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車,走路,坐車,走路,打仗,訓練;從公路鑽入樹林,從樹林殺回公路。這就是我們每天乾的事情。因為除了這些,我們也確實無事可做。直到有一天,我們到達了一座小鎮。司令官說那是他的小鎮,因為戰爭之前他曾在那裡生活。我看到一塊標誌牌,上麵寫著:歡迎來到豐源鎮。我上過學,所以認識上麵的字,也明白“豐源鎮”這三個字的含義,它表明這裡擁有豐富的資源。可我不明白這個牌子對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我想找人問問,可找誰是個問題,所以我乾脆忍著不提了。站在路上,感受著徐徐的微風和腳底柔柔的青草,我有些陶醉,但我知道閉嘴的重要性。所以,儘管心裡思緒萬千,但我什麼都沒有表露出來。我想我再也快樂不起來了。來這裡之前,司令官對我說他的小鎮勝過彆的任何小鎮,這裡就是人們常說的《聖經》中的伊甸園。“在這個地方,”他說,“在這個地方,嗯,一切都是美好的。如果你站在山頂眺望小鎮,會發現小鎮住屋的屋頂五顏六色,紅的,綠的,藍的,黃的,橙的,所以整個小鎮就像一片花圃一直延伸到銀光閃閃的河邊。啊,那條河彆提有多清澈了。它就從鎮的一頭經過,像絲帶一樣漂亮呢。”他還說:“也許將來,大鳥會從天上俯衝而下,直撲河麵,因為它真把小河當成了絲帶,想要把它抓走呢。哈哈,阿古,我們那裡一直都有電,有喝不完的水和吃不完的食物,像雞啊,牛啊,山羊啊,還有蔬菜和水果,應有儘有。小販兒會把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帶到這裡來賣,幾乎沒有他們拿不到的東西。如果你想要漂亮的衣服,他們能滿足你。如果你想要優質的木頭,他們同樣能滿足你。還有金銀珠寶之類的,這裡全能買到。可以說,我們這裡要什麼有什麼。可這還不是我最愛它的地方呢。”“你知道這裡最讓人愛的是什麼嗎?”他問我,“是女人。啊,這裡的女人實在太美了。看見她們,也許你還沒反應過來呢,你的‘兵’就已經先立正了。她們的奶子像枕頭一樣大,又圓又軟。你想想,兜著奶子的衣服得多開心啊。還有她們的屁股,哦,又翹又結實,坐著時,連椅子都快活得想唱歌。她們比誰都懂得怎麼讓男人開心。”司令官說到高興處,激動地叫了一聲,“卡伊!上次在這兒的時候,嗯,我一天之中找了四個女人,直到我的‘兵’累得吃不消了為止。”“你根本想不到這個地方有多好。它好得難以形容。”司令官說。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於是,他問我:“你眼睛睜那麼大乾什麼?嗯?你覺得我在撒謊嗎?嗯?阿古,你覺得我在撒謊,是不是?”“我跟你講講這個鎮的起源吧。”他說,“很久很久以前,當然,也不至於久到人類還沒出現。總之是在村莊與村莊之間還沒有開始走動的時候。有一個小販兒,他隻在自己的村子裡賣東西。可這人是個貪心鬼,他把一切能賣的東西都換成了錢,所以成了全村最富有的人。他家裡的院子比誰家都大,地窖裡存的甘薯比誰都多,而且老婆、孩子也是最多的,連村長都比不上他。”“有一天,村子裡爆發了饑荒,雖然規模不算大,但仍然導致很多村民開始餓肚子。由於土地同樣缺少養分,結果莊稼的收成也少得可憐。於是,他們來找這位富人。這些鄉親全都穿得破破爛爛,像要飯的一樣。他們大聲哀求這個富人,不過因為他們餓了很久的肚子,所以即便全村人一起大喊,聲音也小得可憐。‘求求你了,老爹,把你家存的糧食分給我們吃吧,我們都快餓死了。’富人滿頭大汗,看了看他的存糧,又看看饑餓的鄉親,說道:‘你們憑什麼來分我的甘薯呢?我在地裡收甘薯的時候你們有一個人來幫過忙嗎?’村民們聽了很不樂意,因為富人是掙了他們的錢才發家致富的,要不然他也種不起那麼多甘薯。一時間群情激憤,他們大罵富人為富不仁,並群起攻擊他和他的家人。