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副官說:“什麼都不要想。一切順其自然。”他說,“隻要你一開始思考,腦袋就會變得像地上的爛果子一樣不中用。”司令官說:“打仗就像談戀愛。空想是沒有用的,你得上。”我相信他的話。除了相信,我又能怎樣呢?他們都說:“彆擔心,彆擔心,會輪到你的。很快,你就能知道殺人是什麼滋味了。”說完,他們就對著我笑,還朝我身邊吐口口水。部隊在公路上停了下來。我和大力神坐在一輛卡車後麵,四條腿在車廂外蕩來蕩去。頭頂的太陽曬得我們大汗淋漓,渾身上下沒有一片乾的地方。微風從耳畔輕輕拂過,即便掠過皮膚也感覺不到一絲涼意。我看著大力神,回想著自當兵以來學到的全部東西。我已經學會了如何隨部隊行軍,左右左,左右左;如何在灌木叢中隱蔽,身體一動不動,任誰都發現不了我藏身的地方;如何輕手輕腳地走路,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蹤;還有跑步、跳躍、翻滾、唱所有的軍歌。我們乾活兒或行軍的時候總是唱著歌。我很喜歡那些大人,喜歡他們持槍的姿勢。他們個個看起來都很威武,就像電影裡那樣。我努力模仿他們的樣子。不過有時候,我也會想家,想我的爸爸、媽媽和妹妹,越想心裡就越難受。還有大力神,我一直都很納悶兒,自從我當兵以來還沒聽他說過一個字呢。問他問題的時候,他也總是用點頭或搖頭來回答。所以,我便經常問他問題,引他說話,即便現在我們無所事事地坐在車廂後麵。“你是大力神嗎?”我問。他點點頭。“你有爸爸、媽媽嗎?”他搖了搖頭。“你喜歡芭蕉嗎?”點頭。“魚呢?”點頭。“梨?”點頭。“你是個傻瓜嗎?”搖頭。“你為什麼不說話?”沒有反應。“殺人是什麼感覺?”沒有反應。“大力神!”我叫道。他呆呆地看著我。這時,一個叫霍普的偵察員叫喊著跑上公路。他剛從灌木叢裡鑽出來,一邊跑,一邊大叫:“他們來啦!他們又來啦!”往坡上跑時,他還跌了一跤。他渾身的肌肉好像都不聽使喚,想停都停不下來,而且他的槍哐哐哐地砸著他的背,像鞭子一樣趕著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因為他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個瘋子。不,是像頭發了瘋的騾子。司令官饒有興致地看著偵察員沒命似的跑上坡。對於後者報告的情況,他隻是“嗯”了一聲。我看見他雙手合十,微微一笑。他也出了一身的汗,襯衫早被汗水濕透。副官見勢不妙,撇下司令官不管,自己找地方躲藏去了。司令官凝眉思考起來。我很喜歡看他思考的樣子。他一隻手插進長長的頭發裡,另一隻手撚著幾根胡須,像在籠子裡一樣踱來踱去,儘管我們站在開闊的平地上。很快,他開始大聲地發號施令了:“把這輛卡車開到路那邊!把那輛卡車停在這裡!全體士兵各就各位!你,藏到林子裡去,抓緊時間!快,快,快!”聽到他的指示,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行動起來。棲息在林子裡的小動物被我們驚得四散而逃,有的甚至躥上了公路。蜥蜴、田鼠,還有青蛙,動物們蹦著、跳著、跑著,像無頭蒼蠅似的亂衝亂撞。大力神拿著他的大砍刀,跑到橫在路中間的那輛卡車的車輪後麵躲了起來。我跟著他跑過去,因為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跑。不過,我並沒有和他藏在同一個輪子後麵,因為那輪子並不是很大。大家各自尋找藏身的地方,一時間,場麵有些混亂。不過,周圍很快就安靜了下來,讓人感覺這裡除了幾輛拋錨的卡車,就再也沒有彆的人了。即便在戰爭之前,這種情況也很常見,而如今就更是司空見慣了。因為打仗,很多零件緊缺,車子壞了便很難再修好。我躲在車輪後麵,手裡拿著刀,靜靜地等著。