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天亮後一小時來帶李奇,他正坐在堅硬的椅子上打盹,雙手戴著手銬,放在腿上;喬瑟夫·雷坐在對麵,保持警覺地醒著。晚上大多數時間,李奇腦中想的都是炸藥,以前采礦剩下,後來被丟掉的舊炸藥。他想像著拿起一根炸藥在手上估計重量,計算荷莉房間牆後的空間,心中浮現裝滿舊炸藥的畫麵,炸藥慢慢爛掉,硝酸甘油滲出,愈來愈不穩定。大概有一噸左右的不穩定炸藥團團將她包圍,雖不至於稍微亂動就會引爆,但如果飛彈、子彈一個射偏,或是鐵錘一記重擊,那就絕對逃不了。突然,頁岩地麵上一陣腳步聲,一小隊人停在木屋門口。門猛然打開,李奇轉頭看到六個守衛。帶頭的喀啦喀啦走進來,一把抓起他的手臂。他被拉到陽光普照的室外,麵對其他五個守衛,他們一字排開,背著自動步槍,身著迷彩服,臉上蓄著胡子。李奇站在陽光下瞇著眼睛,被幾個排列鬆散的槍口拉來推去。六個守衛帶著他直直穿過空地,走上一條羊腸小徑,進入了幽暗的樹林中。走了五十碼後又出現一處空地,大致呈長方形,麵積不大,四周長著矮樹叢。空地裡有兩間三夾板和杉木的建築,都沒有窗戶。守衛架著他停下腳步,帶頭的用槍管指著左邊的建築。“這是指揮木屋。”他說。然後又指向右邊。“這是懲處木屋。”他說。“我們都會儘量避開。”六個人笑了起來,嘲笑聲中帶著菁英小隊的自信,帶頭的敲敲指揮木屋的門,停了一下打開。李奇被一支槍口頂在腰後,推進屋裡。木屋裡頭亮得刺眼,屋頂的天窗長著苔蘚,日光照射下來泛起綠暈,還有電燈泡的燈光。屋內放了一套簡單的橡木桌椅,又大又舊,李奇看老電影裡的報社或鄉下銀行都是用這種桌椅。房間本身沒什麼裝潢,隻在牆上釘了幾麵旗幟。書桌後麵有一麵大幅的卍字標誌,其他三麵牆掛著幾幅類似的黑白裝飾。後牆的一片木板上,用圖釘釘了一張精細的蒙大拿地圖。西北角一小部分用黑筆框了起來。光禿禿的地板上疊了幾堆手冊,其中一堆的標題寫著“脫水食品好味道”,說明在遇到圍攻時如何保存食物。另一堆手冊則講解遊擊隊如何讓火車脫軌。屋內有個桃花心木做的書架,拋過光,乾淨得有點突兀,架上擺滿書籍。門口照進來的一束陽光打在書上,照亮布製書脊與燙金書名,都是翻譯自德國與日本、講述戰爭藝術的一般曆史書籍。有一整個書架全都是講珍珠港事件的書,這些書李奇也讀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在其他地方的事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勃肯坐在書桌後方,頭發在陽光中照得亮白,黑色軍服看起來灰灰的。勃肯隻是靜靜地盯著他,然後手一比要他坐下,點頭要守衛在外麵等著。李奇一屁股坐下,他已經累癱了,而且因為腎上腺素作祟,肚子也灼熱起來。守衛踩著重重的步伐走出門外,把門輕輕帶上。勃肯伸手拉開抽屜,拿出一把古董手槍放在桌上,發出沉重的喀噠聲。“關於你到底是死是活……”他說。“我已經決定了。”然後他指著桌上的古董手槍。“知道這是什麼嗎?”他問。李奇在他的注視下瞄了一眼,點點頭,說:“是柯爾特手槍。”勃肯點點頭。“他媽的當然是。”他說。“這把是一八七三年的柯爾特手槍,原始款,跟那時的美國騎兵隊拿到的一模一樣,是我的私人武器。”