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時間過得很快,時間又過得很慢。白天變成黑夜,黑夜又變成白天。周圍發生著什麼,哪是我能說得清的?就好像前一天還風平浪靜,仿佛戰爭和我們沒有半點關係,但第二天我們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殺人、搶劫。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大人們都搞不懂的事,我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知道呢?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反了過來,像我身上穿的襯衣。有時候,在我們走路、訓練或者殺人的時候,我能看到一些東西。有時候,我清楚地知道,我看到的那些東西其實並不存在,它們多半來自戰爭之前。可它們給我的感覺卻無比真實,好像就在我眼前發生著一樣。看到有人在營地裡載歌載舞——並不是因為歡樂,而隻是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做,好不去想打仗的事,我就閉上眼睛,此時眼前就會浮現出我們村子裡的景象。鄉親們都很喜歡跳舞,包括我們這些男孩子,因為人們說隻有跳舞才能使我們成為男子漢。年輕人通常要花上一年的時間學習各種舞蹈才能變成男子漢。如果你不學,就沒有人會把你當男子漢看待。還有慶祝的場麵。閉上眼睛時,我看到鄉親們都來到了村子裡的小廣場上。男人們站在一邊,女人和孩子站在另一邊。慶典從早上開始,那時太陽還沒有開始發威,空氣涼絲絲的,彌漫著炊煙的味道。我記得村裡的小廣場總是被那些跳舞的人打掃得乾乾淨淨,而後掃帚會整齊地擺在沙地上,從村長家一直排到教堂灰色的牆邊。這樣的慶典每年都會舉行,但我媽媽並不支持。她說除了上帝,我們不該祭拜任何其他的神靈,因為上帝會吃醋,繼而懲罰我們。但即便如此,每年慶典到來之時,她照例會裹上白布,和其他婦女一道在村長家的院子裡忙活一晚上,為第二天參加慶典的人們做飯。所以,每當她又開始抱怨的時候,爸爸就會安慰她說:“上帝知道我們隻真心崇拜他一個,但我們也要和其他神靈搞好關係啊。”早上,全村人都裹著清爽的白布單來到廣場上。女人們一夜勞頓,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男人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隻待慶典開始便舞動起來。鼓手們坐在鼓前,活動著手指,或把耳朵貼在鼓麵上,仿佛那鼓在對他們說什麼悄悄話。氣氛越來越凝重,人們的心情就像那緊繃的鼓麵,碰一下就能抖三抖。全村人都翹首以待,一點點聲音都能引得大家激動莫名。要開始了嗎?要開始了嗎?可是著急也沒有用啊。於是,不耐煩的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隨後嘭的一聲,頭鼓敲響了,接著領舞的人一聲大喝:“啊咿呀!”意思就是讓眾人安靜下來,開始看他們的舞蹈。於是,一大群舞者跳起了“勇士之舞”。他們腳踝上係著鈴鐺,手中揮舞著木砍刀,臉上戴著顏色鮮亮的麵具。跳舞的時候,鈴鐺和著鼓點,你會發現連他們麵具上的顏色也跟著舞動起來。還有他們頭頂上用青草編織的帽子,當他們模仿打仗的樣子跳來跳去時,帽子能發出風吹草叢的聲音。要不了多久,廣場上就會塵土飛揚,咳嗽聲連成一片。一曲終了,舞者們轉眼間便無影無蹤。人們大汗淋漓,叫著,笑著,吃著用紅棕櫚油煎的甘薯,把魚、肉和蛋蘸著辣椒吃。那辣椒辣得人嘴裡像著了火,就算你不停地喝水也擋不住會被辣得兩眼流淚。這時,女人們圍在一起閒聊,男人們聚在一起胡扯,孩子們則自由自在地在一旁玩耍。但是我呢,我跳舞心切,想把剛剛看到的舞蹈重跳一遍。可你還沒有準備好,就聽:“嘭!啊咿呀!”舞者們又回到廣場中央,開始了“女神之舞”。他們戴著白色麵具,身上塗著藍色油彩,腰裡纏著藍色腰帶。