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萍想,也許她這一生都忘不掉那個叫格拉斯敦的英國盟軍少尉了。她生命行動的軌道上將永遠閃耀著那個盟軍少尉用人類的愛點亮的永不隕滅的光明之星。他將伴隨著她在人生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直至她也和他一樣,升上聖潔的天空,化為永恒的寧靜。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在緬甸平滿納的戰壕裡,在她二十二歲生日的那一天,一個來自英倫三島的黃頭發藍眼睛的英俊青年,為她的歡笑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那蓬亂的金黃色的頭發總晃晃蕩蕩在她眼前飄,他蒼白而安詳的麵孔,在一片染著鮮血的野花叢中不時地閃現,她閉上眼睛,那頭發,那麵孔,那野花就透過她薄薄的眼皮,硬往她瞳孔裡闖。她不知道自己的一路上為什麼老是想他,為什麼老是讓這個類乎於公主和王子的美妙幻夢糾纏著?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走了,生存變得越來越困難,她肮臟不堪,手一伸,就能在頭發中、衣裳上抓出幾個虱子來。她不是什麼美麗的公主,任何英勇的或不英勇的王子都不會飛越連綿群山,趕來向她表示神聖的愛心。可她總是把自己想象成兒時童話中美麗的公主,把格拉斯敦少尉想象成白馬王子,其實,她對那個英倫三島的白馬王子幾乎是一無所知的,她不知道他的年齡,他的出生地,他的秉性和嗜好。她隻記住了他的名字,那還是當時在場的緬甸軍官告訴她的,可正是這一無所知留下的空白,給了她無拘無束的想象空間,使得她能夠用自己的美好幻夢去填補它。虛幻的東西總比實在的東西來得完美。她把格拉斯敦想象得十分完美,她想,他應該出生在倫敦,應該是在倫敦上流社會一個有教養的家庭長大的,他一定在培養貴族王子的英國劍橋大學或著名的牛津大學上過學。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他為了人類的良知,拿起了槍,走上了血與火的戰場。當然,在他穿上軍裝之前或之後,一定會有許多美麗的姑娘追求他,他都一一拒絕了。他的愛在東方,在緬甸,在平滿納的戰壕裡。他像一顆由西向東緩緩運行的星,在和另一顆燃燒著愛的星相遇的時候隕落了。“曲萍,你又拉在後麵了!快一點!怎麼老讓人等你!”聲音凶狠而冷酷,像一個迎麵劈來的巴掌,毫不留情地將她的夢幻擊個粉碎。尚武強身子依著樹,站在她前方十幾米處的路邊對她吼。她回到了現實中,強打精神,一步步趕了上去。趕到尚武強身邊,尚武強看都不看她一眼,身子一轉,推了身邊的老趙頭一把,又吼了聲:“快走!”老趙頭被推了個踉蹌,頂在頭上的小白鐵鍋掉了下來,“骨碌、骨碌”向山下滾了好遠。他不敢作聲,可憐巴巴地看了她一眼,慌忙去拾白鐵鍋。她抱住了尚武強的胳膊,身子想向他身上依。他閃開了。“走,快走!”她差點兒哭了出來。“武強,我……我走不動了,咱們歇歇吧!”她不好意思跟尚武強講,她來月經了,褲子都被浸透了,月經帶已變得很硬,像板結了似的,磨得她很疼。尚武強不理,冷冷地道:“不能歇,一歇就爬不起來了,咱們得趕在天黑前找到宿營的窩棚!我可不指望靠你們兩個廢物再搭個窩棚!”說畢,他轉身走了。老趙頭不敢怠慢,撿起鍋,重新頂在頭上,跟著往前趕,走到她身邊時,順手扯了她一把:“曲姑娘,快走吧!”她默默哭了,忍著下體的疼痛,拖著打滿血泡的腳,一步步跟了上去。她沒有白馬王子,也沒有那個叫格拉斯敦的盟軍少尉,她隻有一個實實在在而又越來越讓人傷心的尚武強。她已經屬於了他,未來還將屬於他,她隻能跟他走,聽他擺布——他是她的依托,她的支柱,她的天!