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是這樣的。我感覺到癢,好像身上爬了一隻小蟲子。接著,兩眼之間的地方開始刺痛。隨後,鼻子也不安分起來,癢得我直想打噴嚏。再後來,風灌進耳朵。一時間,我聽到許多聲音:昆蟲窸窸窣窣地爬動,卡車像成群的某種動物隆隆駛過。接著,有人大喊:“快點!都彆磨蹭!快!快!快!”那聲音像刀子一樣紮在我身上。我睜開一隻眼睛。周圍有耀眼的光,從遍布窟窿的屋頂直射下來。光與影交織在一起,猶如一張大網籠罩著我。這時,我發現自己正蜷縮成一團,像牆角裡忽然被燈光照到的小老鼠,一動不動。雨水和汗水的氣息直撲鼻孔,襯衫濕漉漉的,緊貼在身上,仿佛陡然間新長出了一層皮膚。我想動一動,可渾身上下疼得厲害,感覺就像有上萬隻火蟻在啃噬我的身體。如果使勁拍打能讓這疼痛消失,我定會毫不猶豫地乾起來,可我甚至連一根手指都移動不了。我像死了一樣,隻剩下大腦還活著。周圍,雜亂的腳步聲不絕於耳。我以為爸爸帶著藥回來了——能夠讓我渾身不疼也不癢的藥。我翻了個身。腳步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響亮,直到壓過我的呼吸和心跳聲。“嗵,嗵,嗵……”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隨後,門縫下麵出現了一團黑影。“咣,咣,咣。”有人敲門。可我無力答應,更無力去開門。後來,敲門的人發火了,開始一腳一腳地踹門。天啊,整棟小屋都在跟著發抖。屋頂搖搖欲墜,碎渣子稀裡嘩啦地散落下來,原來的窟窿變得更大,但更多的光線透了進來。林子裡到處都有破裂之聲。突然,“砰,砰——”震耳欲聾的兩聲槍聲響起,門上的螺絲飛了出來,掉進我雙腳旁邊的一個桶裡。清脆的聲音在牆上彈來彈去,穿過光和影鉤織的網,直到變成一隻無形的手把門推開。光明!炫目的光明像洪水一樣傾瀉而入。刹那間,我的眼前隻剩下一片斑斕的紫色光點。慢慢地,我看到了一雙黃色的眼睛,一截矮小黝黑的身軀,一個大肚子和兩條細腿。這家夥的胳膊、腿兒可真瘦,短褲穿在他身上就像女人的裙子,襯衣乾脆像女人的連衣裙,從肩膀上一垂而下。與身體相比,他的腦袋簡直大得離譜,連脖子都有點不堪重負,所以他的頭不是歪到左邊,就是歪到右邊。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但他看見我並不像我看見他一樣感到意外。不過,他臉色陰沉得格外嚇人,鼻孔一張一翕,像狗一樣嗅著空氣。我們對視了僅僅一秒鐘,這家夥便大步走向我。“嘭!”他不由分說地打了我一拳。一拳之後,他並沒有停下的意思,於是一拳接著一拳,像大砍刀的刀背砸在我身上。我疼得想大叫,可胸膛裡的空氣仿佛全被他打了出去,無論怎樣都發不出聲音,況且他緊接著就扇了我一個大嘴巴。我嘗到了血的滋味,肚子裡更是翻騰得厲害,我想我馬上就要吐了。大地似乎都在顫動,腐爛的水果從架子上震落下來,周圍的一切好似轉眼就將變成粉末落在我們身上。他抓住我的腿便往外拖,簡直要把我的整條腿生生拽掉。我無力反抗,就這樣被他從小屋裡拖了出去,拖進光亮,拖進泥淖。來到光亮中,我終於又可以呼吸了,隻是胸口好像縮成了一團,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吸進一點點空氣。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眼冒金星,淚如泉湧。整個世界一下子來到我麵前。我抬頭望著灰色的天空從高高的綠柄桑樹的樹頂之上緩緩飄過。而大樹之下,許多小樹爭先恐後地朝著有光的地方攀爬。樹葉上殘留的雨水,在陽光下像珠寶或玻璃一樣閃閃發光。公路旁的野草有一人多高,顏色比我以前見過的任何一種草都要鮮綠。這使我想到了慶祝,舞蹈,歡呼,歌唱。人們快活地喊著:“卡伊!卡伊!”我以為自己終究是死了。這個拖著我的男孩兒就是精靈,我應該感謝他把我帶進精靈的國度。