這一次沒有鼓聲伴奏,但全村的女人們齊聲唱著女神曲,那聲音響徹雲霄。男人們看著,一步一步地移動身體。下午,我們繼續吃甘薯,喝山羊肉燉牛尾巴湯,或者吃雞肉芭蕉拌米飯、烤玉米,以及從田裡摘回來的新鮮萵苣。但此時,人們根本快活不起來,因為歌曲婉轉憂傷,聽著叫人直想落淚。這個時候是沒人說話的,因為你一出聲就把氣氛破壞掉了。太陽落山,夜幕降臨。人們點起一支支火把,將廣場照得亮如白晝。我們跳起“公牛之舞”和“獵豹之舞”。舞者身上的油和汗閃閃發光。他們用力踏著腳,衣服上的草抖落一地。在黃色的火光中,他們像一群舞動的精靈。有的戴著牛頭麵具,頭頂紅色和白色的牛角;有的戴著獵豹麵具,嘴裡伸出紅色和白色的獠牙。這是我最喜歡看的舞蹈:公牛和獵豹衝向對方又分開,再衝向對方,接著又分開。舞者揮動著胳膊,搖頭晃腦地跳來跳去。結束之時,他們個個已是揮汗如雨。在火光的映照下,那汗水看上去像血一樣。慶典尾聲,我們腦子裡仍舊回蕩著一天當中聽到的歌曲。鄉親們拿起火把,沿著村裡的大路經過各家各戶的院子,最後穿過一片棕櫚樹林,來到河邊。人們步履匆忙,因為成群的蚊子咬得人受不了,況且大家也都爭著想看看負責殺牛的會是哪個小夥子。河邊,一頭公牛的角和腿都被綁在一棵棕櫚樹上。公牛徒勞地掙紮著,發出陣陣低沉的抗議和呻吟,讓人聽了不由生出惻隱之心。舞者們在全村人的注視下來到淺淺的河水中繼續跳“公牛之舞”。隨後,領舞的小夥子走到村長跟前跪下,其他戴著公牛和獵豹麵具的舞者把他圍在中間。村長將一把真正的砍刀交給這個小夥子,並湊近他的耳邊低語幾句。於是,小夥子手執砍刀,昂首挺胸地走到公牛麵前,照著牛脖子就是一刀。牛血濺了他一身,他擦掉麵具上的血,伸手到牛脖子裡的傷口處,捧了血塗到自己身上。他塗完之後,彆的舞者也如法炮製,直到每個人都成了血人。之後,他們繼續戴著獵豹和公牛麵具轉來轉去。終於,嘭!鼓聲響起來了。誰都知道,麵具一摘,化裝舞會就算結束。舞者們摘下了麵具。精靈們死了,而小夥子們如今成了男子漢。我睜開雙眼,發現自己仍然處在戰爭之中。我想,倘若沒有這場戰爭,現在的我也該變成男子漢了吧。有時候閉上眼睛,我會看到雨季中我們的村子。人們總是說,雨季是個充滿變故的時節。比如說,你打算用一塊地種點什麼,可還沒有乾起來,卻發現腳下的土地已被衝刷得麵目全非。也許你走在一條路上,可轉眼卻發現自己遊在一條河裡。出門時,你渾身乾爽、溫暖、舒適,回來時卻渾身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像多了一層皮。一切都在變化,什麼都無法預料。戰爭並不是一下子就落到我們頭上的,但對我們而言,準備的時間仍然少得可憐。因為很多事情發生得還是太快,我們猝不及防,甚至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一天,他們突然關閉了學校,因為政府倒台了。一方麵,我覺得難過,因為我喜歡上學,而另一方麵,我又暗暗高興,因為有時候坐在教室裡也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滿身大汗不說,低年級的孩子們又吵又鬨又哭又叫的,實在叫人心煩。總而言之,有一天早上,我無事可做便去找戴克。他一向起得很早。我站在戴克家門外等他出來。我不敢進去,因為他媽媽最煩我們一大早把她吵醒。但我等啊等啊,太陽已經完全升上了天,小雞們也開始在溝渠裡你爭我搶地找蟲子和垃圾吃,戴克卻還是沒有出來,而且他們家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就傻站在他家外麵,不無羨慕地看著他家氣派的大房子。他們的牆壁看上去就像新刷的一樣,窗戶乾乾淨淨,院子裡規規矩矩,一看就知道經常有人除草。他爸爸把院子照看得很嚴實,不準任何人往裡麵扔垃圾,所以也就沒有雞或山羊之類的家禽到院子裡找吃的。我每次都好想進他們家,但每次都忍住了,因為戴克的媽媽不願讓我這樣的人進去,她怕我的鞋子弄臟她家的地板。但今天有點奇怪,平時總能聽到的音樂、歌聲、哭聲或叫喊聲,這次卻一概沒有聽到。