真不幸,她竟有這麼一塊令人憂心的天!從齊誌鈞失蹤的那個宿營之夜以後,尚武強在她心中就變得不再那麼神聖了,她覺著,他在脫光自己衣服的同時,也脫光了自己刻意包裹在靈魂外麵的閃光飾物。他在和她乾那種事的時候,粗暴得讓她難以忍受,他抓她、咬她,把她的乳房都咬出了血。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是四天前,他把她按倒在宿營的窩棚裡,根本不理會她痛苦的懇求。他完全喪失了人性,竟用槍逼老趙頭,要老趙頭睡在窩棚外麵。可憐,老趙頭依著樹乾在殘敗的篝火旁蹲了一夜。她覺著自己的臉都丟儘了,也變得不像個人了。第二天重新上路時,她整整一天沒敢和老趙頭說一句話。細細想起來,人生也真夠荒唐的!如果沒有戰爭,沒有上海的“八·一三”,她決不會在穿旗袍、穿裙子的年齡穿上軍裝的,她更不該在這異國他鄉野人山的森林中,草率了結自己的終身大事。在中學時代,她就暗暗愛慕過一個男同學,好幾次悄悄地把好吃的糖果點心放進他的課桌抽屜裡。她曾幻想著和他結婚,那時,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是那個男同學。她想,他們的婚禮一定會隆重而又熱烈,有美酒,有炮仗,有華麗拖地的潔白婚禮裙,有含羞帶醉的洞房花燭……不曾想,日軍飛機轟炸閘北時,那個男同學被炸死了——大約那個男同學的死,也是她參加戰地服務團而後穿上戎裝的動因之一。後來,心中的白馬王子換了一個,又換了一個,可那和平中的洞房花燭夜之夢,卻從未換過。就是和尚武強相愛時,她還無數次地向往著那美好而動人的一幕。戰爭殘酷地毀滅了這一切。戰爭將人變成了野蠻的動物。尚武強變得越來越野蠻了,吳勝男死後,她幾乎沒有看見過他的笑臉。他一路上折磨老趙頭,也折磨她——自然,折磨老趙頭是一個樣子,折磨她又是一個樣子。吳勝男死後,老趙頭的保護神失去了,他不斷地找借口打他,罵他,汙辱他。有時,她實在看不下去,站出來為老趙頭講話,他就連她一起罵。往昔那甜蜜的愛全化成了恨。她真恨他。真恨!可往往在短暫的仇恨過去之後,她又會想起他過去的許多好處,便一次又一次在心裡原諒了他。她不能怪他、恨他,還得愛他哩!不管怎麼說,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未來生活中的伴侶,她還要為他生個兒子呢!生個胖胖的、能扛槍的兵!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她都喚不醒自己昏睡的心了,乳房上傷口的疼痛,耳邊粗暴的罵語,帶給她的隻是一陣陣厭惡和失望……每到這時候,那個在平滿納隻見過一麵的格拉斯敦少尉便跳到她麵前來了,那個她從未到過,但在她的幻夢中變得越來越實在的倫敦就仿佛在她身邊似的。有時她會覺著她不是在渺無人煙的大林莽中艱難蹣跚,而是在倫敦的花前月下和格拉斯敦少尉挽著手在朦朧的雨霧中散步……下體和大腿兩側被那板結的臟紗布磨蹭得越來越疼,她的步子越邁越慢了。她盼望路旁出現一條小溪,使她能夠避開人,好好洗一洗。停下步,駐足看了看,前方的山上和路兩旁的草叢中都沒有小溪的影子,連個水窪也看不見。她失望極了。大約是兩個星期前,從那個小村落出發時,下過一回大雨,差點兒沒把她淋出病來。後來,便再也沒下過雨,水開始變得金貴起來,若是碰不到山泉溪水,莫說洗臉擦身,有時,連喝水都成問題。走在前麵的尚武強和老趙頭又一次遠遠把她拋下了,她被迫鼓起勇氣向他們喊:“等等我!等等我!”尚武強繼續向前走,老趙頭卻停下了腳步,回轉身向她招手。她看到老趙頭停下了,放了心,向後看看,沒有人,這才下了路,鑽進草叢中,將那塊板結的紗布取下,又用牙齒咬著,撕下了一塊衣襟,疊了疊換到體下。