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時無意間做的事,過後卻覺得像是有預感驅使似的。昨天在墳山上,我讓小弟將那個八歲孩子的墓碑擦乾淨,結果第二天,這孩子的母親就來掃墓了。我是在午後走出院門時遇見她的。當時,我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城裡女人正從墳山上下來,眼圈還紅著。她甚至沒轉頭看我一眼,走過這片院門前的空地後,便上路往西河鎮方向去了。我當時並沒對她太在意,因為來掃墓的人時有出現,隻是像她這樣一個人徒步而來的還不多見。我上了墳山。由於是與馮詩人和啞巴一路,所以我們走得很慢。路上我還打趣地問馮詩人道,他那台可以看見鬼的儀器研究出來沒有。馮詩人嚴肅地糾正我的話道,不是能看見鬼,是靈。鬼是不懂科學的人想象出的東西,而靈是人體的一部分。人的肉體死亡後,靈卻存在,隻是我們沒法看見而已。我的儀器快研製出來了。到時你就會看見在靈性世界,這個人還活著,還是原來的樣子。大許,我以前不是給你講過嗎,在這兩個不同的空間,中間其實隻隔著一層薄紙。每次和馮詩人談話,我都是以嬉戲開始,以嚴肅告終。真理是需要在黑暗裡摸索的,作為同樣在追求真理的新聞工作者,我不得不祝另一個領域的探索者們一路好運。此時我們已在墳叢中走到了一個岔路口,馮詩人要帶著啞巴先去看他未婚妻的墳,而我卻隻想往後山去。我們分了手,我莫名地加快了腳步,很快,我看見了那座八歲孩子的墳前香煙繚繞。我驚奇地走到墳前,墓碑前的香蠟還燃著煙火,一堆烏黑的紙錢灰經風一吹,便一朵一朵地飄起來,像黑色的蝴蝶。我一下子想起了出門時遇見的那個下山的女人,我上次和她通電話時她就說過,要來看看孩子,今天她來了,卻和我擦肩而過。我立即轉身下山。西河鎮的班車一天隻有兩趟,想來她不會一到鎮上便坐上車的。上次和她通電話畢竟有諸多不便,如能和她當麵談一談,對我破解墳山的諸多疑團一定會有所幫助。西河鎮的長途車站就在鎮頭的公路邊,除了一棵大樹外沒有任何標誌,大家約定俗成的都在這裡上下車。我趕到這裡時,沒看見那個女人,我心裡一涼,難道她已乘車走了嗎?趕緊向路人詢問,那人見我滿頭大汗的樣子,便說下午的班車還早呢,你急什麼急。我安定下來,轉頭向四麵張望。離車站不遠處擺著一些路邊茶桌,那個女人正坐在一把竹椅上發呆呢。我走過去問道,請問是袁女士嗎?她抬頭望我,有些驚訝。我說我是大許,以前和你通過電話的。她很快反應過來,一邊叫我坐下一邊說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我說,你來掃墓,怎麼不到管理處來坐坐。她說不用打攪你們了。這孩子的墳你很關照,真是謝謝你了。我燒紙時看見墓碑也乾乾淨淨的,這讓你費心了。說話時,我看見茶桌上是空著的,便叫茶倌來兩杯茶。她急忙擺手說,不用不用,我不渴。來一杯你喝吧,不然就浪費了。我說這大熱天的,不喝水怎麼行。茶水上來之後,我和她慢慢地聊起來。她語氣平緩,談到孩子時也沒哭,想來是剛才在墳山上已把眼淚流儘了。在她的談話中,我得到的信息並不多,隻是對她的個人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孩子他爸在孩子兩歲時病逝,接下來她又下崗,靠打零工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在小學二年級時得了白血病,醫治了一年多後去世。