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張口說話,他已經把我丟進了爛泥之中。離我不遠的地方停了幾輛卡車。其中兩輛橫在路中間,其他全部停在路邊。罩在卡車車頂的帆布破破爛爛、千瘡百孔,車身油漆脫落,斑斑鏽跡如血一般。於是,在我眼中,那些卡車仿佛忽然變成了受傷的動物。卡車周圍站了許吐司兵,一個個像鬼一樣。他們有的穿著迷彩服,有的穿著T恤衫和牛仔褲,但看上去其實差不多,因為全都破爛不堪,像叫花子一樣。個彆人穿著真正的靴子,而其他人則多半穿著拖鞋。有的士兵呈立正姿勢,雙腿並得筆直,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沒有膝蓋。有的人在對著卡車撒尿,而有的人則尿在草叢裡。不過,幾乎所有人手裡都拿著槍。把我暴打一頓並拖出來的那個男孩子跑向了第一輛卡車。來到車門前,他深深鞠了一躬,上身和下身幾乎呈直角,隻是腦袋仍舊晃來晃去。停頓有一秒鐘的工夫,他又迅速挺直了腰板。這時,車門突然打開,他來不及躲閃,大肚子被撞了個正著。他像隻小鳥一樣向後飛上半空又落下,一屁股坐在路邊的一個小水坑裡。周圍的士兵們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笑。我躺在原地一動不動。儘管我很想爬起來,因為身上實在疼得要命,可我又害怕隻要我一動,立刻就會有人過來再把我暴打一頓。從卡車上下來一個男人,看樣子應該是個當官的。我盯著他,還有他身上那件都快爛成布條的綠色夾克衫。他戴了一雙特彆臟的手套,顏色發黃或者發棕。帽子浸透了汗水,濕答答的,無精打采地被夾在胳膊下麵。我看著他從一輛卡車走到另一輛卡車前。那些卡車簡直和廢鐵沒什麼分彆:車漆掉光了不說,輪胎也一個比一個癟。他在胎麵上踩一腳便陷下去一個坑,鬆腳之後胎麵又慢慢彈起。士兵們全都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連那些在周圍持槍警戒的人也扭過頭來看著他檢查每一輛卡車。他像個大人物一樣不緊不慢地做著他的事,好讓每一個看著他的人都知道他就是長官。士兵們望他的眼神中充滿崇拜,仿佛望著一個國王。我的視線也從未離開過他的身體,哪怕一秒鐘。這位長官檢查完最後一輛卡車之後,所有人都聚在了他身邊,並跟著他一起向我這邊走來。他們的影子遮天蔽日,他們的腿像籬笆一樣把我圍住,誰都不說話。長官不屑地瞪著我,好像我是一隻不起眼的螞蟻或彆的小蟲子。他問:“這家夥是誰弄過來的?”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又大聲問了一次:“誰能告訴我,地上為什麼躺了這麼一個家夥?”那個找到我的男孩子從我的小屋裡跑回來,手裡拿著幾根比柏油路還要黑的香蕉。他用手擦了擦嘴上的香蕉肉,走到這個問話的大人物跟前。長官問他:“大力神,是你找到這家夥的嗎?”那男孩使勁點了點頭,仿佛能被長官看到是一件特彆驕傲的事情。“嗯!大力神?是你嗎?”大人物又確認了一遍。“嘿嘿!嗯!”隨後,他轉身訓起其他的士兵們,“這麼說,找到這家夥的不是你們這群大人,而是這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小孩子了?”我紋絲不動,好像這一切與我無關。長官揮了下胳膊,大聲問:“你在哪兒找到他的?”他的聲音鏗鏘有力,震耳欲聾,但又好像留著一半的勁兒在喉嚨裡。大力神指了指我的小屋。“有這種事?”長官不相信似的連連搖頭。“副官在哪兒?”他喊道,“副官!副官!”灌木叢裡有人答應了一聲。草叢一陣抖動,從裡麵躥出來一個人。這人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拿著槍。他的皮膚黃得像金子一樣,胡子上的汗珠閃閃發光。他跑向我們,看到躺在地上的我時,立刻停了下來,且一臉迷惑。隨後,他懶懶地敬了個禮,和其他人關節失靈一般的敬禮截然不同。“報告司令官!”他喊得雖然很大聲,但聽起來卻軟綿綿的,像在發牢騷。