他用右手拿起槍,掂掂重量。“你知道它的威力嗎?”他說。李奇又點頭。“點四五子彈。”他說。“六發。”“第一次就答對了。”勃肯說。“六發點四五子彈,從七點五英寸槍管以每秒九百英尺的速度射出,如果槍口對著你,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嗎?”李奇聳聳肩,說:“這要看射不射得到我。”勃肯先是麵無表情,然後笑了起來,濕潤的嘴唇往上彎,鼓鼓的兩頰一推,幾乎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線。“絕對射得到。”他說。“我開的槍,絕對讓你逃不掉。”李奇又聳聳肩,說:“從你座位那邊,是有可能。”“不管從哪裡。”勃肯說。“從這裡、從五十英尺外或五十碼外都一樣。隻要是我開的槍,一定打得到你。”“你右手舉起來。”李奇說。勃肯又是麵無表情,然後他把槍放下,舉起又白又大的手,姿勢像在跟交情不熟的朋友打招呼,又像舉手宣誓。“聽你放屁。”李奇說。“放屁?”勃肯重複他的話。“沒錯,那把槍還算準。”李奇說。“但還算不上是全世界最好的槍,要在五十碼外射人,得拚命練習過,可是你沒有。”“我沒有?”勃肯說。“沒錯。”李奇說。“你自己看看那把槍,是一八七〇年代設計的吧?你看過那時候的照片嗎?都是好勇鬥狠的小個頭,剛從歐洲移民過來,已經餓了好幾代。小個頭,表示手也小。你看它的槍托,弧度大,對你來說太小了,一握起來就像被一串香蕉包住一樣。再說,槍托的胡桃木過了一百二十年,會硬得跟石頭一樣,槍托下方,還有擊鐵底下、槍身底端,都會造成很大的後座力。你要是常用這把槍的話,你的虎口早就長繭了,我從這邊就能看到,可是你沒有。所以彆在那邊說你練習過,也不要說不用練習就能百發百中。”勃肯狠狠地盯著他,然後又笑了起來,濕潤的嘴唇張開,眼睛瞇成一條線。他打開另一個抽屜,拿出另一把槍,是席格索爾九〇手槍,可能有五年了,常用,但保養得很好,握把夠大,適合手大的人。“我剛才是騙你的。”他說。“這才是我的個人武器。現在我了解了,我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他停下來,要讓李奇問他的決定是什麼。李奇保持沉默,緊閉著嘴,他此刻才不想開口問勃肯,就算是他這輩子的最後一句話,他也不會傻到去問。“我們是很認真的。”勃肯對他說。“完完全全地投入,不是玩扮家家酒,而且我們對局勢的看法是對的。”他又停下來要讓李奇問什麼局勢。李奇沒說話,隻是坐著望向前方。“美國政府很專製。”勃肯說。“用的是獨裁統治,被國外的敵人給控製。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暗中受到世界政府的掌控,而現在這個總統就是世界政府的成員,他的聯邦製度隻是煙霧彈,目的是要在最後控製一切。他們計劃要裁撤我們的軍隊、奴役我們的人民,而且已經開始行動了,這絕絕對對沒開玩笑。”他停下來,又拿起古董手槍。李奇看著他檢查槍托是否合手,感覺到這人散發出的領袖魅力,讓人忍不住繼續聽他語調輕緩、帶有催眠力量的話語。“有兩個主要方法。”勃肯說。“第一就是把武器裝備從老百姓手中奪走。憲法第二修正案保障了我們擁有武器的權利,可是他們卻要廢除這個規定。