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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書 傅敏 5411 字 2個月前

一九五六年十月六日午親愛的孩子:沒想到昨天還能在電話中和你談幾句:千裡通話,雖然都是實際事務,也傳達了多少情言!隻可惜沒有能多說幾句,電話才掛斷,就惶惶然好像遺漏了什麼重要的囑咐。回家談了一個多月,還沒談得暢快,何況這短短的三分鐘呢!你走了,還有尾聲。四日上午音協來電話,說有位保加利亞音樂家――在音樂院教歌唱的,聽了你的音樂會,想寫文章寄回去,要你的材料。我便忙了一個下午,把南斯拉夫及巴黎的評論打了一份,又另外用法文寫了一份你簡單的學習經過。昨天一整天,加上前天一整晚,寫了七千餘字,題目叫做《與傅聰談音樂》,內分三大段:(一)談技巧,(二)談學習,(三)談表達。交給《文彙報》去了。前二段較短,各占二千字,第三段最長,占三千餘字。內容也許和你談的略有出入,但我聲明在先,“恐我記憶不真切”。文字用問答體;主要是想把你此次所談的,自己留一個記錄;發表出去對音樂學生和愛好音樂的群眾可能也有幫助。等刊出後,我會剪報寄華沙。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深夜這兩天開始恢複工作;一麵也補看文件,讀完了劉少奇同誌在“八大”的報告,頗有些感想,覺得你跟我有些地方還是不夠顧到群眾,不會用適當的方法去接近、去啟發群眾。希望你靜下來把這次回來的經過細想一想,可以得出許多有益的結論。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氣,應當作為一麵鏡子,隨時使你警惕。感情問題,務必要自己把握住,要堅定,要從大處遠處著眼,要顧全局,不要單純的逞一時之情,要極冷靜,要顧到幾個人的幸福,短視的軟心往往會對人對己造成長時期的不必要的痛苦!孩子,這些話千萬記住。爸爸媽媽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些。學習方麵,我還要重複一遍:重點計劃必不可少。平日生活要過得有規律一些,晚上睡覺切勿太遲。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一日下午謝謝你好意,想送我《蘇加諾藏畫集》,可是孩子,我在滬也見到了,覺得花一百五十元太不值得。真正的好畫,真正的好印刷(一九三○年代隻有德、荷、比三國的美術印刷是世界水平;英法的都不行。二次大戰以後,一般德國猶太亡命去美,一九四七年時看到的美國名畫印刷才像樣),你沒見過,便以為那畫冊是好極了。上海舊書店西歐印的好畫冊也常有,因價貴,都舍不得買。你辛辛苦苦,身體吃了很多虧掙來的錢,我不能讓你這樣花。所以除了你自己的一部以外,我已寫信托馬先生退掉一部。省下的錢,慢慢替你買書買譜,用途多得很,不會嫌錢太多的。這幾年我版稅收入少,要買東西全靠你這次回來掙的一筆款子了。說到驕傲,我細細分析之下,覺得你對人不夠圓通固然是一個原因,人家見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個原因;而你有時說話太直更是一個主要原因。例如你初見恩德,聽了她彈琴,你說她簡直不知所雲。這說話方式當然有問題。倘能細細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當頭一壓,聽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嗎?有一夜快十點多了,你還要練琴,她勸你明天再練;你回答說:像你那樣,我還會有成績嗎?