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八日晨(譯自英文)親愛的彌拉:我會再勸聰在瑣屑小事上控製脾氣,他在這方麵太像我了,我屢屢提醒他彆受我的壞習慣影響。父母的缺點與壞脾氣應該不斷的作為孩子的誡鑒,不然的話,人的性格就沒有改善的指望了。你媽媽卻是最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女性(幸好你屬於她那一類型),受到所有親朋戚友的讚美,她溫柔婉約,對聰的為人影響極大。多年來要不是經常有媽媽在當中任勞任怨,小心翼翼,耐心調停,我與聰可能不會像今日一般和睦相處,因為我們倆人都脾氣急躁,尤其對小事情更沒有耐性。簡言之,我們在氣質上太相似了,一般來說,這是藝術家或詩人的氣質,可是在詩人畫家的妻子眼中看來,這種氣質卻一點詩情畫意都沒有!我隻能勸你在聰發脾氣的時候彆太當真,就算他有時暴跳如雷也請你儘量克製,把他當作一個頑皮的孩子,我相信他很快會後悔,並為自己蠻不講理而慚愧。我明白,要你保持冷靜,很不容易,你還這麼年輕!但是,這是平息風浪,避免波及的唯一方式,要不然,你自己的情緒也會因此變壞,那就糟了――這是家庭關係的致命傷!希望你在這一點上能原諒聰,正如媽媽一向原諒我一般,因為我可以向你擔保,對小事情脾氣暴躁,可說是聰性格中唯一的嚴重缺點。另一方麵,我們認為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聰在未來,應該把演奏次數減少,我在二月二十一日一信(E-No.11T2)中,已經對你提過。一個人為了工作神經過度緊張,時常會發起脾氣來。評論中屢次提到聰在演奏第一項節目時,表現得很緊張。為了音樂,下一季他應該減少合約。把這問題好好的討論一下,不僅是為他在公眾場所的演出水平,也更是為你倆的幸福。假如成功與金錢不能為你們帶來快樂,那麼為什麼要為這許多巡回演出而疲於奔命呢?假如演出太多不能給你們家庭帶來安寧,那麼就酌情減少,倘若逾越分寸,世上就絕沒有放縱無度而不自食其果的事!一切要合乎中庸之道,音樂亦不例外。這就是我一再勸聰應該時常去參觀畫廊的原因,欣賞造型藝術是維係一個人身心平衡的最佳方式。一九六一年四月九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彌拉:聰一定記得我們有句談到智者自甘淡泊的老話,說人心不知足,因此我們不應該受羈於貪念與欲望。這是人所儘知的常識,可是真要實踐起來,卻非經曆生活的艱辛不可。一個人自小到大從未為錢發愁固然十分幸運,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經濟發生困難也很幸運;但是他們一旦自己成家,就不善理財了。一個人如果少年得誌,他就更不善理財,這對他一生為害甚大。眾神之中,幸運女神最為反複無常,不懷好意,時常襲人於不備。因此我們希望聰減少演出,降低收入,減少疲勞,減輕壓力,緊縮開支,而多享受心境的平靜以及婚姻生活的樂趣。親愛的彌拉,這對你也更好些。歸根結底,我相信你們倆對精神生活都比物質生活看得更重,因此就算家中並非樣樣舒裕也無關緊要――至少目前如此。真正的智慧在於聽取忠言,立即實行,因為要一個人生來就聰明是不可能的,身為女人,你不會時常生活在雲端裡,由於比較實際,你在持家理財上,一定比聰學得更快更容易。我四歲喪父,二十五歲喪母,所以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人給我指點(在學識與文化方麵亦複如此)。我曾經犯過無數不必要的錯誤,做過無數不必要的錯事,回顧往昔,我越來越希望能使我至愛的孩子們擺脫這些可能遇上但避免得了的錯誤與痛苦,此外,親愛的彌拉,因為你生活在一個緊張的物質世界裡,我們傳統的一部分,尤其是中國的生活藝術(凡事要合乎中庸之道)也許會對你有些好處。你看,我像聰一樣是個理想主義者,雖然有時方式不同。你大概覺得我太迂腐,太道貌岸然了吧?這兩星期,我在校閱丹納《藝術哲學》的譯稿,初稿兩年前就送給出版社了,但直到現在,書才到排字工人的手中。你知道,從排字到印刷,還得跨一大步,等一大段時日。這是一部有關藝術、曆史及人類文化的巨著,讀來使人興趣盎然,獲益良多,又有所啟發。你若有閒暇,一定得好好精讀和研究學習此書。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五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孩子,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信我們在十三號收到。從倫敦的郵簽看來是七號寄的,所以很快,這封信真好!這麼長,有意思及有意義的內容這麼多!媽媽跟我兩人把信念了好幾遍,(每封你跟彌拉寫來的信都要讀三遍!)每遍都同樣使我們興致勃勃,欣喜莫名!