而這個富人又恰巧是個膽小鬼,他撇下家人不管,獨自一人逃跑了,結果村民們就搶了他的家。”“富人走啊走,走啊走。他慌不擇路地鑽進了叢林,走了很多很多天。沒有吃的,沒有水,他的衣服被灌木叢刮得稀爛,雙腳也被樹根和石頭磨破了皮。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一個躺在路邊的老太婆。這個老太婆瞎了一隻眼睛,牙齒全掉光了,說話的時候滿嘴漏風,所以大多時候,你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富人從她身上聞到了食物的味道,於是,他走到老太婆跟前懇求道:‘老媽媽,可憐可憐我吧。我原本是個生意人,被迫離開了村子,路上又遭了強盜,現在我一無所有,連口喝的水都沒有。’這個老太婆實際上是個巫婆,她對富人說,彆擔心:‘隻要你為我做一件事,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實際上,富人從來就沒有幫助過任何人。你想啊,如果他不是個自私自利的家夥,又怎麼可能發得了財呢?但這一次因為不想再餓肚子,他很認真地聽著。”“巫婆說:‘我身體已經虛弱得走不動路了,但我的房子離這兒不遠。你去我家,把我做的甘薯湯端過來,但是路上你一口也不能吃。’富人按照巫婆說的在叢林中央找到了她的小屋。小屋周圍臭氣熏天,壘牆用的泥土眼看就要坍塌。這可以理解,因為巫婆隻有一條腿,不能像咱們一樣經常修理小屋。富人聞到了甘薯湯的味道,於是便走進小屋。隻見小屋中央的火堆上支著一口大鍋。富人已經餓得受不了了,徑直坐下就吃了起來。吃飽之後,他順勢躺在地上睡起了大覺。”“醒來後,看見鍋裡的湯所剩無幾。他羞愧萬分,從火上端起鍋便去找巫婆,邊走還邊想:哦,天啊!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來到巫婆麵前後,他趁巫婆還沒開口便搶先說道:‘老媽媽,真對不起,我把湯弄灑了,鍋裡隻剩下一點點。我不是故意的,請你一定要原諒我。’巫婆看了看他,不動聲色地說:‘你吃飽了嗎?’富人點頭說:‘吃飽了,吃飽了。湯很好喝。’話一出口,他便立刻意識到自己露了馬腳。隻見巫婆抬頭看著他叫道:‘哼哼,你是個騙子!你應該知道我是巫婆,我把我的另一隻眼睛留在小屋裡了,所以你的所作所為我全能看見。’她對著富人大吼。但富人辯解說:‘我已經走了很多天的路,實在太餓也太累了。所以求求您原諒我吧。’巫婆說:‘好吧,起碼你把剩下的湯給我送了過來。我為你的遭遇感到抱歉,所以決定在你離開之前幫你實現一個願望。在這個世界上你最想要什麼?’”“富人聽了十分開心,但他心裡也不免疑惑。她對我為什麼這樣慷慨?然後,他問巫婆:‘真的我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嗎?什麼都行?’巫婆回答:‘是的,任何東西。’於是,富人想起自己在村子裡失去的所有財富:他那錦衣玉食般的生活,舒適的床和其他精美的物件。於是,他對巫婆說:‘老媽媽,求求你。如果你能給我任何東西,那我就要這個世界上的全部財富。’巫婆生氣了。‘蠢貨!’她罵道,‘你心裡隻想著自己!’說完,她氣衝衝地爬起來,用僅存的一條腿跳著離開了。不過臨彆之際,她衝富人喊:‘沿著這條路一直走,要不了多久,你會遇到一條河。在河邊躺下睡一覺,醒來時你的願望就實現了。’”“富人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轉身就跑向叢林。隻過了一小會兒,他就來到了一條大河邊,那河水在太陽下閃著銀光。他跪在地上,一想到馬上就要擁有全世界的財富,他禁不住高興得大笑起來。他找了一塊石頭當枕頭,儘管興奮得根本睡不著,他還是躺下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總算睡著了。”