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雲很厚,天氣陰沉沉的,可是葉子的氣色卻很好,我想這是公司已完全決定不調她走帶給她的好心情。看來,葉子還是很會在公司領導麵前周旋的。不單如此,我甚至懷疑她與公司與楊胡子達成了某種默契。因為昨天夜裡,她回到閣樓後,我便立即帶著那個發夾到她房裡去了。我對她講了我翻牆進陰宅裡去的經過,並把那個發夾拿給她看。我說我懷疑梅子就埋在陰宅的樹林中,並且我還預感到梅子的命運正在她身上重演,所以我潛進了村長的廚房,打亂了他們的計劃部署。葉子聽我說話時有些驚訝,有些感激。然而,當她將那個發夾細看之後,她卻出人意料地說,哦,這個發夾是我的,可能是我打掃衛生時掉在那裡的。這結果讓我難於接受,我說,你再看看,是你的嗎,你沒看見都鏽成那樣了,沒有幾年時間能鏽成那樣嗎?葉子又看了看,肯定地說這是她的,鏽成這樣也許是那裡潮氣重的緣故。我不再說話,並且我已經後悔把一切說得太明了。楊胡子為什麼隻讓葉子進那陰宅去找掃,現在我已明白,這就是不排除他們之間已達成了什麼默契。而我翻牆進陰宅的事已經對葉子講了,但願她像雙麵間諜那樣,看在我對她一片誠心的份上,將此事包容下來。天氣陰沉,葉子的臉色明朗,她看見我下樓甚至還笑了一下,我不知道這是她已經包容我了,還是另一種胸有成竹。早飯後,楊胡子意外地宣布今天放假一天,並叫小弟和周媽一同去鎮上買菜,要買雞、魚、肉等很多東西回來,作出豐盛的午餐。見我們納悶,楊胡子終於喜不自禁地說,他找到父母了,今天要正式拜見呢。楊胡子要拜見的父母就在墳山上。中午時分,我們全體人員端著整雞、整魚等供品和幾大串鞭炮上了山,在一座夫妻合葬的墳前站下。我走到墓碑前看了看,這是一對老年夫婦,如果活到今天,該九十多歲了。楊胡子蹲在墳前,一邊布置香燭一邊對我們講,這座墳已經十來年沒人來掃過墓了,你們看墓碑上的落款,隻是弟妹沒有子女,所以這對老年人是很孤單的。幾個月前我就夢見他們來找我,還叫我兒子。於是我就來打掃了這墳,你們看,這墳邊的兩根樹也是我移栽來的。昨晚喝酒時,崔總的一句話提醒了我,得趕快拜見父母了。崔總說,今晚再晚也得趕回去,因為父母和我住在一起,我夜不歸家他們會睡不著的。崔總五十來歲的人,說這話時卻像孩子一樣甜滋滋的。我當時心裡就跳了幾下,人有父母多好啊,所以我今天要正式拜見父母,從今天起,我楊胡子不再是孤兒了。楊胡子的話說得我們大家都有些動容。香燭都已恭點燃,整雞整魚等供品上也插著香,楊胡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墳前說,父母大人,兒楊十四拜見你們了。從今以後,你們就是我的父母,我就是你們的兒子。我就住在山下,每天都和你們在一起的,父母大人,兒子現在給你們磕頭了。楊胡子說到這裡已老淚縱橫,趴在地上對著墳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他抖抖地站起來,一邊從葉子手中接過紙錢去點燃,一邊對我喊道,大許,快放鞭炮。掛在樹上的三串大鞭炮瞬間被我點燃,劈劈啪啪地爆響立刻將這墳罩在了煙霧中,紙錢灰飛起來,有的越飛越高,高過了樹梢。一般人認為,人沒有兒女是很孤單的事,現在我才明白,沒有父母的人那才真正叫孤單。這好比植物,不結籽的植物其生命是完整的;而沒有根的植物,它飄浮在空中的痛苦沒人能體會到。從山上下來,楊胡子的臉上已滿是喜色。我們圍坐在一起吃了頓豐盛的午餐。楊胡子還和大家一起喝了一些酒,但他沒喝太多,當我再要給他斟酒時,他捂住酒杯說,不能喝了,再喝我父母不同意的,他們說酒喝多了傷身體的。下午繼續休息,因為這種喜慶事沒有一整天的休假是不足以表現喜慶的。