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又是一個早晨,和我們經曆過的許多早晨一樣。太陽以飛快的速度升上天空,我們還沒有緩過神來就已經滿身大汗。其實往四下裡看看,地平線上有很多樹,也就代表周圍有很多誘人的樹蔭,可那又有什麼用呢?遠水解不了近渴。我把一叢枯草踩在腳下,望著四周密密麻麻的腳印。有些踩在泥裡的腳印已經變乾,看上去就像前一天夜裡有人在這兒踢了一場足球,但我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戰爭期間已經沒有人再踢足球了。我的腳很疼,腿也疼。我的膝蓋受了傷,因為最近我們的訓練越來越艱苦,仿佛每天從睜眼到閉眼就隻做一件事:訓練,訓練,再訓練。他們讓我們跑來跑去,於是我們就跑來跑去,像上學時賽跑那樣。他們讓我們在草叢裡匍匐前進,讓我們之字形跑動,躲避假想中的子彈。我熱得渾身是汗,累得骨頭都快散了架,那種感覺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但司令官卻對它鐘愛有加,因為他說這裡沒有反抗。並不是司令官喜歡的所有東西我都喜歡,儘管按道理說我應該喜歡。不過,我很喜歡他那明晃晃的額頭,還有幾乎占據了整張臉並把上嘴唇都要遮住了的大鼻子。我喜歡他鼻子下的小胡子,也喜歡他下巴上的大胡子。他想事情的時候喜歡用手捋胡子,那姿勢很帥。我也想長大胡子,那樣就能像他一樣捋著胡子想事情。也許那時,我就會有長大的感覺,再不會像現在這樣天天覺得累了。如果你見過司令官,就會發現他其實也隻是一個彪悍的大人罷了。唉,這場戰爭讓許多大人變成了小孩兒,讓許多小孩兒變成了嬰兒。他身材魁梧,個頭很高,看他的時候就像看一棵大樹。要是他往你旁邊一站,能把整個太陽都遮住。他很健壯,我能看到他胳膊上的血管。看他走路很有意思,因為他的腿從來不打彎兒,好像那是兩根柱子。戰爭之前,離我們村子不遠的鎮上曾經有軍隊經過。我見過那些士兵如何走路,他們的腿也是不打彎兒的,所以我就相信司令官是個真正的軍人。即便奔跑的時候,他的雙腿似乎也不會彎曲。我看見之後就總想笑,不過沒有人敢嘲笑司令官,因為那會讓他不高興,他不高興了就會打人。有一次,他甚至把一個惹他不高興的家夥給活活打死了。我們把那人丟在了路邊。他圓睜著雙眼,腦袋上有個很大的窟窿。我們站在這片野地裡,司令官在我們前麵走來走去,大聲喊著:“我們是軍人嗎?”所有人同聲回答:“是,長官!”“我們是軍隊嗎?我們強大嗎?我們驕傲嗎?”我們仍然回答:“是,長官!是,長官!”於是,他便滿臉微笑,但我知道他並不相信我們的話,因為有時候他會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這群人已經不可救藥,隻配當炮灰。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氣呼呼的,說我們沒有士兵的樣子。我們看起來的確不像士兵。總共一百二十來人,列隊的時候幾乎找不到穿同樣衣服的兩個人。有些人穿著綠色的迷彩服,看起來還稍微像那麼回事,可大部分人都和我差不多,衣服上窟窿連著窟窿,線頭和爛布條在風中飄來飄去。打死敵人或者發現屍體時,我們的人經常會為了一件衣服而吵得不可開交,有時甚至大打出手。有些士兵穿著黑褲子、黑襯衣,襯衣的袖子上帶著紅道道,那是戰爭之前警察們穿的製服。這種衣服在野外可沒什麼好處,吸熱不說,白天的時候還容易被發現。不過沒人在乎這些,隻要看上去像製服的衣服他們都樂意穿,況且有衣服穿總比光屁股強。我沒有製服,因為我個頭太小。我穿的是短褲和襯衣,那是有一次我們洗劫一個村子時搶來的。我好想有一條褲子,那樣蚊子就咬不到我的腿了,可我一直沒有找到合身的。不過我很喜歡身上這件襯衣,儘管它很臟,而且一天之內光卷起袖子這個動作我就要重複五六回,更彆提它長得已經蓋住了我的短褲。有時候我就想,既然軍隊都有軍裝穿,但我們卻沒有統一的軍裝,那我們還叫哪門子軍隊呢?如果我們不是軍隊,那我們還怎麼能說自己是士兵呢?