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夜你的片於隻聽了一次,一則唱針已舊,不敢多用,二則寄來唱片隻有一套,也得特彆愛護。初聽之下,隻覺得你的風格變了,技巧比以前流暢,穩,乾淨,不覺得費力。音色的變化也有所不同,如何不同,一時還說不上來。pedal[ 踏板〕用得更經濟。pp. [pianissimo=最弱]比以前更PP.[ 最弱]。朦朧的段落愈加朦朧了。總的感覺好像光華收斂了些,也許說凝練比較更正確。朔拿大一氣嗬成,緊湊得很。rgo[ 廣板]確如多數批評家所說full ofpoetitiment[充滿詩意] ,而沒有一絲一毫感傷情調。至此為止,我隻能說這些,以後有彆的感想再告訴你。四支Bal-ds[敘事曲]有些音很薄,好像換了一架鋼琴,但 Berceuse[搖籃曲] ,尤其是Noe[夜曲](那支是否Paci[百器]最喜歡的?)的音仍然柔和醇厚。是否那些我覺得太薄大硬的音是你有意追求的?你前回說你不滿意Balds[敘事曲],理由何在,望告我,對Balds[敘事曲],我過去受Cortot[柯爾托]影響太深,遇到正確的style[風格],一時還體會不到其中的妙處。瑪祖卡的印象也與以前大不同,melody[旋律] 的處理也兩樣;究竟兩樣在哪裡,你能告訴我嗎?有一份唱片評論,說你每個bar[小節]的lst or2[第一或第二拍音]往往有拖長的傾向,聽起來有些mannered[做作,不自然] ,你自己認為怎樣?是否瑪祖卡真正的風格就需要拖長第一或第二拍?來信多和我談談這些問題吧,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其實我也極想知道國外音樂界的一般情形,但你忙,我不要求你了。從你去年開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的傾向於wisdom〔智慧〕和所謂希臘精神。大概中國的傳統哲學和藝術理想越來越對你發生作用了。從貝多芬式的精神轉到這條路在我是相當慢的,你比我縮短了許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所接觸的祖國文化(詩歌、繪畫、哲學)比我同時期多的多。我從小到大,樣樣靠自己摸,隻有從年長的朋友那兒偶然得到一些啟發,從來沒人有意的有計劃的指導過我,所以事倍功半。來信提到××的情形使我 感觸很多。高度的才能不和高度的熱愛結合,比隻有熱情而缺乏能力的人更可惋惜。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彌拉:── 親愛的孩子:??在一個藝術家的家裡,品味必須高雅,而不流於奢華,彆讓他為了一時之快而浪費錢財。他的藝術生活正在開始,前途雖然明朗,仍未得到確切的保障。由於他對治家理財之道向來漫不經心,你若能勸勉他在開支方麵自我約製,搏節用度,就是對他莫大的幫助。他對人十分輕信(這當然表明他天性純潔善良),不管是朋友,是陌生人,時常不分好歹的慷慨相待,你或許已經注意到,他很容易上歹徒騙子的當,所以,我們希望你能憑常識與直覺成為他的守護天使。這種常識與直覺,對每個女性來說,無論多麼年輕,必然俱有;而對多數藝術家來說(我指的是真正的藝術家),無論多麼成熟,必然匾缺。過去十年以來,我們不斷給予聰這種勸告,但我們深信,戀人的話語有時比父母的忠言有效得多。而事實上,也隻有兩人長相廝守,才能幫得了身旁的伴侶。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彌拉:??聰是一個性情相當易變的藝術家,詼諧喜悅起來像個孩子,落落寡歡起來又像個浪漫派詩人。有時候很隨和,很容易相處;有時候又非常固執,不肯通融。而在這點上,我要說句公道話,他倒並非時常錯誤的。其實他心地善良溫厚,待人誠懇而富有同情心,胸襟開闊,天性謙和。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親愛的孩子,十月二十二日寄你和彌拉的信各一封,想你瑞典回來都看到了吧?――前天十一月十一日寄出法譯《毛主席詩詞》一冊、英譯關漢卿元人《劇作選》一冊、曹禹《日出》一冊、馮沅君《中國古典文學小史》一冊四冊共一包都是給彌拉的;又陳老蓮《花鳥草蟲冊》一,計十幅,黃賓虹墨筆山水冊頁五張攝影,箋譜兩套共二十張,我和媽媽放大照片二張友報攝人,共作一包:以上均掛號平寄,由蘇聯轉,預計十二月十日前後可到倫敦。――陳老蓮《花鳥草蟲冊》還是五八年印的,在現有木刻水印中技術最好,作品也選的最精;其中可挑六張,連同封套及打字說明,送彌拉的爸爸,表示我們的一些心意。餘四張可留存,將來裝飾你的新居。黃氏作品均係原來尺寸,由專門攝影的友人代製,花了不少功夫。其他箋譜有些也可配小玻璃框懸掛。因國內紙張奇緊,印數極少,得之不易,千萬勿隨便送人;隻有真愛真懂藝術的人才可酌送一二(指箋譜)。木刻水印在一切複製技術中最接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視之。西人送禮,尤其是藝術品,以少為貴,故彌拉爸爸送六張陳老蓮已綽乎有餘。――這不是小氣,而是合乎國外慣例,同時也顧到我們供應不易。《敦煌壁畫選》木刻水印的一種、非石印洋紙的一種你身邊是否還有?我尚留著三集俱全的一套,你要的話可寄你。不過那是綸版了三五年的東西(木刻印數有限製,後來版子壞了,不能再印),更加名貴,你必須特彆愛惜才好。要否望來信!《音樂與音樂家》月刊八月號,有美作曲家d[考普倫]的一篇論列美洲音樂的創作問題,我覺得他根本未接觸到關鍵。他絕未提到美洲人是英、法、德、荷、意、西幾種民族的混合;混合的民族要產生新文化,尤其是新音樂,必須一個很長的時期,決非如d[考普倫]所說單從jazz[爵士音樂] 的節奏或印第安人的音樂中就能打出路來。民族樂派的建立。本地風光的表達,有賴於整個民族精神的形成。