葉子上閣樓去了。我知道她喜歡的不是睡覺就是看書。馮詩人也回房去搞他的高科技去了。我和啞巴,小弟坐在院子裡,因為此時天上的雲已裂開了幾道縫,有刺眼的光射下來,照在身上讓人舒服。楊胡子坐在堂屋門口裹葉煙抽,他坐在那裡既可看見院子院門,同時也聽得見屋內的電話響。我坐在院子裡暗中注意著楊胡子的動靜。我想他不會一直坐在那裡,會出門去的,或是去村長那裡或是去鎮上,他是領導應該比我們都忙才對。我之所以希望楊胡子離開,是我已決定今下午就帶把鋤頭上山,再翻進那座陰宅裡去,在發現發夾的地方挖地三尺。這事我得趕快做,因為我已經將我翻進陰宅的事告訴了葉子,就算她是雙麵間諜暫時為我保密,但夜長夢多,時間一久那埋在地下的梅子也許就被轉移了。楊胡子不走,坐在那裡慢條斯理地裹著葉子煙。這時,蓮子卻突然跨進院門來了,這是她第一次來墓園,難道又有什麼緊急事找我?我站起來迎向她,她卻笑吟吟地問我道,葉子在嗎?見我不解的樣子,她又說,昨晚在家裡說好的,她可以借書給我看。我緊張的心鬆弛下來,用手指了指閣樓說,她在房裡呢。蓮子上樓後久久沒有下來,我想女人在一起話多,這也正常。這時,楊胡子終於站起身來了,他先在階沿上站了片刻,好像在想什麼,然後便徑直向院門走去。我相信了機會是等來的這句話。稍坐一會兒後,估計楊胡子已經走遠,我便去院牆邊的工具房挑了一把好使的鋤頭,扛在肩上出了院門。我這舉動隻有啞巴和小弟看見,啞巴不會說我的閒話,而小弟也基本上就是啞巴。我上了墳山,從雲層中斜射下來的光使墳墓更有立體感,像一幅像素很高的黑白圖片。我有些緊張,心跳得快。我想要是我能挖出梅子的屍骨,這裡的秘密也就解開了一半了。我想到梅子事件的作案者,無論如何,楊胡子會是這罪惡鏈條上的一環。儘管他的身世讓人同情,他拜父母的事讓人感動,但放下屠刀成佛的人並不能表明他就沒玩過屠刀。很快,我已望見了那座山丘上的陰宅。我想我應該是先把鋤頭扔進去,自己再翻牆而入;出來時也照此辦理。隻是若挖到屍骨,我該是帶出來還是先藏在什麼地方,我還一點兒沒有想過。不過也不用先想,若挖到後再說。我登上了山丘,剛接近圍牆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從牆的轉角處,楊胡子突然走了過來,天哪,我隻認為他出門就該是去鎮上或村長家,怎麼沒想到他也可能上山來這麼簡單的事呢?可見人在某種願望太強時,對他人的判斷會出現智力低下的事。楊胡子看見我時,顯然是十分的意外和吃驚。他說,你、這是做什麼?還扛把鋤頭。我急忙說,你讓我們休息,可我做慣了事,閒不住呀。坐在院子裡,多無聊……我故意將閒話說很長,這是為了一邊說一邊想用什麼事來解釋我的行為。當然,在搪塞時我的思維也就出來了,我接著說,就這下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墳經風吹雨打的,塌陷了一大塊,前幾天巡墓時我就發現了,可是沒帶鋤頭,今天趁閒著,來把它給壘好了。我這樣說沒有破綻。這裡的墳太多,楊胡子也不可能清楚每座墳的狀況,而且,墳頭出現部分塌陷是常有的事。楊胡子“嗯”了一聲說,你倒是蠻勤快的嘛,怎麼,做完事又想來這裡參觀了?我急忙點頭承認,並且說,這麼氣派的陰宅,走到這裡的人誰都想上來看看的。楊胡子立即一沉臉說,除了參觀,還有人搞破壞呢,你跟我來看看。楊胡子把我帶到了圍牆的轉角處,指著牆上的飛簷對我說,看見沒有,簷上的琉璃瓦缺了一大塊,不知是被人用石頭砸壞的還是上牆去踩壞的。我吃了一驚。那夜翻牆時由於天太黑,我一點兒不知道已經踩壞了飛簷。此刻我望著那缺損處,故意自言自語地說,山下有些頑童也太討厭了,用鵝卵石打鳥打到這裡來了。楊胡子又“嗯”了一聲,沒有接我的話,不知道他是讚同還是質疑。