司令官對他說:“過來,過來。”副官走到司令官近前,後者又大聲問道:“你乾什麼去了?”副官不吭聲。“你不知道?”司令官又問。“知道,長官!”副官回答,“我在草叢裡拉屎。”司令官揪住副官的耳朵,把他疼得齜牙咧嘴。“你給我豎起耳朵好好聽著。”司令官訓道,“就算拉屎,你也不能耽誤我的時間。你是不是男人?乾嗎要像女人一樣跑到草叢裡拉屎?想拉屎就給我在路上拉。不管什麼情況都不準離開這條路。聽明白了沒有,副官?”副官拚命點頭,嘴裡不停地喊著:“是,長官!”其他士兵全都痛苦地忍著笑,他們有的跺腳,有的假裝咳嗽或者打噴嚏。“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司令官指著我問他,“你讓大力神把這家夥揪出來乾什麼?”“哦,天啊。我真是糊塗。”副官說,“哦,他一定是間諜。哦,我們一定中埋伏了。打死他好啦,然後趕快離開這兒。”“閉嘴!”司令官吼道,“誰問你要怎麼處置他了?白癡。要是有人伏擊我們,我們就把他們全都消滅掉。”所有人都笑了起來,甚至包括司令官本人。隻見副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恨不得把司令官一口吞掉。他小聲嘟囔著什麼,拳頭握得緊緊的。司令官在我身邊單膝跪下,對我笑著,把一嘴布滿豁口的大黃牙露給我看。他的牙齦黑乎乎的,但眼睛卻紅得像血。他的鼻子又大又挺,鼻頭像個圓圓的電燈泡一樣垂在厚厚的棕色嘴唇上麵。他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捏住我的臉,力量似乎很大,但又似乎很輕柔,好像很關心我的樣子。他看著我身上的血跡、灰塵、蚊蟲叮咬的腫塊,以及我被拖來時沾的滿身泥漿。隨後,他嘖嘖咂了幾聲舌,對大力神說道:“你打算吃了這家夥嗎?”大力神搖搖頭。從他找到我的那一刻起,我還沒有聽這男孩子說過一句話。到現在為止,我已經知道了誰是大力神,誰是司令官,誰是副官。可還有那麼多人始終沒有開過口,讓我不由得懷疑他們可能是啞巴。司令官轉向我。“想不想喝水?”他溫和地問。可我沒有回答,因為此時的我靈魂已經出了竅。我飄在自己的身體上麵,像個旁觀者一樣目睹著這一切。周圍的世界變幻出許多種色彩,我聽到有人在說話,但說的卻仿佛是另一種語言。我就像漂在水麵上的一片葉子,直到忽然之間沉入水底。我感覺到了冷,感覺到潮濕,還感覺到了身體的沉重。“大力神,”司令官命令道,“去拿點水過來。”大力神跑向最後一輛卡車,爬了上去。隨後,司令官又問我:“你餓不餓?渴不渴?”因為這會兒我感覺已經好些了,頭腦也清醒了許多,所以我摸著自己的肚子,使勁點了點頭。於是,他說:“這好辦。你餓了,我可以給你吃的;渴了,我可以給你喝的。不過在此之前,你得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不可能和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坐在一起吃東西啊,你說這樣合適嗎?你聽明白了沒有?”我隻是點頭,此刻我還說不出一個字。“你有沒有名字?”他把臉湊到我麵前說。我絞儘腦汁回想我的名字,但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這時,司令官有點生氣了,他指著自己說:“我是司令官,每個人都叫我司令官。彆人都叫你什麼?”司令官把手放在腰帶上,故意讓我看見他那把烏黑的手槍。我晃晃一團糨糊似的腦袋,拚命思索。我想哭,還想尿尿,可我知道要是我現在尿出來,他定會一槍崩了我。所以,我搖晃著腦袋,盯著他血紅的眼睛。終於,我想起來了,村子裡的人好像都叫我阿古,因為爸爸就是那樣叫我的。我低聲念叨著“阿古”這兩個字,並吃力地對他說:“我叫……阿古。”司令官微笑著從手槍上移開了他的手。“阿古是吧?”他說,“他們叫你阿古?那好,我也叫你阿古。”我終於可以順暢地呼吸了,我的頭也不再疼得那麼厲害,畢竟我已經可以思考了。感謝上帝,我還活著。