槍械管製法,說什麼要抑製犯罪、凶殺案,還有毒品戰爭,目的全都是要把武器從我們這種人手中拿走。等我們沒有武器自保之後,他們想怎麼拿我們開刀都行,對不對?這就是為什麼憲法原本就有這個保障。開國的那些老家夥聰明得很,知道人民如果有意願、有能力拿武器與政府對抗的話,就能控製政府。”勃肯又停下來。李奇盯著他頭後方的卍字標誌。“第二個方法就是壓榨中小企業。”勃肯說。“這是我個人的理論。一般人很少聽過這個整肅運動,但我親眼見過,所以了解程度比其他人都要深刻。”勃肯等著,但李奇還是保持沉默,視線看向彆處。“這不是很明顯嗎?”勃肯跟他說。“世界政府基本上就是共產黨政府,他們不想看到表現活躍的中小企業,偏偏美國的中小企業很發達,好幾百萬的老百姓都在努力工作賺錢。而這麼多人,等到時機來臨時,沒辦法一下子趕儘殺絕,所以就要事先減少數量,聯邦政府接獲指示要壓迫小生意人。他們定下各式各樣的法規、要大家繳各式各樣的稅、操縱市場、把小生意人搞垮,然後叫銀行進行試探,提供表麵上利率誘人的貸款方案,一旦簽名蓋章後,有了黑紙白字,銀行就立刻提高利率,再操縱市場,就是要讓小生意人還不出錢,然後接收他的生意,這樣時機來臨時,就可以少送一個人進煤氣室。”李奇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你相信我。”勃肯說。“他們這麼做,就等於事先解決了日後處理屍體的問題。現在先解決掉中產階級,以後就用不著蓋那麼多集中營。”李奇隻是瞪著勃肯的眼睛,就像看著明亮的燈火。紅潤肥厚的嘴唇得意忘形地笑著。“我告訴過你,我們領先其他人太多步了。”他說。“我們知道事情一定會這樣發展。不然為什麼會有聯邦儲備體係?那才是整件事的關鍵。美國基本上是以商業為主的國家,沒錯吧?控製了商業,你就控製一切。怎麼控製商業呢?先控製銀行。怎麼控製銀行呢?先成立一個狗屁不通的聯邦儲備體製,直接命令銀行該怎麼做。這才是關鍵。世界政府透過聯邦儲備局來控製一切,我就親眼目睹過。”他的眼睛睜得鬥大,淺色的眼珠炯炯有神。“我看到他們就是那樣對付我老爸!”他大叫。“希望他在天之靈能夠安息。都是聯邦儲備局讓他破產的。”李奇勉強移開視線,對著牆角聳聳肩,沒說話。他在腦中開始將桃心木書架上的書按順序排好,從古中國戰爭、到意大利文藝複興,再到珍珠港事變。他集中注意力回想書名,由左至右,希望能抗拒勃肯投注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我們是認真的。”勃肯又說了一遍。“在你眼中可能覺得我不過是個暴君、異教領袖,或全世界想貼在我身上的任何標簽,但我不是。我是個優秀的領導人,這點我不否認,甚至是得到天啟的領導人。要說我聰明、有洞察力,我也不否認,可是就算沒有也沒關係,我旗下的人不需要鼓動,也不需要太多領導,他們需要的是指引、需要紀律,但你可彆搞錯,我沒有脅迫他們,千萬彆低估這些人的意誌。他們想追求更好的生活,千萬不要忽視這樣的渴望。”李奇沒有說話。他的心思還是集中在書上,在腦海中一本本地瀏覽,一直讀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戰役,那本書是從日本人的角度撰寫的。“我們不是罪犯。”勃肯正說著。“遇到政府為非作歹時,隻有最優秀的人才敢站起來反抗。