺著多說一句話就會多浪費一點生命,而他的生命現在不僅僅隻屬於他一個人,至少屬於兩個人,他和他身邊的這個瘦猴何桂生。他是在從山腳下的那個小村莊上路後遇到何桂生的。當時和他一路同行的還有軍直屬團的兩個上等兵。他們走到一條湍急的山溪旁,想涉過山溪。山溪並不深,恍恍惚惚能看到水下的山石。可是從山上俯衝下來的水流卻很急,他們躊躇著,不知該怎麼渡過去。沿著溪畔尋找過溪道路時,他在一塊像龜蓋似的石頭上發現了何桂生,何桂生軍帽滾落在一旁,槍在身邊橫著,兩眼閉著,仿佛已經死了。他那受了傷的手臂上已沒有繃帶了,傷口四周爬滿了蛆。他認出了他,記起了最後一夜那使他堅強起來的一幕壯劇,他有些哀傷,彎身將他的軍帽撿了起來,想給他蓋住麵孔。可就在這時,他醒了,掙紮著坐了起來,盯著他的臉孔喊:“長官!齊長官!”何桂生抱住了他那滿是泥水的腿。他驚愕之餘,蹲下了,俯在何桂生身邊問:“你……你怎麼一人呆在這兒?遇到了野獸多危險!你們的弟兄呢?”何桂生哭了:“死了,都死了!有兩個剛上路就得了熱病,剩下四個全被這溪水卷走了!我……我拉著繩子走到最後麵……一看不行了,就……就鬆了繩子,這才撿了一條命哇!”他望著溪水發呆,身邊不遠處的那兩個上等兵已在他們尋好的地方下水了。何桂生道:“齊長官,在這裡不能下水!險哪!真險哪!要過這條溪,得……得再往上找地方!”他慌忙勸阻那兩個上等兵,對他們喊:“彆……彆下水!”可已經晚了,那兩個上等兵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下了水,還沒走到溪流當中,就被湍急的溪流衝倒了;一片白色的泡沫擁著他們掙紮的身體,順流而下,轉眼間把他們拋到了十幾米下的一片亂石上,有聲有色地卷走了……生命在大自然麵前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和軟弱。齊誌鈞想,也許平時,這平常的溪流並不會殺人,它之所以能夠殺人,完全是因為人的無能,他們的身體太虛弱了,所以,連溪水也敢欺負他們了。眼見著這殘酷的教訓,他不敢再嘗試著和溪流拚命了。他知道他不是它的對手。他背起何桂生的槍,攙起他,一路向上,攀爬了大約四五百米,在判定了溪流的溫順之後,才扯著他一起蹚過溪水,重新上了路。他就這樣和何桂生結成了生命之旅上的相依之伴。剛一起上路時,他猶豫過,覺著自己的行動不可思議:他為什麼非要帶著這個受傷的何桂生呢?他不是把這個肮臟的世界看透了麼?他不是無數次地命令過自己,讓自己周身的血冷下去、冷下去麼?!他為什麼非要帶他不可?他會成為他的負擔,成為他生命的包袱!他真沒有用!他的感情總是反抗他的意誌。他忘不了這個士兵給他敬過的那個莊嚴的軍禮,他忘不了在他決定改變生命質量的時候,他端起槍給予他的支持。他能幫助他,他有什麼理由不幫助他呢?他們都是人,人總有人的感情,在大撤退的途中,他不是同樣幫助過郝老四麼?他是人。他應該為自己是個人而感到驕傲。現實卻是殘酷的。泡在泥水中的他們已失卻了人的驕傲和尊嚴。他們的腿襠和腋窩已被這亞熱帶森林連綿的潮濕浸爛了,又癢又痛。他們曲身在水淋淋的灌木叢中並不比任何動物更高貴。他們甚至不如動物,連個溫暖的可以遮蔽風雨的窩都沒有。記憶已變得模糊了,今天是幾月幾日都記不清了,往昔變得像夢一樣遙遠,人類文明生活的最後痕跡也被這原始森林中的“嘩嘩”雨水衝得一點不剩了。何桂生的身子在雨水中索索發抖,在溪流邊遇到他時,他就發了燒,渾身像火爐一樣燙。他哆嗦著在那裡凝神傾聽,雨水順著他的腦袋、脖子直往下流。“腳……腳步聲,有……腳步聲!”他搔了搔痛癢的腋窩,仰起身子聽了聽:沒有,根本沒有什麼腳步聲。他揣摩:這大概是何桂生的幻覺——隻要能找到避雨的地方,任何人也不會冒著雨趕路的。何桂生還在叫:“長官,是腳步聲,是的!”他又聽了聽,真的在雨聲中聽到了一個單調而機械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先是隱隱約約,繼而變得一點點清晰起來,沉重起來。他站了起來,跳到路上去看。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士兵拄著槍,踉踉蹌蹌,一步步向他走來,走得艱難而執著,仿佛一個在地獄跋涉的孤魂。他撲過去,攙扶著他爬了上來。他想把他扶到何桂生身邊坐下,他卻坐不住,一仰臉倒下了。“後麵還有人麼?”那兵半張著嘴,喘息著,沒有說話。他又問:“就你一個?”那兵輕輕地哼了聲。何桂生也插了上來:“我……我們聽……聽到了槍聲,是……是怎麼回事?”那兵木然地道:“和……和我同路的一個弟……弟兄自……自殺了!”突然,那兵掙紮著仰起身子,一把扯住齊誌鈞的衣襟:“長官,你……你……你行行好,也給……給我……一槍吧!我……我走不出……出去了!”齊誌鈞愣了一下,踉蹌著站起來。眼前一陣眩暈。他穩住身子,站住了,咬著牙狠狠用腳踢著那個可憐的士兵,一邊踢,一邊吼:“混蛋!孬種!爬!你也得爬出去!”那兵像死了似的,閉上眼睛,不作聲了。何桂生說話了:“齊……齊長官,等……等雨停下來,你……你就先走吧!我……我和這位弟兄做……做伴一起走!”他的心動了一下,可馬上又把動搖的心穩住了:“怎麼?你也想永遠睡在這兒?!”何桂生哭了:“齊長官,我……我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我愧呀!我不……不能為長官做什麼,還……還拖累長官……”他喉頭發澀,也哽咽著道:“好兄弟,彆說這些話了!這裡沒有長官了,隻有弟兄,咱們既是弟兄,就得一起走,誰也不能留下!歇歇吧,都好好歇歇吧!等雨停了,咱們再走!說不準路上還能碰到能幫助咱們的弟兄哩!”然而,齊誌鈞萬萬沒想到,雨停之後,那個他素不相識的、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士兵躺在泥水中永遠入睡了,他深深凹下去的眼窩裡聚滿了碧清的雨水,半睜著的眼睛像泡在水中的兩顆黑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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