這裡到處都是蚊子,它們在半空中盤旋來盤旋去,好像也在等著什麼。如果它們靠近我,我就用手打它們。不過,那隻是白費力氣,因為蚊子實在太多,打是打不儘的。我從輪胎後麵偷偷向外望,遠處公路上的空氣像湖水一樣輕輕浮動,仿佛扔塊石子就能濺起幾片水花。隨後,我看到了幾輛小卡車,像牛車一樣慢慢悠悠地朝我們這邊駛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們並沒有察覺有什麼不對勁。我差點忍不住要笑起來,可與此同時,我也緊張得要死。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因為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卡車上的人絲毫不知道他們正漸漸走進埋伏圈,仍舊像群白癡一樣懶懶散散地向我們走來。第一輛卡車在離我隻有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我能看到開車的司機。陽光照在擋風玻璃上,激起一片白花花的反光,車艙內倒顯得昏暗起來。司機旁邊坐著一個穿軍裝的男人,正不知打著什麼手勢。他的臉因為恐懼而扭曲成一團,看起來好像那整張臉(鼻子、眼睛連同眉毛)都要被他那兩片厚厚的嘴唇給墜下去似的。他們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司機忽然一頭紮了下去,消失在方向盤後麵。我想起了那些襲擊我們村子的軍人,手裡的砍刀握得更緊了。我喜歡握著刀的感覺,仿佛它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融為一體。我看看車裡的人,又看看大力神,默默對自己說:“我已經準備好殺人了。”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褲襠裡,因為我突然有種想尿尿的感覺。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還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我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上帝會保佑我的。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我靜靜地觀望著。敵人根本就沒有打算戰鬥。他們看上去疲憊不堪,甚至連戰鬥的意識都沒有。還沒看到我們埋伏的士兵,他們就已經連三趕四地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個仿佛要哭的樣子。“彆開槍!”穿軍裝的那個男人喊道,“我們沒有武器,沒有食物,沒有錢,也沒有彈藥。我們什麼都沒有!請放過我們吧!”我數了數。他們一共20個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和行屍走肉沒什麼分彆。很多人的衣服和皮膚上都沾著血,有的連眼睛上都是血,但我不知道那是他們自己的血還是彆人的血。他們步履緩慢,像拄著拐棍的老人家。領頭的那個人繼續喊著:“你們看,你們看!我們手裡沒有槍,沒有武器!”公路上短暫安靜了一會兒,隨後我便聽見司令官在路邊的草叢裡喊道:“第一,這裡是我們反抗軍的地盤,你們屬於非法闖入。第二,脫掉你們的衣服放在路上。第三,臉朝下趴在地上,伸出雙手。十秒鐘之內如果不按我的要求做,我們就開槍打死你們。聽明白了沒有?”敵人們麵麵相覷。我開始數數,從一數到十,可他們並沒有脫掉衣服。接著,我就聽到“砰”的一聲,像一百萬個人同時拍手,然後又當的一聲,子彈打在了敵人的卡車門上。