對付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評的辦法,自然不行。媽媽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這一類口吻。你慣了,不覺得;但恩德究不是親姐妹,便是親姐妹,有時也吃不消,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願與你共勉之!――從這些小事情上推而廣之,你我無意之間傷害人的事一定不大少,也難怪彆人都說我們驕傲了。我平心靜氣思索以後,有此感想,不知你以為如何?人越有名,不驕傲彆人也會有驕做之感:這也是常情;故我們自己更要謙和有禮!我也代你買了一份第七集《宋人畫冊》,《麥積山石窟》,劉開渠編的《中國古代雕塑集》共三種;你在京是否也買了?望速來信,免得那麼厚重的圖書寄雙份給你。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七日*自你離家後,雖然熱鬨及冷靜的對照劇烈,心裡不免有些空虛之感,可是慢慢又習慣了,恢複了過去的寧靜平淡的生活。我是歡喜熱鬨的,有時覺得寧可熱鬨而忙亂,可不願冷靜而清閒。這裡自十一月三日起,南北昆曲大家在長江大戲院作二十天的觀摩演出,我們前後已看過四場,第一晚是北方演員演出,最精彩的是《鐘馗嫁妹》,是一出喜劇,畫麵美觀而有詩意,爸爸為這出戲已寫好了一篇短文章,登出後寄你看。侯永奎的《林衝夜奔》,功夫好到極點,一舉一動乾淨利落,他的聲音美而有feeling 〔感情〕,而且響亮,這是武生行中難得的。他扮相,做功,身段,無一不美,真是百看不厭。白雲生、韓世昌的《遊園驚夢》也好,尤其五十九歲的韓世昌,扮杜麗娘,做功細膩,少女懷春的心理描摩得雅而不俗。第二晚看《西遊記》裡的《胖姑學舌》,也是韓世昌演的,描寫鄉下姑娘看了唐僧取經前朝廷百官送行的盛況,回家報告給父老聽的一段,演得天真活潑,完全是一個活龍活現的鄉姑,令人發笑。一個有成就的藝術家,雖是得天獨厚,但也是自己苦修苦練,研究出來的。據說他能戲很多,梅蘭芳有好幾出戲,也是向他學來的。南方的演員,我最欣賞俞振飛,他也是唱做俱全,一股書生氣,是彆具一格的。其餘傳字輩的一批演員也不錯。總之,看了昆劇對京戲的趣味就少了。還有一件事告訴你,是我非常得意的,我先去看了電影豫劇《花木蘭》,是豫劇名演員常香玉主演的,集河南墜子、梆子、民間歌曲等等之大成。常香玉的夭生嗓子大美了,上下高低的range〔音域〕很廣,而且會演戲,劇本也編得好,我看了回家,大大稱賞;碰巧這幾天常香玉的劇團在人民大舞台演出,第一晚無線電有劇場實況播送,給爸爸一聽,他也極讚賞她的唱腔。隔一天就約了恩德一起到長寧電影院看《花木蘭》電影。你是知道的,爸爸對什麼ari〔藝術〕的條件都嚴格,看了這回電影,居然大為滿意,解放以來他第一次進電影院,而看的卻是古裝的中國電影,那真是不容易的。這個電影唯一的缺點,是拍攝的毛病,光線大暗淡,不夠sharp〔清晰〕。恩德請我們在人民大舞台看了一次常香玉的紅娘,《拷紅》裡小丫頭的惡作劇,玲瓏調皮,表演得淋漓儘致。我跟爸爸說,要是你在上海,一定也給迷住了呢!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四日Bronstein〔勃隆斯丹〕一月二十九日來信,說一月十九日直接寄你(由傑老師轉的)下列各譜:??都是她托個熟朋友到紐約過假期覓來的,真是得之不易。另外你向馬先生借過的那本意大利古曲,也已覓得,她要等Mozart’s 36zas〔莫紮特的36 個華彩樂段〕弄到後一塊兒寄。上海這個冬天特彆冷,陰曆新年又下了大雪,幾天不融。我們的貓凍死了,因為沒有給它預備一個暖和的窠。