不過她現在的生活很穩定了。在一戶姓趙的人家做保姆,伺候兩個八十高齡的老人。老爺子是離休乾部,身體也還硬朗,所以她在這家做事也不太累。老爺子的兒子人稱趙董,是個孝子,雖說他是一家集團公司的董事長,但每周末都回來看望父母。趙董夫婦沒有生育,所以膝下無子,多年前認了個乾女兒,這乾女兒大學還未畢業便生了病,一直住在醫院裡沒出來。所以,趙董把心思都花在了父母身上,還給父母配了一輛小車,一個姓刁的司機專門負責老人的外出。聽到這裡時,我心裡動了一下,因為我所在地報社曾有個姓刁的司機,乾了兩個月後便調到什麼集團公司去了。他當然不認識我,而我記得他是因為他的姓,這個姓使人聯想到以前樣板戲中的刁得一,所以在報社聽見有人叫他刁師傅時便對他留有印象。我本想問問這刁師傅長得什麼模樣的。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因為袁女士如果反問我你認識他麼,我不好回答。於是我改口說道,既然那家人家裡就停著車,為何不叫刁師傅送你來掃墓呢,也免得你坐班車來一路折騰。她說,我不需要。在彆人家裡做事,我從不提我孩子的事,他們也不知道孩子葬在哪裡。有個祥林嫂的故事你知道吧,她的孩子被狼叼走了,她在彆人家做事成天提起孩子,結果惹得彆人嫌棄厭煩。我不做祥林嫂,做娘的痛孩子痛在心裡就行了。接下來,我問到孩子當初下葬時的情況,想從中發現楊胡子為何懼怕小鬼的線索。可是,她的回答極為簡單,隻說到她在省城沒有親戚,所以孩子下葬也是她一個人來的。她說下葬那天山上起了大霧,到上午都沒散去。她葬完孩子後,隻有一個感覺,這就是人從生到死,都不是太真實的。這時,一輛長途客車已駛向了鎮口。她急忙起身說,我走了。我看著她越走越遠,突然,她又轉身對我喊叫著說了一句話,好像是謝謝關照她孩子的墳這種意思,我聽不清楚,因為她叫喊的時候正起了一陣有力的風,將她的聲音吹散了。在回墓園的路上,暮色便漸漸地起了。有趕路的農民不時從身後超過我,很快又消失在前方。我意識到我走得很慢,心裡在想著什麼,但要說出口,又覺得隻字全無了。快到墓園時,天已黑下來了。我突然看見葉子正麵對我站在前麵的路上。我走上前去時,她先發製人似的問道,你去哪裡了?吃晚飯也找不著你。我隻好說,去西河鎮了。想買本書來在晚上沒事時看,但逛了逛書店後,沒找到合適的書。本來,在望見她站在路上的瞬間,我是想對她實說袁女士來掃墓這件事的,因為這事與她無關,隻與楊胡子怕小鬼有關。而我剛來墓園時,葉子就對我講過,這裡的人中,隻有楊胡子和周媽有些異常,隻是我後來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這是她在分散我的注意力。既然大家都處在戒備中,所以我決定對我的行蹤也得作一些包裹。葉子聽完我的話說,你不是去買書吧?一定是去紫花那裡了,還在她那裡吃了晚飯,有肉,有那種好吃的野菜,對不對?我說,我說的話你不信,那隨便怎麼想都行。隻是,我的肚子還餓著呢,廚房裡還留著我的飯嗎?她這才恢複正常語氣說,周媽把飯菜都給你留著的。我是吃了飯出來散散步,不然會長胖的。出來散步走這樣遠,我以前從沒見過。隻是我不想揭穿她的心思,她到這路上來,隻是想證實一下我是不是從西河鎮方向回來。我和葉子的關係,自我到這裡之後就一直陰晴不定,我無法明白這是我們哪一方的責任。