那塊汙穢的紗布她信手扔到了草叢中,轉念一想,用水洗洗還可以用,又彎下腰把它拾了起來,卷了卷,塞進了口袋裡。重新上路以後,她感覺好了些,下體不那麼痛了,腳步不由地加快了些。一邊走,她一邊懇切地勸告自己:不要恨尚武強,不要恨他!要愛他!愛他!他是你的丈夫,是你在這非人環境中生存下去的保證!你要容忍他的一切,原諒他的一切!“再見吧!格拉斯敦!我的少尉!”她含著淚水,輕輕說出了聲。沿途的屍體越來越多了,有時走上百十步就能碰上一具,老趙頭想,說不定哪一刻,自己也會一下倒斃在地上,成為這眾多屍體中的一具。早就斷糧了。他們隻好刨野芋,刨芭蕉根充饑。饑餓使他忘記了一切危險,他吃起什麼都肆無忌憚。結果,昨日宿營時他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開始浮腫,皮肉像發酵似的,手一按就是一個青紫的坑。曲萍膽小,不敢吃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隻用大樹葉子接雨水或露水喝,偶爾打到蛇,才吃點蛇肉。尚武強也很小心,野芭蕉根根本不敢吃,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也隻冒險嘗嘗野芋頭塊。可尚武強卻活得比他和曲萍好,說話的嗓門依然很大,走起路來精神也挺足的,他因此而懷疑,這位上校長官身上還藏著什麼食物。他不敢說,更不敢向尚武強謀求生存的平等。一直頂在頭上的白鐵鍋,他早就想扔了,尚武強卻不讓。尚武強要用這鍋燒水喝,泡著屍體的水,他不敢生喝,他還要燒水燙腳哩!他活得認真而又仔細,對自己的生命極其負責。他卻不說他是為了自己,而說是為了大家!老趙頭心中清楚得很,這“大家”隻是個幌子,在三人組成的“大家”中,隻有尚武強是主人,他和曲萍都是奴仆,他又是兩個奴仆中最卑賤的一個。吳勝男科長說的那種叫“尊嚴”的玩意兒,在這非人的生存環境中根本不存在,在他身上更不存在。他命中注定了一輩子要為那些有尊嚴或曾有過尊嚴的人們做牛馬,直至他永遠告彆人間的那一天為止。他認命了。他親眼看到,過去曾有過尊嚴的曲萍姑娘比他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他還有什麼理由不認命呢?曲萍一路上被尚武強糟踐了好幾次,他知道。他看到她悄悄的哽咽,默默地流淚,他無能為力,更幫不了她。對吳勝男科長的思念越來越強烈,他忘不了吳勝男用手槍逼著尚武強向他認錯的情景;忘不了她映在血泊中的安詳的臉孔。他想。若是吳勝男還活著,情況不會變得這麼糟,吳勝男決不會容忍尚武強這麼胡作非為的,她說不準還會用槍頂著尚武強的胸口對他說:“尚主任,你是人!不能像畜生那樣,隻為自己活著!”她會這樣說的,會這樣乾的。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然而,她去了,永遠地去了。她是為了他呀!她用自己柔弱的女性身體,為他擋住了緬奸的槍彈……身體搖搖晃晃,步履變得一步比一步艱難,一步比一步沉重,渾身上下的老骨頭仿佛都散了架。眼前一片昏花,分不清是白日還是黑夜。腳下總像踩了棉花似的,軟軟的、綿綿的。又是上山,道路不好,每向山上掙一段,都要喘息好一陣子。前麵的尚武強和後麵的曲萍都和他拉開了幾十步的距離,他隱隱約約能聽見身前身後的腳步聲。又累又餓。渾身上下都被從皮肉中滲出的汗水泡透了,潰爛的大腿根又疼又癢,他實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覺著自己再堅持走下去,一定會一頭栽倒在地上,永遠爬不起來。他毅然站住了,將頂在頭上的白鐵鍋很響亮地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下了。