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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下雪嗎 島頔 1994 字 2個月前

在機場出發的門前,司機師傅按亮車頂的小燈,暖黃的光打下來,計步器嗒嗒嗒的打表,他念念有詞的數錢,轉過身來給她找零的時候,對她說,“姑娘,我不懂咋勸你,但我跟你保證,明兒的太陽照常升起!”帶著一股北方味道的斬釘截鐵,她愣了片刻,笑了。珠江的秋天太短暫,入冬的突然,弄得路旁仍有綠意的樹木,都有點怔懵。梁霜影拎著一盒蛋糕,享受著南方無風的濕冷,一路僵著骨頭躲進了醫院。今天是大伯前病友小蘿卜的生日,小嬸定了塊蛋糕,叫她順路取一下。蘿卜見到她,臉上還掛著兩道鼻涕水,送了她兩個響亮的飛吻,要不這麼耍流氓,還是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大伯坐在輪椅上被推著進來,眼眶凹陷的像個外國人,胳膊上埋的管子已經拆了,似乎氣色好了些。他說走路有點畸形,還不是走了,難看。小嬸從樓下飯館打包了好幾樣菜,都是小孩愛吃的,一屋子的人又給點蠟燭,又給唱生日歌,好不熱鬨。梁霜影想起一件事兒,借上廁所之便,在服務台的一角找到了募捐箱,往裡頭塞了兩百塊錢。募捐箱上寫著蔣瀚博,括弧蘿卜。回到病房,她看見小光頭戴著個壽星帽,鼻涕水擦了又流,樂嗬嗬的模樣,一點都不像剛被父母遺棄在醫院的小孩。那年隆冬的早晨,梁少峰悄悄的走了。護士問她是不是09床家屬的時候,梁霜影沒有當即呼天搶地,捂嘴痛哭,而是表現的異常平靜。床邊的儀器已經卸除,小嬸和護工一起幫他洗臉洗手,再換上乾淨的衣服,梁霜影站在那兒,不止是她,全家人都很平靜,真奇怪。覃燕紅著一雙眼睛朝她走來,將她帶出了病房,她疑惑的張了口,沒出聲,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後來,小嬸去跟殯儀館的人接洽,要交個押金,她摸了遍身上,沒帶現金。梁耀榮遞來幾張鈔票,被她推拒著說,“沒事沒事,我下去取……”梁耀榮硬是塞了過去,歎著氣,“一樣的一樣的……”通常這時候會暗掐著梁父說‘你裝什麼闊氣’的覃燕,默默幫著收拾生前的雜物。爺爺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抽煙了。梁霜影折了一隻紙鶴,放進了大伯的衣物盒裡。為了料理大伯的身後事,小嬸一整天都很忙,沒有時間停下來歇一歇,就像憋著一口氣,打一場硬仗。直到這一天的傍晚,她才得以坐下,眼神變得空蕩蕩的,窗外一片火燒雲,灼燒著人間。她說,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學生對家人亦然,他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從來沒像昨天晚上,說過那麼多的話,他絮絮叨叨的,大半輩子要說的,都說完了。“一直跟我說話,一直說,一直說,就是不肯說一聲再見。”梁霜影摟過她的身子,任由她抓著自己的胳膊,放聲哭了出來。送君千裡,終須一彆。不妨把它想象成,愛人早一步抵達結局,等待活著的人走完這條人生路,在歲月老去的儘頭重逢-梁父曾引以為傲的工廠,今日變作繁重的債務,覃燕戒了出門打牌,成天呆在家裡打掃衛生,當生活的樂趣不再有,隻能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克扣了,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梁耀榮,自要承受她的苛責。