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走進了天地初開的亙古蠻荒時代,人類的渺小和自然的混沌博大,都一股腦兒掀到了上尉乾事曲萍麵前。她時常產生一種幻感,覺著自己在一點點縮小,一點點變輕,最終會化為這天地間飄浮著的一團乳白色的霧氣。天已經看不見了,亞熱帶莽莽森林用它那漫無邊際的雄魄和密不透風的高深,奪去了屬於人類的明淨的天空和火熱的太陽。先頭部隊開拓出來的森林小路是陰森森的,仿佛一條永無儘頭的陰暗隧道,隧道兩旁是一株株叫不出名的高大參天的樹木,樹木根部簇擁著齊腰深的野草灌木;乳白的霧氣和青紫的霧氣不斷地從灌木叢中飄逸出來,間或也有一些撲撲騰騰的鳥兒和曲身穿行的蛇鑽出來。天空失去了,大地卻沒有漂走,大地是實實在在的,大地就在曲萍腳下,她正在用應該穿繡鞋的腳一步步丈量著它,一段又一段把它拋在身後,拋入未來的記憶中。部隊出發已是第六天了,進入野人山的大森林也是第四天了,長蛇般的隊伍被大森林一段段吞噬了,行軍的人變得三三兩兩。鐵五軍不再是一個軍,而是一個各自為生的大遷移的族群。政治部編製的各個小組成了這龐大族群中的小家庭。曲萍認定,正是置身在這個小家庭中,她才沒有化作一團白色霧氣飄逝掉。她走在眾人當中,前麵是老同學齊誌鈞,後麵是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強。夾在這兩個男人當中,她有了一種安全感。攀爬坡坎山石時,齊誌鈞在前麵拉她,尚武強在後麵推她。齊誌鈞拉她的手常是濕漉漉的,搞不清是露水還是汗水;尚武強有時推她的腰,有時托她的臀,她開始感到很不自然,心總是怦怦亂跳,後來,便也習慣了。生存畢竟是第一性的,羞怯在生存的需要麵前簡直不值一提。她不能掉隊,若是掉隊拉下來,她孤獨的生命便會失去保障。況且,她也是深深愛著尚武強的,在同古時,她就答應他,隻要一回國,他們就結婚。她原來沒想這麼早結婚。“八·一三”和齊誌鈞十幾個同學一起參加戰地服務團之後,她就下決心不到抗戰勝利不結婚。她原來並沒想到抗戰會抗到今日這步境地,她原以為用不了三四年,國軍就會打敗日本人,和平的生活就會重新來臨。不料,上海淪陷之後,首都南京淪陷,徐州淪陷,武漢、廣州淪陷,國府一直退到了陪都重慶。她和她的同學們,從二十六年“八·一三”之後,便伴隨著國府和國軍一路轉進,最後也轉到了重慶。在轉進途中的漢口,她和齊誌鈞報考了軍事委員會戰時乾訓團,短訓畢業後又和齊誌鈞一起分到中央軍校重慶分校做文化教員。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秋,同調五軍政治部任上尉乾事,奉命隨軍由昆明開赴緬甸和盟軍並肩作戰。五軍開拔時,戰局已十分危急,太平洋戰爭業已爆發,日軍對亞太戰場發動了全麵淩厲攻勢,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日軍進兵越南,窺視我國滇桂,威脅重慶後方。緊接著,是災難的一月。一月二日,日軍占領印度尼西亞;二十五,二十六日,日軍在新愛爾蘭島和所羅門群島分彆登陸。亞太戰場的英國盟軍處於劣勢,日軍矛頭指向緬甸,盟國援華的惟一國際交通線即將被切斷。他們火速趕赴緬甸,不料,入緬沒多久,日軍便攻陷了仰光,從南向北氣勢洶洶地壓了過來,一直壓到中國怒江邊上……然而,他們鐵五軍打的並不都是敗仗。他們這個軍是盟軍司令部點名指調,先期入緬的。他們血戰同古,血戰斯瓦,血戰平滿納,打了許多硬仗,勝仗。他們今日走進死亡森林,責任確鑿不在他們。二十六年秋,從上海孤島隨軍撤退時,她十七歲,還是個剛剛告彆了書本的中學生,五年之後的今天,她已經二十二歲了,她長大了,已屢經血火考驗,成了一名上尉軍官。戰爭壓縮了人生。