他下了狠心,不管尚武強如何吼叫,他都不走了!他一定要在這兒歇歇,找點東西吃。他也該有尊嚴哩,曲萍也該有尊嚴哩。憑什麼他們非要聽尚武強的不可!尚武強不敢打死他的,不敢!若是他真敢打,那倒好了,一槍下去,他一生的苦難不就結束了麼?!白鐵鍋著地的響聲驚動了前麵的尚武強,他回轉身看了看,氣喘籲籲地問:“怎……怎麼回事,老趙頭,爬起來!爬起來走!媽媽的,摔……摔一跤能摔死麼!”尚武強以為他摔了跤。他不理。他看著下麵路上的曲萍姑娘,無力地向她招了招手。尚武強又喊:“老東西,你他媽的要找死麼?!快跟上來!”他還是不理,心中恨恨地罵:什麼長官,媽的,王八蛋!曲萍一步步爬了上來,堅定地加入了他的行列,在他身邊坐下了。曲萍厭惡地向尚武強站立的地方看了看,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老趙大爺,彆……彆理他!他要走,就……就讓他一人走吧!咱們就在這兒歇歇,找……找點東西吃!”“嗯!”他點了點花白的腦袋,用軍帽扇著風。尚武強聲嘶力竭地叫罵了一陣子,不但罵老趙頭,連曲萍也罵上了,罵累了,也在原地坐下了。這時,山下上來了一撥散兵遊勇,大約十幾個人。他們走到老趙頭和曲萍身邊時,領頭的一個大個子兵關切地問他們:“哪部分的?”曲萍道:“軍政治部的!”“走不動了?”曲萍點點頭。那大個子兵歎了口氣,領著那撥人又向前走了,走了沒兩步,停下了:“姑娘,大爺!還是隨我們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曲萍的心動了一下,幾乎想跟他們走了,可一想到他們都是些不熟悉的男人,馬上想到了可能發生的那種令她惡心的事。她木然地搖了搖頭。老趙頭見她搖頭,也搖起了頭。大個子兵真好,從他挎包裡取出了一個小紙包,走到曲萍身邊,遞給曲萍說:“給,這裡還有三塊餅乾,你們留著吃吧!”曲萍愣了一下,眼淚從眼眶中湧了出來,她伸手接過餅乾,含著淚道:“謝謝,謝謝!”老趙頭也哭了……大個子兵難過地轉過臉去,繼續向前走了,走了好遠還在向他們招手。不知是餅乾吸引了尚武強,還是咋的,大兵們過去之後,尚武強終於屈服了,一步步向回走,走到了他們身邊。他問曲萍:“那個兵給了你什麼?”曲萍睜著朦朧的淚眼,把手掌伸開,讓尚武強看。尚武強似乎被感動了,難得說了句人話:“真……真是個好人!”不曾想,一句人話沒說完,他又變得野蠻無理了:“你們為啥不問他多要一點!他們這麼多人,肯定還有吃的東西!肯定還有!”曲萍真想跳起來打他一記耳光,可沒有力氣,站不起來。她睜圓了眼睛,恨恨地盯著他的臉孔看,看了半天才從乾裂的嘴唇裡吐出兩個字:“無恥!”尚武強似乎沒聽見,兩隻發綠的眼睛隻盯著曲萍手掌上的餅乾看,看了半天,忍不住了,伸手拿了塊,放入了自己的嘴中。曲萍怕他把另外兩塊也拿走,連忙分了一塊給老趙頭,把最後一塊填入了自己的嘴裡。老趙頭不要。老趙頭將那塊餅乾還給了曲萍。“姑娘,你吃吧,你是女人家,這一路上真難為你了!吃吧,你自己吃吧!”曲萍心中一陣發熱。她硬將餅乾塞到了老趙頭的嘴裡。老趙頭流著眼淚咀嚼著,咀嚼著……一塊餅乾,反而勾起了更強烈的食欲,三人的意識在饑餓的壓迫下,終於統一了,他們決定,就在這附近找個地方休息,尋點可以吃的東西充饑。尚武強看了看表,這時是中午十二點多。路邊的樹林裡竟有一個搭好的窩棚,窩棚前還有一堆冷卻了的殘灰。窩棚門口散落著一個苞穀心。他們在窩棚裡歇了一下。歇氣的時候,曲萍獨自一人一點點掰著,把那個苞穀心吃完了。後來,他們分頭去找野果。不到半個小時,就在窩棚四周采集到了一小堆不知名的野果。野果形狀大小各不相同,有的像燈籠椒,有的像柿子,有的像葡萄,顏色也不一樣,有的紅得像要滴血,有的綠得發紫。他們猶豫了:這些玩意兒究竟能不能吃?吃下去會不會中毒?