歐洲的意、西、法、英、德、荷??許多民族、也是從七世紀起由更多的更早的民族雜湊混合起來的。他們都不是經過極長的時期融和與合流的時期,才各自形成獨特的精神麵貌,而後再經過相當長的時期在各種藝術上開花結果嗎?同一雜誌三月號登一篇John Pritchard[約翰?普裡查德] 的介紹(你也曾與Pritchard[ 普裡查德]合作過),有下麵一小段值得你注意:――?Famous ductor Fhtz Busce asked John Pritchard:“How longis it since you looked at Renaissance painting?”To Pritchard’sastonished“why?”,Busch replied:“Because it will improve your dug by looking upohings- do not bee narrow. 考普倫(1900― ),美國作曲家。 約翰?普裡查德(1921― ),英國指揮家。②你在倫敦彆錯過looking upohings(觀賞偉大藝術品] 的機會,博物館和公園對你同樣重要。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譯自法文)親愛的孩子:由於聰時常拘於自己的音樂主張,我很想知道他能否從那些有關他彈奏與演技的批評中得到好處?這些批評有時雖然嚴峻但卻充滿睿智。不知他是否肯花功夫仔細看看這類批評,並且跟你一起討論③?你在藝術方麵要求嚴格,意見中肯,我很放心,因為這樣對他會有所幫助,可是他是否很有耐性聽取你的意見?還有你父親,他是藝術界極負盛名的老前輩,聰是否能夠虛心聆教?聰還很年輕,對某些音樂家的作品,在藝術與學識方麵都尚未成熟,就算對那些他自以為了解頗深的音樂家,例如莫紮特與舒伯特,他也可能犯了自以為是的毛病,沉溺於偏激而不儘合理的見解。我以為他很需要學習和聽從朋友及前輩的卓越見解,從中汲取靈感與教益。你可否告訴我,他目前的愛好傾向於哪方麵?假如他沒有直接用語言表達清楚,你聽了他的音樂也一定可以猜度出他在理智與感情方麵的傾向。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親愛的孩子,自從彌拉和我們通信以後,好像你有了秘書,自己更少動筆了。知道你忙,精神緊張勞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藝術問題非要你自己談不可。你不談,你我在精神上藝術上的溝通就要中斷,而在我這個孤獨的環境中更要感到孤獨。除了你,沒有人再和我交換音樂方麵的意見。而我雖一天天的衰老,還是想多吹吹外麵的風。你小時候我們指導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視爸爸在藝術的某一部中落後!孩子,你如今正式踏進人生的重要階段了,想必對各個方麵都已嚴肅認真的考慮過:我們中國人對待婚姻――所謂終身大事――比西方人鄭重得多,你也決不例外;可是夫婦之間西方人比我們溫柔得多,delicate 得多,真有我們古人相敬如賓的作風當然其中有不少虛偽的,互相欺騙的,想你也早注意到,在此訂婚四個月內也該多少學習了一些。至於經濟方麵,大概你必有妥善的打算和安排。還有一件事,媽媽和我爭執不已,不讚成我提出。我認為你們都還年輕,尤其彌拉,初婚後一二年內光是學會當家已是夠煩了,是否需要考慮稍緩一二年再生兒育女,以便減輕一些她的負擔,讓她多輕鬆一個時期?媽媽反對,說還是早生孩子,寧可以後再節育。但我說晚一些也不過晚一二年,並非十年八年;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朋友之間尚且如此,何況父母子女!有什麼忌諱呢?你說是不是?② 著名指揮家弗裡茨?布希(1890―1951)有次問約翰?普裡查德,“你上次看文藝複興時代的繪畫有多久了?”普裡查德很驚異的反問“為什麼問我?”布希答道:“因為看了偉大作品,可以使你指揮時得到進步──而不致於眼光淺窄。”──金聖華譯③ 舉例來說,你父親剛寄給我的那篇《泰晤士報》上的文章,其中有幾段說到聰對舒伯特及貝多芬(作品111 號)奏鳴曲的演奏,依我看來就很值得好好反省,這樣就能根據他人的意見,對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作客觀的分析。我不過表示我的看法,決定仍在你們。――而且即使我不說,也許你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彌拉的意思很對,你們該出去休息一個星期。我老是覺得,你離開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對你的音樂理解與感受好處更多。人需要不時跳出自我的牢籠,才能有新的感覺,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確的自我批評。一九六○年十二月二日親愛的孩子,因為鬨關節炎,本來這回不想寫信,讓媽媽單獨執筆;但接到你去維也納途中的信,有些藝術問題非由我親自談不可,隻能撐起來再寫。知道你平日細看批評,覺得總能得到一些好處,真是太高興了。有自信同時又能保持自我批評精神,的確如你所說,是一切藝術家必須具備的重要條件。你對批評界的總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來真正的藝術家一致的意見。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認為的缺陷,批評家並不能指出,他們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評家本人的理解不夠或者純屬個人的好惡,或者是時下的風氣和流俗的趣味,從巴爾紮克到羅曼羅蘭,都一再說過這一類的話。