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我們在營地休息。我看著太陽漸漸落到大山後麵,好像它不願再見到我們一樣。五彩繽紛的流光從天邊四溢開來,猶如地獄裡冒出的火焰。它吞噬了樹頂,使樹葉看起來格外明亮。可是眨眼之間,夜晚便降臨了。地麵從亮黃變成黑色。蒸汽從一些昏暗的地方升騰而起,驅趕著最後一抹餘暉。此刻,我打量著我們的“營房”——用棕櫚樹的枝乾和葉子搭起來的窩棚。作為睡覺的地方,可以說它們既不中看又不中用。但看著營地我心裡想,倘若不是因為戰爭,這裡應該也是個風景宜人的所在。那麼多棕櫚樹,筆直的樹乾高聳入雲。大雨過後,它們像刷子一樣將天空擦得一塵不染,而且棕櫚樹是多麼慷慨的樹啊,為我們奉獻了棕櫚油,還有棕櫚酒。夜晚時,鳥兒和野獸們在入睡之前一定會給彼此唱上幾支催眠曲。但是我們來了,帶來了戰爭。一到這裡,我們便開始大肆地砍伐棕櫚樹,好搭建我們的營房。鳥兒們沒有了棲息的樹乾,隻好飛往彆處。如今,這裡的夜晚寂靜得可怕,因為幾乎所有能發出聲音的東西都被我們吃光了。即便有些漏網之魚,也早已被我們嚇得不敢吱聲了。營地後麵有一條小溪,在澄淨的陽光下會閃閃發亮,而且聞起來清新異常,充滿生命的氣息。站在溪邊,你甚至能看到魚兒在水中優哉遊哉地吐泡泡,青蛙媽媽帶著它們的小寶寶在水草間遊來遊去,它們就像在天堂一樣幸福。可是我們來了,我們把垃圾倒進了小溪,並在小溪裡洗衣服、洗澡,拉屎、拉尿。如今,它已經變得麵目全非,臭氣熏天,讓人不願靠近了。我看著同伴們興高采烈地從卡車上卸下他們從各個村莊洗劫來的東西,看著太陽一點點墜下天空。餘暉下,爬進駕駛艙檢查卡車的司機,皮膚上仿佛鍍了一層金。即便夜幕低垂,他們從車裡鑽出來時,沾了油汙的臉仍舊閃閃發亮。我全神貫注地盯著同伴們。久而久之,他們的身體全像幽靈一樣消失了。隻剩下一雙雙眼睛眨呀眨的,猶如曾經棲息在這裡的螢火蟲。他們到小溪邊洗澡,嘴裡還唱著歌,那歌聲倒讓我覺得安寧。我愜意地伸開雙腿,頭枕在雙手上。他們每天夜裡都會生火,士兵們圍坐在火堆旁七嘴八舌地聊天。加入這支隊伍不久之後,我也每每同彆人一道坐在火堆旁。靠近火總是溫暖而愜意的。我很高興能回到營地,因為這裡還算舒服,至少比置身慘叫連連的戰場——不,是屠宰場,因為我們的敵人多半毫無還手之力——要舒服得多。在這裡,我可以全身放鬆,不用擔心被敵人打死。然而,坐在這裡,聽著其他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喘著氣,我們看上去都還活著,但實際上卻是在等死。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難過。我不喜歡難過,因為難過到頭,人就會變成瘋子。瘋子是不能去打仗的。一旦不能打仗,結果是要麼自生自滅,要麼被司令官打死。而如果我死了,戰爭結束之後,我就沒辦法去找我的媽媽和妹妹了,所以我不能難過。我想過很多戰爭之後要做的事,當然,前提是我還活著。我想,等戰爭結束了,我可以去上大學。我想當一名工程師,因為我很羨慕修理工對卡車做的事。雖然明知道自己沒機會嘗試,但我每次都會目不轉睛地盯著修理工把事情做完。有時候,我也想當醫生,用救死扶傷來贖我犯下的罪。或許既當工程師又當醫生會更好,因為這兩種都是大人物。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們村裡最富有的人就是醫生,雖然他在戰爭到來之前就已經老死在家裡。他身上總是裝著很多散錢,遇到有求於他的人就給一點。他既是個大人物,也是個大胖子。這是自然而然的,有錢人總是衣食無憂的嘛。等將來我成了大人物,我就能自由自在地讀書,再也不會有人像以前那樣騷擾我,也不會再有人對我說三道四。到時候,我就可以對彆人發號施令,讓他們乾這乾那。他們向我問安時必須彎腰鞠躬。我想喝水或者吃飯的時候,他們就把水或食物端到我麵前。我也會變成一個大胖子,因為大人物都是胖子,他們從來不會缺吃少喝啊。