它平時特彆親近人,死了叫人痛惜,半個月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起,可憐的小動物,被我們粗心大意,送了命。我修改巴爾紮克初譯稿,改得很苦,比第一遍更費功夫。一九五七年三月十七日夜十一時於北京親愛的孩子,三月二日接電話,上海市委要我參加中共中央全國宣傳工作會議,四日動身,五日晚抵京。六日上午在懷仁堂聽毛主席報告的錄音,下午開小組,開了兩天地方小組,再開專業小組,我參加了文學組。天天討論,發言,十一日全天大會發言,十二日下午大會發言,從五點起毛主席又親自來講一次話,講到六點五十分。十三日下午陸定一同誌又作總結,宣告會議結束。此次會議,是黨內會議,黨外人一起參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毛主席每天分彆召見各專業小組的部分代表談話,每晚召各小組召集人向他彙報,性質重要可想而知。主要是因為“百家爭鳴”不開展,教條主義頑抗,故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講過話,立即由中宣部電召全國各省市委宣傳文教領導及黨內外高教、科學、文藝、新聞出版的代表人士來京開“全國宣傳工作會議”。??我們黨外人士大都暢所欲言,毫無顧忌,倒是黨內人還有些膽小。大家收獲很大,我預備在下一封信內細談。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日深夜於北京親愛的孩子,昨天寄了一信,附傳達報告七頁。茲又寄上傳達報告四頁。還有彆的材料,回滬整理後再寄。在京實在抽不出時間來,東奔西跑,即使有車,也很累。這兩次的信都硬撐著寫的。毛主席的講話,那種口吻,音調,特彆親切平易,極富於幽默感;而且沒有教訓口氣,速度恰當,間以適當的pause〔停頓〕,筆記無法傳達。他的馬克思主義是到了化境的,隨手拈來,都成妙諦,出之以極自然的態度,無形中滲透聽眾的心。講話的邏輯都是隱而不露,真是藝術高手。滬上文藝界半年來有些苦悶,地方領導抓得緊,仿佛一批評機關缺點,便會煽動群眾;報紙上越來越強調“肯定”,老談一套“成績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等等。(這話並不錯,可是老掛在嘴上,就成了八股。)毛主席大概早已嗅到這股味兒,所以從一月十八至二十六日就在全國省市委書記大會上提到百家爭鳴問題,二月底的最高國務會議更明確的提出,這次三月十二日對我們的講話,更為具體,可見他的思考也在逐漸往深處發展。他再三說人民內部矛盾如何處理對黨也是一個新問題,需要與黨外人士共同研究;黨內黨外合在一起談,有好處;今後三五年內,每年要舉行一次。他又囑咐各省市委也要召集黨外人士共同商量黨內的事。他的胸襟寬大,思想自由,和我們舊知識分子沒有分彆,加上極靈活的運用辯證法,當然國家大事掌握得好了。毛主席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融會貫通了的人。我的感覺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確是數十年的教育事業,我們既要耐性等待,又要友好鬥爭;自己也要時時刻刻求進步,――所謂自我改造,教條主義官僚主義,我認為主要有下列幾個原因:一是階級鬥爭太劇烈了,老乾部經過了數十年殘酷內戰與革命,到今日已是中年以上,生理上即已到了衰退階段;再加多數人身上帶著病,精神更不充沛,求知與學習的勁頭自然不足了。二是階級鬥爭時敵人就在麵前,不積極學習戰鬥就得送命,個人與集體的安全利害緊接在一起;革命成功了,敵人遠了,美帝與原子彈等等,近乎抽象的威脅,故不大肯積極學習社會主義建設的門道。三是革命成功,多少給老乾部一些自滿情緒,自命力勞苦功高,對新事物當然不大願意屈尊去體會。