人生的路有時真像夢一樣短暫。她在同古答應了尚武強。她要結婚了。她實在看不出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可她堅信國府和中國軍隊能打贏這場戰爭。她想,就是她和尚武強都老了,不行了,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女兒,也會接過他們手中的槍,將這場決定民族存亡的戰爭打下去,直至徹底勝利。她第一次見到尚武強,是在昆明附近的一個軍營裡。出國前,軍部宣布放三天特假,電影放映隊到他們的駐地放電影。她不是當地人,沒有回家,吃完晚飯後,給遠在重慶的父母親寫了封家信,便到臨時布置起來的大營房去看電影了,那個電影她很喜愛,過去就看過的,名字她記得很清楚,叫《桃李劫》。隨著銀幕畫麵的變化,熟悉的《畢業歌》在令人心顫的旋律聲中響起:“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她情不自禁用腳擊著拍子,輕輕跟著哼了起來:“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梁;”“我們今天是弦歌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當她陶醉在令人感歎的歌聲中時,一隻男人的手摸到了她的臉上,她驚叫了一聲。幾乎是與此同時,麵前的黑暗中響起了一個男人同樣驚慌的聲音:“對不起!實……實在對不起!我……我、我剛進來,看不見……”她卻看得見他。她借著銀幕畫麵上閃耀的光亮,看到了他側過來的英俊的臉孔,看到了他半個高聳的閃動著光斑的鼻梁。她紅著臉說了聲:“沒什麼。”他就這樣從她身邊靜靜地走了過去,一步步走進了她的心中;後來他給她寫信,一封又一封,不論是宿營還是行軍;後來,他開始成為她生命幻想中的一部分;再後來,他成了她生命的支撐點……走在這陰沉冷寂的原始森林裡,她並不感到害怕。她相信不論在任何時候,他都會保護她的,她還相信,他完全有能力保護她。轉進山區前的最後一夜,他在危難時刻的表現令她佩服,她為他感到驕傲。他的鎮靜、威嚴和鋼鐵般的意誌感染了她,使她也從沮喪之中振作了起來。那夜,他是無可指責的——包括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那個弟兄的胸膛,都是合情合理的。不這樣做,絕望導致的混亂局麵就無法控製。她是事後才明白這一點的。當時,她不理解他,甚至認為他是個冷血動物。她錯了。她不是男人。走到山間一個小水坑跟前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路前後都沒有人。她累了,實在走不動了,想坐下來歇歇,用水坑裡的水洗把臉。走在齊誌鈞前麵的吳勝男科長對尚武強說:“尚主任,時候不早了,這裡又有水,咱們今夜就在這兒宿營吧!”尚武強看了看腕子上的表,點了點頭。她高興極了,從背包中取出毛巾,一時間忘記了疲勞,像小鹿一樣蹦跳著到水坑邊去洗臉。不料,跑到水坑邊一看,水坑邊的石頭上拋著一頂濕漉漉的軍帽,一個看不到臉孔的男人,半個腦袋浸入水坑,倒斃在那裡,黑烏烏的腦袋上漂浮著幾片腐葉。她嚇得驚叫起來:“死……死人……一個死人!”尚武強、齊誌鈞他們都跑來了。他們圍著屍體看。尚武強眼睛很尖,在屍體旁的一個石頭上發現了一塊用槍壓著的長條紗布,上麵用血寫著幾個字:“死水,有毒”!“毒”字寫得很大,血已把它凝成了黑褐色的一團。尚武強感動了,喃喃道:“多好的弟兄!臨死也沒忘記把危險告訴後麵的同誌!”齊誌鈞和老趙頭默默地把那個死難者從水坑裡抬了上來,將軍帽給他戴上了。曲萍和吳勝男找了幾塊芭蕉葉蓋到了他的屍體上。