我的掘屍計劃遇到了重大挫折。晚上躺上床上,我在心裡作了兩條檢討,一是行動太急,缺少周密的計劃;二是選時不當,這種事還是該在夜裡進行。檢討之後,我心裡仍是慌慌的。因為我明白,楊胡子並不是那種可以被人隨意糊弄的人。他兩次在陰宅的圍牆邊看見我,我的花言巧語真能讓他不起疑心嗎?如果他真的洞悉了我的意圖,那將是很危險的事。現在重要的事,要把他可能有的疑心消除在萌芽狀態中,可這事隻有葉子從側麵來做最有效。比如楊胡子對她講對我的疑心時,由她來說,大許這個人,我了解,就是對鬼有好奇心,他可能認為空墳容易住鬼,所以忍不住去圍牆邊看看。想到這裡,我認識到和葉子搞好關係是多麼重要。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夜還不深,我現在就想去她那裡坐坐。如果楊胡子明天就對她表達對我的疑心,那她就知道怎麼回應了。我下了床,正要出門,突然聽見一陣爆發性的哭聲。我走了出去,哭聲是從小弟和啞巴的房裡傳出的。我急忙敲門,是啞巴來開的門,而小弟正倒在床上痛哭。這是一種難以自製地、聲嘶力竭地號哭,我問啞巴道,他、怎麼了?啞巴比劃著說,不知道。這時,楊胡子也來了,接著,葉子也從閣樓跑了下來。隻有馮詩人的房門緊閉,我真服了他對外界的事充耳不聞紋絲不動的狀態。楊胡子大聲問道,小弟,出什麼事了?小弟一邊哭一邊吼叫著說,我恨我爸,恨我媽,他們把我毀了,我完了,我這一輩子都完了!大家一頭霧水。葉子走過去拍了拍他說,你爸媽對你怎麼了?小弟抽泣著說,他們從小就隻知道讓我念書做作業,星期天和假期也把我關在屋裡讀書。他們不讓我接觸任何人,我偶爾偷偷溜出去玩一次,才發現我和彆人在一起連話都不會說,也不敢說。小弟說完又大哭起來,繼續吼著,我完了,完了,一輩子都完了!楊胡子大惑不解,抓起小弟的一隻胳膊對他說道,你發什麼瘋!父母要你學習,有什麼不好。沒考上大學是你自己不爭氣,守太平間守墓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要不想在這裡乾,明天就走人!要不是薛經理介紹你來,我也不會主動要你來這裡。什麼叫一輩子都完了,你這孩子說話沒有道理。小弟突然不哭了,他反身拉著楊胡子的手說,我不是說在這裡做事一輩子都完了,我是想起過去心裡難受。我願意在這裡做事的,楊伯伯你不要叫我走吧。我看見小弟說“不要叫我走”時眼神懇切,不禁想到葉子不願去城裡而要留在這裡的狀態。留在墳山對一個人如此重要,這隻有用此人的身上藏有的秘密來解釋。葉子已用她的身世給出了解釋,那麼小弟呢,他為什麼在痛哭得快要喪失理性時,對留在墳山卻表現出如此的懇切呢?這風波來得快去得快,小樓很快恢複了寂靜。我沒想再上葉子那裡去,因為小弟的事把我的情緒搞亂了。黑暗的長夜也許就是為了讓人回憶才有的。在暗夜裡人會想起很多事,包括自己的一生,像看電影似的。小弟也就是看著看著就失控了。那麼,我們這裡的其他人呢,楊胡子、葉子、馮詩人、啞巴、周媽、還有我,會不會在某天夜裡,突然發出狼嚎似的哭聲。一切皆有可能,因為這裡是墓園,墳山上的風從窗口輕易就吹進來了。夜已深了,我聽見頭上的樓板仍有響動,是葉子還沒睡,她是這樓裡睡得最晚的人。29我又扛著鋤頭上墳山了,不過這次是楊胡子的安排,光明正大的事。頭上的太陽也明晃晃的,表明我雖扛了鋤頭也很難有自己的秘密行動空間。昨天我扛著鋤頭在陰宅外遇見楊胡子時,說是剛壘了塌陷的墳,這話提醒了楊胡子,他接著發現後山上不少墳與墳之間的荒草已長高,便讓我們今天開始除草,草要連根刨,所以用鋤頭。上山前,楊胡子還對大家訓了話。他說,上山巡墓,你們以為是散步呀?晚上巡墓,要用電筒四麵晃,嚇跑那些想搞破壞的人;白天上墳山,要細看墳啦碑啦樹啦草啦,發現問題就要做事,就要乾活,大家聽見沒有?