司令官和顏悅色地轉向他的士兵們,大聲問:“看到公路上這個家夥沒有?你們看到他了嗎?”所有人都聲嘶力竭地吼道:“看到了,看到了!”司令官摸著自己的胡子,用指甲剔著藏在須間的臟東西。他的目光從一個士兵身上移到另一個士兵身上,大家全都一聲不吭。“把水拿來!”他喊道。大力神立刻把一個有著紅色蓋子的藍色小油桶遞給了他。司令官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用水濕了濕。然後,他一手扶住我的後腦勺,另一隻手用手帕擦起了我的臉,嘴裡說著:“既然你要和人一起吃東西,那就要乾乾淨淨的。”水接觸到我臉上的傷口以及被蚊蟲叮咬的地方,立刻蜇得生疼。我想叫喊,可他微微笑著,舌尖在兩排牙齒間若隱若現,仿佛此刻他正在清理一件寶貴的古董。我口渴極了,伸手去抓裝水的油桶,但司令官把它高高舉起,直接把水倒在我的臉上和嘴巴裡。那水裡透著一股子塑料和煤油味兒,而且還混著許多細微的沙粒,可我不在乎,甚至感覺它像泉水一樣甘甜清冽。副官又是跺腳又是哼鼻子。司令官又問我:“你怎麼會像隻死老鼠一樣睡在路邊呢?副官懷疑你是個間諜。你是間諜嗎?”副官咬牙切齒地嘟囔著什麼。他惡狠狠地盯著我,仿佛隻要一聲令下,他立馬就能把我千刀萬剮,剁成肉醬。“你到底是乾什麼的?”副官衝我吼道。“你給我閉嘴!”司令官立刻喝止了他,“誰讓你說話了?你這個蠢貨!”而後,他繼續對我說道:“你倒是說說看,你躲在那麼一間小茅屋裡乾什麼?你得如實告訴我,你是不是間諜?要是你不說的話。哼哼。”他從腿上的一個口袋裡掏出一把刀。那把刀有著黑色的刀柄和刀身,唯獨刀刃明晃晃的,閃著駭人的寒光,仿佛一根頭發落在上麵也能斷為兩截。我被刀刃的反光刺得睜不開眼,心裡更是害怕到了極點。隻聽他繼續說道:“要是你不說的話,我就把你交給我的副官。你看看他。連我都想象不出他會怎麼折磨你。所以,你最好還是告訴我,那樣我才能幫你。”我被刀刃閃得連眨了幾下眼睛。這時,我覺得舌頭比剛才靈活了些,心想也許可以開口說點什麼了。“我爸爸讓我跑。”我對司令官說,“他說跑得越遠越好,免得被敵人捉住活活打死。後來,我躲進了灌木叢,往這邊跑一陣,往那邊跑一陣,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跑,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副官又在不屑地哼鼻子了。“嗯。真是這樣?”司令官說,“那你爸爸在哪兒呢?”其他士兵全都向前探著身子,一雙雙眼睛死死盯著我。他們的目光就像成千上萬隻昆蟲在把我叮咬。“我不知道。”我回答說,並極力忍著不哭出來,以免讓這些人覺得我是個傻瓜,“他說他會找到我的。”司令官抿著嘴唇,輕輕摸了摸我的臉。他抓住我的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你想當兵嗎?”他用柔和的聲音問我,“你知不知道當兵是什麼意思?”我想起戰爭之前和媽媽去城裡時曾經見過軍隊。他們穿著嶄新的軍裝,腰裡彆著明晃晃的刺刀,肩上扛著槍,像閱兵時那樣隨著小號和鼓點的節奏行進,嘴裡高喊著“左右左,左右左”。於是,我點點頭,表示知道。“如果你跟著我,我會照顧你。我們會一起同那些殺害了你爸爸的敵人戰鬥,為他報仇。你聽見沒有?”他停下來舔了舔嘴唇,“你聽見沒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這些話時,他幾乎趴在了我的耳朵上。我甚至能聽到他的舌頭在嘴巴裡攪動口水的聲音。他的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我茫然地注視著他的笑容,又看了看那些拿著刀和槍的士兵,忽地想起爸爸為了躲避敵人的子彈而不得不像跳舞一樣上躥下跳的情景。我該怎麼辦呢?所以,我答應了。就這麼簡單。我成了一名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