這天到了深夜,我和葉子近來疙疙瘩瘩的關係又突然消解了。當時我正準備回屋去休息,上樓後看見葉子正站在閣樓的樓梯轉彎處,她對我做了一個讓我上樓去的手勢。我想她之所以做手勢,是怕被彆人聽見吧。我走閣樓進了她的房間。她在書桌旁坐下,一直不說話。突然,我看見她有眼淚淌出來,便急忙問,出什麼事了?她說,楊胡子剛才告訴我,要調我去公司總部工作。我說我不去。他說去城裡工作,比守墳地好多了。我說我不喜歡城裡。他就說,你再想想。不過這事正在和公司商量,如果公司同意並下了調令,你不走也得走了。這事來得太突然了。我明白這是村長的主意。為了三個月後他的兒子能脫離魅惑,他開始是想請峨眉山的高僧來驅走附在葉子身上的鬼魂,這事我對楊胡子分析後,一定受到了楊胡子的反對。於是,村長又出了這一招。這次楊胡子沒找我商量,可能是覺得這辦法可行,對墓園影響也不大,走一個人再招聘一個人不就行了。而葉子拒絕此事的堅決態度,以及想到要離開這裡的難受,使我想起了她講的她的身世和來墓園的原因。因為要不是她在這裡肩負著侍鬼救父的使命,去城裡工作是會讓任何人都高高興興的。這一下,我突然找到了我和葉子的關係陰晴不定的原因。那是我對她沒徹底消除疑心造成的。一個人隻要對另一個人不信任,那人也會反過來戒備你的。道理就這樣簡單,我卻一直沒明晰過。要坦誠從我做起。於是,我對葉子講了村長在她身上所施計謀的全部情況。葉子瞪大了眼睛,不斷地說,那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想了想說,有辦法了。據我和楊胡子喝酒時所知,他雖然沒有父母,卻是個很講究孝道的人,這也許是他想儘孝而不能的反作用力形成的吧。既然這樣,你不妨將你之所以在這裡守墓的真實原因告訴他,我想這會感動他並讓他取消調你去城裡的決定。至於村長以後再給他出什麼鬼主意,咱們見招拆招,會對付過去的。葉子的臉上有了喜色。她也坦誠地對我說,我來這裡守墓的真實原因,之所以沒對任何人講過,是怕彆人說我封建迷信。那次講給你聽,是因為我發覺你一直在懷疑我。我知道你心裡在想,這麼一個女孩,讀過很多書,為什麼要在這裡守墓?所以,我不得不對你講了真實原因。現在,我就按你說的去做吧,隻是不知道楊胡子能不能理解。還有,村長那邊給他的壓力,不知他能不能頂住。我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其實,這事的根源是壞在羅二哥那小子身上,你說他為什麼對你癡迷得要命呢?葉子說,這事我也覺得奇怪。也許,原因在上輩子吧,誰也不會知道的。我又說,羅二哥這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你怎麼會那樣討厭他呢?她說,討厭或喜歡一個人,原因都不是在此生中能找到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還有,我在這裡侍候鬼神三年期間,按規矩也是不能談情說愛的。今晚和葉子說話,讓我一直處於隱隱的興奮中,因為我們已互相信任互相交心了。但是,她最後說的“三年之內是不可以談情說愛的”這句話,卻讓我一下子掉入失望之中。儘管她這話並不是針對我說的,但我的失望說明了我對她深懷愛意。是的,深懷愛意,這還用說嗎,從我初到這裡在墳山上和她牽手開始,這種子就發芽了,一直到最近的將她從舞會上救出來,如果隻有特種兵的勇氣而沒有愛情的力量,我能在一瞬間想出斷電救場的絕妙辦法嗎?