因為批評家也受他氣質與修養的限製單從好的方麵看,藝術家胸中的境界沒有完美表現出來時,批評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隻感到與習慣的世界抵觸;便是藝術家的理想真正完美的表現出來了,批評家圃於成見,也未必馬上能發生共鳴。例如雨果早期的戲劇,皮才的卡爾曼,特皮西的貝菜阿斯與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評家說的不完全對頭,或竟完全不對頭,也會有一言半語引起我們的反省,給我們一種inspiraiion[ 靈感] ,使我們發見真正的缺點,或者另外一個新的角落讓我們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們聯想到一些小枝節可以補充、修正或改善。――這便是批評家之言不可儘信,亦不可忽視的辯證關係。來信提到批評家音樂聽得太多而麻痹,確實體會到他們的苦處。同時我也聯想到演奏家大多沉浸在音樂中和過度的工作或許也有害處。追求完美的意識太強大清楚了,會造成緊張與疲勞,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績。你灌唱片特彆緊張,就因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勸你勞逸要有恰當的安排,最要緊維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問心無愧,成敗置之度外,才能臨場指揮若定,操縱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畫蛇添足,喪失了spoy[真趣] ;理想的藝術總是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也像夏日的疾風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勢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雕琢和斧鑿的痕跡,就變為庸俗的工藝品而不是出於肺腑,發自內心的藝術了。我覺得你在放鬆精神一點上還大有可為。不妨減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彆老說時間不夠;首先要從日常生活的瑣碎事情上――特彆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幾年來常囑咐你的――節約時間,擠出時間來!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瑣之事上浪費光陰。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館欣賞名畫,從造型藝術中去求恬靜閒適。你實在太勞累了!??你知道我說的休息絕不是懶散,而是調節你的身心,尤其是神經(我一向認為音樂家的神經比彆的藝術家更需要保護:這也是有科學與曆史根據的),目的仍在於促進你的藝術,不過用的方法比一味苦乾更合理更科學而已!你的中文並不見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會阻止你表達的流暢。Do take it easy![放鬆些,慢慢來!]主要是你目前的環境多半要你用外文來思想,也因為很少機會用中文討論文藝、思想等等問題。稍緩我當寄一些舊書給你,讓你溫習溫習辭彙和句法的變化。我譯的舊作中,嘉爾曼和服爾德的文字比較最洗煉簡潔,可供學習。新譯不知何時印,印了當然馬上寄。但我們紙張不足,對十九世紀的西方作品又經過批判與重新估價,故譯作究竟哪時會發排,完全無法預料。其實多讀外文書寫的好的,也一樣能加強表達思想的能力。我始終覺得一個人有了充實豐富的思想,不怕表達不出。Arthur Hedley [阿瑟?赫德利]寫的Chopin [(蕭邦》](在master musi[音樂大師]叢書內)內容甚好,文字也不太難。第十章提到Chopin[蕭邦]的演奏,有些字句和一般人對你的評論很相近。一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孩子:你並非是一個不知感恩的人,但你很少向人表達謝意。朋友對我們的幫助、照應與愛護,不必一定要報以物質,而往往隻需寫幾封親切的信,使他們快樂,覺得人生充滿溫暖。既然如此,為什麼要以沒有時間為推搪而不聲不響呢?你應該明白我兩年來沒有跟勃隆斯丹太太通信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沉默很容易招人誤會,以為我們冷漠忘恩,你很懂這些做人之道,但卻永遠不能以此來改掉懶惰的習慣。人人都多少有些惰性,假如你的惰性與偏向不能受道德約束,又怎麼能夠實現我們教育你的信條:“先為人,次為藝術家,再為音樂家,終為鋼琴家”?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譯自英文)??親愛的聰,我們很高興得知你對這一次的錄音感到滿意,並且將於七月份在維也納灌錄一張唱片。你在馬耳他用一架走調的鋼琴演奏必定很滑稽,可是我相信聽眾的掌聲是發自內心的。你的信寫得不長,也許是因為患了重傷風的緣故,信中對馬耳他廢墟隻字未提,可見你對古代史一無所知;可是關於婚禮也略而不述卻使我十分掛念,這一點證明你對現實毫不在意,你變得這麼像哲學家,這麼脫離世俗了嗎?或者更但白的說,你難道乾脆就把這些事當作無關緊要的事嗎?但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從某一觀點以及從精神上來講就毫不瑣屑了。