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八月五日孩子:兩次媽媽給你寫信,我都未動筆,因為身體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頭痛的時候本來就很少,隻能抓緊時間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儘,無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當然要百病叢生,衰老隻有早晚之彆,決無不來之理,你千萬彆為我擔憂。我素來對生死看得極淡,隻是鞠躬儘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來叫我放下筆杆的時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藝術的人總不免有煩惱,尤其是舊知識分子處在這樣一個大時代。你雖然年輕,但是從我這兒沾染的舊知識分子的缺點也著實不少。但你四五年來來信,總說一投入工作就什麼煩惱都忘了;能這樣在工作中樂以忘憂,已經很不差了。我們二十四小時之內,除了吃飯睡覺總是工作的時間多,空閒的時間少;所以即使煩惱,時間也不會太久,你說是不是?不過勞逸也要調節得好:你弄音樂,神經與感情特彆緊張,一年下來也該徹底休息一下。暑假裡到鄉下去住個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對你的音樂感受也有好處。何況入國問禁,入境問俗,對他們的人情風俗也該體會觀察。老關在倫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些不接觸現實,並不相宜。見信後望立刻收拾行裝,出去歇歇,即是三五天也是好的。你近來專攻斯卡拉蒂,發見他的許多妙處,我並不奇怪。這是你喜歡亨特爾以後必然的結果。斯卡拉蒂的時代,文藝複興在繪畫與文學園地中的花朵已經開放完畢,開始轉到音樂;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種藝術中發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較更縹緲更自由的一種藝術,就是音樂,來滿足它們的需要。所以當時的音樂作品特彆有朝氣,特彆清新,正如文藝複興前期繪畫中的鮑蒂徹利。而且音樂規律還不像十八世紀末葉嚴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發揮性靈。何況歐洲的音樂傳統,在十七世紀時還非常薄弱,不像繪畫與雕塑早在古希臘就有登峰造極的造詣,雕塑在紀元前六―四世紀在紀元前一世紀至紀元後一世紀。一片廣大無邊的處女地正有待於斯卡拉蒂及其以後的人去開墾。――寫到這裡,我想你應該常去大不列顛博物館,那兒的藝術寶藏可說一輩子也享受不儘;為了你總的(全麵的)藝術修養,你也該多多到那裡去學習。我因為病的時候多,隻能多接觸藝術,除了原有的舊畫以外,無意中研究起碑帖來了:現在對中國書法的變遷源流,已弄出一些眉目,對中國整個藝術史也增加了一些體會;可惜沒有精神與你細談。提到書法,忽然想起你在四月號《音樂與音樂家》雜誌上的簽字式,把聰字寫成“■”。須知末一筆不能往下拖長,因為行書草書,“一”或“■”才代表“心”字,你隻能寫成“■”或“■”。末一筆可以流露一些筆鋒的餘波,例如“■”或“■”,但切不可餘鋒太多,變成往下拖的一隻腳。望注意。你以前對英國批評家的看法,太苛刻了些。好的批評家和好的演奏家一樣難得;大多數隻能是平平庸庸的“職業批評家”。但寄回的評論中有幾篇的確寫得很中肯。例如五月七日Maer Guardian[《曼徹斯特衛報》]上署名J. H. Elliot[ 埃利奧特] 寫的《從東方來的新的啟示》(New Light from theEast)說你並非完全接受西方音樂傳統,而另有一種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觀點。又說你離開西方傳統的時候,總是以更好的東西去代替;而且即使是西方文化最嚴格的衛道者也九九藏書網不覺你的脫離西方傳統有什麼“乖張”“荒誕”,炫耀新奇的地方。這是真正理解到了你的特點。你能用東方人的思想感情去表達西方音樂,而仍舊能為西方最嚴格的衛道者所接受,就表示你的確對西方音樂有了一些新的貢獻。我為之很高興。且不說這也是東風壓倒西風的表現之一,並且正是中國藝術家對世界文化應儘的責任;唯有不同種族的藝術家,在不損害一種特殊藝術的完整性的條件之下,能灌輸一部分新的血液進去,世界的文化才能愈來愈豐富,愈來愈完滿,愈來愈光輝燦爛。希望你繼續往這條路上前進!還有一月二日Hastings Observer[《黑斯廷斯觀察家報》]上署名AlnBiggs[ 阿倫?比格斯] 寫的一篇評論,顯出他是衷心受了感動而寫的,全文沒有空洞的讚美,處處都著著實實指出好在哪裡。看來他是一位年紀很大的人了,因為他說在一生聽到的上千鋼琴家中,隻有Pan[派克曼]與Moiseiwitsch[莫依賽維奇] ②兩個,有你那樣的魅力。Pach- mann 已經死了多少年了,而且他聽到過“上千”鋼琴家,準是個蒼然老望了。關於你唱片的專評也寫得好。要寫的中文不洋化,隻有多寫。寫的時候一定打草稿,細細改過。除此以外井無彆法。特彆把可要可不要的字剔乾淨。身在國外,靠藝術謀生而能不奔走於權貴之門,當然使我們安慰。