而此刻,她說的“不可以”三字像蜂群一樣在我腦子裡“嗡嗡”地揮之不去,使我有些暈眩。正在這時,有人敲門。我和葉子都驚了一下。葉子問,誰?門外回答說,我。是小弟的聲音。葉子開了門,小弟站在門口說,楊胡子讓你下去一下,他還在院子裡乘涼,說是有事找你。我注意到,小弟說話時第一次沒有怯意,並且麵對葉子也沒有臉紅。我心想,這小子怎麼突然就長大了?當然,他這狀態並不讓我高興,也許我已經習慣了那個怯生生的小弟。小弟傳完話後便返身下樓去了。葉子緊張地問我道,他又找我做什麼?我說,也許他已改變了主意,也許想繼續勸說你,沒事,你下去後隨機應變吧。如他繼續勸說,你就按我給你講的辦法做。我和葉子走出房門,葉子將房門“哢嚓”一聲鎖上。這一聲鎖響使我想到這之前我還想溜進這房裡來察看,現在想來,我的想法真不夠朋友。並且我還認為我愛著她,兩個人有這樣談戀愛的麼?當然,這也不能全怪我,怪隻怪這墳山太讓人頭昏腦漲了。27我終於在夜半進入了那座大陰宅中。翻上圍牆時,堅硬的琉璃瓦碰破了我腿上的一點皮,可能還出了點血,不過我在跳入漆黑的院中時想,腿上有點血沒什麼不好,血能避鬼,如果這裡真有鬼的話。在這之前,我本是有十分的把握讓葉子帶我進這裡來的,因為我和她的關係已進入曆史上最好的時期。出我意外的是,她仍堅持要等到她打掃衛生時再帶我進去。她說楊胡子要求很嚴格的,不能讓另外的人進去。若是她私自打開院門被楊胡子發現,楊胡子一怒之下要她走人,那事情就嚴重了。況且,調她去公司總部的事還懸而未決。她的小心謹慎想來也有道理。她說,她現在擔心的就是這事,昨天晚上楊胡子再次和她談話時說,公司已來電話,原則上不同意調動葉子的事,因公司總部現在已有人浮於事的現象,現在重要的是加強基層力量。而西土墓園正處在大發展前夕,所以人員隻能增強不能削弱。葉子聽後大喜,所以自己的經曆也不用再講了。不過,楊胡子對此事留下了一個尾巴,他說,公司不是說不同意而是說原則上不同意,說明此事並不是沒有變數,當然,以我的經驗,最後不同意的可能還是大一些,你先安心工作著看吧。既然如此,我也不願再為難葉子,這天夜裡是我和啞巴巡夜,走到後山處時,我用手勢對啞巴說,你、先回去、睡覺,我、想多走一會兒。啞巴不解地眨著眼睛,但還是聽從了我的吩咐,轉身往回走了。我登上了後山上這座山丘,在白天已偵察好的圍牆的轉角處爬了上去。我跳進牆內時並沒有立即打開手電,因為手電光雖說可以讓我看清眼前的東西,但同時也讓我這個闖入者暴露無遺。我跳進牆內時是用足尖先著地,這使我著地時幾乎沒有聲音。著地後我一動不動地蹲了一會兒,同時用耳朵迅速地聽著周圍,以便確定有沒有因我進入而出現的反應性的聲音。院內漆黑而寂靜,在一座大墳和樹木的黑影中,蟲鳴在夜半時分已很稀落了,有繼續在草叢石縫中鳴叫著的什麼蟲不會超過三隻。在我的眼睛已適應了這裡的黑暗後,我開始行動。我先圍著這座大墳走了一圈,發現它占據著院內的絕大部分麵積。墳的周圍全是粗大的喬木,顯然是建墳時從外麵移植過來的。從院門到墳墓比較開闊一些,地上鋪著地磚。墳墓的正麵立著足有兩人高的墓碑,墓碑上建有拱形的頂,有飛簷,使這座墓碑看上去像是一道拱門。墓碑是白色大理石做的,我開亮了手電照著它,墓碑上還沒有文字,表明這確還是一座空墳。在從院門進來的左側,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亭子外還連著一條幾米長的廊道。