還是你覺得大家都應該當個懦夫?”李奇冒險瞄了他一眼,冒險開口說話。“那你們選人還真挑,隻有某種人才能進來。”勃肯聳聳肩。“物以類聚。”他說。“自然就會如此,你不覺得嗎?整個非洲都是黑人的,我們白人就擁有這個地方。”“那猶太牙醫呢?”李奇問。“他們有什麼地方可去?”勃肯又聳聳肩。“那個人隻是作業疏失。”他說。“羅德應該等他走開後再動手,人難免都會犯錯。”“那他也應該等我走開再動手!”李奇說。勃肯點點頭。“我同意。”他說。“那樣對你比較好,可是錯誤已經造成,所以你現在才能來到我們這裡。”“就因為我是白人。”李奇說。“你彆不知好歹。”勃肯回說。“白人的寶貴權利已經被剝奪得少之又少。”李奇瞪大眼睛看著他,看著這間明亮、充滿仇恨的房間,心中一陣寒顫。“我研究過專製政體。”勃肯說。“也研究過如何打敗它。第一法則就是下定決心,不自由毋寧死,而且要發自內心。不自由毋寧死。第二法則就是不當懦夫,要勇敢挺身反抗他們。先去研究他們的體製,開始痛恨他們的體製,然後就要有所行動。但怎麼做呢?勇敢的人會反擊、會報複對不對?”李奇聳聳肩,不發一語。“勇敢的人會報複。”勃肯重複說了一遍。“但既勇敢又聰明的人,就會采取不同的策略。他會先主動進攻,發出第一擊,從行動、從時間、從地點,給對方來個出奇製勝。這就是我們在這裡的原因,我們要率先發動攻擊。他們要發動戰爭,但我們要發出第一擊,要讓他們料想不到,破壞他們的計劃。”李奇把視線移回書架。五千張典籍的扉頁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出奇才能致勝。“你去看看地圖。”勃肯說。李奇把戴著手銬的雙手向前伸,動作彆扭地從座位上起身,走向掛著蒙大拿地圖的牆,找到左上角的約克郡,坐落在黑色輪廓的深處。他檢查了一下比例尺,看看等高線陰影和顏色。喬瑟夫·雷講的那條河大概在往西三十英裡的地方,高山的另一麵,地圖上看到的是條由上往下的粗藍線。北邊有些龐大的棕色山脈,一直延伸到加拿大。唯一的一條路往北穿越約克郡,終點中斷在一些廢棄的礦坑。幾條小徑雜亂穿越茂密的森林,朝東延伸。南邊,等高線連在一起,表示是個龐大的東西向溝壑。“李奇,你瞧瞧這地形。”勃肯輕聲地說。“你看到什麼?”李奇看了看,從地圖上看起來,他是沒辦法逃出去的,單憑一雙腳,又要帶著荷莉,絕對沒有機會。往東、往北都要辛苦走上好幾個星期,西邊跟南邊又有天然屏障。和鐵絲拒馬與地雷區相比,這樣的地形反而更讓人無法逃脫。蘇聯采開放政策之後,他去了一次西伯利亞,循著從故事中聽來的北韓逃兵路線前進。那邊的勞改營完全采開放空間,沒有柵欄、沒有屏障。他問接待他的人:圍欄在哪裡?幾個俄羅斯人指著綿延數英裡的雪地說:這就是圍欄。無路可逃。他抬頭又把地圖看了一遍,這裡的地勢就是屏障,要逃出去得要有車,還要很多很多運氣。“他們攻不進來。”勃肯說。“我們堅不可摧,沒人阻擋得了,也不需要阻擋,否則就會造成曆史性的大慘劇。如果一七七六年獨立革命被英國紅衣軍擋下來,你能想像那個後果嗎?”李奇往這間木造小屋四周瞧了一眼,心中不寒而栗。“現在不是美國革命。”他說。“不是嗎?”勃肯問。“有什麼兩樣?他們要從一個專製政府手上拿回自由,我們也是啊。”“你們是一群殺人凶手。”李奇說。“一七七六年的人也是。”勃肯說。