生活中崇高的事物,一旦出自庸人之口,也可變得倫俗不堪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也不太看重物質生活,不大自我中心,我也熱愛藝術,喜歡遐想;但是藝術若是最美的花朵,生活就是開花的樹木。生活中物質的!二麵不見得比精神的一麵次要及乏味,對一個藝術家而言,尤其如此。你有點過分偏重知識與感情了,凡事大理想化,因而忽略或罔顧生活中正當健康的樂趣。不錯,你現在生活的世界並非萬事順遂,甚至是十分醜惡的;可是你的目標,誠如你時常跟我說起的,是抗禦一切誘惑,不論是政治上或經濟上的誘惑,為你的藝術與獨立而勇敢鬥爭,這一切已足夠耗儘你的思想與精力了。為什麼還要為自己無法控製的事情與情況而憂慮?注意社會問題與世間艱苦,為人類社會中醜惡的事情而悲痛是磊落的行為。故此,以一個敏感的年輕人來說,對人類命運的不公與悲苦感到憤慨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為此而鬱鬱不樂卻愚不可及,無此必要。你說過很多次,你欣賞希臘精神,那麼為什麼不培養一下恬靜與智慧?你在生活中的成就老是遠遠不及你在藝術上的成就。我經常勸你不時接近大自然及造型藝術,你試過沒有?音樂太刺激神經,需要其他較為靜態(或如你時常所說的較為客觀)的藝術如繪畫、建築、文學等等??來平衡,在十一月十三日的信裡,我引了一小段 FritzBusch[弗裡茨?布希]的對話,他說的這番話在另外一方麵看來對你很有益處,那就是你要使自己的思想鬆弛平靜下來,並且大量減少內心的衝突。 阿瑟?赫德利(1905―1969),英國音樂作家。記得一九五六――五七年間,你跟我促膝談心時,原是十分健談的,當時說了很多有趣可笑的故事,使我大樂;相反的,寫起信來,你就越來越簡短,而且集中在知識的問題上,表示你對現實漠不關心,五七年以來,你難道變了這麼多嗎?或者你隻是懶惰而已?我猜想最可能是因為時常鬱鬱寡歡的緣故。為了抵製這種傾向,你最好少沉浸在自己內心的理想及幻想中,多生活在外在的世界裡。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聰,親愛的孩子,關於你所接觸的音樂界,你所來往的各方麵的朋友,同我們講得太少了。你真不知道你認為trivial ihing[無足輕重的事],在我們卻是新鮮事兒,都是knowledge [知識] ;你知道對於我們,得到新的knowledge[知識],就是無上的樂趣。譬如這次彌拉告訴我們的(爸爸信上問的)Harriet[哈理特?科恩]獎金的事,使我們知道了西方音樂界的一種情況,爸爸說那是小小的喜劇。Julius Ket[朱利葉斯?凱琴]的同你討論Beethoven[貝多芬]的Sonata[奏鳴曲],又使我們領會到另一種情況;表示藝術家之間坦白真誠的思想交流。像你爸爸這樣會吸收,會舉一反三的人,對這些事的確感到很大的興趣。他要你多提音樂界的事,無非是進取心強,不甘落後,要了解國外藝術界的現狀,你何樂而不為呢?他一知道你對希臘精神的向往,但認為你對希臘精神還不明確,他就不厭其煩的想要滿足你。因為丹納的《藝術哲學》不知何時出版,他最近竟重理舊稿,把其中講希臘的一個chapter[章],約五萬餘字,每天抽出一部分時間抄錄,預備寄你。爸爸雖是腰瘧背痛,眼花流淚(多寫了還要頭痛),但是為了你,他什麼都不顧了。前幾天我把舊稿替他理出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的稿於,字寫得像螞蟻一樣小,不得不用了放大鏡來抄,而且還要仔仔細細的抄,否則就要出錯。他這樣壞的身體,對你的devo-tion[愛護],對你的關懷,我看了也感動。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這樣的無微不至的教導,真是罕有的。你要真心的接受,而且要拿實際行動來表示。來信千萬彆籠籠統統的,多一些報道,讓他心裡感到溫暖快樂,這就是你對爸爸的報答。 朱利葉斯?凱琴,當代英國鋼琴家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三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孩子們:??我認為敦煌壁畫代表了地道的中國繪畫精粹,除了部分顯然受印度佛教藝術影響的之外,那些描繪日常生活片段的畫,確實不同凡響:創作彆出心裁,觀察精細入微,手法大膽脫俗,而這些畫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畫家繪成的(全部壁畫的年代跨越五個世紀)。這些畫家,比起大多數名留青史的文人畫家來,其創作力與生命力,要強得多。真正的藝術是曆久彌新的,因為這種藝術對每一時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謂的現代畫家(如彌拉信中所述)卻大多數是些騙子狂徒,隻會向附庸風雅的愚人榨取錢財而已。我絕對不相信他們是誠心誠意的在作畫。聽說英國有“貓兒畫家”及用“一塊舊鐵作為雕塑品而贏得頭獎”的事,這是真的嗎?人之喪失理智,竟至於此?最近我收到傑維茨基教授的來信,他去夏得了肺炎之後,仍未完全康複,如今在療養院中,他特彆指出聰在英國灌錄的唱片彈奏蕭邦時,有個過分強調的 retardo[緩慢處理]――比如說,Bald[敘事曲]彈奏得比原曲長兩分鐘,傑教授說在波蘭時,他對你這種傾向,曾加抑製,不過你現在好像又故態複萌,我很明白演奏是極受當時情緒影響的,不過聰的retardo rTloo[緩慢處理手法]出現得有點過分頻密,倒是不容否認的,因為多年來,我跟傑教授都有同感,親愛的孩子,請你多留意,不要太耽溺於個人的概念或感情之中,我相信你會時常聽自己的錄音(我知道,你在家中一定保有一整套唱片),在節拍方麵對自己要求越嚴格越好!