說實話,這段時間以來我們很少乾活,也許是葉子做代理主管時也不內行吧。不過乾活也沒什麼,就像小弟說過的,井水打不乾,力氣用不完嘛。並且,想到能扛鋤頭上山,我心裡還動了一下。不過,我同意葉子的主意,暫停行動,因為我對陰宅裡麵有想法已被楊胡子注意到,得觀察一下他的反應後再說。昨晚,小弟哭過之後,我還是上閣樓去了。葉子的態度比我想的更積極,她說,雖說我在陰宅裡撿到的發夾是她自己的,但她對梅子的死一直是相信的。我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處,在破解梅子之死這件事上,我除了對付楊胡子外,沒有後顧之憂。後山的墳叢中,草真的長得已經很高。我們幾個人分開乾活後,很快就誰也看不見誰了。我選了一個離大家最遠的地方鋤草,因為在這裡一抬頭便能望見山丘上的那座陰宅,我無端地想,要是有人在那裡進出的話,我這裡抬頭就能看到。這樣,我乾活時免不了東張西望。因此當素英帶著孩子出現在不遠處的墳叢中時,我一眼便看見了。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曾經抱著楊胡子的腿要上墳山的孩子,素英今天還真帶他上山來了。我扔下鋤頭走了過去,素英看見我時,便拍了拍孩子的頭說,二山,快叫叔叔。二山?我愣了一下,在我的記憶中,這孩子叫盼盼,一段時間不見,怎麼就改名了?我看見素英的手上拿著一大包香蠟紙錢,便問她給誰掃墓來了,她說給盼盼呀。我一聽頭都大了,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這素英在搞什麼鬼?素英對我談起了這孩子的事。她說她聽了我的建議後,就真把孩子帶到省城的大醫院去了,掛了一個心理專家的號,據說這專家是搞精神分析學的,門診時間很少,還是孩子他爸找了熟人才掛到這專家的號。接下來,素英談起的看病經過讓我瞠目結舌。我歸納了一下,大概是這樣的。專家首先了解孩子的情況,素英和她丈夫的情況,以及遠至素英和她丈夫的父母的情況。專家最後給出的結論是,這孩子活得不真實,他是作為他死去的哥哥的替代品活著。因為在沒這孩子之前,素英有過一個兒子,叫盼盼,未滿兩歲時便生病死了。素英夫婦很愛這個死去的兒子,所以又有了兒子後,便也叫他盼盼,這樣夫妻倆都覺得很安慰。當然,夫妻倆從沒對孩子說過他曾有個哥哥。小孩子嘛,對他講那些事沒什麼意思。然而,常人很難懂得,這一切可以不講,但一切在孩子的生命中、專業術語叫無意識中卻存在了。因此他莫名其妙地愛去墳山邊上玩,並纏著大人要求帶他上墳山去。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強大的無意識驅使著他,要上山去找到他哥哥的墳,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他自己的墳。人要確定自己身份的動力是巨大的。原因找到後,專家給出的治療方案很簡單。首先,要真實、詳細地對孩子講他之前曾有個哥哥這件事。隻講還不行,還得找出哥哥的照片給他看,讓他確認他和哥哥各是一個人。另外,得立即給孩子改名,用新取的名字每天反複叫他,讓他的耳朵裡充滿這個新的名字。最後,還得讓孩子和他哥哥告彆。要把孩子帶到哥哥的墳前去,讓他清楚並接受哥哥已死去這個事實,讓他明確他是哥哥的弟弟這個身份。做到這一切後,孩子慢慢就會正常起來的。素英講完專家的診斷後說,我帶著孩子回來後,照著專家的話做,嗨,還真管用,二山已很多天沒提過要來墳山邊了,並且二山還對著照片叫哥哥,二山真是個乖孩子……我聽得出素英說話時不斷重複著二山的名字。這也是她在按專家的話做。