四是社會發展得快,每天有多少事需要立刻決定,既沒有好好學習,隻有簡單化,以教條主義官僚主義應付。這四點是造成官僚、主觀、教條的重要因素。否則,毛主席說過“我們搞階級鬥爭,並沒先學好一套再來,而是邊學邊鬥爭的”;為什麼建設社會主義就不能邊學邊建設呢?反過來,我親眼見過中級乾部從解放軍複員而做園藝工作,四年功夫已成了出色的專家。佛子嶺水庫的總指揮也是複員軍人出身,遇到工程師們各執一見,相持下下時,他出來憑馬列主義和他專業的學習,下的結論,每次都很正確。可見隻要年富力強,隻要有自信,有毅力,死不服氣的去學技術,外行變為內行也不是太難的。黨內要是這樣的人再多一些,官僚主義等等自會逐步減少。毛主席的話和這次會議給我的啟發很多,下次再和你談。從馬先生處知道你近來情緒不大好,你看了上麵這些話,或許會好一些。千萬彆忘了我們處在大變動時代,我國如此,彆國也如此。毛主席隻有一個,彆國沒有,彎路不免多走一些,知識分子不免多一些苦悶,這是勢所必然,不足為怪的。蘇聯的失敗經驗省了我們許多力氣;中歐各國將來也會參照我們的做法慢慢的好轉。在一國留學,隻能集中精力學其所長;對所在國的情形不要太憂慮,自己更不要因之而沮喪。我常常感到,真正積極、真正熱情、肯為社會主義事業努力的朋友大少了,但我還是替他們打氣,自己還是努力鬥爭。到北京來我給樓伯伯、龐伯伯、馬先生打氣。自己先要鍛煉得堅強,才不會被環境中的消極因素往下拖,才有剩餘的精力對朋友們喊“加油加油”!你目前的學習環境真是很理想了,儘量鑽研吧。室外的低氣壓,不去管它。你是波蘭的朋友,波蘭的兒子,但赤手空拳,也不能在他們的建設中幫一手。唯一報答她的辦法是好好學習,把波蘭老師的本領,把波蘭音樂界給你的鼓勵與啟發帶回到祖國來,在中國播一些真正對波蘭友好的種子。他們的知識分子?徨,你可不必?徨。偉大的毛主席遠遠的發出萬丈光芒,照著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負他老人家的領導才好。我也和馬先生龐伯伯細細商量過,假如改往蘇聯學習,一般文化界的空氣也許要健全些,對你有好處;但也有一些教條主義味兒,你下一定吃得消;日子長了,你也要叫苦。他們的音樂界,一般比較屬於cold[冷靜] 型,什麼時候能找到一個老師對你能相忍相讓,容許你充分自由發展的,很難有把握。馬先生認為蘇聯的學派與教法與你不大相合。我也同意此點。最後,改往蘇聯,又得在語言文字方麵重起爐灶,而你現在是經不起耽擱的。周揚先生聽我說了傑老師的學問,說:“多學幾年就多學幾年吧。”(幾個月前,夏部長有信給我,怕波蘭動蕩的環境,想讓你早些回國。現在他看法又不同了。)你該記得,勝利以前的一年,我在上海集合十二三個朋友(內有宋伯伯、薑椿芳、兩個裘伯伯等等),每兩周聚會一次,由一個人作一個小小學術講話;然後吃吃茶點,談談時局,交換消息。那個時期是我們最苦悶的時期,但我們並不消沉,而是糾集了一些朋友自己造一個健康的小天地,暫時躲一下。你現在的處境和我們那時大不相同,更無需情緒低落。我的性格的堅韌,還是值得你學習的。我的脆弱是在生活細節方麵,可不在大問題上。希望你堅強,想想過去大師們的艱苦奮鬥,想想克利斯朵夫那樣的人物,想想莫紮特,貝多芬;挺起腰來,不隨便受環境影響!彆人家的垃圾,何必多看?更不必多煩心。作客應當多注意主人家的美的地方;你該像一隻久饑的蜜蜂,儘量吮吸鮮花的甘露,釀成你自己的佳蜜。何況你既要學piano[ 鋼琴],又要學理論,又要弄通文字,整天在藝術、學術的空氣中,忙還忙不過來,怎會有時間多想鄰人的家務事呢?親愛的孩子,聽我的話吧,爸爸的一顆赤誠的心,忙著為周圍的幾個朋友打氣,忙著管閒事,為社會主義事業儘一分極小的力,也忙著為本門的業務加工,但求自己能有寸進;當然更要為你這兒子作園丁與警衛的工作: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樂趣。