也許這就是司令官對我們不滿的原因,隻是我那小腦袋瓜子還理解不到這一層。司令官說我們計劃襲擊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在哪兒呢?我問自己。我們從村民那裡又能得到什麼?我想不明白,但我並不打算問他,要不然他又該揍我了。接著,他問我們恨不恨敵人。他每問一遍,我們就聲嘶力竭地回答:“恨,長官!”邊喊邊跺腳,有時候甚至跳起來喊。他又問:“敵人是不是殺了我們的家人,還燒了我們的房子?”我們難過地小聲回答:“是,長官。”因為這一刻我們都想起了那些被我們拋在身後的家鄉和親人。我想到了我那逃難的媽媽和妹妹。我不知道她們是死是活,如果現在她們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認出她們。在路上每次遇到女人和小女孩兒的時候,我都會看得特彆仔細,生怕錯過了我的媽媽和妹妹。司令官要求我們在14點之前做好準備。我忍不住想笑。誰都知道表上隻有12個點鐘,怎麼會有14點呢?我向隊伍後麵望去,想看看大力神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覺得好笑。隻見他前傾著身體,張大嘴巴,衝我吐出舌頭。這下我更想笑了,隻是擔心被司令官看見,隻好生生憋在肚子裡。司令官仰著腦袋,臉像不鏽鋼一樣發著光。“解散!”他大喊一聲,便連忙鑽到樹蔭下,而後沿著一條小路向我們臨時搭起的營房走去。一些人跟著司令官,槍在背上一顛一顛,但誰也不出聲。我們中間有不少這樣的士兵,他們是司令官的死忠,司令官乾什麼他們就乾什麼;司令官讓他們乾什麼他們就乾什麼,而其他一些人則拉著槍頭,任憑槍柄拖在地上,像犁一樣,晃晃悠悠地尋找陰涼的地方休息。我呢,我要去找大力神。大力神坐在離大夥兒很遠的一棵樹下,拿著一根樹枝在乾燥的地上畫畫。他每次都畫同樣的東西:沒有頭的男人和女人,因為他們的頭全都滾在地上。“大力神!”我喊了他一聲。他抬頭看看我,不吭聲。他從來不說話,自我當兵那天起就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但現在我已經知道問題的所在了。他的畫告訴我,自從他的父母被人殺害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說過話。起初,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所以經常誘他說話,哪怕發出一點點聲音。但現在我為他感到難過,也漸漸習慣了他的沉默。既然從一開始他就這樣,我也沒必要一直奇怪下去。大力神向旁邊挪了挪,給我在樹蔭下騰出個地方。因為我比他高,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比他大,不過在我們這裡沒人關心年齡的事。我們隻知道在戰爭之前,我們都是孩子,而現在已經不是了。我看著大力神,他的皮膚有的地方是褐色的,有的地方是黑色的,看上去就像大家穿的迷彩服。所以,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哈哈,大力神長得像件襯衫。他在地上寫了個“餓”字。我想告訴他我也餓。我的確很餓,可我沒有說出口。營地裡早就沒吃的了。大力神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舔著乾裂的嘴唇。他嘴唇上的血跡已經乾了,亮晶晶的,看起來就像剛剛喝了一口紅顏料。我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摸我自己的,看他是不是比我燙,但我們的額頭一樣熱,所以我們應該都沒有發燒。我們隻是太累了。