我會吃下所有好吃的東西,一直吃到肚子高高隆起,再也裝不下任何食物,吃到就算向前伸長脖子也看不到自己的腳趾頭。即便沒有好吃的,或者長時間吃不到飽飯也沒關係,至少我不會像在戰爭中這樣,活生生變成鬼。我會回到教堂裡,每天祈求上帝的寬恕。我會坐在電扇底下的長凳上,等著有朝一日電扇掉下來削掉我的腦袋。就算長凳上的木片刺痛我的腿也沒關係了,因為我的心裡隻有耶穌。我會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一動不動,直到有一天他對我說:“我寬恕你了。”同伴在做飯,飯香味兒讓我更加饑腸轆轆。我該怎麼辦呢?食物是我們搶來的,上麵還沾著它們主人的血。牲畜,蔬菜,全都沾滿了血。我們在路上遇到牽著山羊的農夫,便打死那農夫。現在,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農夫,什麼是山羊了。甘薯上也沾著血,還有大米。彆的士兵都說:“隻要把這些食物煮一煮,我們吃了就不會有事了。”可我很想說:“雖然你們能把甘薯或大米煮熟,但你們煮不掉農夫的血啊。”然而,我真的很餓,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隻管把蔬菜、水果、大米和肉吃進肚子。吃飯的時候,大家都不說話,因為每個人都很餓,都想儘快填飽肚子。吃飽之後,我們就開始睡覺,睡覺。可供我們睡覺的“營房”共有四間,全是用樹樁和棕櫚葉搭起來的。“營房”沒有牆,隻有頂棚用來遮雨,所以夜裡擋不住任何蚊蟲。僅僅四間“營房”根本不夠我們用,所以有些士兵便睡在露天的地裡,如果遇到下雨就隻能自認倒黴。我們用不著擔心野獸會來吃人,因為它們早就逃得無影無蹤。實際上,它們更害怕被我們吃掉,應該永遠都不敢回到這裡了。大家全都躺下來睡覺,可我沒睡。我睡不著,我怎麼可能睡得著呢?於是,我便豎起耳朵聽,但田野裡萬籟俱寂。不過後來,我聽到一個男孩兒在說話。我們都叫他“說書的”,因為我們睡覺的時候他總是沒完沒了地講故事。下麵就是他講的一個故事:“戰爭來臨時,我和媽媽在一起。(這是他每晚的開場白)我們到市場裡撿吃的,因為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連木薯皮都沒有。正在市場裡時,我聽見轟隆一聲巨響,整個地麵都在抖動。隨後,那些政府軍的飛行員開著飛機低低地從我們頭頂飛過。那聲音震得我耳朵都快聾了。我捂住耳朵,接著又聽到噗噗噗的聲音,那是飛行員在用機槍掃射,嗒嗒嗒,嗒嗒嗒。人們到處亂跑,有的躲在車底下,有的躲在教堂裡,有的跳進排水溝。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躲,便沿著公路跑過來跑過去。這時,我又聽到轟隆一聲,而且爆炸就發生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覺得渾身像著火一樣燙,但實際上並沒有。我抬頭一看,樹上掛著一個人,就像掛著一片肉。那人的腦袋像椰子一樣晃了晃,然後才掉下來。媽呀!太嚇人了!”營房裡安靜下來。但安靜的狀態持續不了多久,因為他馬上又會繼續他的故事。他說:“我媽媽,我媽媽呢?唉,我媽媽已經死了。她的屍體還掛在樹上。”說完,他一陣劇烈的咳嗽,身體也隨著顫抖。我聽見他在自己躺的地方翻來覆去。還有一個男孩兒,我們叫他“牧師”。他不像我們一樣是村裡人,他的家安在叢林中。他睡覺的時候身體會扭來扭去,還唱些我從來沒聽過的歌:“我們的主,我們的神,你是配得榮耀尊貴與權柄的。”他用低沉的聲音輕輕哼唱,我聽了卻禁不住寒毛直豎,背脊發涼,因為他的聲音像鬼叫一樣瘮人。“牧師”有本《聖經》,偶爾他會用作枕頭。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才叫他“牧師”的。他的《聖經》破爛不堪,甚至已經散了頁,他隻好用一件破襯衣包著,連同他的刀和備用的子彈全都裝在口袋裡。他一邊睡覺,一邊唱著歌:“我們的主,我們的神,你是配得榮耀尊貴與權柄的。”