在我的手電光下,亭子和廊道都很乾淨,石欄上也沒長青苔,我想這都是有人定期打掃的緣故。我關了手電,在廊道的石柱上坐下。我想這墳葬了人之後,這亭子和廊道應是亡魂休息和散步地方了。而現在,這裡除了石料、泥土、樹木和遍地荒草外,人的骨灰和魂魄都還離這裡很遠,這是一個沒有神秘的地方。楊胡子將院門的鑰匙看得那樣重要,也許僅僅是聽從這墳墓主人的要求吧。這時,我的臉上感到了一陣冰涼,起風了。夜半的風吹起時總是顯得突然,就像在不好的天氣裡你坐在屋裡,突然就有人將門撞開了一樣。風吹過來,在突然的涼氣中我本能地裹了裹上衣。周圍的樹木都不安靜起來,我無端地覺得該趕快離開這裡了。我走出廊道,肩背上立即被什麼東西擊打了一下,我迅速轉身,看見一段枯枝正碰到我身上後又落在地上。同時,我在還來不及感到釋然的這一瞬,我看見一個人影在一棵樹後閃了一下。我身上的毫毛立了起來,本能地後退,再後退,一直退過亭子到了墳墓的另一側。我躲到了一棵樹後,坐下來,用耳朵搜尋著有沒有重新接近我的腳步聲。周圍的樹木在風中發出一片混響,但我受過訓練的耳朵還是能從中分辨出有沒有異樣的聲音。這就像一般人在人聲嘈雜中,能分辨出有沒有人咳嗽一樣。我聽出在樹葉的聲音中沒有異樣之後,心裡安定了一些,我確定剛才看見的人影不是幻覺,因為那人肢體分明,閃到樹後時一隻手還揚了一下。定下神之後,我為剛才的恐懼有點自責。我決定重新出擊,路線是沿著這墳的反時針方向去接近剛才出現人影的地方。我以手撐地正要起身時,右手掌心卻在草叢中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我抓起它,看不清這是一個什麼東西。我開亮手電,在刺眼的光亮下,一隻女人的發夾已捏在我的手中。這是一隻好看的發夾,呈蝴蝶形,但金屬部分已完全鏽蝕,顯示出它掉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我的心“咚咚”地跳著,興奮和恐懼混雜在一起。我明白了那人影的出現就是要把我逼到這裡來,要我來這裡看見她的發夾。葉子說過,她來這裡打掃衛生時,看見過梅子的身影在樹後一閃就不見了,看來,這空墳之地,並不是沒有魂魄啊。我立即在發現發夾的地方俯下身去,拔掉一些野草之後,又用手摳泥土。泥土並不鬆軟,我想這是時間久了後板結起來的。而當初它一定是鬆軟的。我突然想到了白玫在電話裡講的她做的夢,在一座寺院式的院中,她撥開了層層鬆軟的泥土,看見了死人。隻是,她看見的死人是我。想到她這夢時我頓覺毛骨悚然,迅速把發夾揣進衣袋後,再也不敢在這裡作任何思考和作為,我打開雪亮的手電光向圍牆的轉角處跑去,我爬上牆時沒有進來那麼容易,這也許是我的倉皇讓我的動作不得要領吧。終於爬上了牆,然後以連續性的動作向牆外跳下去。剛落地時,突然被一個人攔腰抱住。我不禁發出了驚叫聲,這讓我後來感到有失顏麵,因為抱住我的人是啞巴,他抱住我隻是不讓我摔倒。他和我分手後並沒回去睡覺,而是返身跟蹤著我,見我進了陰宅後,他又一直在圍牆外等著。他用手勢告訴我說,我、想、保護你。我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肩膀,啞巴是我的好兄弟。回到住地後,我躺在床上一直沒能睡著。我想象著五年前的事,梅子在閣樓上吊自殺後,楊胡子是怎樣在漆黑的夜裡將她的屍體扛上山,又怎樣埋在那陰宅裡的樹下的。