拿芭蕉葉往死難者臉上蓋時,曲萍突然覺著這張麵孔很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喊尚武強過來看。尚武強一看,認了出來,這位長眠在此的弟兄,就是那最後一夜用胸膛對著他槍口的傷兵排長趙老黑。尚武強默然了,率先脫下軍帽。曲萍和組裡的其他同誌也脫下了軍帽。這是他們進山之後碰到的第一具屍體。他們在這具屍體旁的樹杆上,纏上這個死難者用鮮血和生命寫下字的紗布:“死水,有毒!”驚歎號是齊誌鈞咬破自己的手指,用同樣鮮紅的血添上去的……由於沒有水源,尚武強下令繼續前進。又走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才在路邊發現了一條小溪,而且發現了一個前行者搭好的窩棚。他們在小溪旁的窩棚裡宿營了。曲萍看到尚武強離開小溪鑽進灌木叢中,自己也隨著去了,可沒走兩步,就看見一條蛇順著她腳尖爬了過去。她叫了一聲。尚武強回過頭說:“不要怕,緊跟著我!”她緊緊跟了上去,鼻翼中飛入了發自尚武強脊背的汗腥味,她不感到難聞。有幾次,白皙的臉膛還貼了上去。她一隻手扯著他的軍衣後襟,一隻手握著槍。尚武強手裡沒握槍。他手裡攥著把匕首,曲萍想不到尚武強會帶匕首,更想不到這隻匕首一路上竟會派這麼大的用場。砍割芭蕉,劈柴禾……全憑這把匕首了。點燃起篝火,簡單地煮了點稀粥吃後,大夥便以窩棚為中心,分頭去搜尋可以食用的野物。饑餓的危機近在眼前了,每人四茶缸米顯然走不完這漫長的路。米得儘量省著吃。往森林深處走了百十米,她害怕了,扯著尚武強衣襟的手竟有些抖,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武強,咱……咱們回去吧!若是找不到路就……就麻煩了!”尚武強笑了笑,把匕首插到了腰間,拔出了槍:“不怕,有我呢!”這是屬於男人的驕傲的聲音。她情不自禁偎依在他懷裡。“可……可要碰上野獸,像狼什麼的……”“正好打一隻解解饞!”說這話時,尚武強的手摸到了她的胸際,她本能地向後一閃,離開了那令她神往留戀的懷抱。尚武強用握槍的手將她拽回自己的胸前,另一隻手竟解開她衣領下的一顆紐扣,插入她的軍褂裡。她一下子覺著渾身疲軟,像被雷電擊中了似的,手中的槍滑落下來,她兩手奮力地抓住尚武強的手腕,口中訥訥道:“武強,彆……彆這樣!”尚武強冷冷地看著她,緊抿著的青紫嘴唇裡吐出了幾個字:“你屬於我!”她想抗拒,可說出的話卻是那麼輕柔,那麼軟弱:“可……可不是現在呀!”“你答應和我結婚!”“武強,我……我求求你,彆這樣好不好?現在是什麼時候?咱……咱們回國再……”她掙紮著向後退了一步,卻依然沒能擺脫那隻頑蠻而固執的手。“不!就是現在!野人山連綿千裡,你我說不定走不出去哩!咱們就在這兒結婚吧!你看,這一切是多麼好,天做被,地當床……”他激動地說著,眼睛在閃光,臉上的肌肉在顫抖,突然,他緊緊擁抱著她,憋得她喘不過氣來。他在她臉上、額上、唇上狂吻。她仰起臉,他就吻她細白的脖子,吻她的胸脯。她垮了。理智已無法左右軀體,她軟軟地倒下了,由兩個人的身體構成的合力,壓倒了幾片寬大的帶著露水的芭蕉葉。她感到有些露珠落到了她臉上、額上。她恐懼地閉起了眼睛,等待著遲早總要發生的人生中最神秘的一幕……是的,他說得對。她是屬於他的。他們也許會雙雙長眠在這異國他鄉的陌生土地上。他們應該在生命還屬於他們的時候,自由支配自己的歡樂和愛情。可不知咋的,她竟想起了那個死去了的矮胖傷兵和倒斃在毒水坑旁的排長趙老黑,繼而,還想起了一個盟軍少尉年輕的麵孔。她不想想他們,可他們死去的麵孔總是在她眼前晃。“不!不!我不……”聲音恍惚而飄渺,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的,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聲音。