一遍又一遍。我醒著,索性跟他一起唱,儘管我連那歌詞是什麼意思都不懂——因為你創造了萬物,並且萬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創造而有的。我們的主,我們的神。但這時,我臉前閃過了一道光。睜開眼睛,我立刻被光刺得頭暈目眩。隨後,我又馬上屏住呼吸,因為大力神的臉赫然伸在我麵前,他看起來真像鬼。他的皮膚黑得像燒焦的木炭,顴骨特彆突出。我說:“彆煩我,彆煩我。”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不該躺在這裡睡大覺,司令官要見我,立刻,馬上。我不想去見司令官,可我不得不去,要不然他會生氣的。於是,我坐起來,這並不容易,因為我渾身乏力。終於站起來後,我伸了伸懶腰,看著大力神重新跑回到卡車下麵,和那些司機睡在一起。我撿起刀——為了防止敵人突襲,我向來是刀不離身的——越過其他人的頭或腳,向司令官睡覺的地方走去。我像野獸一樣穿過黑暗。今夜格外寂靜,我想大概是因為白天我們做了太多殺戮的事。我小心地躲開躺在地上的人,躲開他們的刀和槍,免得驚醒任何人,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經過又一個士兵,我便來到了司令官的棚屋之外。隔著一層蚊帳,我看見他正在棚屋裡走來走去。他是營地裡唯一用蚊帳的人。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蚊帳之上,我想,隻有大人物才可能擁有那麼巨大的身影。我來到棚屋前,與司令官隻隔了一層紗。人們都說,他是一個能把敵人逼瘋的角色。年輕時,他就參加過各種大大小小的戰鬥,所以他嘴裡總有說不完的故事,比如誰誰誰就像對待情人一樣對待死亡,或者哪個小孩兒在學會說話之前便已經學會了殺人。他說他經曆過世間最殘酷的事情,就算魔鬼見了他也不免要跪地求饒。他說他吃過人,隻是人肉的味道並不香。他還說他親眼見過人吃人,跟吃彆的動物的肉沒什麼兩樣。我在黑暗中等待著他的召喚。我心裡想著各種美好的事情,因為隻要好事占據了你的心,壞事就會遠遠躲開。每次到司令官這裡來都如同上刑場,因為我很清楚他要對我做什麼。我不想來,我想告訴他我不願意再打仗,他應該放我走,讓我成為難民。當難民也是幸福的,最起碼不用去殺人。可我知道,倘若真的這麼說了,唯一的結果便是惹他不高興。他會用舌頭舔著牙齒對我笑,但那是憤怒的笑,和他視某人為間諜時的笑一模一樣。司令官坐在地上,身旁鋪著各種地圖。我在他門口已經站了許久,但他一次也沒有抬頭看過我。我故意咳嗽了一聲,好告訴他我來了。可他還是不看我,同時因為他脫掉了軍裝,看起來倒和我們一樣疲憊不堪。他下身隻在腰上係了塊布,兜住褲襠,上身穿了件臟兮兮的襯衣。他跪在地上,用那塊從不離手的白色臟手帕擦著汗。光線很暗,暗到我甚至看不清自己伸出的雙手。他看上去似乎在自言自語,最後當他站起身時,我發現他的臉色並不好看。他一隻手幾乎塞進了嘴巴裡,另一隻手摸著光禿禿的頭頂。“怎麼這麼久才來?”我進去之前,他首先質問,然後才指著角落裡的一張簡易小床說,“坐下吧。”他是司令官,所以總有床可睡。而我們,運氣好的時候能睡在墊子上,但大多時候都隻能睡在地上。即便如此,我還是不願意到他這裡來。我不喜歡這裡的味道,聞起來像動物的糞便,熏得我的鼻子很不舒服。可我又沒膽量離開,我怕惹麻煩,儘管今天我並沒犯什麼錯。我沿著小棚的邊沿一步一步往裡挪,溜著床沿時還被鋪在床上的棕櫚葉戳到了屁股。我在小床上坐下時,他仍然盯著地圖,還時不時拿圓珠筆在圖上畫著什麼。棚下光線昏暗,我甚至懷疑他根本什麼都看不到。我摳著腳底的泥巴,然後又用雙臂抱住膝蓋,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真搞不懂,這些人為什麼老喜歡盯著這個國家的地圖看,好像那是一塊肥肉,他們可以用刀把它分成一塊一塊。司令官咳嗽了一陣,撓了撓頭,而後把蠟燭一根一根吹滅,小棚裡頓時漆黑一片。