彌拉在這方麵也一定會幫你審核的。一個人拘泥不化的毛病,毫無例外是由於有特殊癖好及不切實的感受而下自知,或固執得不願承認而引起的。趁你還在事業的起點,最好控製你這種傾向,傑教授還提議需要有一個好的鋼琴家兼有修養的藝術家給你不時指點,既然你說起過有一名協助過Antlie Flscher[安妮?費希爾]的匈牙利女士,傑教授就大力鼓勵你去見見她,你去過了嗎?要是還沒去,你在二月三日至十八日之間,就有足夠的時間前去求教,無論如何,能得到一位年長而有修養的藝術家指點,一定對你大有裨益。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上午親愛的孩子,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突然病故,臥床不過五日,初時隻尋常小恙,到最後十二小時才急轉直下。人生脆弱一至於此!我和你媽媽為之四五天不能人睡,傷感難言。古人雲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人過中年也是到了秋冬之交,加以體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近八旬尚在孜孜程程,窮究學術,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輕,生命力特彆旺盛,不若數手年一脈相承之中華民族容易衰老歟?抑是我個人未老先衰,生意索然歟?想到你們年富力強,蓓蕾初放,藝術天地正是柳暗花明,窺得無窮妙境之時,私心豔羨,豈筆墨所能儘宣!因你屢屢提及藝術方麵的希臘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納《藝術哲學》中第四編“希臘雕塑”譯稿六萬餘字,釘成一本。原書雖有英譯本,但其中神話、史跡、掌故大多,倘無詳注,你讀來不免一知半解;我譯稿均另加箋注,對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錄一段,前後將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編。奈海關對寄外文槁檢查甚嚴,送去十餘日尚無音信,不知何時方能寄出,亦 安妮?費希爾(1914― ),匈牙利鋼琴家。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悵悵。――此書原係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約,還是王任叔來滬到我家當麵說定,我在五八――五九年間譯完,己擱置一年八個月。目前紙張奇緊,一時決無付印之望。在一切藝術中,音樂的流動性最為凸出,一則是時間的藝術,二則是刺激感官與情緒最劇烈的藝術,故與個人的mood[情緒]關係特彆密切。對樂曲的了解與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時因地因當時情緒而異,即一曲開始之後,情緒仍在不斷波動,臨時對細節,層次,強弱,快慢,抑揚頓挫,仍可有無窮變化。聽眾對某一作品乾日皆有一根據素所習慣與聽熟的印象構成的“成見”,而聽眾情緒之波動,亦複與演奏者無異:聽音樂當天之心情固對其音樂感受大有影響,即樂曲開始之後,亦仍隨最初樂句所引起之反應而連續發生種種情緒。此種變化與演奏者之心情變化皆非事先所能預料:亦非臨時能由意識控製。可見演奏者每次表現之有所出入,聽眾之印象每次不同,皆係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觀控製,以儘量減少一時情緒的影響;聽眾之需要高度的冷靜的領會;對批評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儘信,都是從上麵幾點分析中引伸出來的結論。――音樂既是時間的藝術,一句彈完,印象即難以複按;事後批評,其正確性大有問題;又因為是時間的藝術,故批評家固有之對某一成見,其正確性又大作品有問題。況執著;日事物舊觀念舊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觀念,新印象,原係一般心理,故演奏家與批評家之距離特彆大。不若造型藝術,如繪畫,雕塑,建築,形體完全固定,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時間不同心情之下再三複按,觀眾與批評家亦可同樣複按,重加審查,修正原有印象與過去見解。按諸上述種種,似乎演奏與批評都無標準可言。但又並不如此。演奏家對某一作品演奏至數十百次以後,無形中形成一比較固定的輪廓,大大的減少了流動性。聽眾對某一作品聽了數十遍以後,也有一個比較穩定的印象。――尤其以唱片論,聽了數十百次必然會得出一個按近事實的結論。各種不同的心情經過數十次的中和,修正,各個極端相互抵消以後,對某一固定樂曲既是唱片則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的感受與批評可以說有了平均而且可以儘量複按複查的、比較客觀的價值。個彆的聽眾與批評家,當然仍有個彆的心理上精神上氣質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稱為如何客觀;但無數“個彆的”聽眾與批評家的感受與印象,再經過相當時期的大交流由於報章雜誌的評論,平日交際場中的談話,半學術性討論爭辯而形成的大交流之後,就可得出一個average[平均]的總和。這個總印象總意見,對某一演奏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績來說,大概是公平或近於公平的了。――這是我對群眾與批評家的意見肯定其客觀價值的看法,也是無意中與你媽媽談話時談出來的,不知你覺得怎樣?