敵人們仍舊你看我,我看你,有些還在竊竊私語。司令官在草叢裡又喊了起來:“還愣著乾什麼?我說了,脫掉你們的衣服!所有人,馬上脫掉你們的衣服!”敵人們似乎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三下五除二便脫掉了各自身上的襯衣和褲子,隨手丟在地上。他們赤裸的身體上全是汗水,在陽光下亮晶晶的,成群的蚊子開始向他們包圍過去。他們中有些人穿了內褲,但上麵遍布大窟窿小眼兒,僅夠勉強遮擋住他們的隱私部位。而另一些人則連內褲都沒有穿,隻好用雙手捂著襠部,免得那裡暴露在外被人看見。“趴下!”司令官喊道,“把手伸出來放在地上!”他們立刻乖乖地照做了。我看到其中一個敵人在哭,眼淚和鼻涕流得滿臉都是,嘴裡還在小聲念叨著什麼。我猜他大概在說:我不想死,上帝保佑,我不想死。可惜我離得太遠聽不清楚。我看著他,覺得他很可憐,可忽然之間我又想到了我的爸爸。司令官渾身是汗,麵帶微笑地從草叢裡走出來。他手裡端著槍,隨時準備乾掉某個不聽話的家夥。其他人也跟著他從各自藏身的地方鑽了出來。轉眼間,敵人就被我們包圍了。大力神也從輪子後麵爬了出去,我隻管跟著他。他把敵人的衣服全都收起來,抱到我們的卡車上。蚊子的包圍圈越縮越小,越縮越小。“誰是領頭的?”司令官問他們。可沒有人回答。他走上前去,用槍戳了戳那個最先喊彆開槍的人。“你說!你們的武器呢?”司令官厲聲問,“起來!武器弄哪兒去了?”那人說:“我們不想惹麻煩。我們沒有武器。”司令官說:“瞧啊,這個敵人的走狗說他們不想惹麻煩。”除了我和始終安安靜靜的大力神,其他人都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他們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司令官對著那人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腳。挨踢的人撲通一聲跪下去,吐了一地。司令官下令說:“搜查他們的卡車,搜查他們的卡車!”於是,我們這邊有三個士兵跑過去開始搜查對方的卡車。這時,司令官扭頭對我說:“阿古,你過來。快過來。”然後,他又命令敵人的首領跪下,儘管那人已經跪在地上,正吐得一塌糊塗。我愣著一動不動,因為我很害怕。今天,我不想殺人。我永遠都不想殺人。“傻瓜!”司令官說,“快拿著你的砍刀過來!”我還是紋絲不動。司令官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脖子。“你這個白癡!”他吼道,“給我過來!過來!”他把我拖到對方首領跟前。“看到這隻走狗沒有?”他繼續吼著,“你想成為真正的士兵嗎?嗯?那好,殺了他。現在就殺了他!”我嚇得哭起來,渾身也跟著不停地發抖。我腦子裡喊著:“不行!不行!不行!”可嘴上卻什麼都沒有說。我心裡想,如果殺了人,我就要下地獄,地獄裡到處都是火和煙,會熏得我喘不過氣的。所以,我隻是站在原地,一邊哭,一邊哆嗦,還不時拿眼睛看周圍的人。這時,我看見一個敵人試圖逃進林子裡。他的雞雞在兩腿中間晃來晃去,屁股蛋子左搖右擺。緊接著便傳來一聲槍響,隻見那人腿上被子彈生生撕掉了一塊肉,落在公路上,隨即他整個人一聲不吭便栽倒在地。他既沒有尖叫,也沒有哭喊,但身體仍在動彈,用兩條胳膊和一條腿拖著赤裸的身體掙紮著往前爬。他倒下之後似乎便沒有人再多看他一眼,但我仍能聽到他蠕動的聲音,像蜥蜴在屋頂上爬。我手捂著褲襠,雙腿抖得厲害。我想吐。“都不許動!”司令官大喊,“誰敢逃跑就打斷他的腿!聽明白了沒有?”“求求你,長官。求求你了。我們什麼都沒乾!”那個敵人像牛一樣趴在地上喘著氣說,“求你了,長官!”他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和汗水混在一起,蜇得他不停地眨眼睛,“行行好吧,長官。