你真不愧為一個現代的中國藝術家,有赤誠的心,凜然的正義感,對一切真摯、純潔、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熱愛,我的教育終於開花結果。你的天賦稟資越來越有所發揮;你是對得起祖國的兒子!你在非洲看到歐屬殖民地的種種醜惡行徑而感到義憤填膺,這是難怪的,安德烈?紀德三十年前訪問比屬剛果,寫下《剛果之行》來抗議所見的不平,當時他的印象與憤怒也與你相差無幾。你拒絕在南非演出是絕對正確的;當地的種族歧視最厲害,最叫人不可忍受。聽到你想為非洲人義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興。了不起!親愛的孩子!我們對你若非已愛到無以複加,就要為此更加愛你了。你們倆就算有時弄得一團糟也不必介懷,隻要你們因此得到教訓,不再重蹈覆轍就行了,沒有人可以自詡從不犯錯,可是每個人都能夠越來越少犯錯誤。在私人生活方麵,孩子氣很可愛,甚至很富有詩意,可是你很明白在嚴肅的事情及社交場合上,我們必須十分謹慎;處處小心,彆忘了英國人基本上是清教徒式的,他們對世情俗務的要求是十分嚴苛的。聰的長信給我們很多啟發,你跟我在許多方麵十分相像,由於我們基本上都具有現代思想,很受十九世紀的西方浪漫主義以及他們的“世紀病”的影響。除了勤勉工作或專注於藝術、哲學、文學之外,我們永遠不會真正感到快樂,永遠不會排除“厭倦”,我們倆人都很難逃避世事變遷的影響。現在沒時間討論所有這些以及其他有關藝術的問題,日後再談吧!我得提醒聰在寫和講英文時要小心些,我當然不在乎也不責怪你信中的文法錯誤,你沒時間去斟酌文字風格,你的思想比下筆快,而且又時常匆匆忙忙或在飛機上寫信,你不必理會我們,不過在你的日常會話中,就得潤飾一下,選用比較多樣化的形容詞、名詞及句法,儘可能避免冗贅的字眼及辭句,彆毫無變化的說“多妙”或 “多了不起”,你大可選用“宏偉”,“堂皇”,“神奇”,“神聖”,“超凡”,“至高”,“高尚”,“聖潔”,“輝煌”,“卓越”,“燦爛”,“精妙”, “令人讚賞”,“好”,“佳”, 丹納(Taine,1828―1893),法國思想家,文藝評論家和曆史學家。“美”等等字眼,使你的表達方式更多姿多彩,更能表現出感情、感覺、感受及思想的各種層次,就如在演奏音樂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選擇字眼,長此以往,思想就會變得混沌、單調、呆滯、沒有色彩、沒有生命。再沒有什麼比我們的語言更能影響思想的方式了。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親愛的聰,接到你南非歸途中的長信,我一邊讀一邊激動得連心都跳起來了。爸爸沒念完就說了幾次Wonderfu1! Wonderful!〔好極了!好極了!〕孩子,你不知給了我們多少安慰和快樂!從各方麵看,你的立身處世都有原則性,可以說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樣。對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義者欺淩弱小,對世界上一切醜惡的憤懣,原是一個充滿熱情,充滿愛,有正義感的青年應有的反響。你的民族傲氣,愛祖國愛事業的熱忱,態度的嚴肅,也是你爸爸多少年來從頭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覺到。孩子,看到你們父子氣質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你們談藝術、談哲學、談人生、上下古今無所不包,一言半語就互相默契,徹底了解;在父子兩代中能夠有這種情形,實在難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兩年你回家的時期,沒有一天不談到深更半夜,當時我就覺得你爸爸早已把你當做朋友看待了。但你成長以後和我們相處的日子太少,還有一個方麵你沒有懂得爸爸。他有極delicate〔細致〕極plex〔複雜〕的一麵,就是對錢的看法。你知道他一生清白,公私分明,嚴格到極點。他幫助人也有極強的原則性,凡是不正當的用途,便是知己的朋友也不肯通融(我親眼見過這種例子),凡是人家真有為難而且是正當用途,就是素不相識的也肯慨然相助。就是說,他對什麼事都嚴肅看待,理智強得不得了。不像我是無原則的人道主義者,有求必應。你在金錢方麵隻承繼了媽媽的缺點,一些也沒學到爸爸的好處。爸爸從來不肯有求於人。這二年來營養之缺乏,非你所能想像,因此百病叢生,神經衰弱、視神經衰退、關節炎、三叉神經痛,各種慢性病接踵而來。他雖然一向體弱,可也不至於此伏彼起的受這麼多的折磨。他自己常歎衰老得快,不中用了。我看著心裡乾著急。