一切已經發生了,那個屬於她的他,牢牢地壓在她身上,像一座活動的不可遏製的火山,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混雜著痛苦與甜蜜、羞怯與快意的熱流一下子在她周身的每一個細胞中爆沸起來,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摟住了那座傾在她身上的火山……那株芭蕉在索索地抖動,聲音在陰暗的樹林中顯得很響。齊誌鈞警覺地停住了腳步,手中的槍瞄向了那發出可疑響動的方向。心中著實有些怕。他不敢判定,趴在芭蕉樹下的是隻狼,是隻兔子,還是隻猴子?他沒想到野象,野象活動起來是驚天動地的。再說,先頭部隊成千上萬人走過,就是有野象群,也早已嚇得逃到森林深處去了。他認定這個動物不大,最多是隻狼,也許是隻狼在吞食著一個野兔什麼的,他完全可以悄悄逼近它,尋到它,一槍將它擊斃,這樣,至少一個星期的給養便有了保障。還是有些怕。狼也不是好對付的。倘或他沒有尋到它,而它先看到了他,猛地從黑暗中竄出來,一下子把他撲倒,他這百十斤就算在這亙古無人的森林中交代了,在政治部花名冊他的名下,會注上“失蹤”二字,誰也不會想到他會被狼吃掉。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借著微弱的天光又向那株芭蕉看了看,極力想看透那索動著的芭蕉葉後的活物,可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天太黑,漫天枝葉遮住了天光,就是十五的月亮也難照進這片稠密的樹林。聲音還在那裡響,寬大的芭蕉葉在輕輕晃,似乎有什麼東西刨蹬土地的聲音,還有絲絲縷縷的喘息聲。他冷靜地想了想,認定不會是狼。他想到了野豬,一隻不大的、迷了路的小野豬。這亞熱帶森林有沒有野豬,他並不知道,他認為應該有。一陣欣喜。膽子大多了,先貓下腰看了看,又把四周的灌木叢打量了一下,認定周圍不存在什麼生命的危機,這才提著槍,小心地撥開前行路上的野藤、灌木,輕手輕腳地向那株芭蕉跟前挪。他想,他決不冒險,不管是頭小野豬,還是一隻狼,隻要看見,立即開槍。一步、二步、三步,突然,他看見了那個活物。是透過齊腰深的灌木,躲在一株大樹後看到的。他一下子竟沒認出那是兩個赤裸著纏繞在一起的人。他看到白白的一團,像一朵飄蕩的雲。他傻了眼,依著樹乾呆了好一會,才弄清楚了麵前的一幕。立即想到了尚武強和曲萍,除了他們倆,不會是彆人。果然,聽到了一個他所熟悉的女性的呻吟聲,繼而,又聽到了尚武強低沉而肉麻的聲音:“愛你!愛你!我的萍!我的……”滿腔熱血湧上了腦門,握槍的手顫抖起來,眼前旋起了無數金花,仿佛傾下了滿天繁星。身體也在哆嗦,腿杆發軟。若不是依著那株堅挺的樹乾,他也許會倒下來。一股潮濕發腥的氣味鑽進了他的鼻翼,他惡心得直想嘔吐。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依著樹乾又站了一會兒。幻夢突然破滅了,聖像被汙穢包裹了,太陽掉進了溢滿糞尿的臭水坑,一個浪漫的故事完結了。晚了,晚了,什麼都晚了。郝老四對他的啟蒙晚了,他自己行動得晚了。愛情這東西,原來是這麼簡單!隻要一個勇敢的動作,就可以解決一切。他真傻,真傻……他壓根兒不是個男子漢。耳邊又一陣響動,尚武強從地上站了起來,他透過芭蕉葉的空隙,看到了尚武強寬大的背,背上冒著熱氣,仿佛剛剛從浴池裡跳出來,一些毒蚊子在繞著脊背飛,脊背上有幾塊被蚊蟲叮咬後抓出的爛瘡。尚武強醜惡的脊背,勾起了他熱辣辣的夢想,握槍的手情不自禁抬了起來,槍口瞄向了那脊背的右側。心靈深處一個雄性的聲音在吼叫:“開槍!