這個過程一定很慌亂,以至於梅子的發夾掉在了埋她的草叢邊。而事後,傳言出來,梅子是調到城裡去了。我想起了公司總部銷售部的簡經理在電話裡對我的回答,咱公司沒有梅子這個人。快天亮時,一個更可怕的聯想和推測讓我驚駭地在床上坐了起來。因為葉子現在正遇到可能被調到公司總部去的事。接下來,葉子如果在哪天莫名消失,那很簡單,說她調到城裡去了沒有人會懷疑。我作為當過特種兵留下的直覺,總是能從事物之間的相似性中發現危險的征兆。現在最要緊的是,我得迅速將發現發夾的事告訴葉子,並讓她知道她可能已經身陷危險之中。然而事不湊巧。第二天,公司總部來人了,這讓我一直沒有和葉子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公司來的是上次接楊胡子出去考察的王主任,另一位是公司副總經理,姓崔,大家都叫他崔總。公司最高層來人是商議墓園發展的事。村長也來了,和楊胡子帶著的全班人馬一起,先陪領導看墓園。一行人先在院門外的空地上站下,崔總雙手叉腰地看著四周,村長和楊胡子在他左右,不時指指點點,我聽出他們是在商議建造山門的事情。崔總說,這山門要建得氣派、莊嚴,還要吉祥。我們今天先定個大模樣,再找搞設計的人來出圖紙。至於投資嘛,我和村長下來再細談。接下來,我們便陪著崔總和王主任上墳山去。出我意外的是,像崔總這樣住在繁華都市裡指揮工作的人,對這蒼茫的墳山卻一點兒不忌諱也沒有怯意。他興致勃勃地在墳叢中走著,時而還停下來拍拍墳前的墓碑說,像這種石料,以後都要淘汰,要鼓勵客戶用大理石甚至更好的石料,這樣才能不斷提高我們單位的利潤率。在行走中,我好幾次故意掉到隊伍的最後麵,可葉子並不知道我的用意,所以一點兒沒注意到我的行為。看來,天黑前很難有和她單獨說話的機會了。葉子一直和楊胡子、崔總他們走在一起,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趁機表現她在這墓園的重要性,從而讓公司徹底打消調她去城裡的念頭。一行人很快進入了後山,還登上了建有大陰宅的山丘。楊胡子說這陰宅的鑰匙沒帶上,不然就讓崔總進去看看。崔總擺擺手說,不用開門了,站在這裡不是都看見了嗎。他一邊說,一邊還後退了幾步,不知道他是對這陰宅突生怯意,還是想退後幾步看得更完整。然後,崔總站在這山丘上極目遠眺,還指著附近的幾個山頭和村長交談。我聽見他們在商量搬遷農戶擴展墳地的事。村長說,這事急不得,房屋賠償、重建,還有農地補償,一大堆事呢,我們得先把方案搞穩妥點才行。一天時間就這樣被崔總山上山下的折騰過去了。看看天色已晚,這領導該走了吧,可是不,還有村長家的酒宴呢。聽見這事時我正等著楊胡子叫我同去,不料他卻招呼葉子道,走,一起去村長家,催總說一定要有你參加呢。我立即傻了眼。並不是對因為我和楊胡子喝過酒而他沒讓我去而感到遺憾,而是震驚於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梅子去村長家陪過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最後一次在眾人麵前露麵。而今晚,葉子又要去那裡了。這世界像海麵一樣,船隻走過時怎知道下麵的沉船呢。但我知道,因此我目睹葉子和楊胡子走出院門時,心急如焚而又一籌莫展。天黑下來了,我獨自來到了村長家的院門外。