她還問我,二山這名字,怎樣?我說好,“二”是排行,“山”這個字對男孩合適,並且與“三”諧音,也許你還想給二山添個弟或妹吧?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你們城裡來的人,就是聰明。是你讓我帶孩子去看醫生的,現在孩子好了,讓他拜你做乾爹怎麼樣?這出我意外,我連連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並且我是守墓之人,當他乾爹也不合適。幸好我說出了守墓人不合適這個理由,不然按常理我還很難拒絕素英的請求。因為她一邊提議時一邊已拉過孩子要給我跪拜了。聽我一說道理,她才沒再堅持,於是她說,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的,等二山他爸回來,請你過來喝酒。好了,我要帶二山去他哥哥的墳前燒紙燒香了。專家說,一定要讓二山和他哥哥告彆的。母子倆沿著墳間小路走了。前麵是下坡,母子倆的身影很快矮下去不見了,在他們走過地方,是無遮無攔的天空。我又想到了死人影響著活人這個問題。突然,有人叫我,大許哥,收工囉。我回頭一看,是小弟,他正從遠處跑過來叫我。我有些驚訝,這個從來隻會被動地回答是或不是的小子,居然主動跑來與人說話了。小弟的變化是在我逼著和他聊天後發生的。那天,他突然回憶起了七歲時在夜裡的河邊守護過死人的事,那是一個被淹死的鄰家大姐姐。自那次談話之後,他的變化就開始了。我先是注意到他和葉子說話時不再滿臉通紅,接下來他敢於和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了。昨天晚上,他突然失聲痛哭,這讓大家都有些替他擔心。然而,今天早晨他下樓後精神蠻好。本來,他該乾一個人擦洗墓碑的事,可聽見楊胡子安排大家鋤草時,他卻主動申請說,他今天想和大家一起乾。楊胡子自然一口同意,乾這種事,當然越多人越好。小弟跑到我身邊時,一邊擦汗一邊說,都收工走了,我沒看見你,便找過來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心裡記著大許哥,不錯。不過你該記著我的,要不是我幫你打通了記憶,你現在還在黑暗中摸索呢。我說出這種讓人似懂非懂的話,完全是受素英講起心理專家後受到的啟發。我是一個能夠舉一反三的人,我已經發現找到記憶和痛哭一場對一個有心理創傷的人能起到治療作用。小弟現在當然不懂我的話。他說,什麼叫,在黑暗中摸索?我說這話還沒法讓你懂,以後慢慢說吧。走,我們回去吃飯。路上,我問他,和大家一起做事,好不好?他說好。我說以後巡夜時,我再帶你出來,願意嗎?他說願意。我說夜裡墳山上很黑的,害怕嗎?他說不怕。其實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已經覺得多餘了,對於一個守過太平間的人,我在他麵前說怕懼,真是小巫見大巫。我之所以提出帶他巡夜的事,是覺得他可以成為我再進陰宅去的幫手了。啞巴和我一起雖說可靠、忠實,但畢竟在交流上有些障礙,如果換上這個舌頭會說話的家夥,關鍵時刻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的。回到住地,還沒等到開飯,楊胡子先把我叫到院門外問道,剛才在山上,你和那小鬼的媽在說些什麼?我吃了一驚,這楊胡子果然在暗中盯著我呀。我說素英去給她以前的兒子燒紙,便和她聊了幾句。我還告訴楊胡子,那小孩不是小鬼,以前的行為有點怪,看了醫生,已好了。楊胡子不屑地說,醫生管這種事?凡小孩,要麼是小鬼,要麼和小鬼有關係,不然民間為什麼說小孩子通靈呢。