開槍!打死他!”“不!不!這太卑鄙了!太卑鄙了!你齊誌鈞憑什麼打人家的黑槍?憑什麼?你愛曲萍,曲萍愛你麼?人家愛的是另一個男人!你打死了她所愛的男人,便能得到愛情麼?愛,是犧牲,如果你真愛她,就應該做出高尚的犧牲,這才是偉大的人!”他抗拒著那個蠻橫的雄性的聲音。那個雄性的聲音憤怒了:“這全是虛偽騙人的胡說八道!開槍!開槍!打死他,也打死她!你得不到的,他不該得到,她更不該得到!他們活該滅絕!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占有,不能占有的,就該通通毀滅掉!”他的心顫栗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眼中汪出淚來,淚水模糊了雙眼。眼前的脊背變得恍惚起來,後來,脊背消失了。他摘下眼鏡,抹去了眼中的淚水。看到眼鏡時,不由地又想起了那個男人的好處,手中的槍舉不起來了。這時,尚武強已在穿衣服,一邊穿,一邊對曲萍說:“萍,從今開始,咱們就是夫妻了,咱們一定要活得像一個人似的,到印度休整的時候,再補行一次熱熱鬨鬨的婚禮,好嗎?”曲萍卻在哭,嗚嗚咽咽地道:“你不該,不該……”後麵的話聲音太小,他沒聽到。“不該?”不該什麼?難道曲萍並不愛尚武強麼?難道尚武強用粗暴的手段強占了曲萍麼?血又變熱了,手中的槍又提了起來。他想,他無數次設計過的決鬥不就近在眼前麼?他握著槍,尚武強也握著槍,拉開距離,麵對麵地站著,用一粒子彈,決定一個女人的歸屬!這不是卑鄙的做法,而是文明而高尚的上流人的舉動。他在中學時就讀過很多俄國古典愛情,對決鬥的場麵是熟知的。他曾愛寫詩,到五軍政治部以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是普希金的信徒。普希金就是在決鬥中倒下的。他不怕倒下。如果幸運之神站在尚武強一邊,他就是倒下了,也會含笑於九泉的,曲萍將會知道,他是怎樣地愛她。悄悄移動著身子,從樹後挪到了樹前,槍握緊,食指搭到槍機上,做好了決鬥的準備。他要行動!行動!在行動中失敗,或者在行動中勝利!一個男子漢在幾秒鐘內誕生了。然而,他卻弄不清楚,曲萍是不是知曉他的心?若是知道,她會不會愛她?他認為曲萍應該知曉——儘管他從未向她說起過,可他從富裕而有教養的家中逃出來,和她一起參加戰地服務團,和她一起報考軍事委員會乾訓團,和她一起奔赴緬甸,不都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表示麼?她難道會看不出?兩個月前,在守衛平滿納的戰鬥間縫,在隆隆作響的槍炮聲中,他還提議為她祝賀生日。那是她二十二歲生日。她的生日,他記得清清楚楚。他送了她一個精美的日記本。日記本的扉頁上寫了這麼一句話:“無論是在戰爭的嚴冬,還是在和平的春天,愛,都與您同在!”送日記本時,他是避著尚武強和政治部其他人的,可卻在掩體工事裡撞上了一個掉隊的緬甸軍官和一個英國盟軍少尉。那個英國盟軍少尉叫格拉斯敦,緬甸軍官的名字卻忘記了。他當時有些窘,舌笨口拙地向他們解釋說:今日是曲萍小姐的生日。英國少尉格拉斯敦和那個緬甸軍官聽說後,也參加了祝賀。他們用軍用茶缸共飲了一瓶英國香檳。後來,英國少尉格拉斯敦說,他也得給曲萍小姐送點什麼。他從工事裡爬了出去,去采摘野花。結果,日軍飛機空襲,一顆炸彈落到了少尉身邊。少尉手中握著一捧還溢著漿汁的鮮花,倒臥在血泊中,那野花的花瓣、花莖上也沾滿了血。曲萍伏在這位陌生的年輕盟軍少尉的遺體上一時哭昏了過去……他忘不了那血火中的一幕。曲萍也不會忘了這一幕的。悲痛過後,曲萍怪他:“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提起我的生日,那個英國少尉不會……”可他為什麼提起她的生日,為什麼牢牢記住她的生日,她心中不清楚麼?!