戴克家裡靜悄悄的,仿佛沒人一般。我圍著他家跑了一圈,在每扇門上敲一敲,在每個窗戶的鐵欄杆上拍一拍,可是門全都鎖著,窗戶也緊閉著。這可不正常,他們家從來不會沒人的。我心裡七上八下,不由得開始替我的好朋友和他的家人擔心起來,心想千萬彆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我坐在外廊上抓耳撓腮,不知該如何是好。我正坐著,忽見給戴克家做飯的廚子從他們家後院走了出來。他問我乾嗎一大早就坐在彆人家的外廊上。如果此刻你能看到我的臉,一定會發現上麵滿是幸福,因為此刻我心裡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看來戴克家並沒有出什麼事,他們隻是出了個門,興許很快就會回來。我循著廚子的聲音抬頭看他,儘管他在微笑,但由於雙眼像哭過一樣通紅,眼角低垂,因而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他的衣服皺皺巴巴,布滿汙漬,讓人懷疑他的工作不是做飯,而是和飯菜打架。他用手摸我的頭時,我聞到一股濃濃的雞肉和其他肉類的香味兒。他對我說,昨天夜裡,戴克已經和他媽媽離開這裡去找他的爸爸了。如今,他們住在很遠的一個鎮上。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有時候,當你聽到自己不願聽到的消息時,渾身上下的各個部件就都不靈了。這時,你除了看什麼也做不了,因為除非你是瞎子,否則眼睛睜著便總是要看的。我當時就是這種狀況,呆若木雞,開不了口,邁不動腿。廚子說,他們應該是趁戰火尚未燒到我們的家鄉而提前逃難去了。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就呆呆地望著他,但我心裡卻是氣不打一處來,因為戴克居然沒跟我招呼一聲就走了。怎麼能這樣呢?要知道,我們可是親如兄弟的好朋友啊,我們一向有什麼事都會告訴對方的。如今,學校關閉了,戴克走了,我隻好整日乾坐著,無所事事。我感覺就像有人故意把我喜歡的東西全都帶走,好讓我難過。我望著廚子,他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此時,他已經喋喋不休地抱怨開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辛辛苦苦為他們做飯。可夫人什麼東西都沒給我留下就走了。我可不像她那麼有錢。沒錢我拿什麼去找我自己的家呀?”他對我說。他在我旁邊坐下,雙腿使勁伸到前麵,隻見他滿腿都是蚊子叮的包和其他青一塊紫一塊的斑。看著它們,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我說:“真不幸,真不幸。”可他哪裡聽我的,他的嘴巴一刻也沒有停下。“我詛咒夫人。讓她從今往後萬事都不如意。”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腳,好趕跑嗡嗡圍著他的蒼蠅。至於我呢,我肚裡還憋著一股子怨氣。我也不想跟這個廚子坐下去了,因為他看起來像個神經病,所以我打算回家。我氣得連腦袋都直不起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眼睛裡隻看到一雙雙腳,有一直住在村子裡的,有臨時回來的。因為低著頭,我沒有認出路上的長輩,也就沒有像平時那樣向他們問安。但此時沒人計較我的無禮,因為大家各有各的煩心事。我隻管低頭走路,一直走到天天坐在一張椅子上賣野豆的老太婆跟前——其實根本沒人買她的野豆,因為人們都怕她,說她可能是個巫婆。她對我說:“你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了嗎?現在的小孩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啦,跟牲畜一樣沒規矩。罷了,罷了。你就等著倒黴吧。”