有幾個知己朋友也為之擔心,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大家都一樣。人家提議:“為什麼不上飯店去吃幾頓呢?”“為什麼不叫兒子寄些食物來呢?”他卻始終硬挺,既不願出門,也不肯向你開口;始終抱著置生命於度外的態度。(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到爸爸這幾年來的心情?他不願,我也不願與你提,怕影響你的情緒。)後來我實在看不下去,便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未向你表示。??你來信對此不提及。今年一月五日你從Malta[馬耳他〕來信還是隻字不提,於是我不得不在一月六日給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訴你:“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向兒子開口要東西是出於不得己,這一點你應該理解到。爸爸說不是非寄不可,隻要回報一聲就行,免得人伸著脖子等。”二月九日我又寫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動都很複雜,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單子,他都一再躊躇,仿佛向兒子開口要東西也顧慮重重,並且也怕增加你的負擔。你若真有困難,應當來信說明,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否則也該來信安慰安慰他。每次單子都是我從旁作主的。”的確,他自己也承認這一方麵有複雜的心理(plex),有疙瘩存在,因為他覺得有求於人,即使在骨肉之間也有屈辱之感。你是非常敏感的人,但是對你爸爸媽媽這方麵的領會還不夠深切和細膩。我一再表示,你好像都沒有感覺,從來沒有正麵安慰爸爸。他不但為了自尊心有疙瘩,還老是擔心增加你的支出,每次order〔囑寄〕食物,心裡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古腦兒都會冒出來,甚至信也寫不下去了??他有他的隱痛:一方麵覺得你粗心大意,對我們的實際生活不夠體貼,同時也原諒你事情忙,對我們實際生活不加推敲,而且他也說藝術家在這方麵總是不注意的,太懂實際生活,藝術也不會高明。從這幾句話你可想像出他一會兒煩惱一會兒譬解的心理與情緒的波動。此外他再三勸你跟彌拉每月要save money[節省金錢],要作預算,要有計劃,而自己卻要你寄這寄那,多花你們的錢,他認為自相矛盾。尤其你現在成了家,開支浩大,不像單身的時候沒有顧忌。彌拉固然體貼可愛,毫無隔膜,但是我們做公公婆婆的在媳婦麵前總覺臉上不光彩。中國舊社會對兒女有特彆的看法,說什麼“養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還嫌兒子媳婦不孝順,這樣不稱心,那樣不滿意,以致引起家庭糾紛。我們從來不曾有過老派人依靠兒女的念頭,所以對你的教育也從來沒有接觸到這個方麵。正是相反,我們是走的另一極端:隻知道撫育兒女,教育兒女,儘量滿足兒女的希望是我們的責任和快慰。從來不想到要兒女報答。誰料到一朝竟會真的需要兒子依靠兒子呢?因為與一生的原則抵觸,所以對你有所要求時總要感到委屈,心裡大大不舒服,煩惱得無法解脫。他想到你為了多掙錢,勢必要多開音樂會,以致疲於奔命,有傷身體,因此心裡老是忐忑不安,說不出的內疚!既然你沒有明白表示,有時爸爸甚至後悔order 〔囑寄〕食物,想還是不要你們寄的好。此中痛苦,此中顧慮,你萬萬想不到。我沒有他那樣執著,常常從旁勸慰。??不論在哪一方麵,你很懂得爸爸,但這方麵的疙瘩,恐怕你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我久已埋在心頭,沒有和你細談。為了讓你更進一步,更全麵的了解他,我覺得責任難逃,應當告訴你。我的身體也不算好,心臟衰弱,心跳不正常,累了就浮腫,營養更談不上。因為我是一家中最不重要的人,還自認為身體最棒,能省下來給你爸爸與弟弟吃是我的樂處(他們又硬要我吃,你推我讓,常常為此爭執),我這個作風,你在家也看慣的。這二年多來瘦了二十磅,一有心事就失眠,說明我也神經衰弱,眼睛老花,看書寫字非戴眼鏡不可。以上所說,想你不會誤解,我決不是念苦經,隻是讓你知道人生的苦樂。趁我現在還有精力,我要儘情傾吐,使我們一家人,雖然一東一西分隔遙遠,還是能夠融融洽洽,無話不談,精神互相貫通,好像生活在一起。同時也使你多知道一些實際的人生和人情。以上說的一些家常瑣碎和生活情形,你在外邊的人也當知道一個大概,免得與現實過分脫節。你是聰明人,一定會想法安慰爸爸,消除他心中的p1ex〔矛盾〕!我們過的生活比大眾還好得多。我們的享受已經遠過於彆人。