“但這個富人再也沒有醒來。他變成了一個市場,市場裡應有儘有,全世界的財富都能在這裡找到。所以,你現在看這座小鎮,會感覺它就像一個人躺在河邊。也就是因為這個傳說,人們才說不要相信這個鎮上的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因為它原本是一座市場,市場上什麼都有,但什麼都不是原本該有的樣子。”司令官一口氣講了這麼多,我的眼睛早已經不再睜得又大又圓。我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士兵們熱情高漲,他們議論著將從這座小鎮上得到的吃的、喝的,以及女人。沿著山坡向小鎮進發時,我看見市場綿綿延延,吞掉了許多住屋。街上垃圾遍地,聞起來像腐爛的屍體。我看見動物的殘肢和腦袋,想吐的感覺非常強烈。怎麼會這樣呢?彆說動物了,連人的屍體我都見過啊。可偏偏這一次,我的肚子卻鬨騰起來。所到之處,我們眼裡總能看見垃圾、死掉的動物,還有死人。所有的房子,遠看似乎還好好的,走近了卻發現個個破爛不堪,就像上了年紀的老頭兒、老太太,連站都快站不穩了。子彈孔密密麻麻,像蝗蟲一樣布滿土牆、磚牆,甚至水泥牆。地上不時也能見到大大小小的彈坑。有時候,你會感覺自己像在開車——房子,房子,房子,沒有房子,長時間沒有房子。地麵就像被神靈用巨大的拇指摁了許多下。很多地方都有閃閃發光的碎玻璃,有些房子的廢墟裡還冒著煙。我偷眼望大家,看有沒有其他人也像我一樣在看這些東西,可惜我是唯一一個為這裡感到難過的。他們一心想著能從這裡搞來吃的、喝的,還有女人。可我年紀小,還不懂得男女之事,但我經常聽他們議論女人,所以我也想要個女人,好讓我的“兵”也舒服舒服。可想歸想,我不能像他們那樣去搶。這個鎮真有司令官說的那麼大嗎?它的市場真的什麼都能買到?我沒有看見。市場裡空無一人,整座小鎮幾乎都是空的了。有太多屋頂被槍炮打得像蜂窩一樣。我不禁想,這裡每天要死多少人啊?一定很多,因為活著的人已經顧不上埋死去的人了。他們把死屍像扔垃圾一樣隨便丟在了街上。我們從卡車上下來,步行向前,邊走邊搜索任何有用的東西。不知道司令官有沒有告訴大家應該找什麼。我想應該沒有,如果有的話,大家一定會瘋的,因為我們幾乎什麼都沒有找到。我們走進市場,一無所獲。從市場裡出來,仍是兩手空空。我在院子裡左看看,右看看。這裡和司令官說的完全不一樣啊。不過儘管如此,這裡活的東西還是比我想象的要多些。首先,我看見一隻骨瘦如柴的貓趴在地上舔一根沾滿塵土的雞骨頭。骨頭像石頭一樣又乾又硬,我甚至擔心會崩了它的牙齒。可那隻貓似乎並不介意,好歹是根骨頭,能過過嘴癮。我們轉過一個街角,這時,我終於看到了幾個走動的活人。這些人對當兵的好像已經見怪不怪,並不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樣看見我們就跑。我想他們是不是沒看見我,沒看見我們?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變成了鬼?或者難道他們是鬼?這裡的人看起來全都一個樣,我分不清哪個老,哪個小,哪個是男,哪個是女。於是,我納悶兒極了,這個地方的人真把我搞糊塗了。我跟在司令官、副官、蘭博和大力神後麵。其他士兵全跟在我後麵。我們拐上一條隻能容得下一輛卡車和一排人通過的小路。小路兩旁儘是些兩三層的低矮樓房,女人們從窗戶裡探頭看著我們。哎呀,她們隻在胸前裹了一條布。司令官、副官、蘭博,還有其他人都忙著左顧右盼,好像見到了我們從沒見過的好景致。這些房子的院牆幾乎全塌了,但每棟房前仍有看門的男人或女人。他們手裡拿著棍子,坐在門口看著我們,臉上並沒有笑。我聽見有人大聲喊道:“彆擔心,寶貝兒,彆擔心!我們回來找你啦。”我們走了好一會兒,直到司令官滿意地哼了一聲,我們才在一個地方停下來。這是一處單門獨戶的房子,但大門外卻不見看門的。