我相信你一定會堅持下去,這點兒傲氣也是中國藝術家最優美的傳統之一,值得給西方做個榜樣。可是彆忘了一句老話:歲寒而後知鬆柏之後調;你還沒經過“歲寒”的考驗,還得對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萬珍重!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九日親愛的孩子,八月二十日報告的喜訊使我們心中說不出的歡喜和興奮。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個新的階段,開始負起新的責任來,我們要祝賀你,祝福你,鼓勵你。希望你拿出像對待音樂藝術一樣的毅力、信心、虔誠,來學習人生藝術中最高深的一課。但願你將來在這一門藝術中得到像你在音樂藝術中一樣的成功!發生什麼疑難或苦悶,隨時向一二個正直而有經驗的中、老年人討教,(你在倫敦已有一年八個月,也該有這樣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慮,然後決定,切勿單憑一時衝動:隻要你能做到這幾點,我們也就放心了。對終身伴侶的要求,正如對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樣不能太苛。事情總有正反兩麵: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覺得負擔重;追得不緊了,又覺得不夠熱烈。溫柔的人有時會顯得懦弱,剛強了又近乎專製。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實際,能乾的管家太太又覺得俗氣。隻有長處沒有短處的人在哪兒呢?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撫躬自問,自己又完美到什麼程度呢?這一類的問題想必你考慮過不止一次。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本質的善良,天性的溫厚,開闊的胸襟。有了這三樣,其他都可以逐漸培養;而且有了這三樣,將來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風波也不致變成悲劇。做藝術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難;你要不預先明白這一點,即使你知道“責人太嚴,責己太寬”,也不容易學會明哲、體貼、容忍。隻要能代你解決生活瑣事,同時對你的事業感到興趣就行,對學問的鑽研等等暫時不必期望過奢,還得看你們婚後的生活如何。眼前雙方先學習相互的尊重、諒解、寬容。 派克曼(1848―1933),俄國鋼琴家。② 莫依賽維奇(1890―1963),英籍俄國鋼琴家。對方把你作為她整個的世界固然很危險,但也很寶貴!你既已發覺,一定會慢慢點醒她;最好旁敲側擊而勿正麵提出,還要使她感到那是為了維護她的人格獨立,擴大她的世界觀。倘若你已經想到奧裡維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書叫她細讀一二遍,特彆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麗納那樣隻知道love, love,love !〔愛,愛,愛!〕的人隻是童話中人物,在現實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連日子都會過不下去,因為她除了love 一無所知,一無所有,一無所愛。這樣狹窄的夭地哪像一個天地!這樣片麵的人生觀哪會得到幸福!無論男女,隻有把興趣集中在事業上,學問上,藝術上,儘量拋開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覺得活的有意義。未經世事的少女往往會在一個荒誕的夢想,以為戀愛時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後維持下去。這是違反自然規律的妄想。古語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話說,“夫婦相敬如賓”。可見隻有平靜、含蓄、溫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義是說,夫婦到後來完全是一種知己朋友的關係,也即是我們所謂的終身伴侶。未婚之前雙方能深切領會到這一點,就為將來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礎,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誤會與痛苦。你是以藝術力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義、人格等等看做高於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為樂生的人;我用不著嘮叨,想你早已把這些信念表白過,而且竭力灌輸給對方的了。