透過蚊帳,我望著外麵的火堆。火頭已經很低,可我依然向往外麵,向往其他士兵睡覺的地麵,向往聽“說書的”講他的故事,聽“牧師”唱我聽不懂的歌,可我不敢把這個想法告訴司令官。他對我說:“把衣服脫掉。”我不想脫衣服,但我什麼也沒說。畢竟司令官是大人物,況且他有時也會給我一點好處,比如多給些吃的或保護,或者襯衣、褲子之類的東西。這多少能讓我好受些,因為我知道,即便他什麼都不給我,也照樣可以對我為所欲為。我聽見他在黑暗中朝我走來,替我脫掉了衣服,並在我旁邊坐下。他的呼吸無比粗重、急促,可又和平時奔跑時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不同,這是一種奇怪的喘息。它就在我的耳邊,讓我聽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然後,他開始摸我,而且呼吸越來越急促。不過,他每次對我做這種事的時候都會說:“長官都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士兵的。好士兵要服從命令,我命令你接受我的撫摸。”我不想當好士兵,實際上我連兵都不想當了。我討厭他的手指在我渾身滑來滑去,討厭他用舌頭舔我,那感覺像鼻涕蟲在身上爬一樣惡心。他有時候會舔我的背,有時候甚至舔我的腿。我認為司令官不該做這種事,可我敢怒不敢言啊,所以隻好把怨氣憋在心裡,這樣好傷心啊。我知道他並非隻對我一個人做這種事,可這並不能讓我高興起來。司令官站起身,一邊摸我,一邊把我的頭拉向他的腰間。我聞到一股濃濃的臭味兒,惡心得直想吐。我想起他第一次讓我做這種事時的情形,他當時衝我大吼,讓我摸他的“兵”——他管自己的雞雞叫“兵”,我們也是他的兵啊。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不管時間過去多久,都無法讓我接受這種事。因此每一次,我惡心的感覺都是同樣的。不過第一次那回還算好的,起碼我們不像現在這樣住在野外,那時我們有真正的床。可那又怎麼樣呢?那一次,他命令我跪在地板上,然後便解開皮帶。我以為自己犯了什麼錯,他打算用皮帶懲罰我。可皮帶並沒有抽到我身上。他對我說:“彆害怕,我不會懲罰你的。”然後他又說:“把你的衣服脫掉。”我乖乖照做了。接著,他便命令我摸他的“兵”,除了用手,還要用嘴唇和舌頭。後來,他讓我趴下,並把他的“兵”塞進了我的屁股,就像公山羊誤把另一隻公山羊當成母山羊時所做的那樣。如果你看到那種事,一定會覺得不正常。可我不敢掙紮反抗,要不然他會打死我的,我不想死。所以,我忍著撕裂般的疼痛,任由他的“兵”在我的屁股裡進進出出。那時,部隊的境況還算不錯,我們有吃的,有各種東西。他在我身上抹些棕櫚油,說那能讓我少點痛苦。可棕櫚油也不是常常都有,沒有的時候,我的屁股便隻能忍受像火燒一樣的疼痛。第一次做完那種事後,他便讓我走了。我想躺下歇歇,可屁股疼得不敢著地。我問大力神他第一次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疼。他在地上畫了一幅圖:一個人彎腰趴在地上,後麵有把槍向屁股射出子彈。他畫得很有意思,可我卻笑不出來。我想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會笑了。我覺得是時候離開了,我感到屁股裡在流血,我不想讓他或彆的士兵看到,不然他們會笑我是個女人。所以那晚,我提了一盞油燈向小河邊走去。這一次,我甚至連害怕的感覺都沒有,因為剛剛發生的事讓我氣憤和迷惑。我腦袋空空的,隻管沿著小路在黑暗中瞎走,絲毫也不怕自己被魔鬼擄走。來到河邊,我讓屁股先入水,然後仰躺在水中。我感覺著河水緩緩淹沒我的胸膛,包圍我的臉。倘若我有足夠的勇氣,我就會大口喝水,或者吞下石子或彆的什麼,讓自己無法呼吸,一直沉到水底且永遠留在那裡。可我不想這樣死去,以這種方式結束生命,祖先是不會接納我的。我的靈魂也會一直被困在水底。