“他們也殺過人。英國也叫他們殺人凶手。”“你們有種族歧視!”李奇說。“一七七六年也是如此。”勃肯說。“傑佛遜和他的奴隸,他們知道黑人血統沒白人的好,那時候的情況跟現在一模一樣。可是後來隨著時間過去,這批人也變成新的紅衣軍。所以我們現在有責任要找回傳統。李奇啊,不自由毋寧死,這真是個崇高的目標,一直以來都是,你不覺得嗎?”勃肯往前傾,龐大的身軀壓在書桌邊緣,雙手在空中揮舞,無色的眼睛散發著光芒。“但他們在一七七六年犯了些錯誤。”他說。“我研究過那段曆史。如果雙方都能理智點,戰爭是可以避免的。戰爭這種事,本來就要想辦法避免,你不覺得嗎?”李奇聳聳肩。“不見得。”他說。“你要幫我們避免這場戰爭。”勃肯說。“這就是我的決定,你要當我的密使。”“你的什麼?”李奇說。“你沒什麼立場。”勃肯說。“不是我們的成員,沒有自己的盤算。一個跟他們一樣的美國人,堂堂正正的公民,沒有犯罪紀錄,聰明,又會察言觀色,注意細節,他們會聽你的話。”“什麼?”李奇又問了一遍。“我們這裡已經組織完畢。”勃肯說。“做好了開國的一切準備,這點你一定要了解。我們有軍隊、有國庫、有儲備金、有法政體係,還有民主政體。我今天會把這些東西全部介紹給你看,讓你看到一個準備獨立建國的小社會,準備不自由毋寧死,而且隻剩一天就要展開行動。然後我要派你南下美國,告訴他們,我們的立場堅決,他們這是在走絕路。”李奇隻是瞪著他看。“然後你可以跟他們講荷莉的事。”勃肯輕聲說著。“說她被關在那間特彆訂做的房間裡。你可以跟他們說她是我的秘密武器,或是我的保單,隨便你。”“你瘋了是不是?”李奇說。小木屋突然靜了下來,連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為什麼?”勃肯低聲說。“你倒是說說我哪裡瘋了?”“你根本沒想清楚。”李奇說。“難道你沒想到荷莉沒什麼利用價值嗎?總統立刻就會把強森換掉,然後他們就會把你們打得片甲不留,荷莉到時隻不過是其中一個犧牲者罷了。你應該把她跟我一起派出去。”勃肯高興地搖搖他的大頭,神情充滿自信。“不會。”他說。“你說的事不會發生。荷莉的價值所在,不隻是她父親的身分而已。她沒跟你說嗎?”李奇瞪著他,看到勃肯在看手表。“該走了。”他說。“要讓你看看我們的法政係統如何運作。”荷莉聽到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緩緩起身下床。門鎖打開,那個前額有疤的年輕士兵走進房裡。他把手指比在嘴唇上,荷莉點點頭,一跛一跛地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讓水大聲流進空浴缸裡。年輕士兵跟著她進去,把門帶上。“這把戲一天隻能玩一次。”荷莉低聲說。年輕士兵點頭。“我們今晚離開。”他說。“早上沒辦法,所有人在羅德的審判會上都要值勤。太陽下山後我會開吉普車過來,我們趁夜逃跑,往南邊走。這樣做是有風險,不過我們做得到。”“不能把李奇丟在這裡。”荷莉說。年輕士兵搖搖頭。“這我不能保證。”他說。“他現在跟勃肯在一起,會有什麼下場,沒人知道。”“我走,他就要走。”荷莉說。年輕士兵看著她,神情緊張。“好。”他說。“我會想辦法。”他打開浴室門,躡手躡腳地走出去。荷莉把水龍頭關掉,望著他的背影。