至今,我還記得那個老太婆,因為我懷疑現在遭受的這麼多不幸都是她詛咒的結果。我仿佛還看到了村子裡的小孩子們。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們一個個變得越來越瘦。因為胳膊和腿越來越細,他們的肚子就顯得越來越圓。在村子裡奔跑玩耍時,他們不得不緊緊拽住自己的衣服,因為橡皮筋兒已經無法把褲子牢牢固定在腰上了。我妹妹也是這副模樣,細脖子、細胳膊、細腿兒。她明顯沒以前那麼生龍活虎了,做什麼事都有氣無力。刷盤子的時候,她的腦袋恨不得垂在胸口上,胳膊軟綿綿的,似乎抬都抬不起來,結果便弄得到處都是水,招來媽媽一通大吼。不過,儘管媽媽天天吼我們,但我知道她為我們操碎了心。我曾聽到過她的禱告,她說看著我們一天天瘦下去,她心如刀割。後來,人們開始陸續返回。村子熱鬨起來,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最先回來的人看上去還算正常,他們依舊穿著體麵的衣服,隻是遊移不定的眼神總讓人覺得他們在害怕什麼,就像時刻擔心灌木叢中會突然躥出一頭野獸。這些人多半都是開著車子回來的,車上沒坐多少人,東西倒是裝得滿滿當當:電工的車上裝著各種電氣設備;裁縫的車上裝滿衣服;銀行家的車上裝滿了錢。緊隨其後的是數不清的女人和孩子,還有大量的外地人。他們就像一支規模龐大的軍隊,乘坐著公共汽車和其他各種交通工具浩浩蕩蕩而來。每一天,村子裡的人都會早早起床,來到公共汽車站和停車場等候,期望看到一兩個返鄉的親人,同時也在心裡默默祈禱著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後來,他們停止了供電,但那對我們的生活影響並不大。媽媽從來不用電做飯,爸爸的小廣播用的是電池,因此我們的日子一如既往。爸爸每天照例到鎮上,他的學校還在上課。有一天,媽媽醒來時發現我和爸爸坐在一塊兒,呆呆地注視著他那件被烙鐵熨壞的襯衣。破的地方灰不溜丟,皺皺巴巴,看上去就像擦屁股紙。爸爸咬著嘴唇,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他用手背揩去額頭上的汗,又用衣服擦了擦手。“他們讓我彆再去上班了,學校已經沒啦。”他舉著襯衣對我說。看他痛苦的樣子,我真想替他大哭一場,因為我知道,他是從來不會為自己哭的。我想大喊,想叫醒所有人,讓他們聽聽戰爭給我們帶來了多少苦難。可是爸爸、媽媽全都沉默不語,所以我也就默不作聲了。媽媽臉朝院子站著,袖子卷到了腋窩下。因為睡覺時出了汗,她的腋毛濕成了一綹。她沒有扭頭看我們,也沒有走開,甚至連走廊上的鐵欄杆都沒有扶。爸爸一邊摸著他的小胡子,一邊自言自語:“我們該怎麼辦呢?”這時,他看到了媽媽的背影。媽媽說:“彆看我,開始禱告吧。上帝是仁慈的,隻要你有求於他,他就一定會幫你。”說完,她轉身去了廚房,留下我和爸爸望著院子裡的草木發呆。爸爸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默默地把襯衫蒙在頭上。我實在想不通,爸爸怎麼能像隻等死的山羊一樣坐在這裡發呆呢?我起身去打水洗澡,丟下爸爸一個人在那裡。他就那樣呆坐了一整天,和誰都不說話,就連平時總能逗他笑、總能引他說話的妹妹,他也不理不睬了。晚上,我鎖上大門並掛起鑰匙時,他仍然坐在那裡。不知道他夜裡要不要上床睡覺。後來有一天,我正趴在地上打掃客廳裡的角角落落,爸爸火急火燎地跑回來。看樣子似乎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因為他滿頭大汗,臉上閃閃發光,襯衣也被汗水浸透了。我茫然望著他,而他卻衝我喊道:“快起來!我們得馬上去教堂!”我更納悶兒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因為這天並不是星期天,去教堂乾什麼呢?我本打算去換件衣服,可爸爸連連催促,催完我又催媽媽。我飛快跑進廚房,媽媽正在那兒燉著湯。看到我的樣子,她立刻知道出了事,於是跑出去,在外廊下找到爸爸。