於是,一雙父母從小吵不斷,上升到語言暴力,揪著陳年往事詆毀對方。保溫內膽從熱水壺裡摔出來,碎了一地,仿佛戰爭吹響的第一哨,嚇得梁霜影大二剛開學就找了份兼職,遠離戰火,在一家會務公司做機場接待的工作,偶爾幫忙會場布置。開始帶她熟悉流程的是叫袁彬的男人,微胖身材,剃了個寸頭,以為是個好說話的,幾次接觸之後,她就感覺不對勁了。從機場回市裡,總要坐一輛車,袁彬有意無意的,想跟她發生點肢體接觸。夏天的尾巴掃來掃去,穿上了長褲,換不下短袖,偶爾胳膊碰胳膊,都使她反感非常,儘可能的躲避。直到上一次結算工資,袁彬在微信裡找她,要她叫自己一聲好哥哥,才給她轉/賬。一向對梁霜影不錯的女主管放了產假,求助無門。打了一長段斥責的話,又全部刪掉,直接刪除該好友,再把手機扔到一邊,她抱住自己的雙腿,心裡咒罵著,惡心,齷齪,下流。沒過幾分鐘,袁彬就發來好友請求,並稱隻是開個玩笑,又給她轉了錢。即便梁霜影是初出茅廬的社會新人,對職場性/騷擾的概念模糊,但是這份厭惡,足以讓她決定今晚接最後一趟,明早打給人事辭職。候機廳裡響起到達廣播,袁彬把接機牌和表格給了她,自己去了廁所。她低下頭,按亮手機屏幕,就聽見,“小梁妹妹!”梁霜影應聲抬頭,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男人,一起吃過飯的汪磊,儘管那頓飯是很遙遠的事兒了。他的膚色亮了一些,依舊人高馬大,穿著夏威夷風的花襯衫、大褲管。這一次,沒有從中阻攔的人,他倆順利交換了微信。她留意到汪磊身後圍著好幾個,似乎來接他的男人,他們都不敢催促,全程一旁陪著笑臉。汪磊前腳與她再見,袁彬後腳回來,隻摸到個背影,於是問她,“熟人?”梁霜影回答,“問路的。”他們接得是個中型企業的老板,跟計調要了輛好車接人,租車是按小時收費,會務承包的公司要掏這個錢,趕上地麵霧大,不允許降落,客機空中盤旋,還得多等一個小時。車隊說過了晚上十點,每小時要多加錢,公司一位管事兒的打電話來罵人。天氣原因哪是人能操控的,他又不是玉皇大帝,接電話的袁彬臉憋成豬肝色,還不能回嘴。梁霜影餘光瞥了他一樣,繼續啃著漢堡墊肚子。將近一個半小時過去,終於,接到了這位劉總,袁彬笑臉相迎,梁霜影不擅長說話,便往後站。怎奈,女孩的氣質出塵,小臉蛋精致又漂亮,綁著低馬尾,綢布般的頭發彎出了波浪,躺在背後,無法被忽視。出了機場,與劉總同行的秘書過來,想讓梁霜影坐他們那輛車,她連忙謝絕,上了跟在後麵的馬自達。上車沒多久,公司負責人一通電話越過了袁彬,直接打給了她,不是撒氣來的,而是說著,劉總晚上請客,要叫上她一起,算是加班,補貼五千。起了蓋的啤酒瓶裡,白色泡沫漫上來。然而,聽不到一點氣泡升騰,它們悉數被震耳欲聾的音樂掩蓋,如果能猜到是這樣的請客,決計不會來,她身旁是會務公司的王總,他態度端正的說,隻是跟她碰個杯,助助興,大方點彆扭扭捏捏的。梁霜影毫無交際應酬的經驗,在這進退兩難的局麵下,她的視線尋找了一圈,卡座裡有四個中年男人,臉上掛著使她想要逃離的猥笑,幾個為了多開香檳的陪/酒女郎,要麼灌男人要麼灌自己,沒人能搭救她。陡然想起,十七歲的那個晚上,他責問著,你的警惕性扔到哪兒去了?可不是嘛,都被這個糟心的生活磨沒了。梁霜影被塞了一杯酒,想放下,卻讓身邊橫來的手給攔住,“哎!不給麵子啊!”她硬著頭皮喝了一大口,未能飲儘,苦澀的酒味,瞬間衝得她腹脹。老男人一個勁兒的勸她喝酒,臃腫的身子越挨越近,她隻能往外躲,心生怯意,慌不識路,側身摸出手機,看著通訊錄的名字上,恍惚了會兒,最後點開了微信。