我在水下憋住氣,當我想張口喝水時,心裡便一陣害怕,於是兩條胳膊就拚命扒水,嚇得青蛙們呱呱亂叫。那晚摸黑走回駐地時,我腦子裡一直盤旋著祖先的聲音。雙腳不時踩在荊棘上,疼得我連路都走不穩。我踉踉蹌蹌,跌跌撞撞,還要時刻小心不要摔了油燈,否則司令官肯定會要了我的命——那可是一盞很值錢的油燈。我用了很久才回到大力神睡覺的那間屋子。進屋時,他在他的墊子上睡得正香。我不知道我的墊子跑哪兒去了,便在他旁邊的水泥地上躺下。這時,他的一隻胳膊搭在了我身上,但他並沒有睜開眼睛,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那晚,我一夜沒睡,就看著他在墊子上翻來覆去,一會兒吮吸下手指,一會兒又抓一抓他的小雞雞,時不時還衝著空氣揮舞一通拳頭。天快亮時,我的上下眼皮兒終於開始打架,難以抵擋的困意使我暫時忘記了屁股的疼痛和煩人的頭痛,我昏昏睡去。我一定睡了很久,因為醒來時,大力神已經不知所蹤。旁邊的地上倒是留下了一幅畫,大意是對我說:上帝會懲罰他的。現在,司令官又對我做著同樣的事,儘管我已經不再恐懼,但感覺卻仍和第一次一樣惡心。他喜歡對著我悄悄說話,好像我是個女人。做完這惡心的事後,他的手在我的背上來回撫摸了幾次,擦掉汗水,又摸了摸我的頭,仿佛這時我又成了個孩子。完事之後,他總是非常安靜,我能聽到他用手帕擦洗自己的聲音,擦完後便坐在床上低頭不語。蚊帳外麵依然閃爍著火光,司令官坐在床沿,雙手垂在兩腿之間,身體一前一後地微微晃動。我很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麼。我用手捂著屁股,不停按壓以緩解疼痛。我枕著他滿是汗臭味兒的枕頭,像牙簽一樣的東西從枕套裡冒出來,戳著我的臉。這張小床勉強承受著我們兩人的重量。他每呼吸一次,小床便吱吱呀呀叫一聲。我把舌頭縮進嘴裡,生怕自己忍不住疼痛咬斷了它。他的呼吸格外深長,仿佛黑暗是可以消除饑餓的食物,勢要把它們全都吸進肚子。“阿古,”他對我說,可他似乎筋疲力儘,說話時連舌頭都懶得抬一下,“有些事你想不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此時此刻,連聽到他的聲音都是一種折磨,儘管他的聲音因為疲憊而變得極其微弱。我不想聽他的呼吸,也不想聞到他呼吸之間流露出的憤怒和憂慮的氣息。我隻想衝出去把那堆火吞進肚子,讓它把我肚子裡的一切都燒光、燒儘。可我卻習慣性地說:“好的,長官!好的,長官!”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後腦勺。我想咽下點口水,卻忽然發現自己吞咽有些困難。口水在我的嘴裡越積越多,最後流到了枕頭上。他看著我的背,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上下掃過我赤裸的身體。他的注視猶如成千上萬隻螞蟻在我的皮膚上爬來爬去,它們從容不迫地啃噬著整個世界。我翻了個身,從眼角看著他。雖然棚下一片昏暗,但我仍能看到他紅紅的雙眼,像魔鬼一樣嚇人。微弱的光線使他的鼻子顯得更尖,舌頭舔過的嘴唇閃閃發亮,好像他剛剛吃過一頓美味佳肴。“阿古,我並不是壞人。”他一隻手搭在我的背上,輕柔地說。我的淚沿著臉頰滾滾而下,在枕頭上與我的口水彙合。我想對他說:“我不願再打仗了,我的靈魂已經和腐爛的水果沒什麼兩樣。”但我知道,如果真這麼說了,他一定會像抽其他士兵一樣抽得我滿嘴流血。我咬著枕頭,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木簽紮著我的嘴巴和舌頭。我含淚忍著。我想離開。司令官的手指從我的脖頸往下移動,在我的背上調皮地跳起了舞。可於我而言,他的手指所到之處,我都感覺像被開水澆燙一樣痛苦。隨後,他抓住我的手,把它從我的屁股上移開。“彆擔心。”他說,“會好起來的。”我們要離開這裡了。離開之前,我們拆掉了營地。全拆了,連一根木樁都沒有留下。這天早上格外涼爽,風吹在身上特彆舒服。