我們在吱吱呀呀的聲音中推開生鏽的鐵門。院子裡很荒,一看就知道很久沒有人來過,因為草已經長得比我都要高了。我很奇怪司令官為什麼把我們帶到這裡。這時,我看到了槍,好大的槍,我見過的最大的槍。槍下甚至還有個座,可以讓人坐在上麵開槍。槍旁邊是一堆壘成三角形的子彈。天啊,那子彈比我的胳膊還粗。這些槍全都架在輪子上,輪子比我的個頭還高。我一看就想跑過去摸摸。這些槍和子彈全都生了鏽,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碰過。我們哪見過這樣的家夥兒啊?所以,大家全都看呆了。“立正!”司令官喊道。隻見大夥兒全都挺直腰板,在原地擺出立正的姿勢。接著,司令官又說:“我們要打起精神,有個當兵的樣子,同時還要注意休息,過不了多久,我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大家全都豎起耳朵聽著,可沒有一個人聽懂他的意思。他說我們要上前線,要打這裡還有那裡的敵人,可敵人是誰呢?我一輩子也沒有到過他說的這裡和那裡。反正這也沒關係,因為我隻要服從他的命令就行,其他的我才不管。司令官扯著嗓子喊了一通後,便下令我們解散,就地紮營。乍一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很吐司兵在解散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四處轉轉,可我最感興趣的是那架大大的槍。我很想坐上去,看能不能對著天空開幾槍。但司令官讓我和大力神跟著他。於是,我們便一前兩後地走進了院子裡唯一的那棟房子。開門進去,屋裡特彆亮堂,因為房子上有不少窗戶,隻是玻璃全都沒了。我一下子就看出這裡以前應該是學校,我們進去的這間房子就是教室。因為屋裡有長凳、桌子和黑板,還有好多好多地圖,地圖上紮著綠的、黃的、藍的和白的大頭針。有的地圖釘在牆上,有的鋪在桌上,有的乾脆扔在地板上。我的頭扭來扭去,因為我感覺自己好像鑽到了世界的肚子裡,從裡麵,而不是從外麵看著世界。但那些並不是世界地圖,而是我們自己國家的地圖。我在地圖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地名,聽說那裡在打仗。還有些地方,據說前一天在敵人手裡,後一天那裡的敵人就不見了。其實我並不知道,全國各地都在打仗。我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大頭針,心想,如果我要逃命,能逃到哪裡去呢?到處都在打仗啊。我的心怦怦直跳,身上也開始冒汗,頭暈暈乎乎的,我想坐下。忽然間,這裡變成了我的教室,我站在角落裡,就像上課說話太多或者作業做錯太多時被老師罰站那樣。我看到那些曾經熟悉的麵孔,他們坐在教室裡上著課。教室前麵,一個女人正在黑板上寫字。她的步子有點軟軟的,可人看起來很像格洛麗亞夫人。她在黑板上寫著:“我拒絕殺戮,我拒絕殺戮,我拒絕殺戮。”所有人都認認真真地抄在他們的書本上。“我拒絕殺戮,我拒絕殺戮,我拒絕殺戮。”除了我,因為我手裡沒有筆和書本。於是,老師轉身看著我。我害怕極了,因為她長了一張被我殺死的那個女人的臉,而且她的臉上和眼睛裡全都是血。她拿著一把像河水一樣閃著光的大砍刀向我走來,嘴裡還說:“你聽不懂我們正在上的課嗎?”所有的學生都扭頭望著我,可他們共享著同一張臉——被大力神打死的那個女孩兒的臉。我嚇得直想大叫。“阿古!”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從恍惚中醒過神來,發現自己仍然置身於地圖的世界,而司令官正望著我。於是,我喊道:“在,長官!”同時雙腳一並,立正站好,並努力擺出驕傲和強壯的架勢。