他先是繞到北邊,又繞到西邊,循著原路,穿過樹林走遠路回來。福勒派遣的哨兵躲在離主要路徑十五英尺的樹叢中,一直沒看到他經過,但躲在另一個較遠樹叢裡的哨兵就看到了。哨兵瞄到有個穿迷彩製服的人急忙走過矮樹叢,立刻轉身想看清楚,但還是來不及看到那人的臉。他聳聳肩,努力想著該怎麼辦,最後決定不管了,自己知道就好,總比跟上級說沒看清楚那人是誰要好。因此,額上有疤的年輕人一路加快腳步,趕忙回到木屋,距離他負責隨侍指揮官前往審判會的時間隻剩兩分鐘。法院位在已遭廢棄的約克郡東南角,在日光下,與李奇在鄉村地區看過的幾百個法院沒有太大不同。法院是二十世紀初興建的,是棟規模很大的白色建築,有大型立柱,裝飾得十分華麗。外觀四平八穩,足以傳達它代表的嚴肅意義,但在細節上又不過於拘謹,不失為一棟漂亮的建築。他看到屋頂冒出一個做工細致的穹頂,上頭還嵌著精致的時鐘,應該是以前的人捐款買的。這個法院跟其他幾百個法院大致上都一樣,但屋頂比其中一些來得高,也比較厚實。他猜,蒙大拿北部的房子一定都得這樣蓋,因為整個冬天,屋頂必須承受幾百噸積雪的重量。此時是七月三日早晨,屋頂上沒有雪。李奇在北方微弱的陽光下走了一英裡路後,身體也熱了起來。勃肯已事先離開,剩下李奇被同一批六個菁英守衛押著穿越樹林,手上仍然戴著手銬。守衛直接帶他走上階梯,進入法院。一樓的空間很大,用立柱撐起二樓,鑲板用的是平滑的寬麵木板,看得出是從巨大的鬆樹上鋸下來的。木材因為年分和上過亮光漆的緣故顯得暗沉,鑲板的設計簡潔正式。法院內座無虛席,每張長凳都坐滿了人,屋內一片迷彩綠。男男女女端正坐定,步槍筆直地立在兩膝之間,滿懷期望地等待著。席間還有些孩童,正安靜地坐著,一臉困惑的表情。李奇被帶到群眾前麵,走到講壇上的桌旁。福勒等在那邊,旁邊是史提,他對一個座位點了點頭,李奇就座,守衛站在他後方。一分鐘後,左右兩扇大門打開,包·勃肯走到法官席,老舊的木板在他的體重下咯咯作響。除了李奇之外,屋內每個人都像聽到了無聲的指示,全數起身立正向勃肯敬禮。勃肯仍舊一襲黑色軍裝,係著腰帶、穿著軍靴,但這次還加了一條大皮套放他的席格索爾手槍。他拿著一本輕薄、皮麵裝訂的書冊,隨行的是六個隊形鬆散的武裝人員。他們在法官席前立正站好,麵無表情地望向前方。群眾再度坐下。李奇抬頭望了一眼天花板,用眼睛把它分成四等分,算出哪個角是東南邊。大門再度開啟,群眾深吸一口氣,羅德被推進屋內,身旁圍著六個守衛。他被推到福勒對麵的桌子,也就是被告席,守衛站在他後頭,手抓著他的肩膀壓他坐下。他蒼白的臉色充滿恐懼,臉上都是結塊的血漬,鼻梁斷了,嘴唇也已裂開。勃肯瞪著他,重重地在法官席坐下,一雙肥厚的大手放在桌上,掌心朝下,環顧安靜無聲的屋內,接著開口說話。“大家都知道今天來這裡的原因。”荷莉感覺得到樓下有一大群人。即使群眾保持安靜時,她還是能感覺到微弱的哄哄聲,但她並未因此放下手邊的工作,她沒理由認定調查局同事會失敗,但她還是計劃利用白天的時間做好準備。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她找了一陣子工具後,最後焦點回到她帶進來的一樣東西上:拐杖。拐杖的主體是條一英寸寬的鋁管,再加上手肘托架和握柄。要用鋁管充當撬杆的話,不但太寬,也不夠堅硬,但她想如果把管底的橡皮墊抽掉,或許可以將管口壓成簡單的扳手。