我天性是最容易滿足的,你爸爸也守著“知足常樂”的教訓,總的說來,心情仍然愉快開朗;何況我們還有音樂、書法、圖畫??的精神享受以及工作方麵得來的安慰!雖然客觀形勢困難,連著二年受到自然災害,但在上下一致的努力之下,一定會慢慢好轉。前途仍然是樂觀的。所以爸爸照樣積極,對大局的信心照樣很堅定。雖然帶病工作,對事業的那股欲罷不能的勁兒,與以前毫無分彆。敏每次來信總勸爸爸多休息少工作,我也常常勸說。但是他不做這樣就做那樣,腦子不能空閒成了習慣,他自己也無法控製。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親愛的孩子,寄你“武梁祠石刻?片”四張,乃係普通複製品,屬於現在印的畫片一類。?片一稱拓片,是吾國固有的一種印刷,原則上與過去印木版書,今日印木刻銅刻的版畫相同。惟印木版書畫先在版上塗墨,然後以白紙覆印;拓片則先覆白紙於原石,再在紙背以布球蘸墨輕拍細按,印訖後紙背即成正麵;而石刻凸出部分皆成黑色,凹陷部分保留紙之本色(即白色)。木刻銅刻上原有之圖像是反刻的,像我們用的圖章;石刻原作的圖像本是正刻,與西洋的浮雕相似,故複製時方法不同。古代石刻畫最常見的一種隻勾線條,刻劃甚淺;拓片上隻見大片黑色中浮現許多白線,構成人物鳥獸草木之輪廓;另一種則將人物四周之石挖去,如陽文圖章,在拓片上即看到物象是黑的,具有整個形體,不僅是輪廓了。最後一種與第二種同,但留出之圖像呈半圓而微凸,接近西洋的淺浮雕。武梁祠石刻則是第二種之代表作。給你的拓片,技術與用紙都不高明;目的隻是讓你看到我們遠祖雕刻藝術的些少樣品。你在歐洲隨處見到希臘羅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沒有祖國雕刻的照片呢?我們的古代遺物既無照相,隻有依賴拓片,而拓片是與原作等大,絕未縮小之複本。武梁祠石刻在山東嘉祥縣武氏祠內,為公元二世紀前半期作品,正當東漢(即後漢)中葉。武氏當時是個大地主大官僚,子孫在其墓畔築有享堂(俗稱祠堂)專供祭祀之用。堂內四壁嵌有石刻的圖畫,武氏兄弟數人,故有武榮祠武梁祠之分,惟世人混稱為武梁祠。同類的石刻畫尚有山東肥城縣之孝堂山郭氏墓,則是西漢(前漢)之物,早於武梁祠約百年(公元一世紀),且係陰刻,風格亦較古拙厚重。“孝堂山”與“武梁祠”為吾國古雕塑兩大高峰,不可不加注意。此外尚有較晚出土之四川漢墓石刻,亦係精品。石刻畫題材自古代神話,如女蝸氏補天、三皇五帝等傳說起,至聖賢、豪傑烈士、諸侯之史實軼事,無所不包。――其中一部分你小時候在古書上都讀過。原作每石有數畫,中間連續,不分界限,僅於上角刻有題目,如《老萊子彩衣娛親》、《荊軻刺秦王》等等。惟文字刻劃甚淺,年代剝落,大半無存;今日之下欲知何畫代表何人故事,非熟悉《春秋》《左傳》《國策》不可;我無此精力,不能為你逐條考據。武梁祠全部石刻共占五十餘石,題材總數更遠過於此。我僅有拓片二十餘張,亦是殘帙,缺漏甚多,茲挑出拓印較好之四紙寄你,但線條仍不夠分明,遒勁生動飄逸之美幾無從體會,隻能說聊勝於無而已。此種信紙即是木刻印刷,今亦不複製造,值得細看一下。另附法文說明一份,專供彌拉,讓她也知道一些中國古藝術的梗概與中國史地的常識。希望她為你譯成英文,好解釋給你外國友人聽;我知道大部分曆史與雕塑名詞你都不見得會用英文說。――倘裝在框內,拓片隻可非常小心的壓平,切勿用力拉直拉平,無數皺下去的地方都代表原作的細節,將紙完全拉直拉平就會失去本來麵目,務望與彌拉細說。 這封信是用木刻水印箋紙寫的。又漢代石刻畫純係吾國民族風格。人物姿態衣飾既是標準漢族氣味,雕刻風格亦毫無外來影響。南北朝(公元四世紀至六世紀)之石刻,如河南龍門、山西雲崗之巨大塑像(其中很大部分是更晚的隋唐作品――相當於公元六――八世紀),以及敦煌壁畫等等,顯然深受佛教藝術、希臘羅馬及近東藝術之影響。附帶告訴你這些中國藝術演變的零星知識,對你也有好處,與西方朋友談到中國文化,總該對主流支流,本土文明與外來因素,心中有個大體的輪廓才行。以後去不列顛博物館巴黎盧佛美術館,在遠東藝術室中亦可注意及之。巴黎還有專門陳列中國古物的Musee Guimet〔吉美博物館〕,值得參觀!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聰:四月十七、二十、二十四,三封信(二十日是媽媽寫的)都該收到了吧?三月十五寄你評論摘要一小本(非航空),由媽媽打字裝訂,是否亦早到了?我們花過一番心血的工作,不管大小,總得知道沒有遺失才放心。四月二十六日寄出漢石刻畫像拓片四張,二十九又寄《李白集》十冊,《十八家詩鈔》二函,合成一包;又一月二十日交與海關檢查,到最近發還的丹納:《藝術哲學?第四編(論希臘雕塑)》手鈔譯稿一冊,亦於四月二十九寄你。以上都非航空,隻是掛號。日後收到望一一來信告知。中國詩詞最好是木刻本,古色古香,特彆可愛。可惜不準出口,不得已而求其次,就挑商務影印本給你。以後還會陸續寄,想你一定喜歡。