你幫我看著點那小鬼吧,他要再到這裡來,你隻管趕他走。他上次抱住我的腿,我那隻腿痛了好多天,我擦了不少香灰後才好一些。我說,放心吧,那小孩不會再來這裡了。他說,你可彆那樣說。昨天夜裡,我還被小鬼抱住腿呢。並且,實話對你講吧,那小鬼是從你的屋裡出來的,看見我後便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又抓又咬,還吸我的血。而你站在旁邊不但不幫我,還拍手說抓得好。你說這是夢吧,可我醒來後,腿上真的被抓破了。說到這裡,楊胡子提起褲管給我看,在小腿內側,果然有一條被指甲抓破的痕跡。楊胡子的夢讓我吃驚。不是他夢見的小鬼如何厲害,而是他夢見這小鬼是我放出來的,而我還鼓勵小鬼抓他。這說明他對我的疑心已很大了。當然,他坦白地對我講這個夢,說明他對我的疑心他自己還不明晰,用術語來說這疑心更多在他的潛意識中,因此,我想法阻止他疑心還來得及。於是我對楊胡子說,這隻是一個夢,你彆太在意,那腿上也許是你自己在夢中抓破的。至於你夢見我在場,告訴你吧,我在醫院時學過解夢,夢是反的,你夢見我表明在關鍵時刻隻有我能幫助你。不管怎樣,素英家的那個小鬼,若是敢再來纏你,我一定提起他甩出個八丈遠。我的話終於讓楊胡子開心了。他笑了笑說,不過,我還是得到我父母墳前燒點香,讓他們保佑我不受小鬼的糾纏。這天晚上,我把這事講給葉子聽,她也聽笑了。她說,把素英的孩子甩出八丈遠,你敢嗎?我說,哄哄楊胡子嘛。人不管長多大,在某些方麵仍是小孩子,哄哄他就高興。葉子說,哦,你有時也在哄我吧。我趕緊聲明,誰能哄你呢,就憑你看過那麼多書,我在你麵前隻能算小學生,學生哄老師,你聽說過嗎?葉子說,你看,這不就開始哄我了。我和葉子都同時笑了起來。此時我們正坐在露台上,夜很黑,但還能分辨出右側是墳山,左側是墓園迎向外麵的那條土路。在路的遠處有車燈亮了一會兒又熄了,我估計那是村長住家的方向。於是我問葉子道,蓮子來找你,借了什麼書走啊。她說,她其實是找我聊天來的。她參觀我的房子,又在露台上看了很久。我說,不好意思,問你一件女人的事,蓮子懷上孩子了嗎?葉子說,你怎麼關心這事呀,蓮子和我講了很多,但我不給你講,隻是,蓮子想要孩子,可能沒希望了。這時,突然起了風,露台晾衣繩上的衣物也飄飄揚揚起來。葉子站起身,一邊收衣服一邊說,我這人,老是忘記收衣服……噫,晾在這裡的一個胸罩怎麼不見了,可能是被風吹到露台下麵去了吧。我突然想掙一掙表現,於是對葉子說,把電筒給我,我去下麵看看,一定幫你找回來。我拿了電筒下樓,出了院門,貼著圍牆向房子的後麵繞過去。我們住的小樓三麵是圍牆,背後便是連著墳山的坡地了。我到了樓後,這裡有很多樹,我用手電光在這些樹下搜尋著。這時我聽見了葉子正扒在露台邊叫道,找著了嗎?我抬起頭,眼睛從粗大的樹木間望上去,同時叫道,等一等,我正在找呢。結果,我想掙到的表現沒有掙到,我的收獲僅僅是找到了一隻襪子,有黴味,估計被風吹下來已經很久了。重新上樓回到露台後,葉子分析說,可能是掉下去後,被那隻黑貓叼走了。那隻貓壞得很,更早的時候,她有條絲巾晾在這裡被吹下去了,她當天沒注意到,結果幾天過後,她看見黑貓正在院門外拖著那條絲巾玩。我說,哼,哪天教訓教訓那隻貓。葉子笑了,你看你,和貓生什麼氣呀。正在這時,忽聽得楊胡子在樓下大叫,大許,接電話!我吃了一驚。我在這裡本來就沒有人找我,何況是深夜。這隻能是紫花打來的。可前兩次都是在半夜時分,今天還不到半夜,可能是她真有事要和我說話吧。葉子也判斷說,是紫花。可是她的表情比我還緊張。她這狀態感染了我,以致在暗黑中下樓時,每跨出一步都覺得腳下不踏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