這紅紅綠綠之中是否隱藏著某種致命的危險?如若能吃先頭部隊的人為什麼不吃?三個人對著一堆野果發呆。曲萍說:“恐怕不能吃吧,我看還是小心點兒好!”尚武強說:“也不一定!走在咱們前麵的人或許沒有斷糧,喏,剛才咱們不是還看到了苞穀心嗎?隻要沒斷糧,他們就不會采野果,再說,若是野果有毒,這裡早該橫著幾個毒死的人了,咋一個沒有?”這話有理。“來,老趙頭,你先嘗幾個!”老趙頭猶豫了一下,在野果堆中撿了一個紅紅的像柿子似的東西咬了一口,品品味,甜中帶著苦澀,味道還不錯。他一口氣吃了七八個。“嗯,不錯,滋味還不錯呢!”尚武強看著老趙頭吃,自己卻不向野果堆中伸手。“哎?尚主任,曲姑娘,你們咋不吃?真不錯哩!”曲萍不敢吃,尚武強卻嘗試著吃了一個。“喂,老趙頭,再嘗嘗那種,那種像燈籠椒的!”老趙頭不想吃了,可又不敢違拗長官的命令,隻得硬著頭皮又吃了兩個“燈籠椒”,吃得直皺眉頭。“主任,這玩意兒不好吃,太苦,又有股怪味!”“那麼,嘗嘗這個吧?!這個!”曲萍看出了尚武強卑鄙的心理:這個上校副主任,這個她往昔摯愛著的人完全喪失了做人的起碼道德,他是在讓老趙頭為自己的生存做冒險試驗!她冷冷看了尚武強一眼,起身攔住老趙頭:“老趙,彆吃了!”尚武強似乎很高尚,他咧嘴笑了笑:“好,老趙吃飽了就甭吃了,我吃!”他拎起一個柿子狀的野果吃掉了。曲萍一直沒吃,一根玉米心和一塊餅乾足以欺騙她的肚皮了,她不願用生命冒險。吃過之後,疲憊感取代了饑餓感,他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萬沒想到,慘劇卻因此發生了。曲萍醒來之後,發現老趙頭死了。他是睡在窩棚外麵的,他死時的掙紮聲,曲萍沒聽到。他死得很痛苦,就像他活得很痛苦一樣,身子扭曲著,一隻手摳著滿是白沫、綠漿的嘴,一隻像雞爪子似的手深深地抓人了身邊的泥土中。他是中毒死的。曲萍瘋了似的撲回窩棚,抓住尚武強的胳膊,要把尚武強拖起來,一邊拖,一邊還哭喊著:“姓尚的,你去看看!去看看!老趙怎麼被你害死的!”尚武強的身子卻很重,怎麼拖也拖不動,繼而才注意到,尚武強的臉色也蠟黃發青,額上滲著汗,嘴邊掛著白沫。她傻了,這才意識到尚武強也被那野果的毒漿暗算了。她撲倒在尚武強身邊,雙手捧著他的腦袋,用膝頭晃動著他的身子,焦急地叫:“武強!武強!醒醒!快醒醒!”叫了半天,晃了半天,尚武強才睜開了眼睛,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她號啕大哭起來:“老……老趙死了!你……你又……又……”尚武強掙紮著坐了起來,費力地笑了笑,笑得很好看。“萍,我……我……”“你……你一定中……中了毒!”尚武強捂著肚子想嘔吐,嘔了半天也沒嘔出來,又倒下來,大口喘氣。“武強!武強!”她的呼喊中充斥著絕望和恐懼。尚武強喘著氣說:“萍,我……我不……不行了!走……走不出這野人山了。你……你一定要好……好自為之,走……走出去!”“不!不!你不會死!不會!我背你!我背也要把你背走!”眼中的淚在她瘦削的臉上流著,一滴滴落下來,滴落到尚武強的臉膛上。尚武強抬起一隻無力的胳膊,用手給她揩淚,輕輕地、輕輕地揩;仿佛怕擦傷了她臉上的皮肉。她被深深感動了,仿佛那如夢的好時光又回來了,她原諒了他一路上的粗暴、殘忍、卑鄙和一切的一切……尚武強給她揩著淚說:“原諒我,也……也忘記我吧!我……我對不起你!我……我不能保護你……你了!我……我不是個男……男子漢啊!”尚武強默默地哭了,淚水聚滿了他的眼窩,又從眼窩裡溢出來,順著臉膛往耳際流。她瘋了似的喊:“不!不!你是個男子漢,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是我丈夫!我丈夫哇!你……你不能死!為了我,你……你也不能死哇!”她突然意識到,她該做些什麼了!