大力神揮舞著拳頭,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都不想打仗,我們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我對他說,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到那時我們就可以住在一起,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你在聽嗎?”我問。他毫無反應,就像沒聽見我說話一樣。當然,他知道我在異想天開。戰爭永遠都不會結束,但偶爾做一下夢也能讓人倍感安慰。這時,副官大聲喊道:“14點了!”我又聽見司令官連聲催促:“好了!快點做好準備!該出發了,該出發了!”隨後,我們便爬上停在營地附近的卡車。那些卡車也和我們一樣懶得不想動彈啊。它們的聲音聽起來就不對勁,發動機哢嚓哢嚓直叫,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家在咳嗽。卡車車廂裡裝著長長的木凳子,就算你幸運地搶到了一個座位,也不免會被上麵尖銳的木刺紮得屁股疼。如果沒搶到座位,卡車開動的時候,腦袋就會隨著顛簸被甩來甩去,你會覺得自己比彆人提前一步上了戰場。司令官坐在一輛小一點的卡車裡,我很喜歡那輛車,因為那輛車要舒服得多。有時候,如果我們讓他高興了,他就會讓我和大力神坐一坐他的車。當然,那僅限於有時候。大多時候,我們都得和其他士兵擠在大卡車上。司令官通常這樣分派人馬:“你,跟著我。你,跟著副官。你跟我。你跟副官。”分派的時候,我通常站在大力神旁邊,因為我想和他分到一起。當然,我也想跟著司令官,因為他是真正的軍人,跟著他要比跟著副官更有當兵的感覺。司令官開始挑人了。他挑中了大力神,但卻沒有挑中我。我想跟著大力神和司令官,不想跟著副官,坐他的破卡車,可在這裡,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我不喜歡副官,因為他是個膽小鬼。為什麼說他是個膽小鬼呢?因為他的皮膚顏色很淺,而且發黃,他的父母中應該有一個是白人。但具體哪一個是白人,是爸爸還是媽媽,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很多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沒有爸爸、媽媽。有一次,我曾聽他說,戰爭之前他以賣鞋子為生,所以沒機會上學。我還聽他說,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出車禍死了,父母死後他就不再賣鞋。我不信他的話,而且我覺得其他士兵也不相信。我認為他天生就是個賣鞋的,能在反抗軍裡當上副官是因為他行了賄。我有我的依據,有一天,司令官罵他貪生怕死。後來,我聽見副官發牢騷說,之所以當這個副官,是他以為當官的不用直接上戰場。每當他靠近司令官,就會表現得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戰戰兢兢,連句話都不敢說。在戰場上,他永遠不會衝在前麵,而總是躲在後麵指揮彆人,通常躲在卡車或者彆的炸彈炸不到,子彈也打不到的障礙物後麵。我還見他拿屍體做過擋箭牌,不過看彆人也經常那麼乾,我對他也就沒那麼生氣了。可不管怎樣,我不想跟著副官,我怕跟著他會做個短命鬼,那樣我就永遠也見不到我的家人了。我很生氣司令官沒有把我和大力神挑到一起。上卡車的時候,我一馬當先,我不想站一路,到時候累得連衝鋒都沒有力氣。我在車廂的一角坐下,靠著車廂板,這樣彆人就不能把我擠來擠去了。哼,誰也彆想讓我把座位讓出來。我們走了很長時間的路。透過木板條,我看見路邊的樹飛快地向後移動,公路像一條黑色的河流載著我們奔向遠方。車子跑起來,我感覺身上涼快了許多,也沒那麼多汗了。雖然坐著,但我的腦袋仍被顛得甩來甩去,我不得不伸手扶住它。饑餓的感覺一陣陣襲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吃過東西了。困意也一陣陣襲來,因為卡車顛來顛去,顛來顛去,有點像搖籃。