《論希臘雕塑》一編六萬餘字,是我去冬花了幾星期功夫抄的,也算是我的手澤,特彆給你做紀念。內容值得細讀,也非單看一遍所能完全體會。便是彌拉讀法文原著,也得用功研究,且原著對神話及古代史部分沒有注解,她看起來還不及你讀譯文易懂。為她今後方便,應當買幾部英文及法文的比較完整的字典才好。我會另外寫信給她提到。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書內有老舍及錢伯母的作品,都是你舊時讀過的。不過內容及文筆,我對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從前覺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認為太雕琢,過分刻劃,變得纖巧,反而貧弱了。一切藝術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無縫,才經得起時間考驗而能傳世久遠。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寫長江中赤壁的夜景,曆曆在目,而且也寫儘了一切兼有幽遠、崇高與寒意的夜景;同時兩句話說得多麼平易,真叫做“天籟”!老舍的《柳家大院》還是有血有肉,活得很。――為溫習文字,不妨隨時看幾段。沒人講中國話,隻好用讀書代替,免得詞彙字句愈來愈遺忘。――最近兩封英文信,又長又詳儘,我們很高興,但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時用中文寫,這是你唯一用到中文的機會了。寫錯字無妨,正好讓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較少,能抽空寫信來?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無我之境”,說是寫純客觀,脫離階級鬥爭。此說未免褊狹。第一,純客觀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既然是人觀察事物,無論如何總帶幾分主觀,即使力求擺脫物質束縛也隻能做到一部分,而且為時極短。其次能多少客觀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獲得鬆弛與休息,也是好事。人總是人,不是機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隻做一種活動。生理上就使你不能不飲食睡眠,推而廣之,精神上也有各種不同的活動。便是目不識丁的農夫也有出神的經驗,雖時間不過一刹那,其實即是無我或物我兩忘的心境。藝術家表現出那種境界來未必會使人意誌頹廢。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兩句詩,哪有一星半點不健全的感覺?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豈不成年累月擺在人麵前,人如何不消沉至於不可救藥的呢?――相反,我認為生活越緊張越需要這一類的調劑;多親遠大自然倒是維持身心平衡最好的辦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於拚命損害了一種機能(或一切機能)去發展某一種機能,造成許多畸形與病態。我不斷勸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東西奔走的路上還能常常接觸高山峻嶺,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無形中更新你的感覺,解除你的疲勞。等你讀了《希臘雕塑》的譯文,對這些方麵一定有更深的體會。另一方麵,終日在瑣碎家務與世俗應對中過生活的人,也該時時到野外去洗掉一些塵俗氣,彆讓這塵俗氣積聚日久成為宿垢。彌拉接到我黃山照片後來信說,從未想到山水之美有如此者。可知她雖家居瑞士,隻是偶爾在山腳下小住,根本不曾登高臨遠,見到神奇的景色。在這方麵你得隨時培養她。此外我也希望她每天擠出時間,哪怕半小時吧,作為之用。而也不宜老揀輕鬆的東西當作消遣;應當每年選定一二部名著用功細讀。比如丹納的《藝術哲學》之類,若能徹底消化,做人方麵,氣度方麵,理解與領會方麵都有進步,不僅僅是增加知識而已。巴爾紮克的也不是隻供消閒的。像你們目前的生活,要經常不斷的正經書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強的意誌與紀律才行。望時常與她提及你老師勃隆斯丹近七八年來的生活,除了做飯、洗衣,照管丈夫孩子以外,居然堅持練琴,每日一小時至一小時半,到今日每月有四五次演出。這種精神值得彌拉學習。你嶽丈灌的唱片,十之八九已聽過,覺得以貝多芬的協奏曲與巴哈的Solo Sonata[獨奏奏嗚曲]為最好。