隨後,我便聽到一通嚷嚷,媽媽嘴裡反複念叨著:“啊呀,要打仗了!要打仗了!”我問我能不能跟他們一起去教堂,他們說可以。於是,爸爸抱起睡著的妹妹——除了睡覺她也無事可做,我跟著媽媽,全家人走上村裡通往教堂的路。還沒進教堂,我就聽到一片喧鬨,那顯然不是禱告的聲音。許多人同時叫嚷著什麼,亂糟糟的,我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聽到。走進教堂,裡麵像蒸籠一樣熱氣熏天,而且彌漫著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活似走進了牲口圈。空氣仿佛處於完全靜止的狀態,沒辦法,斷電之後,電扇就成了聾子的耳朵。全村人似乎都擠了進來,不夠坐,很多人便站在長凳上,一些人則靠著牆。每個人都汗流浹背,一張張麵孔看得我眼花繚亂,有些平時不到這座教堂的人也在其中。他們吵著嚷著,好像天快塌了一樣。牧師怒氣衝衝,跑到大鼓前使勁敲了起來。咚,咚,咚!直到所有人都閉上嘴巴,教堂裡隻剩下一片喘息之聲。牧師走到教堂前邊時,身上連白色的牧師袍都沒有穿。他穿了一件藍襯衫,一條褲子,戴著一頂小帽好遮住他光禿禿的腦袋。他衝人群喊著:“大家聽我說!他們已經把戰爭帶到了這裡,我們不能像牲口一樣坐以待斃!《聖經》有言,上帝隻幫助那些願意幫助自己的人。以色列人被迫離開家園時,難道不是上帝幫助了他們嗎?所以,讓我們按照上帝的旨意離開這裡,直到戰爭在這裡停息。否則,他們會把我們殺光的。到那時,一切就都晚了。”聽到戰爭和殺戮那些事,我的心怦怦直跳,但我還是忍不住偷笑,因為我想起爸爸的話。他說牧師之所以能在講台上長篇大論,是因為他有教士的博士頭銜,博士都是很健談的。村長穿著黑襯衣,戴著一頂紅帽子。他站起來說:“對。牧師說得很對。我們得離開這裡。聽說聯合國會派人來幫助我們撤離,所以等他們一到,我們就跟著他們一起走。明天,至少所有的女人和小孩子能首先離開,男人們留下來確保房子和財物全都安全,然後也就可以離開了。大家聽明白了沒有?”接著便是一通七嘴八舌的議論聲。聯合國是什麼東西?我家的地怎麼辦?我的羊怎麼辦?我的書?我的車?……聲音來自教堂裡的各個角落,每當一個聲音響起,便有許多人扭頭循聲望去。這裡實在太亂了,大人們的爭論此起彼伏,吵得我腦仁兒都快炸開。不過,我隻是靜靜站在爸爸、媽媽身旁,儘量不礙任何人的事兒。集會一結束,人們便從教堂中魚貫而出,甚至忘了念最後的禱告詞。顯然,日益迫近的戰爭已經讓人們六神無主了。我什麼聲響都沒聽到,但爸爸經曆過一次戰爭,他說當你看到戰鬥機在天上飛來飛去,聽到砰砰砰或者轟隆隆的聲音時,你就會知道戰爭來了,那是他們在開槍和轟炸。那天晚上,媽媽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都是我愛吃的——米飯和有著很多肉的燉菜。可大家似乎都沒什麼胃口,平時連吃三盤還要再加飯的爸爸,今天卻幾乎一口都沒吃。晚飯後,我收十桌子,把盤子全都摞起來放在牆角,因為這時天已經黑了,隻能等到第二天再刷。收十停當回到屋裡時,我看見油燈下的媽媽就像一團黑影。她正把食物分開裝進許多小袋子裡。我走過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問她我們要到哪兒去。她說:“去哪兒都行,走到哪兒是哪兒。”我聽了一頭霧水,可又不願多想,便繼續問她害不害怕。她看著我,把我拉進懷裡抱住。我的頭枕在她的胸脯上,隻聽她說:“我為什麼要害怕呢,阿古?你忘了嗎?上帝會保佑每一個人的,我們都會平平安安的。好了,上床準備睡覺吧,彆忘了禱告。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上帝隻會記得那些虔誠禱告的人。”於是,我跑過門廳,鑽進我和妹妹共享的房間。進屋時,我剛好看見妹妹將一把刀藏在床下。我大感意外,問她藏刀乾什麼。她說是為了對付敵人,說完便扭頭麵朝牆壁。儘管心裡十分害怕,我還是不由得偷笑起來。我這個妹妹啊,雖然年齡不大,可有時候心眼兒卻比誰都多呢。