如果沒有戰爭,如果我們都是普通人,而不是士兵,我們一定會忍不住歡呼:“多好的早晨啊。”太陽露頭之前最是愜意無比。我們一個個從睡夢中醒來,伸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雖然每個人都餓得肚子咕咕叫,可是沒有人吃飯。我們這裡一直遵守001的原則。當兵之前,我可不知道001是什麼意思,但現在我卻清楚得很——它表示沒有早餐,沒有午餐,隻有晚餐。晚餐之外的其他時間如果你想吃東西,通用的辦法就是把前一天的晚餐省出一部分。要不然,就隻能靠洗劫村莊或者莊稼地,那樣我們就能吃個夠了。要走的時候,大家都知道該乾什麼。食品一類,煤油和燃料一類,分彆裝上不同的卡車。每個人要確保帶上自己的刀和槍,誰要是弄丟了武器,司令官準會毫不客氣地把他趕出隊伍。這就是我們正在做的事。裝車,拆營房。拆下的棕櫚枝乾堆成小山,臨走時一把火燒掉。“全部燒掉。”司令官命令道,“快點。全都拆了,堆成堆。如果政府軍到了這兒,我們要保證不給他們留下任何可用的東西。”士兵們提著煤油桶,把煤油倒在成堆的木頭上。司令官拿著火柴走向我,說道:“你來點火!”在我們這裡,這可是一份莫大的榮耀。當然,我很清楚他為什麼選中我。我很樂意接受這個光榮的任務,但它所帶來的滿足感仍不足以抵消我對他昨晚所做之事的排斥與厭惡。不論他給我什麼,都不會讓我喜歡上那種事。我隻是嘴上不說,免得挨打。我從司令官手中接過火柴,噌噌噌連劃了幾下,嗤,火柴頭上燃起了火苗。火藥味兒直衝我的鼻孔,害得我好想打噴嚏。我拿著燃燒的火柴棒,直到整根火柴都快要燒著才把它扔向木堆。一時間,大火熊熊燃起,但並不像轟炸或炮擊一樣伴隨著巨響。熱浪襲人,火焰越躥越高,整個營地陷入一片火海。火焰呈現出落日的顏色——很好看的橘黃,然而火焰燒到哪裡,哪裡就變成一片烏黑。濃煙滾滾,透過煙與火,對麵明明靜止不動的東西,卻好似在跳舞一樣左右搖擺。我們在火堆前欣賞了一會兒,直到熱浪熏得我們步步後退,濃煙嗆得我們又是咳嗽又是流淚。我們站好隊。我和大力神獲準坐在卡車的駕駛艙裡。於是,我們看著其他士兵一個一個爬上卡車車廂。由於人太多,每輛卡車都被壓得嘰嘰歪歪,像受傷的野獸在呻吟。我和大力神正準備爬上車時,司令官走了過來,對我們倆說:“等等,你們兩個今天做我的貼身警衛,坐我那輛車。”然而,司令官的卡車上隻有一個座位,我們隻好擠一擠。司機坐在駕駛座,我坐在司機旁邊,大力神挨著我,司令官緊貼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司令官的卡車比其他車都要高級。這裡的座位上有軟墊,坐在上麵非常舒服,窗玻璃可以升降,還有廣播可聽。司機打開廣播,我們隨著歌聲像蜥蜴一樣不停地點頭,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拍子。我望著車窗外麵一閃而過的景和物。嗚,一棵樹過去了。嗚,一棟房子過去了。嗚,一個人過去了。我想,一切都過得如此飛快,等戰爭結束時,我恐怕都成老頭子了。我知道,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戰爭結束之後,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做各種小孩子才做的事。我要回去教書、耕地,或者當醫生或工程師。我要找到我的媽媽和妹妹,但我永遠也見不到我的爸爸了,因為他已經死了,被這可惡的戰爭害死了。我的思緒就像那望不到儘頭的公路,不停地向前延伸,一直把我帶到遙遠的將來。有時候,我會想很久以後的事,有時候我會想很久以前的事。我扭頭看了看司令官和大力神,心中暗想,他們原本也是平靜優美的人啊,然而戰爭結束後,我們還能變回從前的樣子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現在的我們,像一群野獸。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