――我經常與媽媽談天說地,對人生、政治、藝術、各種問題發表各種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個小小的頭緒來。單就這一點來說,你媽媽對我確是大有幫助,雖然不是出於她主動。――可見終身伴侶的相互幫助有許多完全是不知不覺的。相信你與彌拉之間一定也常有此感。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昨天敏自京回滬度寒假,馬先生交其帶來不少唱片借聽。昨晚聽了維伐第的兩支協奏曲,顯然是斯卡拉蒂一類的風格,敏說“非常接近大自然”,倒也說得中肯。情調的愉快、開朗、活潑、輕鬆,風格之典雅、嫵媚,意境之純淨、健康,氣息之樂觀、天真,和聲的柔和、堂皇,甜而不俗:處處顯出南國風光與意大利民族的特性,令我回想到羅馬的天色之藍,空氣之清冽,陽光的燦爛,更進一步追懷二千年前希臘的風土人情,美麗的地中海與柔媚的山脈,以及當時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樸素的風流文采,正如丹納書中所描寫的那些境界。――聽了這種音樂不禁聯想到亨待爾,他倒是北歐人而追求文藝複興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歐人而憧憬南國的快樂氣氛的作曲家。你說他humain[有人情味]是不錯的,因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異教氣息,不像已哈被基督教精神束縛,常常匍匐在神的腳下呼號,仟悔,誠惶誠恐的祈求。基督教本是曆史上某一特殊時代,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經濟政治某一特殊類型所綜合產生的東西;時代變了,特殊的政治經濟狀況也早已變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舊文化――舊宗教遺留下來,始終統治著二千年來幾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為止的那種矛盾,畸形,與十九、二十世紀極不調和的精神狀態,處處同文藝複興以來的主要思潮抵觸。在我們中國人眼中,基督教思想尤其顯得病態。一方麵,文藝複興以後的人是站起來了,到處肯定自己的獨立,發展到十八世紀的百科全書派,十九世紀的自然科學進步以及政治經濟方麵的革命,顯然人類的前途,進步,能力,都是無限的;同時卻仍然奉一個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神為主宰,好像人永遠逃不出他的掌心,再加上原始罪惡與天堂地獄的恐怖與期望:使近代人的精神永遠處於支離破碎,糾結複雜,矛盾百出的狀態中,這個情形反映在文化的各個方麵,學術的各個部門,使他們(西方人)格外心情複雜,難以理解。我總覺得從異教變到基督教,就是人從健康變到病態的主要表現與主要關鍵。――比起近代的西方人來,我們中華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臘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們的哲學、文學即使是悲觀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現代語說,一味的“失敗主義”;而是人類一般對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歎,如古樂府及我們全部詩詞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類的作品:或者是憤激與反抗的表現,如老子的《道德經》。――就因。為此,我們對西方藝術中最喜愛的還是希臘的雕塑,文藝複興的繪畫,十九世紀的風景畫,――總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說教類的作品。――猜想你近年來愈來愈喜歡莫紮特、斯卡拉蒂、亨特爾,大概也是由於中華民族的特殊氣質。在精神發展的方向上,我認為你這條路線是正常的,漣全的。――你的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愛好中國文藝中的某一類型。親切,熨貼,溫厚,惆悵,淒涼,而又對人生常帶哲學意味極濃的深恩默想;愛人生,戀念人生而又隨時準備飄然遠行,高蹈,灑脫,遺世獨立,解脫一切等等的表現,豈不是我們漢晉六朝唐宋以來的文學中屢見不鮮的嗎?而這些因素不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備的呢?――關於上述各點,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關於遠阻而你我之間思想交流,精神默契未嘗有絲毫間隔,也就象征你這個遠方遊子永遠和產生你的民族,撫養你的祖國,灌溉你的文化血肉相連,息息相通。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從文藝複興以來,各種古代文化,各種不同民族,各種不同的思想感情大接觸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極度複雜的頭腦與心情;加上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急劇變化(如法國大革命,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封建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狀態愈加充滿了矛盾。