多多休息,吃得好,睡得好,練琴時少發泄感情,(誰也不是鐵打的!)生活有規律些,自然身體會強壯,精神會飽滿,一切會樂觀。萬一有什麼低潮來,想想你的爸爸舉著他一雙瘦長的手臂遠遠的在支撐你;更想想有這樣堅強的黨、政府與毛主席,時時刻刻作出許多偉大的事業,發出許多偉大的言論,無形中但是有效的在鼓勵你前進!平衡身心,平衡理智與感情,節製肉欲,節製感情,節製思想,對像你這樣的青年是有好處的。修養是整個的,全麵的;不僅在於音樂,特彆在於做人一一不是狹義的做人,而是包括對世界,對政局的看法與態度。二十世紀的人,生在社會主義國家之內,更需要冷靜的理智,唯有經過鐵一般的理智控製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對藝術有真正的貢獻。孩子,我千言萬語也說不完,我相信你一切都懂,問題隻在於實踐!我腰?背疼,兩眼昏花,寫不下去了。我祝福你,我愛你,希望你強,更強,永遠做一個強者,有一顆慈悲的心的強者!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親愛的聰兒:好久沒寫信給你了,最近數月來,天天忙於看報,簡直看不完。爸爸開會回家,還要做傳達報告給我聽,真興奮。自上海市宣傳會議整風開始,踴躍爭鳴,久已擱筆的老作家,胸懷苦悶的專家學者,都紛紛寫文章響應,在座談會上大膽談矛盾談缺點,大多數都是從熱愛黨的觀點出發,希望大力改進改善。尤其是以前被整的,更是揚眉吐氣,精神百倍。但是除了北京上海爭鳴空前外,其他各省領導還不能真正領悟毛主席的精神,還不敢放,爭鳴空氣沉悶,連文物豐富的浙江杭州也死氣沉沉,從報紙駐各地記者的報導上可以看出,一方麵怕放了,不可收拾,一方麵怕鳴了將來挨整,顧慮重重,弄得束手束腳,毫無生氣。這次爭鳴,的確問題很多,從各方麵揭發的事例,真氣人也急人。領導的姑息黨員,壓製民主,評級評薪的不公平,作風專橫,脫離群眾等等相當嚴重,這都是與非黨人士築起高牆鴻溝的原因。現在要人家來拆牆填溝,因為不是一朝一夕來的,所以也隻好慢慢來。可是無論哪個機關學校,過去官僚主義、宗派主義、教條主義(這叫三害,現在大叫“除三害”)越嚴重的,群眾意見越多越尖銳,本來壓在那裡的,現在有機會放了,就有些不可收拾之勢,甚至要鬨大民主。對於一般假積極分子,逢迎吹拍,離問群眾,使領導偏聽偏信的,都加以攻擊。爸爸寫了一篇短文,大快人心。但是我們體會到過去“三反”、“思改”時已經犯了錯誤,損傷了不少好人,這次不能鬨大民主,重蹈覆轍,我們要本著毛主席的精神,要和風細雨,治病救人,明辨是非,從團結――批評――團結的願望出發,希望不要報複,而是善意的互相批評,改善關係,要同心一致的把社會主義事業搞好。當然困難很多,須要黨內黨外一起來克服的。關於出版問題,爸爸寫了七千多字的長文章,在宣傳會議上發言。一致公認他的文章非常公平合理。北京上海的出版界文藝界都認為要徹底改變現有的製度,出版事業是文化事業,不能以一般企業看待。要把現在合並的出版社分散,結構縮小,精簡人員,不能機關化,衙門化;新華書店一網包收的獨家發行,改為多邊發行,要改善“缺”與“濫”的現象。總之不能像過去那樣一意孤行的作風,一定要征求專家及群眾的意見。也許北京還要來個全國性的出版會議,商量如何進行改革。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六日這一向開會多了,與外界接觸多了,更感到社會一般人士也趕不上新形勢。好些人發表的言論,提的意見,未能十分中肯、十分深入,因為他們對問題思索得不夠。可見要把社會主義事業建設起來,不但是黨內,黨外人士也須好好的學習,多用腦子。