他不能守著一個生命垂危的人在這裡哭,一切依托都沒有了,她得靠自己的力量來撐起這塊塌下來的天!她得堅強起來!她站了起來,抹掉了臉上的淚水,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對尚武強說:“你躺在這兒不要動,我去找人想辦法救你!”她衝出窩棚,衝出樹林,衝到了被千萬人的腳踏出的路上,對著空曠的山穀,對著鬱鬱蔥蔥的森林喊:“來人,來人啊!”前麵的那個山口很險,隻要身子向峽穀方向一倒,就能一下子從這肮臟的人世間消失了。這很好,這樣做,誰也不知道他是自殺,人家一定會認為他是失足落入峽穀中的,就像被溪流卷走的弟兄一樣。瘦猴何桂生看著道路前上方的山口,暗暗在心中作出了殉國的決定。他不能再拖累齊長官了,他已拖累了他十幾天,他認定,再這麼拖下去,他走不出這連綿的群山,齊長官也走不出去。齊長官齊誌鈞自己搖搖晃晃,卻還在攙扶著他,他那戴著獨腿眼鏡的麵孔是那麼瘦削,顴骨高聳著,眼睛深陷著,下巴尖尖的,整個麵孔就像包了層皮的乾骷髏。他喘得很厲害,嗓子中還帶著絲絲痰鳴,他已將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給了他,使得他生存到了今天,今天,他不想再活下去了,他終於覺出:活下去是個沉重的負擔。他在距山口還有十幾米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了。他覺著該在告彆人之,等於取消死亡計劃。和齊誌鈞背依著背默默在山石上坐了一會,終於什麼也沒說。腰間的長條布帶裡還纏繞著一個秘密,這秘密隻有他一人知道。進山之前的最後一夜,他獨自冒領了兩份米,一份公開的早在遇見齊誌鈞之前就和弟兄們夥著吃完了,另一份牢牢纏在他腰間,連睡著時都沒取開過。他要把它留到最後關口再用。遇到齊誌鈞,他原想拿出來的,可先是怕齊誌鈞搶了他的米獨自走掉,後來又怕齊誌鈞痛惡他的黑心、奸滑。於是,他和齊誌鈞一起吃蛇肉,吃野果,也沒敢把它拿出來。他是在廣西深山中長大的,認識那些可以吃的野果,饑餓還沒有嚴重地威脅過他們。現在,他要死了,這些米對他已毫無用處,他決定把它留給齊誌鈞,作為對齊誌鈞義氣忠心的報償。猶豫了幾次,想把米從腰間取下來,最終還是沒有取,他怕這時取出來,會引起齊誌鈞的懷疑,破壞他的死亡計劃……又歇了一會兒,齊誌鈞說話了:“走吧!過了山口,下山的路就好走了。”他默默點了點頭,試著站了站,卻沒站起來。齊誌鈞又來攙他。齊誌鈞攙著他,一步步迎著風向山口走。他得甩掉齊誌鈞,不能讓齊誌鈞也被自己墜下山穀。走到山口時,主意打定了,他趴在地上說:“齊長官,風太大,兩……兩人站著過去怪險的,咱們一個個爬過去吧!”齊誌鈞看了看山口,見那山口的路確實很窄,一麵是掛著青藤的山壁,一邊是冷幽幽的深穀,風又很大,鬨不好能把人刮下去。他點了點頭,同意了。他沒想到麵前這位和他一路上走了十幾天的同伴決定在這裡告彆慘淡的人生。“齊長官,我先過,你……你等一會兒!”齊誌鈞交代了一句:“小心點!”“是嘍!”何桂生開始一步步向山口上爬,爬到中途停頓了一下,繼而,直起腰,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這時,不知是刮了一陣風還是絆著了一塊石頭,他身子一歪,一個踉蹌栽下了山口,栽到了深不可測的山穀中。“啊——”一聲慘叫在他跌入山穀的同時,淒切地響了起來。他驚叫起來:“老何!老何——”回答他的是震撼群山的繚繞餘音和一陣強似一陣的山風。他噙著淚,趴著地麵向前爬,爬到何桂生遇險的地方,見到了一條像死蟒似彎在那裡的米袋,米袋上還帶著何桂生身體的餘溫,帶著他傷口中流出的膿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