這個矛盾中最尖銳的部分仍然是基督教思想與個人主義的自由獨立與自我擴張的對立。凡是非基督徒的矛盾,僅僅反映經濟方麵的苦悶,其程度決沒有那麼強烈。――在藝術上表現這種矛盾特彆顯著的,恐怕要算貝多芬了。以貝多芬與歌德作比較研究,大概更可證實我的假定。貝多芬樂曲中兩個主題的對立,決不僅僅從技術要求出發,而主要是反映他內心的雙重性。否則,一切 sonata form[奏鳴曲式]都以兩個對立的motifs[主題]為基礎,為何獨獨在貝多芬的作品中,兩個不同的主題會從頭至尾鬥爭得那麼厲害,那麼凶猛呢?他的兩個主題,一個往往代表意誌,代表力,或者說代表一種自我擴張的個人主義(絕對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個人主義或侵犯彆人的自我擴張,想你不致誤會);另外一個往往代表擴野的暴力,或者脫是命運,或者說是神,都無不可。雖則貝多芬本人決不同意把命運與神混為一談,但客觀分析起來,兩者實在是一個東西。鬥爭的結果總是意誌得勝,人得勝。但勝利並不持久,所以每寫一個曲於就得重新掙紮一次,鬥爭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鬥爭仍然不斷發生,可是結論不是誰勝誰敗,而是個人的隱忍與舍棄;這個境界在作者說來,可以美其名曰皈依,曰覺悟,曰解脫,其實是放棄鬥爭,放棄掙紮,川換取精神上的和平寧靜,即所謂幸福,所謂極樂。掙紮了一輩子以後再放棄掙紮,當然比一開場就奴顏婢膝的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說“自我”的確已經大大的擴張了;同時卻又證明“自我”不能無限止的擴張下去,而且最後承認“自我”仍然是渺小的,鬥爭的結果還是一場空,真正得到的隻是一個覺悟,覺悟鬥爭之無益,不如與命運,與神,言歸於好,求妥協。當然我把貝多芬的鬥爭說得簡單化了一些,但大致並不錯。此處不能作專題研究,有的地方隻能籠統說說。――你以前信中屢次說到貝多芬最後的解脫仍是不徹底的,是否就是我以上說的那個意思呢?――我相信,九九藏書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統治了一千三四百年(從高盧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現代歐洲人的精神狀態決不會複雜到這步田地,即使複雜,也將是另外一種性質。比如我們中華民族,儘管近半世紀以來也因為與西方文化接觸之後而心情變得一天天複雜,儘管對人生的無常從古至今感慨傷歎,但我們的內心矛盾,決不能與宗教信仰與現代精神自我擴張的矛盾相擴張比。我們心目中的生死感慨,從無仰慕天堂的極其煩躁的期待與追求,也從無對永墮地獄的恐怖憂慮;所以我們的哀傷隻是出於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發熱的頭腦造出許多極樂與極可怖的幻象來一方麵誘惑自己一方麵威嚇自己。同一苦阿,程度強弱之大有差彆,健康與病態的分彆,大概就取決於這個因素。中華民族從古以來不追求自我擴張,從來不把人看做高於一切,在哲學文藝方麵的表現都反映出人在自然界中與萬物占著一個比例較為恰當的地位,而非絕對統治萬物,奴役萬物的主宰。因此我們的苦悶,基本上比西方人為少為小;因為苦悶的強弱原是隨欲望與野心的大小而轉移的。農業社會的人比工業社會的人享受差得多,因此欲望也小得多。況中國古代素來以不滯於物,不為物役為最主要的人生哲學。並非我們沒有守財奴,但比起莫利哀與巴爾紮克筆下的守財奴與野心家來,就小巫見大巫了。中國民族多數是性情中正和平,淡泊,樸實,比西方人容易滿足。――另一方麵,佛教影響雖然很大,但天堂地獄之說隻是佛教中的小乘(淨土宗)的說法,專為知識較低的大眾而設的。真正的佛教教理並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獄;而是從理智上求覺悟,求超渡;覺悟是悟人世的虛幻,超渡是超脫痛苦與煩惱。儘管是出世思想,卻不予人以熱烈追求幸福的鼓動,或急於逃避地獄的恐怖;主要是勸導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與基督教的信仰成為鮮明的對比。智慧使人自然而然的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於偏執與熱狂之途。――我們的民族本來提倡智慧。(中國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們隻看見古人提到澈悟,從未以信仰堅定為人生樂事〔這恰恰是西方人心目中的幸福〕。你認為亨特爾比巴哈為高,你說前者是智慧的結晶,後者是信仰的結晶:這個思想根源也反映出我們的民族性。)故知識分子受到佛教影響並無惡果。即使南北朝時代佛教在中國極盛,愚夫愚婦的迷信亦未嘗在吾國文化史上遺留什麼毒素,知識分子亦從未陷於虛無主義。即使有過一個短時期,――相反,在兩漢以但在曆史上並無大害。儒家為唯一正統,罷斥百家,思想人於停滯狀態之後,佛教思想的輸入倒是給我們精神上的一種刺激,令人從麻痹中覺醒過來,從狹隘的一家一派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在紀元二三世紀的思想情況之下這是一個可喜的現象。――對中國知識分子拘束最大的倒是僵死的禮教。從南宋的理學董虧起一直到清朝未年,養成了規行矩步,整天反省,唯恐背禮越矩的迂腐頭腦,也養成了口是心非的假道學、偽君子。其次是明清兩代的科舉製度,不僅束縛性靈,也使一部分有心胸有能力的人徘徊於功名利祿與真正修心養性,致知格物的矛盾中(反映於《儒林外史》中)。――然而這一類的矛盾也決不像近代西方人的矛盾那麼有害身心。