就在這種蒙蒙矓矓的狀態中,我又開始思念我的村子。它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裡了。所有的卡車都停了下來。我們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大家全都跳下車,我是最後一個下去的,因為我坐在最裡邊。腳剛一落地,我就又開始出汗了。汗珠黏在皮膚上,像爬著成千上萬隻透明的蟲子。我用手抹了抹腦袋上的汗。沒用,這隻會讓腦袋更加濕漉漉,還透著一股子爛泥味兒。同伴們有的彎腰,有的踢腿,都在想辦法舒展筋骨。司令官發話了:“讓血流動起來!”我們立刻高呼:“是,長官!”司令官背著手踱來踱去,不時朝四下裡望望。他一隻手插進頭發,另一隻手撚著胡須,這個動作讓我害怕起來。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以及怎麼去那兒。我扭頭望著山坡下麵綿延好幾公裡的田野。視野之內全是綠色的,因為這裡是南方,樹多草多。那些樹一棵比一棵粗壯,因為它們能從地下喝到充足的水。從山頂望去,隻見公路兩旁儘是茂盛的草叢,一直連綿到天邊。我不知道山的儘頭在哪裡,也不知道雲的上麵是什麼,因為它們離我太遠。我隻看到許許多多的樹,多到讓我懷疑這是不是上帝的傑作。也許他把能想到的樹都種在了這裡,以至於到了北方時卻無樹可種了。我們國家的政府就在北方,也許這就是他們無比憤怒、想要把我們統統消滅的原因吧——因為上帝把他們遺忘了,所以他們要把氣撒到我們身上。站在山頂,你會感覺自己可以直接蹦到山下的樹頂上又能毫發無傷,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我們中間曾經有過一個士兵從山崖上跳下去,他說天堂就在那些樹頂上。我覺得他腦子一定有問題。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天堂,但我絕對不會跟他學。沒有人告訴我這些樹的名字,所以我就自己給它們起名字。我隻認識綠柄桑樹,有些樹比綠柄桑樹矮一些,我就叫它們森林之子。有些樹的葉子有五個尖,我就叫它們星葉樹,因為樹葉飄落時就像天上的星星,而且葉片落到地上時通常都是黃色的,和星星的顏色也很像。有些低矮的樹上爬滿了藤蔓,於是我就叫它們奴隸樹,因為對於藤蔓而言,它們就是奴隸。藤蔓借助它們的身體向上爬,去接近太陽。如果我是樹,我會更願意做綠柄桑樹,因為它們高聳入雲,茁壯挺拔,誰都奈何不了它們。可實際上,我覺得自己更像奴隸樹,因為我永遠都隻能聽命於人,不得自由。今天,我不想打仗,因為我不喜歡開槍,不喜歡拿刀砍人,不喜歡看著人們像動物一樣逃命,撕心裂肺地尖叫,也不喜歡看到血。所以,我就問自己,我為什麼要打仗呢?我為什麼不站出來反對呢?可這時,我又想起另外一個男孩子。他也不想打仗,於是,司令官就命令他躺在地上,讓我們朝他胸口上跳,我們不敢不照做。最後,他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再也沒有起來。司令官大喊:“集合!跟我的一隊,跟副官的一隊!”我們立刻排起隊,但隊列一點都不直。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啊抖。所有人的腿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啊抖,因為沒人願意像這樣站在大路上。就連司令官也害怕,他不停地左顧右盼,一會兒又看看天上。我知道他在擔心政府軍的戰鬥機或者直升機會突然飛過來,扔下幾顆炸彈,或者對著我們一通掃射。他首先大喊了一聲“立正”,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然後,他繼續說道:“村子就在這兩條路中間,所以我們兵分兩路,我帶人從村子一頭開始攻擊,副官帶人從另一頭開始攻擊。這樣那些狗東西就無處可逃了。我們會像他們屠殺我們一樣把他們全部殺掉。