我之所以這樣做,是想打斷這個事件的進程,這就像改變一次宿命一樣重要。可是,怎樣打斷這事件的進程,我並沒有主意。院門是虛掩著的,院裡無人,狗也還在後院沒放出來。我悄悄地溜了進去,看見房子轉角處的窗戶亮著燈光,我知道那是飯廳了。我在暗黑中摸索到房子的側麵,有一扇窗戶大開著,我探頭望了一眼裡麵,是廚房。我想起了村長跟著梅子進廚房,並抱著她強行摸胸的情景,可見廚房是酒宴中男人作案的高發地帶。我決定先潛伏進去。為了進屋後不弄出聲響,我脫掉了鞋子,赤著腳從窗口翻進了廚房內。然而,進屋後我才發現飯廳就在廚房外麵,我既不能再往裡去,而廚房裡也沒藏身的地方。正在這時,我聽見蓮子的聲音說,我去給你們加點熱湯來。我心裡一急,然而情急生智,我一閃身站到了廚房的門後麵。這門緊靠一麵牆的死角,而人進進出出時,一般不會注意到這門是不是緊貼著牆。因此,我在接受特種兵訓練時教官就說過,門後是最方便臨時躲藏的地方。當然,知道了這方法後,帶給我的負麵影響就是對門後常懷有疑心。我在城裡是單獨居住,每晚從報社下班回家,打開房門時我一定會把房門一直推到牆後才進去。如房門推到一半推不動了,說明門後有人。幸好像我一樣要把房門推到牆才進去的人並不多,所以我緊貼著牆站在廚房門後時,蓮子和村長都分彆進過廚房端湯端菜,但他們對我的存在一無覺察。這樣,我便在咫尺之地監聽著酒桌上的情況。他們的說話大部分我都能聽清,不過一直沒聽出異常情況。酒桌上的聲音除了相互勸酒以外,就是崔總在獅子張大口地預測墳地幾年之後的利潤會達到大數字。我站在門後,感到光著的腳有些冷了,因為廚房的地上有水,我進屋時便把腳踩濕了。於是我想暫時離開,剛從門後出來,突然聽見有人過來,隻得又閃身站到門後去。然而,我聽見的腳步聲並沒進廚房,可能是上廁所去了吧。這時,我聽見崔總又說話了。他說,村長呀,你兒子的事,不能怪葉子。你想調葉子走,公司是不同意的。你想,葉子走了,墓園再來一個女孩,你兒子仍會發瘋的。你兒子中邪了,你得想法治好他的病。才能根本上解決問題。村長說,我是沒有辦法呀,你說他這病怎麼個治法?崔總突然笑了,然後說,你看看你身邊的蓮子,這辦法不就有了嗎?村長猶猶豫豫地說,你是說,比著葉子的樣子,給我兒子找一個?可這話說來容易,要找到可難呀。葉子你說說,認不認識和你長得相像的女孩?正在這時,不知什麼地方響起“咚”的一聲,楊胡子提高聲音問道,村長,你隔壁房裡有人嗎?隔壁房當然不是指廚房,但我聽見飯廳裡有些亂,為了安全,我還是決定先退出去,再在外麵的窗下觀望動靜更合適。幸好我及時跳出了窗外。很快,我在窗台下聽見有好幾個人進了廚房,接著是蓮子的尖叫聲,她喊著說,你們看,這地上怎麼有光腳板的腳印呀?接著是楊胡子的聲音,喲,還真是光腳呢,五個腳指頭都清清楚楚的。接下來是村長的聲音,這聲音充滿恐懼,光腳的鬼,我給你燒了鞋子,你還追我乾什麼呀!屋裡頓時響起了一片嘈雜聲。崔總在說,我要走了,村長在不斷地唉聲歎氣。沒想到,我的光腳板印產生了如此的效果,這個晚宴如果本來有什麼設計的話,到此時它的進程和結局已經被完全打亂了。事物的發展就是這樣,如果中途發生改變,那就像河流改道一樣,其結果會相去甚遠了。我為幫助葉子從梅子的軌跡上橫衝出來感到滿足。我趁亂溜出了村長的院門,在暗黑中回墓園去,路上,我甚至還吹了一陣子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