或者將鋁管套進床墊鐵栓,然後彎成適當的角度,這樣也許就能做成簡單的輪胎撬杆。不過她首先要剝掉鐵栓上的厚漆。油漆上得很平滑,把鐵栓與床架緊密結合起來。她用手肘托架的邊緣刮去油漆表層,然後再樞接縫處,直到看見原來的金屬顏色才罷手。她現在的策略是,跛著腳來回進出浴室,把毛巾浸在熱水中,然後拿到床邊把毛巾壓在鐵栓上,讓熱氣使金屬膨脹起來,最後開始鬆動,然後希望這把不算堅硬的鋁管能支撐得了,達到她的目的。“由於這個人的草率,危及了整個任務。”包·勃肯說。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催眠的力量。室內鴉雀無聲,法官席前麵的守衛眼睛望著前方,站在最末端的守衛盯著李奇,他的年紀較輕,胡子修過,前額有條疤痕,就是李奇前晚看到守著羅德的那個人。他正好奇地盯著李奇看。勃肯舉起皮麵裝釘的薄書,由左而右緩緩晃過,仿佛這本書是探照燈,他要讓屋內所有人都沉浸在它的光輝中。“這本是美國憲法!”他說。“雖然很可惜被人濫用,卻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政論短文,足以拿來當我們自己憲法的典範。”他把書翻開,厚紙窸窸窣窣,在安靜的屋裡聽得很清楚。他開始讀了起來。“權利法案。”他說。“第五修正案明文規定,非經大陪審團提起公訴,人民不得受判處死罪,惟於社會動亂時期,民兵部隊中發生的案件不在此例。上麵還說,人民不得不經適當法律進程而被剝奪生命或自由。第六修正案明文規定,被告應有權要求當地陪審團予以迅速及公開的審判,說被告人有權要求協助辯護。”勃肯又停了下來,環顧四周,把書舉起來。“這本書告訴了我們該怎麼做。”他說。“所以我們現在需要陪審團。書上沒說要多少人,我猜三個應該就夠了,有誌願者嗎?”隻見群眾當中許多隻手舉了起來,勃肯隨意點了幾個,然後就有三名男子走過鬆木地板來到前麵。他們架好槍,排成一直線進入陪審團席。勃肯坐著轉身對他·們說話。“各位陪審員。”他說。“本案是民兵案件,現在也正是社會動蕩時期。各位同意嗎?”陪審員一致點頭,然後勃肯轉過身,從法官席的位置往下看向羅德,他獨自坐在被告席上。“你有辯護人嗎?”勃肯說。“你要提供律師嗎?”羅德問。他的聲音又重又有鼻音。勃肯搖搖頭。“我們這裡沒有律師。”他說。“美國其他地方會亂,就是律師搞的鬼。我們這裡以後不會有律師存在。我們不要律師。權利法案上麵沒說到律師,隻說提供協助辯護,協助辯護就是給意見,我的字典上是這麼說的,你有人給意見嗎?你需要意見嗎?”“你有什麼意見嗎?”羅德說。勃肯點點頭,冷冷地給他一個微笑。“你認罪。”他說。羅德隻是搖搖頭,垂下視線。“那好。”勃肯說。“已經給你意見了,可是你不認罪對吧?”羅德點點頭。勃肯又低下頭看書,回到那本書開頭的地方。“獨立宣言。”他說。“上頭說,人民有權改變或廢除舊政府,創建一個新政府,組織形式必須讓人民獲得想要的安全與幸福。”他停下來,環顧群眾。“各位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他說。“舊的法律已經廢除,我們現在有新的法律,有套新的做法,我們要修正犯了兩百年的錯誤,回到最初的本質。本案是全新體製下的第一起審判,這個體製立意更好、更具正當性。