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準備睡覺,可我渾身上下熱乎乎的,而且癢得難受,感覺像有無數隻螞蟻在咬我的身體。我試著睡覺,但試了半天卻連眼睛都無法合上。那情形就像聖誕前夜等著聖誕老人來送禮物一樣。躺到半夜時,我聽到爸爸和媽媽說話的聲音。“你們不走?為什麼?”媽媽問爸爸。隨後便聽爸爸回答說:“我和阿古都是男人,怎麼能和你們一起走呢?如果彆的男人都留下來照看自家的房子,而我們卻灰溜溜地隨著你們逃之夭夭,那像什麼話啊?嗯?我們不能那麼做。”接著,媽媽又說了:“不行,不行。你趕快打消這個念頭吧。何必要骨肉分離呢?上帝是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爸爸說:“你不懂。”媽媽說:“萬一你們死了呢?那我們孤兒寡母該怎麼辦?難道你要我像有些女人那樣半死不活地坐在大路邊賣自己的頭發?”接著,爸爸便吼了起來:“夠了!這是我和我的長子應該為村子做的事!”可媽媽也不甘示弱,她同樣吼道:“你的長子,你的長子!有時候,我覺得你根本不講道理。讓兒子跟我一起走吧。如果真的打起仗來,天天都會有人死掉,誰還會在乎你的長子有沒有留下?”我一陣反胃,因為躺的時間太久,還因為我不想看見戰爭裡打打殺殺的場麵。但我也知道,我不能留下爸爸一個人,自己卻跟著媽媽逃命,那樣彆的男人會笑話他的。所以,我便盯著天花板,聽雨滴吧嗒吧嗒地落在屋頂上,以及蜥蜴到處找地方躲雨的聲音。可我還是睡不著,因為恐懼填滿了我的心。第二天一早,爸爸叫醒我。我睡意還濃著呢,他也是一臉倦容。但他像風一樣在屋裡跑來跑去,搞得每個人也都緊張起來。我問他我們要去哪兒。他隻是說:“彆擔心,彆擔心。”稍後,我們全家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向村子中央走去。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像過節一樣,隻是人們的臉上看不到笑容。各家各戶隨便選一個角落,媽媽們帶著各自的孩子,身旁放著紅白條紋的袋子,裡麵裝著他們一次能拿的全部東西。我們靜靜等著,直到天上下起了雨。雨點像成千上萬隻昆蟲鋪滿地麵。人們個個愁眉不展,紛紛跑到村廣場附近的房子裡躲雨。男人們疲憊不堪,女人們戰戰兢兢,隻有小孩子們一臉懵懂,他們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下午晚些時候,大隊卡車轟隆隆地駛了過來。龐大的白色卡車,車身一側寫著大大的兩個黑色字母:UN。車還沒有完全停穩,頭戴藍色帽盔、身穿綠色迷彩服的軍人就從車上跳了下來。他們首先整隊,然後高聲喊我們上車。我看著爸爸幫媽媽拿起行李袋,和其他女人、孩子一起走向卡車。爸爸嘴角低垂,一臉悲痛與無奈。我知道他舍不得離開妹妹和媽媽。媽媽拉著我,一再叮囑我要記得禱告,禱告。她說:“不用擔心,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全家團圓了。”隨後,爸爸把媽媽推上了卡車。現在,我仍能想起媽媽拉著我的手時的感覺,想起我和爸爸站在原地,目送載著媽媽和妹妹的卡車開向遠方的情景。那成了我們的最後一麵。接下來的經曆依舊清晰。村子裡隻剩下男人和稍大一點的男孩子。人們情緒低落,因為戰爭奪走了一切。沒有了女人,村子已經不像以前的村子:該做飯的時候看不到炊煙,街上沒有了賣野豆的老太婆,也沒有了拉家常的人堆兒。男人們全都老老實實地待著,好像死了親人一樣。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再後來,情況更糟。我隻能透過破爛的屋頂看一眼外麵的光。整個屋裡熱氣蒸騰,我大汗淋漓,短褲和汗衫像泡了水一樣緊貼在皮膚上。那間屋裡藏了多少人呢?我不清楚,但起碼有十或十五個吧,甚至更多。十幾個人的恐懼集中在一起發酵,那氣息連聞都聞得到,況且整間屋子裡還充斥著濃濃的汗酸味兒。屋外,到處都是槍聲、喊聲、慘叫聲。