他問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可我沒有回答,我的嘴巴閉得緊緊的。然後,他說:“走吧,咱們到外麵去。”天色已暗,但院子裡卻鬨騰起來,因為到了做飯的時間。士兵們聚在一起閒聊。我三心二意地聽著,心裡卻想著地圖和打仗的事兒。我有點害怕,除了打仗,是不是真的沒有出路了呢?天黑了,我們連根火柴都不敢劃,因為要是被敵人發現,我們就慘了。他們會派直升機和戰鬥機過來,對我們又是轟炸又是掃射。四周一片漆黑,但到處都有聲音,說話的,唱歌的,像出沒在暗夜中的精靈。不管你往哪個方向走,總能聽到不同的聊天,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歌。此刻,我們不像一支軍隊,倒有種學校或家的感覺。大夥兒各自找各自最要好的朋友,尋一個最中意的舒適角落縮起來。我到處找大力神,隻是因為什麼都看不清,我不得不放慢步子,而且還要伸出兩條胳膊向前摸索。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就像一頭紮進了媽媽的懷裡。哎呀,我忽然想起了媽媽,她對我多好啊。每當她抱我時,我就隻能看見她胳膊上的黑色皮膚。她抱我抱得那麼緊,讓我感覺生活是多麼幸福。眼前的黑暗使我覺得自己好像從裡到外翻了個個兒。我腦子裡的念頭全都漂浮在外麵,衣服卻跑到了身體裡麵。我伸手在空氣中胡亂地劃拉,努力把那些漂浮的念頭抓在手中,免得自己變得不再完整。我憑印象朝著房子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我好像聽到了當初在學校時的各種聲音:笑聲、哭聲、課間的玩鬨聲。我聽到鉛筆在紙上寫字的聲音,聽到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聲音,聽到我在石頭上磨橡皮的聲音。我聽到女生們撕紙和傳紙條的聲音,聽到男生們互相告知著答案,以便在考試中超過女生們。我聽到蜥蜴爬上牆壁偷偷注視我們,聽到蚊子嗡嗡飛進教室,搞得我們連老師講什麼都聽不清楚。我聽到戴克在上課時偷偷嚼口香糖;聽到我自己做數學題時,涼鞋在腳下有節奏地拍打地板。而後,格洛麗亞夫人告訴我們,放學了,我們可以回家了。我聽到每天放學時同學們的集體禱告:“上帝啊,請幫助我們正確運用所學的知識。”聽到這麼多聲音,我的心一下子沮喪到了極點。司令官一個人坐在房前的台階上抽煙。他望著夜空,抽煙的時候特意把煙頭朝下,免得被人看到火光。我心裡暗暗祈禱,但願他沒有看到我,也彆同我說話,儘管此刻我正走向他。可他就像動物一樣,即使不用眼看,也能察覺到有人在靠近。隻聽他衝我喊道:“阿古!嘿,阿古!你乾什麼呢?給我過來!”等我過去了,他又非常柔和地說:“坐下,坐下。”於是,我乖乖地坐在了他旁邊,可因為天太黑,我們中間猶如隔了一堵厚厚的牆,我擔心他根本看不見我。我聞著他噴出來的煙味兒,開始後悔把自己的煙跟彆人換了幾塊小小的餅乾,因為那幾塊餅乾並沒有頂什麼用。我仍然餓得肚子咕咕叫,而此刻我卻十分懷念我的煙。他把煙一直抽到儘頭,直到火光消失,他的臉也不再反射出橘黃色的光。他便把一隻手放在我的頭上,並用粗糙的手掌撫摸我的後脖頸。“有時候,阿古。”我想他在對我說話吧,“有時候,我真為你感到難過。”我扭頭望向他,黑暗中卻看不清他的臉。可他並沒有說“阿古,有時候我真為你感到難過”這句話。我倒希望他對我說點兒類似的話。他朝我身邊挪了挪,但我又偷偷挪遠了些,我們就在這所學校的走廊下重複著這樣的動作,直到副官衝我們這裡喊叫:“長官,是你嗎?那是阿古嗎?”於是,司令官說:“嗯,走吧。你是我的貼身警衛,所以我去哪兒,你就要跟著去哪兒。明白了嗎?”司令官說今晚我們要出去。他把全體士兵分成兩半,然後對著其中一半說:“今晚,你們跟我走。”隨後,又對另一半說:“你們留下。”被留下的似乎很不樂意,一時怨聲四起。