我們會把他們從我們手上搶走的東西全都搶回來!”幾乎他每說一句,我們就大聲吼一句:“是,長官!”他帶著他的人出發了,大力神也在其中。我卻要留下來跟著副官和蘭博。我挺喜歡蘭博的,也想像他那樣在頭上紮一條紅色的大手帕,那樣打仗的時候汗水就不會流到眼睛裡了。誰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叫蘭博,但我知道那部電影,裡麵一個很厲害的家夥就叫蘭博。所以我就想,這個蘭博一定也很厲害。他還特彆機靈,在戰場上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這也是我喜歡他的一個原因。他總能躲開子彈和炸彈,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戴了神奇的護身符,所以才會不怕死,也死不了。可我不好意思問他,他會笑話我的。不過有一點我知道,跟著他至少不會那麼容易丟掉性命,所以即便這次被分到副官一隊,但因為有蘭博在,我的怨氣倒也不算太重。我們人多槍少,不夠人手一支,所以我沒有槍。反正司令官說我太小,不適合拿槍。因為我沒有力氣把槍拿穩,開槍的時候,槍口總是跳來跳去,容易打到自己人不說,甚至有可能把自個兒打死,所以他就給了我一把刀。可是每個人都想要槍油,因為槍油可以吃,據說能像鴉片一樣讓人舒服得要死要活的。槍油能讓你變得強大而勇敢,但也會讓你頭疼。它的味道有點像子彈,還有點像甘蔗。我不喜歡它的顏色,在槍的溝槽裡尤其顯得黑乎乎的,但我仍然爭著要自己那一份。我直接把槍油填進嘴巴,那感覺就像舔一塊大石頭,或者吃鉛筆,但也像吃糖果。吃下去時,我的喉嚨裡會火辣辣的,同時也像吃甘蔗一樣甜絲絲的,引得我越吃越想吃。因為吃槍油的緣故,我的肚子變得像餓狗一樣。饑腸轆轆的感覺既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搞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餓還是不餓。我想吐,又不想吐,但我覺得還是不吐為好,因為我本來就沒吃多少東西,倘若把肚子吐空了,進攻開始的時候就更沒力氣了。司令官在大呼小叫著做戰前動員了,但在我聽來,他的聲音猶如來自一個裝滿棉花的袋子。他讓我們一同祈禱,並請求上帝指引我們完成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我覺得這根本沒有必要,上帝早就把我們遺忘了。我也正在努力忘掉他,雖然這會讓我媽媽不高興。她總是說要敬畏上帝,每個星期天都要去教堂,可如今我連星期天是哪天都不知道。我和大力神道了彆,看著他隨司令官而去。我等著槍油發揮作用,那樣我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我們沿著山穀走下去,又走進叢林。我感覺自己就像回巢的動物。我的額頭越來越燙,手越來越熱,呼吸也開始困難起來。空氣仿佛變成了水,連雲彩都顯得多餘,因為根本用不著下雨。我聽到了水聲,一時口渴難耐,但我們碰到的那條小溪裡有很多汙泥,水渾濁不堪,又臟又臭。可我顧不了那麼多了,一頭紮進了水裡。伸出來時,我發現天空變得五顏六色,而且我在雲層上看到了精靈。同伴們全都變成了動物,前後左右找不到一個人的影子。他們沒有鼻子,沒有嘴唇,也沒有嘴巴,你根本認不出誰是誰。我們是一群動物,聞起來像雞,像山羊,像奶牛。蹚過小溪,我感覺身體內有股像電流一樣的東西,於是我開始想:嗯,打仗是好事。我喜歡聽槍響,還有刀劈斧砍的聲音;喜歡看人們尖叫著倉皇逃跑,或者跪在我麵前苦苦求饒。我喜歡殺人。蹚過小溪,我感覺自己忽然間像個大人了。雖然腦袋很小,但我卻有了結實的肌肉。什麼都無法阻止我,什麼都無法使我放慢腳步——包括我們正在爬的這個山坡。我就像在叢林中捕獵的豹子,而與此同時,我還有種回家的感覺。滿世界的葉子都是紅的,滴著紅色的液體。到處都是茂盛的植物。進入灌木叢,橫生的枝杈掃著我的臉,從土裡鑽出來的樹根總想絆我的腳,但我不停地向前奔跑,經過許多許多顏色,許多許多樹,許多許多花。