我問爸爸:“他們會打死我們嗎?會打死我們嗎?”有人在我臉上打了一巴掌。“閉嘴!”是爸爸打的嗎?屋裡很黑,但我知道打我的人不是他。我的嘴裡頓時充滿了血腥味兒。我知道血是紅色的,到處都是紅色的。我用胳膊擦了擦嘴,但汗水蜇得我的嘴唇一陣刺痛。我想看看周圍,可隻有屋頂那些小窟窿裡才透進一點點光。門鎖著,我哪裡都去不了。我們所有人都無處可逃,因為外麵是個子彈亂飛的世界。我聽到了爸爸的聲音:“聽著,兒子,現在死或者以後死都是一樣的。你想坐在這裡等他們放火燒死我們嗎?嗯?記住,你隻能死一次。要麼站著死,要麼跪著活,但如果是後者,你就要背負祖先的恥辱。”這個道理我懂。跪著活並不是什麼好事,因為如果你跪著,彆人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就不得不仰著頭,那彆人的口水會噴到你臉上的。這時一個聲音說:“我寧可活著躲在這間小屋裡,也不願像牲口一樣死在外麵。”立刻有人低聲附和。“對,對。”我爸爸對那個聲音說,“那你兒子會朝你的墳墓上吐口水的。”更多的人附和我爸爸:“對,對。說得沒錯,說得沒錯。”“準備好了嗎?”沒有人吭聲,但我清楚地聽到了砍刀刮地板的聲音。外麵依然槍聲四起,子彈呼嘯。我害怕極了,兩條腿仿佛不再是我的,而是旁邊那人的了。我的手像石頭一樣僵硬。爸爸交代我說,等到了外麵,隻管跑,朝彆的方向跑。“不會有事的,”他說,“不會有事的。隻要你跑得夠快,敵人就不會發現你。”我問他我們會不會死,可他沒有回答。所有人都默不作聲,但每個人都喘著粗氣,像被關在圍欄裡的牛或羊。“我們會死嗎?”我問,“他們會打死我們嗎?”結果,我臉上又挨了一巴掌。槍聲震耳欲聾,尖叫聲、怒吼聲和狂笑聲響成一片。他們發現我們了。有人喃喃地說著嚇人的話:“他們會打死我們,還要帶走我們的屍體。他們會把我們的屍體裝上卡車,我們的血會從車廂裡流下來,流得滿地都是。他們會把我們的屍體運到樹林裡喂野獸,這樣我們就無法安葬在自己的村上了。”另一個人說:“他們會拿我們的屍體取樂。他們會掏出我們的腸子做成鞭子互相抽著玩,再砍下我們的手,拿著和彼此握手。”又一個聲音說:“他們是魔鬼,我親眼所見。他們和怪物一個樣,半邊臉,長長的指甲,尖尖的獠牙。他說他們是魔鬼,是因為隻要你看見他們,末日也就到了。如果你沒死,那就證明你和他們一樣也變成了魔鬼。”“閉嘴!閉嘴!沒時間了!”有人吼道。接著,我聽到另一人開始數數:“一,二,三。”門豁然打開。光線湧進來,刺得我睜不開眼。一時間,我像個瞎子一樣,眼前隻剩下一片白光。我聽見大家都在深呼吸,於是我也猛吸一口氣。空氣中有股燒焦的木頭、火藥和汽油的味道。有人大喊起來,爸爸也喊道:“快跑!快跑!阿古快跑!”我心裡說,那得等彆人把雙腿還給我才行啊。這時,有人推了我一把,我順勢跑了出去。子彈飛來,我看見爸爸像跳舞一樣亂蹦亂跳。他衝天空揮舞著胳膊,仿佛在讚美上帝。我聽到恐怖的大笑,但卻一刻也不敢停留。我沒命似的向前跑,一不留神便跌進了泥坑,差點爬不出來。我渾身臭烘烘的,嘴裡叫著:“他們要打死我了!哦!上帝呀,救救我!救救我!”我看見有人跑著跑著便沒了腦袋,我還看見遍地的胳膊和腿。隨後,整個世界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我隻聽見急促的腳步,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聲。我真的經曆了這一切嗎?現在想想,這些事既像假的,又像剛剛發生過一樣真實。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我睜開眼睛。視野內,有的地方烏黑一片,有的地方則被火光和燈光映成橘黃色。我的周圍躺著很多人,他們身邊放著各自的槍。我的心臟快速地跳動著。我忽然覺得口渴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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