司令官又說:“彆擔心,這裡女人多的是,明天還會有的。你們先養精蓄銳吧。”我跟著司令官和副官,他們一路上一直在討論著酒啊、錢啊和女人。因為不敢發出任何光,我們在黑黢黢的公路上走得像蝸牛一樣慢。身邊的人全都一副饑渴難耐的樣子,好像馬上就要吃到什麼美味佳肴,包括我。雖然晚上吃得飽飽的,可現在也忽然覺得餓起來,而且在路上每轉一個彎就更餓一分。我看不出我們到底要去哪兒。所有的房子裡都黑乎乎的,甚至連油燈或蠟燭的光都看不到,整座小鎮就像死神的家鄉。我們在一個院子的水泥牆外停了下來。司令官跺跺腳,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罵了一句。大門口有個女人,坐在一張凳子上,手托著腦袋,腳邊趴著一條狗。見我們走近,那狗低聲嗚嗚叫了起來。她用手電筒在我們臉上快速晃了一下,說:“你們來了?”有人問道:“老板娘,誰惹你不高興了嗎?”她瞥了我一眼,說:“小孩子不能來這種地方。”“蠢女人!”我罵道。但司令官拍了拍我的頭說:“他是我的貼身警衛。”於是,她點點頭,朝我吐了口口水,口水落在離我的腳不遠的地方,但沒有挨到我。“魔鬼保佑你。”她說。但我沒有理會,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進了大門才發現,這個院子比我們紮營的地方要小一些,但房子卻很大。我聽見發電機嗡嗡作響,但四處卻看不到一盞亮著的燈。我們走進房子,來到一個房間才看到許多藍色的燈,把房間裡的桌子、椅子和其他東西全都映成了藍色。就連我和司令官的皮膚也黑裡透著藍,像死了一樣。一個女人向我們走來,她的眼睛像藍色的鑽石。這女人走路有點瘸,拖鞋隨著腳步拍打著地板,好像地板惹她不高興了似的。她每走一步,周圍桌子上、酒杯上的蒼蠅便紛紛躲避。這裡幾乎到處都是酒杯,屋裡彌漫著啤酒和烈酒的氣味兒。角落裡,麵包條像水泥磚一樣高高壘起,幾乎堆到屋頂。從麵包堆後麵傳來誘人的烤肉和燉湯的香味兒。屋頂上掛著許多啤酒和礦泉水的旗子,好像那是每個人都應該去體驗一番的不同國度。它們不像普通的旗子那樣前後搖擺飄動,而隻是一動不動地掛著。每扇窗戶上都釘了厚厚的木板,並用黑色的布遮住,不讓一絲光線泄露出去。而因為整個地方近乎密閉,所以屋裡格外悶熱。我們一群人全都擠進屋子,一個個稀奇地左顧右盼。我聽到像蚊子一樣的嗡嗡聲,抬起頭時,看到了一台電視機。電視!在這場戰爭中?你能想象嗎?電視裡沒有聲音,但正在播放著一部電影。隻見屏幕裡一個警察和一個妓女樣子的女人正在爭吵。哇,這可是一台真正的電視!戰爭以來,我還從沒見過這麼高級的東西呢。“老板娘,快拿點東西來招待我的士兵。”司令官對那個女人說,其他人則隻是笑。“快拿啤酒,礦泉水,能拿的全拿上來!”司令官喊道。直到這時,我才看見坐在房間後頭凳子上的那個女孩,她既年輕又漂亮。老板娘衝她吼道:“快起來啊,不長眼的東西!沒看見有客人嗎?”年輕女孩起身走向冰箱,彎腰拿東西時,她的屁股高高撅向半空。我看見司令官和其他士兵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屁股看,好像那是一塊香噴噴的肥肉。他們看完還互相傻笑一陣。“嗬嗬,嘿嘿,嘻嘻。”女孩轉過身時,我看見她綁在頭上的白色帶子已經被汗水濕透,而因為光線的問題,白帶子變成了藍帶子。她微微張開嘴巴吐了口氣,結果有個泡泡從嘴裡飛了出來。她說:“天氣太熱了,沒有冰塊兒冰啤酒。”司令官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沒有冰?開什麼玩笑?嗯?”“因為在打仗啊。”女人說。“哼,打仗也不妨礙你們製冰啊。把喝的拿過來,就算是溫的我們也喝。”司令官粗聲粗氣地說。當那個拿酒的女孩兒走過來時,司令官立刻像變了一個人,伸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寶貝兒。”