燈光靡麗的情況下,撥開層層被DJ領著瘋搖的一群人,男人看到了梁霜影所在的位置,既要裝作巧遇,又得扯開嗓子喊,“劉總!”劉總訝然,“小汪老板?”汪磊就勢坐了下來,“不敢不敢,小弟就是一打工的,您才是老板。”他嘴裡是這麼說,手是拍在了所謂「老板」的肩上,姿態熟稔又自然。這個時候,對麵明顯有了醉意的女孩,無力地推著逼近的酒杯,汪磊出聲喊住,將她拉來自己旁邊坐著,“這是我兄弟的妹子,不勝酒力,我替她乾了。”劉總愣了下,反應倒是極快的,介紹起了會務接待那邊的王總,也有點甩鍋的意思。汪磊則舉杯說,“王總是吧?您好您好,以後承蒙您多多照應了哈。”喝了幾輪,眼前的景象已有曼妙之意,不敢留戀,借著梁霜影的醉態,汪磊把她帶出了酒吧,她緊擰著眉含糊的說,“我不能回家……”這副模樣要是被她父母看見,今晚就不用睡了。沒有登記過的私家車,不讓開進校區,離宿舍樓還有一段路,汪磊真怕怠慢了這位「皇親國戚」,背起她往裡走。他心裡不禁念叨,仿佛就剩個骨架的重量,每天都吃的啥。很快,梁霜影用行動解答了他的這個問題。夜裡悶燥無風,聞著他身上古龍水的味道,催得她胃裡掀起一陣波濤,酸苦的食物殘渣馬上要從喉嚨翻湧而出,她掙紮著下來,落地踉蹌了幾步,扶著路燈杆子,吐了出來。汪磊探著身子觀察情況,嘖了聲,“沒事兒吧?”食道裡藏了根火線般難受,梁霜影說不出話來,隻擺擺手。蹲在那兒的女孩,估計一時半刻起不來,他往護路的方磚上一坐,一邊掏出手機,一邊說著,“你的事兒,我不可能不跟他彙報,彆介意啊。”雖然腦袋裡像有個巨大的水球在滾動,她的意識卻是清醒著,當然知道汪磊口中的「他」是誰。手機屏幕的光,鋪在汪磊的臉上,隻見他的嘴皮子動著,“現在我給他打過去,你人美心善,跟他說幾句,回頭我好交差。”暑天已過,夏蟬不喧,似乎能聽見電話正在接通的聲音。梁霜影竟不覺得丟臉,而是懷有渴望,想要聽聽他的聲音,哪怕輕描淡寫的慰問,哪怕責怪她不自愛,哪怕隻是一句話,她的眼淚都準備好了。沒曾想,接通之後,汪磊詫異,“不說啦?”接著,他與那邊的人說了有一會兒話,連聲答應,“行行行,我知道了。”瞧見女孩扶著路燈杆子要起來,汪磊掛了電話,急忙過來架住人。一路走著,聽著一口京片子,“是這麼回事兒,他說呢,你要是還想繼續在那兒乾,他親自給你的老板打個電話,我說話頂多就讓人客氣客氣,他不一樣,他一開口,人家得把你當佛供著。你要是不想乾了,那就告我一聲兒,我去幫你辦妥了,好吧?”她不吭聲。眼瞅著快到宿舍樓底下,他說,“回頭你考慮考慮,啥時候給我個準話都行兒。”汪磊拍了幾下柵欄門,見到個老女人便說,我是她哥,朋友生日,多喝了點兒。宿管阿姨掃了一眼梁霜影,那張布著黃褐斑的臉連個表情都沒有,開了門,不忘說著,雙休日住宿舍要有手續。梁霜影蹌蹌悠悠的走進去,氣遊若絲的說,明天補辦。雖然是烏漆墨黑的,但畢竟是重返校園,總有些情懷欲抒,還沒在心裡吟遊幾句,汪磊認命的接起了電話,“我可看著她上樓才走的啊……”“你是沒瞧見那幾個給她灌的什麼酒,那兩杯要下去跟死人有啥區彆,這手段真他媽老土。”“按我說,你跟她商量商量,一個月三十萬,把人家包了不就完事兒了嗎!”爬完四層樓梯,她腳底一軟,猛地推門進屋,動靜不小,好在室友都回家了。當天晚上,梁霜影做了一個夢——廚房裡做桂花糕的奶奶,戴著眼鏡教她算術題的梁少峰,穿著黑色西裝吻她的溫冬逸,他們招搖的經過夢裡,沒有一個她能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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