我們的社會進步遲緩,資本主義製度發展若斷若續,封建時代的經濟基礎始終存在,封建時代的道德觀、人生觀、宇宙觀以及一切上層建築,到近百年中還有很大勢力,使我們的精神狀態,思想情形不致如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國家的人那樣混亂、複雜、病態;我們比起歐美人來一方麵是落後,一方麵也單純,就是說更健全一些。――從民族特性,傳統思想,以及經濟製度等等各個方麵看,我們和西方人比較之下都有這個雙重性。――五四以來,情形急轉直下,西方文化的輸入使我們的頭腦受到極大的騷動,正如“帝國主義的資本主義”的侵入促成我們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社會的崩潰一樣。我們開始感染到近代西方人的煩惱,幸而時期不久,並且宗教影響在我們思想上並無重大作用西方宗教隻影響到買辦階級以及一部分比較落後地區的農民,而且,故雖有現代式的苦悶,並不太尖銳。我們還是也並不深刻有我們老一套的東方思想與東方哲學,作為批判西方文化的尺度。當然以上所說特彆是限於解放以前為止的時期。解放以後情形大不相同,暇時再談。但即是解放以前我們一代人的思想情況,你也承受下來了,感染得相當深了。我想你對西方藝術、西方思想、西方社會的反應和批評,骨乾裡都有我們一代(比你早一代)的思想根源,再加上解放以後新社會給你的理想,使你對西歐的舊社會更有另外一種看法,另外一種感覺。――倘能從我這一大段曆史分析不管如何片麵來分析你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許如何不正確能大大減少你內心苦悶的尖銳程度,使你的矛盾不致影響你身心的健康與平衡,你說是不是?人沒有苦悶,沒有矛盾,就不會進步。有矛盾才會逼你解決矛盾,解決一次矛盾即往前邁進一步。到晚年矛盾減少,即是生命將要告終的表現。沒有矛盾的一片恬靜隻是一個崇高的理想,真正實現的話並不是一個好現象。――憑了修養的功夫所能達到的和平恬靜隻是極短暫的,比如浪潮的尖峰,一刹那就要過去的。或者理想的平和恬靜乃是微波蕩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銳,而且隨時能解決的那種精神修養,可決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麼可羨呢?我覺得倘若苦悶麵不致陷入悲觀厭世,有矛盾而能解決(至少在理論上認識上得到一個總結),那末苦悶與矛盾並不可怕。所要避免的乃是因苦悶而導致身心失常,或者玩世不恭,變做遊戲人生的態度。從另一角度看,最傷人的(對己對人,對小我與集體都有害的)乃是由passion[激情]出發的苦悶與矛盾,例如熱中名利而得不到名利的人,懷著野心而明明不能實現的人,經常忌妒彆人、仇恨彆人的人,那一類苦悶便是與己與人都有大害的。凡是從自卑感自溺狂等等來的苦悶對社會都是不利的,對自己也是致命傷。反之,倘是憂時憂國,不是為小我打算而是為了社會福利,人類前途而感到的苦悶,因為出發點是正義,是理想,是熱愛,所以即有矛盾,對己對人都無害處,倒反能逼自己作出一些小小的貢獻來。但此種苦悶也須用智慧來解決,至少在苦悶的時間不能忘了明哲的教訓,才不至於轉到悲觀絕望,用灰色眼鏡看事物,才能保持健康的心情繼續在人生中奮鬥,――而唯有如此,自己的小我苦悶才能轉化為一種活潑潑的力量而不僅僅成為憤世嫉俗的消極因素;因為憤世嫉俗並不能解決矛盾,也就不能使自己往前邁進一步。由此得出一個結論,我們不怕經常苦悶,經常矛盾,但必須不讓這苦悶與矛盾妨礙我們愉快的心情。一九六一年二月八日晨記得你在波蘭時期,來信說過藝術家需要有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分出一部分時間關心彆的東西,追術藝術就短少了這部分時間。當時你的話是特彆針對某個問題而說的。我很了解(根據切身經驗),嚴格鑽研一門學術必須整個兒投身進去。藝術――尤其音樂,反映現實是非常間接的,思想感情必須轉化為emotion[感情]才能在聲音中表達,而這一段醞釀過程,時間就很卡;一受外界打擾,醞釀過程即會延長,或竟中斷。音樂家特彆需要集中(即所謂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原因即在於此。因為音樂是時間的藝術,表達的又是流動性最大的 emotiOn[感情],往往稍縱即逝。――不幸,生在二十世紀的人,頭腦裝滿了多多少少的東西,世界上又有多多少少東西時時刻刻逼你注意;人究竟是社會的動物,不能完全與世隔絕;與世隔絕的任何一種藝術家都不會有生命,不能引起群眾的共鳴。經常與社會接觸而仍然能保持頭腦冷靜,心情和平,同時能保持對藝術的新鮮感與專一的注意,的確是極不容易的事。你大概久已感覺到這一點。可是過去你似乎純用排斥外界的辦法(事實上你也做不到,因為你對人生對世界的感觸與苦悶還是很多很強烈),而沒頭沒腦的沉浸在藝術裡,這不是很健康的作法。我屢屢提醒你,單靠音樂來培養音樂是有很大弊害的。以你的氣質而論,我覺得你需要多多跑到大自然中去,也需要不時欣賞造型藝術來調劑。假定你每個月郊遊一次,上美術館一次,恐怕你不僅精神更愉快,更平衡,便是你的音樂表達也會更豐富,更有生命力,更有新麵目出現。親愛的孩子,你無論如何應該試試看!一月九日與林先生的畫同時寄出的一包書,多半為溫習你中文著眼,故特彆挑選文筆最好的書。――至於藝術與音樂方麵的書,英文中有不少紮實的作品。暑中音樂會較少的期間,也該儘量。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二日拉凡爾的歌真美,我理想中的吾國新音樂大致就是這樣的一個藝術境界,可惜從事民間音樂的人還沒有體會到,也沒有這樣高的技術配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