Bartok〔巴托克〕不容易領會,Bach〔巴哈〕的協奏曲不及piano[鋼琴]的協奏曲動人。不知怎麼,po1yphonic〔複調〕音樂對我終覺太抽象。便是巴哈的tata〔清唱劇〕聽來也不覺感動。一則我領會音樂的限度已到了儘頭,二則一般中國人的氣質和那種宗教音樂距離太遠。――語言的隔閡在歌唱中也是一個大阻礙。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似乎不及鋼琴協奏曲,是不是我程度太低呢?Louis Kentner[路易斯?肯特納〕似乎並不高明,不知是與你嶽丈合作得不大好,還是本來演奏不過爾爾?他的FrancK〔法朗克〕:朔拿大遠不及 Menuhin〔曼紐因〕②的violin partu〔提琴部分〕。Kreutze〔 克羅采〕③更差,Mnd movemer1t〔第二樂章〕的變奏曲部分weak[弱]之至(老是躲躲縮縮,退在後麵,便是piano〔鋼琴〕為主的段落亦然如此)。你大概聽過他獨奏,不知你的看法如何?是不是我了解他不夠或竟了解差了?你往海外預備拿什麼節目出去?協奏曲是哪幾支?恐怕van WycCK〔範懷克〕首先要考慮那邊群眾的好惡;我覺得考慮是應當的,但也不宜太遷就。最好還是挑自己最有把握的東西。真有吸引力的還是一個人的本色;而保持本色最多的當然是你理解最深的作品,在英國少有表演機會的Bartok〔巴托克〕、Prokofiev〔普羅科菲埃夫〕④等現代樂曲,是否上那邊去演出呢? --前信提及Cuba〔古巴〕演出可能,還須鄭重考慮,我覺得應推遲一二年再說!暑假中最好結合工作與休息,不去遠地登台,一方麵你們倆都需要鬆鬆,一方麵你也好集中準備海外節目。--七月中去不去維也納灌貝多芬第一、四?一問你的話望當場記在小本子上,或要彌拉寫下,待寫信時答複我們。一舉手之勞,我們的問題即有著落。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三日親愛的孩子,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寫中文;同時免得彌拉和我們隔膜,也要儘量寫英文。有時一些話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複,望勿誤會是我老糊塗。從你婚後,我覺得對彌拉如同對你一樣負有指導的責任: 巴托克(1881―1945),匈牙利著名作曲家。 路易斯?肯特納(1905 一),英籍匈牙利鋼琴家。② 曼紐因(1916 一),美國提琴家。③ 克羅采,係指貝多芬寫的克羅采奏鳴曲,即《第九小提琴奏鳴曲》。許多有關人生和家常瑣事的經驗,你不知道還不打緊,彌拉可不能不學習,否則如何能幫助你解決問題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點的地方不見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總有許多觀點與我們有距離,特彆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儉樸方麵,我更認為應當逐漸把我們東方民族(雖然她也是東方血統,但她的東方隻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傳統灌輸給她。前信問你有關她與生母的感情,務望來信告知。這是人倫至性,我們不能不關心彌拉在這方麵的心情或苦悶。不願意把物質的事掛在嘴邊是一件事,不糊裡糊塗莫名其妙的丟失錢是另一件事!這是我與你大不相同之處。我也覺得提到阿堵物是俗氣,可是我年輕時母親(你的祖母)對我的零用抓得極緊,加上二十四歲獨立當家,收入不豐;所以比你在經濟上會計算,會籌劃,尤其比你原則性強。當然,這些對你的藝術家氣質不很調和,但也隻是對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是如此;精明能乾的藝術家也有的是,蕭邦即是一個有名的例子:他從來不讓出版商剝削,和他們談判條件從不怕煩。你在金錢方麵的潔癖,在我們眼中是高尚的節操,在西方拜金世界和吸血世界中卻是任人魚肉的好材料。我不和人爭利,但也絕不肯被人剝削,遇到這種情形不能不爭。――這也是我與你不同之處。但你也知道,我爭的還是一個理而不是為錢,爭的是一口氣而不是為的利。在這一點上你和我仍然相像。總而言之,理財有方法,有係統,並不與重視物質有必然的聯係,而隻是為了不吃物質的虧而采取的預防措施;正如日常生活有規律,並非求生活刻板枯燥,而是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節省更多的精力來做些有用的事,讀些有益的書,總之是為了更完美的享受人生。裴遼士我一向認為最能代表法蘭西民族,最不受德、意兩國音樂傳統的影響。