即便偶爾摔倒了,我也會立刻爬起來繼續跑,跑啊跑。誰都不知道我們來了,像烏雲一樣悄無聲息地來了。我的腳趾間塞滿了黏糊糊的泥巴,小草像刀子一樣紮著我的腳踝。我向上帝祈禱,但我的禱告卻飛到了魔鬼那裡。“指引我去做你希望我做的事吧。”我說。但我隻聽見一陣陣的笑聲,它們來自樹林,來自我們經過的農田。那些農田裡看不見一棵甘薯或木薯。戰爭讓人們流離失所,這個國家隻有難民,沒有農民。我們很快就摸到了村子邊緣,看到了用泥土、木頭和鐵皮搭建的可憐的房子。房子早已無人居住,我們便把它們統統推倒,或者點燃茅草屋頂,然後一路打砸搶燒下去。每一棟房子,誰先跑到就歸誰,包括房子裡的所有東西。我聞著煙味兒衝到一棟房子前。這棟房子居然有用水泥牆圍起來的院子,水泥牆頂上插滿了尖利的玻璃渣子,防的可能就是像司令官和副官這種可怕的惡人。除了水泥牆,這家人還裝了兩扇笨重的大鐵門。我們一群人使勁推了半天它才極不情願地打開。我的腳踩在鬆軟的泥土上,院子裡種著橘子樹和杧果樹。這個村子的每一棟房子都刷著綠色,儘管很多已經掉了色。但在一片綠色當中,唯獨窗戶是白色的,看上去就像房子的骨頭。遠處傳來槍聲和尖叫聲。我的頭似乎越來越小,身體卻越來越大。我想殺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我就是想殺人。我看到了一隻狗,然後就想把它殺掉。我舉起砍刀,刀快要落下時,我才發覺不對勁。那不是狗,而是個人。“大力神!”我喊道。我差點一刀砍死他。他在我眼裡怎麼會變成狗呢?我們摟在一起,絲毫不顧周圍的槍聲和喊叫聲。我能感覺到他的腦袋,他也能感覺到我的腦袋。之後,我們便一起行動,穿過不斷變換的色彩,直撲這戶人家的堂屋。可是屋裡既沒有吃的,也沒有喝的,連能讓我砍上幾刀的東西都沒有。地上到處都是碎玻璃,好像在我們來到之前這裡已經遭受過一次洗劫。椅子全都散了架,但牆上仍舊掛著畫,桌子上還擺著塑料假花。一條走廊連著許多門。周圍彌漫著濃烈的屎臭味兒和尿臊味兒。走廊儘頭,幾個士兵正在砸門,咣!咣!他們又是腳踹又是刀砍,直到那扇門四分五裂。來到那個房間,我抬起頭,居然看到了天空。連個擋雨的篷布都沒有,想必我們的所作所為上帝也能一覽無遺吧。太陽無精打采,好像被誰砍了一刀似的,在我們頭頂灑下紅色、黃色、紫色和藍色的血。房間一角放著張桌子,破破爛爛,注定會被白蟻吃光。另一角擺了張床,聞著卻像雞窩和羊圈。我還是想殺人。我們都想殺人。床底下藏了一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她們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們,臉因為害怕而變了形。那女人身上有一股羊臊味兒。我們想殺了她,於是就把她從床底下拖出來。她和她的女兒緊緊摟在一起,一個比一個哆嗦得厲害。她們瘦得皮包骨頭。不,那女人的皮根本沒有包在骨頭上,而是像布袋一樣鬆弛地往下垂著。由此可知,戰爭之前,她一定是個很肥胖的女人。那小女孩兒活像個骷髏架子,畏畏縮縮地躲在媽媽懷裡。“你是我媽媽嗎?”我問,“你是我妹妹嗎?”但她們隻是一味地尖叫,好像魔鬼要來抓她們一樣。我不是魔鬼啊。我不是壞孩子,不是壞孩子。保佑我的不是魔鬼,我也不會下地獄。可我還是不禁懷疑,也許是魔鬼生下了我,所以我才會做出這麼多可怕的事。可此刻我的靈魂仿佛已經出了竅,像個旁觀者一樣目睹著這個房間裡發生的一切。我站在我軀殼之外的地方,看著自己抓住那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她們不是我的媽媽和妹妹。我對著她們大喊:“夠了!該結束了!”那女人開始向上帝禱告:“萬能的主啊,帶我的女兒去天堂吧,寬恕她所有的罪過。你說過所有孩子和信仰你的人都能得到祝福。他們永遠不會看到死亡。是我錯信您了嗎?我在努力為您而活啊。上帝呀,求求你了,發發慈悲吧。”我哈哈大笑,真是愚蠢,上帝早就把我們這個國家裡的人統統忘掉了。大力神脫掉短褲,故意讓那女人看到他是個男人。