他一邊摸著女孩兒的屁股一邊說,“寶貝兒,我愛死你了。”可從女孩兒的表情看,她似乎並不愛司令官。其他人哈哈大笑,盯著女孩兒的咪咪流口水。因為女孩兒出了很多汗,咪咪在濕透的襯衣下格外誘人。我也盯著她的咪咪看,看著看著,我的“兵”站了起來,下半身怪舒服的,可是臉上卻火辣辣地燙。大夥兒一邊笑一邊喝著溫啤酒,這時我對年輕女孩說:“喂,給我們端些麵包吃吧。”結果,那女孩衝我咂了咂嘴:“怎麼?打仗打傻了?連什麼叫尊重長輩都忘了?你們瞧瞧,這小屁孩兒胎毛還沒褪乾淨呢,竟然使喚起我來了。哼!小東西,我都可以給你當媽了!”其他人又是一陣哄笑,嚇得蒼蠅們騰空而起,飛進藍色的光裡。不過說歸說,她還是去把麵包端了過來。回來時,司令官在她咪咪上抓了一把,而她在司令官的手上打了一巴掌。不過,司令官並不生氣,他和其他人全都笑眯眯的。老板娘一直皺著眉頭站在旁邊,這時,她終於忍不住了。她說:“如果你們想找女人,後麵多的是,隻要你們有錢,但不要對這個姑娘動手動腳。”於是,大夥兒都站起身,跟著老板娘穿過一扇門,走進後麵的一個房間,把我一個人留在原地喝溫熱的啤酒,吃那個女孩兒丟給我的大塊兒麵包。我就這樣等著。十分鐘。二十分鐘。我盯著電視,繼續看那部警察和妓女的電影。我津津有味地吃著麵包,看見那個年輕女孩兒過來收十桌上的空酒瓶。我盯著她的咪咪,也想學司令官那樣摸她的屁股,可我剛把手伸出去,就看見她正惡狠狠地瞪著我。那架勢好像隻要我敢動手動腳,她不僅要把我活活打死,還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一樣,所以我又乖乖地把手縮了回來。我覺得好熱,屋裡實在太悶了,於是我索性出去透透氣。坐在屋外的窗戶下麵,周圍一片黑暗,耳朵裡充滿了從屋裡傳來的各種各樣哼哼唧唧的聲音,就和司令官對我做那種事時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我聽得耳朵直癢癢,我的“兵”也越來越硬,在褲襠裡支起了一頂小帳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隔著短褲摸它,那感覺挺好,於是我便繼續摸下去。屋裡男人和女人們發出的聲音好像在為我助興,我越摸越覺得刺激,手開始越來越快地上下套弄,就像我的“兵”已經不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我一邊套弄,一邊想象著摸女人的咪咪和大腿的感覺。想到高興的地方,我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心臟仿佛要從胸口蹦出來一樣。啊,我真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一直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直到我忽然聽見有人尖叫一聲:“哎呀!殺人啦!”接著便是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我的手鬆開我的“兵”,爬起來就往那間亮著藍光的屋裡跑。隻見我的同伴紛紛從他們各自的房間裡鑽出來,各個一臉茫然。這時,我看見副官扶著牆走出來,嘴裡流著血,在藍燈下閃著黑乎乎的光。我看著他,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心想說不定他心裡正美著呢。可當我看到他的表情,便立刻意識到出了事。他好像正忍受著世界上最難以忍受的痛苦,讓我看了都不禁有些可憐他。其他士兵走過去,架住他的兩隻胳膊,讓他在椅子上坐下。司令官隻穿了一條短褲從裡間走出來,他的“兵”還直挺挺地立在褲襠裡。他衝我們吼道:“怎麼回事?”大家都看著副官,然後又看看緊隨副官從房間裡走出來的那個女人。