《基督童年》一曲樸素而又精雅,熱烈而又含蓄,虔誠而又健康,完全寫出一個健全的人的宗教情緒,廣義的宗教情緒,對一切神聖,純潔,美好,無邪的事物的崇敬。來信說的很對,那個曲子又有熱情又有恬靜,又興奮又淡泊,第二段的古風尤其可愛。怪不得當初巴黎的批評家都受了騙,以為真是新發現的十六世紀法國教士作的。但那narrator(敘述者:唱的太過火了些,我覺得家中原有老哥倫比亞的一個片段比這個新片更素雅自然。可惜你不懂法文,全篇唱詞之美在英文譯文中完全消失了。我對照看了幾段,簡直不能傳達原作的美於萬一!原文寫像聖經》想你知道全部腳本般單純!④ 普羅科菲埃夫(1891―1953),俄國著名作曲家。可是多美!是出於裴遼士的手筆。你既對裴遼士感到很大興趣,應當趕快買一本羅曼羅蘭的《今代音樂家》(Romain Rolnd: Musis d Aujourdhui),讀一讀論裴遼士的一篇。那篇文章寫得也極了!倘英譯本還有同一作者的《古代音樂家》(MusisdAutr- fois)當然也該買。正因為裴遼士完全表達他自己,不理會也不知道(據說他早期根本不知道巴哈)過去的成規俗套,所以你聽來格外清新,親切,真誠,而且獨具一格。也正因為你是中國人,受西洋音樂傳統的熏陶較淺,所以你更能欣賞獨往獨來,在音樂上追求自由甚於一切的裴遼士。而也由於同樣的理由,我熱切期望未來的中國音樂應該是這樣一個境界。為什麼不呢?俄羅斯五大家不也由於同樣的理由愛好裴遼士嗎?同時,不也是由於同樣的理由,莫索斯基對近代各國的樂派發生極大的影響嗎?你說的很對,“學然後知不足”,隻有不學無術或是淺嘗即止的人才會自大自滿。我愈來愈覺得讀書太少,聊以自慰的就是還算會吸收,消化,貫通。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應當無書不讀,像Busoni〔布梭尼〕,Hlh〔亨德密特〕那樣。就因為此,你更需和彌拉倆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節都該有規律有計劃,才能擠出時間來。當然,藝術家也不能沒有懶洋洋的耽於幻想的時間,可不能太多;否則成了習慣就浪費光陰了。沒有音樂會的期間也該有個計劃,哪幾天招待朋友,哪幾天聽音樂會,哪幾天照常練琴,哪幾天讀哪一本書。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於因為無目的無任務而感到空虛與煩躁了。這些瑣瑣碎碎的項目其實就是生活藝術的內容。否則空談“人生也是藝術”,究竟指什麼呢?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但願你與彌拉多談談這些問題,定出計劃來按步就班的做去。最要緊的是定的計劃不能隨便打破或打亂。你該回想一下我的作風,可以加強你實踐的意誌。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辦《新語》,寫的文章每字每句脫不了羅曼羅蘭的氣息和口吻,我苦苦掙紮了十多天。終於擺脫了,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風。這事我始終不能忘懷。――你現在思想方式受外國語文束縛,與我當時受羅曼羅蘭翻了他120 萬字的長篇自然免不了受影響的束縛有些相似,隻是你生活在外國語文的環境中,更不容易解脫,但並非絕對不可能解決。例如我能寫中文,也能寫法文和英文,固然時間要花得多一些,但不至於像你這樣二百多字的一頁中文(在我應當是英文――因我從來沒有實地應用英文的機會)要花費一小時。問題在於你的意誌,隻要你立意克服,恢複中文的困難早晚能克服。我建議你每天寫一些中文日記,便是簡簡單單寫一篇三四行的流水賬,記一些生活瑣事也好,唯一的條件是有恒。倘你夭夭寫一二百字,持續到四五星期,你的中文必然會流暢得多。――最近翻出你五零年十月昆明來信,讀了感慨很多。到今天為止,敏還寫不出你十六歲時寫的那樣的中文。既然你有相當根基,恢複並不太難,希望你有信心,不要膽怯,要堅持,持久!你這次寫的第一頁,雖然氣力花了不少,中文還是很好,很能表達你的真情實感。──要長此生疏下去,我倒真替你著急呢!我竟說不出我和你兩人為這個問題誰更焦急。可是乾著急無濟於事,主要是想辦法解決,想了辦法該堅決貫徹!再告訴你一點:你從英國寫回來的中文信,不論從措辭或從風格上看,都還比你的英文強得多;因為你的中文畢竟有許多古書做底子,不比你的英文隻是浮光掠影摭拾得來的。你知道了這一點應該更有自信心了吧!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你也從未提及是否備有膠帶錄音設備,使你能細細聽你自己的演奏。這倒是你極需要的。一般評論都說你的蕭邦表情太多,要是聽任樂曲本身自己表達(即少加表情),效果隻會更好。批評家還說大概是你年齡關係,過了四十,也許你自己會改變。這一類的說法你覺得對不對?