彆殺我們。把我們抓起來好了,我們願意當俘虜。求求你了,我們真的什麼都沒有。”“長官!”我們的一名士兵從敵人的卡車上跳下來,一邊喊一邊跑過來。司令官的目光從敵人首領移到了這名士兵身上。他把四支槍丟在司令官麵前,兩支大槍,兩支小槍。而後,士兵雙手一攤,表示除此之外便再沒有找到彆的東西。司令官的眼中閃過一道冷光,他反手抽了敵人首領一個大嘴巴。“你是個騙子!”他吼道,隨即又是一個大嘴巴,兩下,三下。“騙子加白癡!像驢一樣蠢的家夥!”那人被打得跪趴在地上,嘴裡吐出一口鮮血。司令官又接連踢了他幾腳。我耳朵裡隻聽見哐哐哐的聲音。這時,司令官解開腰帶,掏出了他的雞雞,並對我說:“看見了嗎,阿古?對待敵人就應該這樣。”隨後,我便聽見嘩啦嘩啦的響聲。司令官一邊對著敵人撒尿,一邊衝我擠眉弄眼。“啊……”他舒服地叫了一聲,提上了褲子。周圍的人全都哈哈大笑。“看到這個蠢貨了嗎?你給我起來!”然後,他又對那敵人說,“跪下。快點跪下!”其他敵人都趴在地上,頭都不敢抬一下。有些人被嚇尿了,空氣中很快就充滿了尿臊味兒。我連續吐了幾口唾沫,因為嘴裡的唾沫實在太多了。“砍死他!”司令官在我耳邊說,並高高舉起我拿著砍刀的那隻手,“砍死他!”那個敵人看著我,一個勁兒地求饒:“求求你,不要殺我!上帝保佑你!不要殺我!”他隻要一張嘴說話,唾沫和血就噴得到處都是。接著,他也被嚇尿了,而且他似乎根本控製不住。“看見這個人沒有?”司令官說,“看看他。他根本就不是人。當著我們的麵就撒尿,這和山羊,和狗有什麼兩樣?”他抓著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殺了他,彆耽誤事兒。如果你不殺了他,副官就會懷疑你是間諜。誰知道他會不會槍斃你呢?”他捏了捏我拿刀的手。我的手指和掌心能感覺到結實的木柄。“就像殺羊一樣。”他說,“隻管抬起胳膊使勁砍下去。”他抓著我的手,舉刀猛地砍在那人頭上。我頓時感覺有股電流襲遍全身。那人疼得慘叫起來:“啊……”聲音比開槍還要響亮。他雙手捂住頭,可那無濟於事,因為他的腦袋被劈開了一道縫,血像椰子裡麵的椰汁一樣汩汩往外冒。周圍響起一片笑聲,我看著那人徒勞地把劈開的腦殼合在一起。他的叫聲吵得我心煩意亂,於是我再次舉起砍刀,用力砍了下去,一下,兩下。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眼前隻剩下一片粉紅,耳朵裡除了哢嚓哢嚓刀砍在肉和骨頭上的聲音,還有其他人肆無忌憚的哄笑。除了腦袋,我還砍了他的肩膀、胸口。每一刀下去,司令官臉上都會露出滿意的微笑。大力神也過來幫忙,在眾人的圍觀和哄笑聲中,我們兩人在那人身上不知砍了多少刀。世界在我們周圍好像放慢了速度,我能看見飛舞的鮮血和汗水。鳥兒們撲棱著翅膀飛離樹梢,聲音像打雷一樣震耳欲聾。成群的蚊子在我耳邊嗡嗡直叫,我的腿上和臉上濺滿了血。此時,敵人早已血肉模糊,他的額頭塌陷下去,臉已不再是臉的樣子,因為整個腦袋都碎成了一塊一塊,隻剩下一團令人惡心的血、肉和腦漿。我吐得到處都是。我忍不住。司令官說殺人就像談戀愛,可我並不理解他的意思。我隻覺得有把巨大的錘子砸著我的腦袋和胸口。我的鼻子和嘴巴裡奇癢難耐,眼睛看到的地方儘是絢麗的色彩,肚子裡出奇地難受,好像吐空了一樣。可我褲襠裡的小雞雞卻硬邦邦的。難道這就是戀愛的感覺嗎?後來,我癱倒在地上,看著同伴們把敵人一個個消滅:他們砍掉一個人的胳膊,然後用那胳膊去砸另一個人的腦袋。那個腿上挨了一槍的家夥仍在吃力地爬著,好像他能爬到哪裡似的。他身後的路上留下長長的一道血跡,就像汽車漏的油。我還看見無數隻蚊子在我們頭頂盤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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