我們有權利這麼做,而且這麼做絕對沒錯。”群眾當中傳出細碎的低語聲,聽在李奇耳中,他們沒有反對之意。他們全都被催眠了,沉浸在勃肯的明亮光輝之下,就像爬蟲動物沐浴在正午炙熱的陽光下一樣。勃肯對福勒點頭示意。福勒在李奇身旁站起來,轉向陪審團席。“實情是這樣。”福勒說。“指揮官指派一項任務給羅德,這個任務對我們所有人的未來有很重大的意義。結果羅德表現差勁,出門才不過五天,就犯了五個嚴重疏失,有可能讓整件事破局,更嚴重的是,他居然放火燒了兩輛車,留下證據,然後又在兩次行動中沒有掌握好時間,牽扯到兩個老百姓。最後,他讓彼得·貝爾臨陣脫逃。一共是五個重大疏失。”福勒站在位置上,李奇在旁急切地盯著他看。“我要傳一名證人。”福勒說。“史提·史都華。”史都華迅速起立。福勒點頭要他走上法官席左下方的老舊證人席。勃肯彎下身,遞給他一本黑皮書,李奇看不出是什麼書,但不是《聖經》,除非他們已開始在封麵加上卍字標誌。“你發誓所說的話都是事實?”勃肯問。史提點點頭,說:“報告指揮官,我發誓。”他把書放下,轉向福勒,準備好回答第一個問題。“我剛才說了五個疏失。”福勒說。“你有看到羅德犯下這些疏失嗎?”史提又點點頭,說:“是他犯下這些過錯的。”“是他的疏失嗎?”福勒問。“當然。”史提說。“我們出去那段時間,都是由他作主。”福勒點頭讓史提回座。法院裡寂靜無聲。勃肯意有所指地給陪審員一個微笑,然後往下看著羅德。“你有什麼話要反駁嗎?”他輕聲地問。從他的語調聽來,不管是誰想對這些罪名進行反駁,仿佛都是再荒謬不過的事。法院裡仍舊一陣沉寂,沒有動靜。勃肯注視著群眾,每雙眼睛都鎖定羅德的後腦勺。“你有話要說嗎?”勃肯又問了一次。羅德凝視著前方,沒有回應。勃肯轉向陪審團席,看著三個坐在老舊長凳上的三名男子,拋給他們一個眼神,像是在問結果。三名男子兜在一塊,低聲討論片刻,然後左邊那個人站起來。“指揮官,有罪。”他說。“他絕對有罪。”勃肯滿意地點點頭,說:“謝謝各位。”這時群眾當中一陣嘰嘰喳喳,他看了大家一眼,把聲音鎮住。“我現在必須宣布判決。”他說。“在座可能很多人都知道,羅德和我是老朋友,我們的交情很久,是小時候就認識的朋友。朋友對我來說很重要。”他停下來,朝下方看羅德。“但還有其他事更重要。”他說。“我指派勤務的表現更重要,我對這個新興國家的責任更重要。有時候,治國能力的地位必須高出其他所有價值觀。”群眾中無人說話,大家都屏息等待。勃肯坐了好一會兒,然後視線越過羅德頭上,看向他身後的守衛,對他們微微點頭。幾個守衛抓住羅德的手肘,拉他起來。勃肯站起來看看群眾,然後轉身走向大門,便離開了,留下坐在公眾席的群眾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急忙跟在他後麵。李奇看到守衛把羅德帶往法院外頭,往一小塊草坪上的旗杆處走去。勃肯跟在他們後頭大步前進。守衛抵達旗杆位置,把羅德麵對旗杆壓過去。他們抓住他的手腕向前拉,讓他緊抱著旗杆,臉壓在暗沉的白漆上。勃肯從後方走來,從皮套掏出席格索爾手槍,開保險,把一輪子彈扣進彈膛,槍口壓在羅德頸後開了槍,紅色鮮血飛濺出來,巨大的槍聲回蕩在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