(Cologne 〔科隆〕的評論有些寫得很拐彎抹角,完全是德國人脾氣,愛複雜。)我的看法,你有時不免誇張;理論上你是對的,但實際表達往往會“太過”。唯一的補救與防止,是在心情非常冷靜的時候,多聽自己家裡的tape〔磁帶〕錄音;聽的時候要儘量客觀,當作彆人的演奏一樣對待。我自己常常發覺譯的東西過了幾個月就不滿意;往往當時感到得意的段落,隔一些時候就覺得平淡得很,甚至於糟糕得很。當然,也有很多情形,人家對我的批評與我自己的批評並不對頭;人家指出的,我不認為是毛病;自己認為毛病的,人家卻並未指出。想來你也有同樣的經驗。在空閒即無音樂會期間有朋友來往,不但是應有的調劑,使自己不致與現實隔膜,同時也表示彆人喜歡你,是件大好事。主要是這些應酬也得有限度有計劃。最忌有求必應,每會必到;也最忌臨時添出新客新事,西方習慣多半先用電話預約,很少人會作不速之客,――即使有不速之客,必是極知己的人,不致妨礙你原定計劃的。――希望彌拉慢慢能學會這一套安排的技術。原則就是要取主動,不能處處被動!!孩子,來信有句話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於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領會,豈非也可用沉默來表現嗎?在我,因為太追求邏輯與合理,往往什麼話都要說得明白,問得明白,答複彆人也答複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引起彆人的感覺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慮或焦急。過去我常問到你經濟情況,怕你開支浩大,演出太多,有傷身體與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為我深知一個藝術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獨立多麼不容易,而唯有經濟有切實保障才能維持人格的獨立。並且父母對兒女的物質生活總是特彆關心。再過一二十年,等你的孩子長成以後,你就會體驗到這種心情。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孩子:每次媽媽連續夢見你們幾晚,就會收到你們的信,這次也不例外,她不但夢見你們兩個,也夢見彌拉從窗下經過,媽媽叫了出來:彌拉!媽媽說,彌拉還對她笑呢!從現在起,我得多寫中文信,好讓聰多接觸母語,同時我還會繼續給你們用英文寫信。你們在共同生活的五個月當中,想必學習了不少實際事務,正如以前說過,安頓一個新家,一定使你們上了紮實的第一課。我希望,你們一旦安頓下來之後,就會為小家庭施行一個良好的製度。也許在聰演奏頻繁的季節,一切還不難應付;反而是在較為空閒必須應付俗務社交的日子,如何安排調度,就煞費周章了。以我看來,最主要的是控製事情,而勿消極的為事情所控製。假如你們有一、兩個星期閒暇,不是應該事先有個計劃,哪幾天招待朋友,哪幾天輕鬆一下,哪幾天把時間花在認真嚴肅的與研究之上?當然,要把計劃付諸實行必須要有堅強的意誌,但這不是小事,而是持家之道,也是人生藝術的要素。事前未經考慮,千萬不要輕率允諾任何事,不論是約會或茶會,否則很容易會力踐諾而苦惱。為人隨和固然很好,甚至很有人緣,但卻時常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常常特彆吝惜時間(在朋友中出了名),很少跟人約會,這樣做使我多年來腦筋清靜,生活得極有規律。我明白,你們的生活環境很不相同,但是慎於許諾仍是好事,尤其是對保持聰的寧靜,更加有用。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倘寫純粹中文信太費時間,不妨夾著英文一起寫,作為初步訓練,那總比根本不寫中文強,也比從頭至尾寫中文省力省時。設法每天看半小時(至少一刻鐘)的中國書,堅持半年以後必有成績。一九六一年六月十四日夜巴爾紮克的《幻滅》(Lost llluslbns)英譯本,已由宋伯伯從香港寄來,彌拉不必再費心了。英譯本確是一九五一年新出,並寫明是某某人新譯,出版者是Johnkhmann, 25 Gilberi Si. London W.1,彌拉問過幾家倫敦書店,都說並無此新譯本,可見英國書店從業員之孤陋寡聞。三十年前巴黎拉丁區的書店,你問什麼都能對答如流,簡直是一部百科辭典。英譯本也有插圖,但構圖之庸俗,用筆之淒迷瑣碎,線條之貧弱無力,可以說不堪一顧。英國畫家水準之低實屬不堪想像,無怪丹納在《藝術哲學》中對第一流的英國繪畫也批評得很凶。――至此為止,此書我尚在準備階段。內容複雜,非細細研究不能動筆;況目力、體力、腦力,大不如前,更有蝸步之歎。將來還有一大堆問題寄到巴黎去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