我摁住她的一條腿,另外一個士兵則按住她的另一條腿。她喊叫著:“你們是魔鬼!你們是魔鬼的兒子!”可笑,我才不是魔鬼的兒子呢。我有爸爸,也有媽媽,我是他們的兒子。她還在聲嘶力竭地叫著。“啊呀……”這聲音充滿原始的味道,使我不由想起了關於我們村子起源的傳說。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偉大的勇士在我們村子附近的某個地方與敵人殊死戰鬥。他們打了許多個日日夜夜,仍然不分勝負。勇士和敵人都累了,於是,他們說:“彆打了,休戰吧。”隨後,他們便停止戰鬥,並坐下來一同慶祝。他們吃呀,喝呀,一直累得睡了過去。然而半夜時,敵人偷襲了勇士,並打傷了他。勇士逃進叢林,來到一條小河邊時終於倒了下去。他差一點就死掉了,但掌管那條河的女神救了他。女神的美貌舉世無雙,勇士醒來後第一眼看到她時便情不自禁地喊了聲“卡伊”,並立刻愛上了她。因為丟掉了村子,勇士沒辦法回去,於是,他就說:“好吧,那我就娶這個美麗的女人做妻子吧,我們會生一大堆孩子。”他確實那麼做了。後來,女人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孩子身體都很強壯,畢竟他們的父親是個勇士,而母親又是個女神。因為媽媽的緣故,他們擁有變化的法力,能從一種動物變成另一種動物。所以,他們有時候變成猴子,爬到樹上摘下最好的果實,有時候又變成小鳥,飛到外麵去見識廣闊的天地。他們彼此相親相愛,直到有一天他們變成了不同的動物。一個變成了公牛,因為口渴難耐便到河邊飲水。另一個變成了獵豹,跑到叢林裡捕食獵物。獵豹在林子裡四處遊蕩,但卻找不到任何可以捕獵的動物,於是他便回去找他的爸爸、媽媽。來到河邊時,他看到了正在那裡喝水的公牛,於是高興地說:“啊哈,把這頭牛打死帶回家,我們就有吃的啦。”他輕手輕腳地靠近公牛,突然一口咬住了牛脖子。但公牛毫不示弱,拚命反抗,用兩根粗大的牛角頂破了獵豹的胸口。他們都受了傷,很快就變回了人形。當發現對方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親兄弟時,兩人抱頭痛哭。就那樣哭啊哭啊,一直哭死在河邊。他們的血流到了河裡,把河水染成了紅褐色。他們的父母發現他們死在河邊時,媽媽絕望地叫了一聲:“啊呀……”她哭著說要離開孩子們死去的地方,免得觸景生情,悲傷過度。於是,他們搬到了山上,也就是我們村子現在的位置。他們生了更多的孩子,但每一年,勇士和女神都會帶著他們的孩子去看看那條河——那條曾經見證了他們兩個兒子死亡的河。“啊呀……”那女人瞪著我直叫。我不停地衝她吼:“閉嘴!閉嘴!閉嘴!”這個女人是我們的敵人。她殺死了我的家人,燒了我們的房子,偷走了我們的食物,害得我的家支離破碎。這個小女孩兒也是敵人。她殺死了我的爸爸,害得我隻能逃離家園。我想把這個小女孩拖開,但她死死拽著她媽媽的胳膊,而媽媽也牢牢抱著她。兩人仿佛合二為一了。我和大力神一起拽小女孩,腿都快拽掉了,她還是不鬆手。她沒命地叫著,我看她隻有出的氣,並沒有進的氣。大力神發火了,他把刀高高舉過頭頂,狠狠砍了下去。其他人驚得連忙閃到一旁。小女孩頓時沒了雙手。她不哭了,也不喊不叫,好像突然啞巴了一樣,伸著兩隻沒了手的胳膊。司令官說她是敵人,她偷走了我們的食物,殺了我的家人。我怒不可遏地跳上她的胸口,一次,兩次。我又跳到她的腦袋上,一次,兩次。直到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隻剩下嘴巴往外汩汩冒著血。“你不是我媽媽。”我對小女孩的媽媽說。然後,我舉起了砍刀。刀砍在她的頭上,哢!哢!鮮血濺到我的手上、臉上和腳上。這一切令我亢奮,使我瘋狂。我不停地砍啊砍,砍啊砍,最後抬起頭時發現天已經黑了。又是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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