他愛她!愛她!他甚至想:若是那個為她獻身的盟軍少尉變成他就好了……槍在手中抖,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被為愛而獻身的聖潔感情激動著。他等著曲萍說出他想聽到的話,他甚至希望曲萍跳起來狠狠打尚武強一記耳光。他想,隻要曲萍略微表示出對尚武強的一點憎惡,他就像個男子漢一樣,大喝一聲,挺身而出,進行決鬥。她剛才說過的:“不該!你不該……”這話中浸滲著的決不會是愛情。思緒渾渾噩噩亂鑽亂撞的時候,曲萍穿好衣服站了起來,她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狠狠罵尚武強一通,迎麵給他幾個耳光,而是撲上去,摟住了尚武強的脖子……他失望地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麵前的夢中醒來,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曲萍和尚武強都不見了。那股潮濕發腥的氣味卻變得更濃烈了,他壓抑不住地儘情嘔吐起來,把一小時前剛剛吃進肚裡的稀米湯儘數潑撒在地上。左腿的小腿肚上很疼,用手一摸,發現兩條旱螞蟥已鑽進了他的皮肉,在悄悄暗算他了。他沒去管它。他將那支握在手中準備用來殺人、用來決鬥的手槍,對準了自己血脈凸爆的腦門。腦海中閃電般地飛出了一片燃燒的念頭:“生命的意義是行動。不能為自己的意誌而行動的生命,隻不過是一堆行屍走肉……”芭蕉、野果全被一批批先行者們采光了,陸續回到窩棚裡的人們收獲都不大,尚武強和曲萍一無所獲,劉乾事和吳勝男刨了兩顆小芭蕉根,隻有老趙頭用石頭砸死了兩條蛇,提了回來。曲萍很怕蛇,要老趙頭把蛇扔到外麵去。老趙頭憨厚地笑道:“曲姑娘,你不懂,蛇肉好吃哩,頭一斬,皮一剝,洗洗乾淨在鍋裡一煮,比雞湯都美!”老趙頭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紙包:“喏,我還帶了包鹽,正好用著煮蛇肉!”曲萍道:“老趙大爺,那你快剝,快弄,這個樣子,我看了害怕!”“不怕!不怕!姑娘,我這就去拾掇!”說畢,他向尚武強討了匕首,到溪邊處治那兩條蛇去了。窩棚前的篝火將嘩嘩流淌的溪水照得閃閃爍爍。毒蚊子嗡嗡吟吟在窩棚中飛。這時,吳勝男科長發現,齊誌鈞沒回來,脫口問道:“小齊怎麼沒回來?你們誰見到他了麼?”大家都搖頭。“會不會出什麼事?”尚武強想了想,對吳勝男說。“你們收拾一下,準備休息,時候不早了,明日還要趕路,劉乾事,你和我一起在周圍找一下!”曲萍從地上爬起來說:“我也去找!”尚武強嚴厲地道:“你不要去,好好休息!”曲萍雖說不情願,還是順從地坐下了。尚武強和劉乾事出去之後,沿著小溪上下,窩棚四周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尚武強看了看腕子上的表,見時針已指到“12”上,才和劉乾事一起回來。窩棚裡的吳勝男、曲萍和老趙頭都還沒睡,他們還在眼巴巴地等待著齊誌鈞。尚武強估計齊誌鈞是迷了路,走不出大森林了,他拔出槍,對著夜空打了兩槍,想用槍聲給齊誌鈞提供一個回轉窩棚的方向。然而,一直到天亮,齊誌鈞都沒有回來。天亮之後,他們又分頭去找,依然沒有找到,既未見到人,也未見到屍體。尚武強和吳勝男商量了一下,決定留下劉乾事和老趙頭繼續尋找、守候,其餘人先走一步,尋找下一個宿營地。在茫茫濕霧中上路時,曲萍默默哭了,她擔心這個老實巴交的男同學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