我隻想提醒你幾點:――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論證莫如實際行動,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則;自己做不到的事千萬勿要求彆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評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遠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時候犯的許多過嚴的毛病。我過去的錯誤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樣的錯誤,我的罪過也可以減輕幾分;你受過的痛苦不再施之於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總的來說,儘管指點彆人,可不要給人“好為人師”的感覺。奧諾麗納你還記得巴爾紮克那個中篇嗎?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為丈夫教育她的態度傷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樂的人都特彆脆弱(也有訓練得格外堅強的,但隻是少數),特彆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會知道對付你的愛人要如何delicate[溫柔〕,如何6iscreet〔謹慎〕了。我相信你對愛情問題看得比以前更鄭重更嚴肅了;就在這考驗時期,希望你更加用嚴肅的態度對待一切,尤其要對婚後的責任先培養一種忠誠、莊嚴、虔敬的心情!一九六○年九月七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彌拉:??人在宇宙中微不足道,身不由己,但對他人來說,卻又神秘莫測,自成一套。所以要透徹了解一個人,相當困難,再加上種族、宗教、文化與政治背景的差異,就更不容易。因此,我們以為你們兩人決定先訂婚一段日子,以便彼此能充分了解,尤其是了解對方的性格,確實是明智之舉。(但把“訂婚”期拖得大長也不太好,這一點我們以後會跟你們解釋。)我以為訂婚期間還有一件要緊的事,就是要充分準備去了解現實,麵對現實。現實與年輕人純潔的心靈所想像的情況截然不同。生活不僅充滿難以逆料的艱苦奮鬥,而且還包含許許多多日常瑣事,也許叫人更難以忍受。因為這種煩惱看起來這麼渺小,這麼瑣碎,並且常常無緣無故,所以使人防不勝防。夫婦之間隻有徹底諒解,全心包容,經常忍讓,並且感情真摯不渝,對生活有一致的看法,有共同的崇高理想與信念,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平安渡過大大小小的風波,成為琴瑟和諧的終身伴侶。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彌拉:??看來,你對文學已有相當修養,不必再需任何指導,我隻想推薦幾本書,望你看後能從中汲取教益,尤其在人生藝術方麵,有所提高。莫 羅 阿:一,《戀愛與犧牲》;二,《人生五大問題》。(兩本都是格拉塞版)巴爾紮克:一,《兩個新嫁娘的回憶》;二,《奧諾麗納》(通常與另兩個故事合成一集,即《夏倍上校》與《禁治產》)。因你對一切藝術很感興趣,可以一讀丹納之《藝術哲學》(Hachette 出版,共兩冊)。這本書不僅對美學提出科學見解(美學理論很多,但此理論極為有益),並且是本藝術史通論,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書的形式,而是以淵博精深之見解指出藝術發展的主要潮流。我於一九五八年及一九五九年譯成此書,迄今尚未出版,待出版後,當即寄聰。你現在大概已經看完《約翰?克利斯朵夫》了吧?(你是看法文版,是嗎?)這書是一八七○年到一九一○年間知識界之史詩,我相信一定對你大有啟發。從聰來信看來――雖然他信中談得很少,而且隻是些無意中的觀察所得――自從克利斯朵夫時代以來,西方藝術與知識界並無多大的改變:誠實,勤奮,有創造能力的年輕人,仍然得經曆同樣的磨難,就說我自己,也還沒有渡完克利斯朵夫的最後階段:身為一個激進的懷疑論者,年輕時慣於跟所有形式的偶像對抗,又深受中國傳統哲學道德的熏陶,我經曆過無比的困難與無窮的痛苦,來適應這信仰的時代。你記不記得老克利斯朵夫與奧裡維的兒子,年輕的喬治之間的種種衝突?(在《複旦》的第三部)這就是那些經曆過大時代動蕩的人的悲劇。書中有某些片段,聰重讀之後,也許會有嶄新的體會。另一方麵,像高脫弗烈特。摩達斯太、蘇茲教授、奧裡維、雅葛麗納、愛麥虞限、葛拉齊亞等許多人物,在今日之歐洲仍生活在你的周圍。當然,這部經典傑作之後,所引起的種種感情,種種問題,與種種思慮,我們不能在這封信中一一討論,但我相信,看了此書,你的視野一定會擴大不少,你對以前向未留意過的人物與事跡,一定會開始關注起來。??你可敬的父親也一定可以體會到我的心情,因為他寫信給我,把聰演奏會的情況熱情的詳述了一番。知道聰能以堅強的意誌,控製熱情,收放自如,使我非常高興,這是我一向對他的期望。由於這是像你父親這樣的藝術家兼批評家告訴我的,當然極為可信。沒有什麼比以完美的形式表達出詩意的靈感與洋溢的熱情更崇高了。這就是古典主義的一貫理想。為了聰的幸福,我不能不希望他遲早在人生藝術中也能像在音樂藝術中一樣,達到諧和均衡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