她身上也在流血,看起來就像有人揍了她一頓似的。她連路都走不穩,隻能扶著牆慢慢往前挪,同時,她的一隻手還按著脖子。大家一時都不知所措。這時,老板娘出來了,問我們怎麼回事。其他女人也從房間裡走出來,有的身上隻裹了片布,有的乾脆光著身體就跑了出來,好像那很正常一樣。大家都看著副官,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怎麼了?”一個人問。隨後,他們把副官抬到電視機下麵的桌子上,讓他伸開四肢。“卡伊!”有人驚叫。“啊?”另一人也說。他們低頭看著副官的身體。我也擠到前麵去看是怎麼回事,結果就看到副官的肚子上插了一把刀。我嚇得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謝天謝地,我的肚子還好好的。副官似乎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隻是躺在桌子上抽搐,嘴裡不知咕噥著什麼,像個瘋子一樣。司令官大吼:“這是誰乾的?”老板娘走上前:“到底怎麼回事?嗯?”她看著那個渾身是血的女孩兒。女孩兒哭哭啼啼,手捂著喉嚨,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說:“他抓住我的脖子朝死裡打,我能怎麼辦呢?我一個弱女子根本打不過他啊。我看見他褲子上彆了一把刀,就想著用它嚇唬嚇唬他,好讓他放開我。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我看見司令官的臉色陰沉下來,屋裡除了濃濃的汗味兒,頓時多了一股恐懼的氣息。我以為他會命令我們把那個女人抓起來槍斃。可他沒有開口,隻是原地轉了一圈,把我們看了個遍,然後又低頭看看躺在桌上發抖的副官。“好了,所有人都起來!抬著他,咱們離開這兒!”說完,他看了一眼正拿著一塊布給那個女孩兒擦血的老板娘。女人們全都不吭聲,因為她們早被嚇破了膽。“快點!抓緊時間!”司令官命令道。然後,他扭頭鑽到裡間去穿他的衣服,其他士兵紛紛照做。於是,我們抬著副官重新回到外麵的黑夜裡。大門口的那個女人睡得像死豬一樣,屋裡發生了什麼她全然不知。當然,我們中也沒人去告訴她,因為大夥兒都忙著呢——每個人都在努力把自己的“兵”按回到褲襠裡,同時還得提著褲子,免得它掉下去。我們在這個地方停留了整整三天。這期間,副官絲毫沒有好轉。每天都會有人拿布、水和肥皂為他清洗肚子上的傷口。可那根本不管用,他一到晚上仍舊哆嗦個不停。我們讓他躺在屋裡,起碼蚊子會少一些。況且沒有那麼多人走來走去,我們也就用不著擔心房子會塌下來。整整三天,守護他的人看著他的眼睛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睜開,可他再沒說過一句話,而且他的臉越來越蒼白。我們跪在他的床邊,把褐色的水擠到他的臉上,把煤油燈湊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們甚至能透過眼珠看到他的後腦勺。早上,他不停地呻吟,就像靈魂掙紮著要從他的身體裡逃出去一樣。而到了晚上,他又渾身發抖,好像待在冰窖裡,儘管天熱得要命,其他人個個大汗淋漓。我們就這樣一直盯著他,誰也不說一句話。副官過了整整三天才斷氣。他死的那天夜裡,月亮格外圓,照得地上處處閃著銀光。我們把他的屍體丟進了排水溝——我、大力神、司令官和蘭博。不過,在丟掉屍體之前,蘭博扒掉了副官的衣服,因為司令官說現在蘭博是新的副官了。我們把他的屍體留給了貓、狗、蛆和蟲子吃。走的時候,我想,他那不想再打仗的願望總算實現了。我心裡一陣害怕,因為現在我終於明白,不用打仗的唯一方法就是死掉。可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