我在北京寫給你的信,說一切要慢慢來,什麼整風運動,什麼開展民主,都需要黨內外一步一步的學習。現在大家有些急躁,其實是不對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一賦即成。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教條主義,由來已久,要改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們儘管揭發矛盾,提意見,可是心裡不能急,要耐性等待,要常常督促,也要設身處地代政府想想。問題千千萬萬,必須分清緩急輕重,分批解決;有些是為客觀條件所限,更不是一二年內所能改善。總之,我們不能忘了樣樣要從六億人口出發,要從農業落後、工業落後、文化落後的具體形勢出發;要求太高太急是沒有用的。一九五七年七月一日夜親愛的孩子,今晚文化部寄來柴可夫斯基比賽手冊一份,並附信說擬派你參加,征求我們意見。我已複信,說等問過你及傑老師後再行決定。比賽概要另紙抄寄,節目亦附上。原文是中文的,有的作家及作品,我不知道,故隻能照抄中文的。好在波蘭必有俄文、波文的,可以查看。我寄你是為你馬上可看,方便一些。關於此事,你特彆要考慮下麵幾點:一,國際比賽既大都以技巧為重,這次你覺得去參加合適不合適?此點應為考慮中心!二,全部比賽至少要彈三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你近來心情覺得怎麼樣?你以前是不大喜歡他的。三,第二輪非常吃重,其中第一、二部分合起來要彈五個大型作品;以你現在的身體是否能支持?(當然第二輪的第二部分,你隻需要練一支新的;但總的說來,第二輪共要彈七個曲子。)四,你的理論課再耽誤三個月是否相宜?這要從你整個學習計劃來考慮。五,不是明年,便是後年,法國可能邀請你去表演。若是明年來請,則一年中脫離兩次正規學習是否相宜?學校方麵會不會有意見?以上五點望與傑老師詳細商量後寫信來。決定之前務必鄭重,要處處想周到。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你回波後隻來過一封信,心裡老在掛念。不知你身體怎樣?學習情況如何?心情安寧些了麼?我常常夢見你,甚至夢見你又回來了。作協批判爸爸的會,一共開了十次,前後作了三次檢討,最後一次說是進步了,是否算是結束,還不知道。爸爸經過這次考驗,總算有些收獲,就是人家的意見太尖銳了或與事實不符,多少有些難受,神經也緊張,人也瘦了許多,常常失眠,掉了七磅。工作停頓,這對他最是痛苦,因為心不定。最近看了些馬列主義的書,對他思想問題解決了許多。五個月來,爸爸痛苦,我也跟著不安,所以也瘦了四磅。爸爸說他過去老是看人家好的地方,對有實力的老朋友更是如此,活到五十歲了,才知道看人不是那麼簡單,老朋友為了自己的利害關係,會出賣朋友,提意見可以亂提,甚至造謠,還要反咬一口,??好在爸爸問心無愧,實事求是。可是從會上就看出了一個人的真正品質,使他以後做人要提高警惕。爸爸做人,一向心直口快,從來不知“提防”二字,而且大小事情一律認真對付,不怕暴露思想;這次的教訓可太大太深了。我就更連帶想起你,你跟爸爸的性格,有許多相同的地方,而且有過之,真令人不寒而栗。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九日*爸爸的身體很糟,除一般衰弱及失眠外,眼睛又出了毛病,初發覺時常常發花,發酸,淌淚水,頭痛,他以為眼鏡不對,二個月以前請眼科醫生驗光,才發覺不是眼鏡之故,根本是眼睛本身的病,因為用腦力視力過度,影響了視神經衰退,醫生說,必須休養三四個月,絕對不能看書,用腦,要營養好,否則發展下去就有失明危險。這一下把爸爸“將”住了,要他休息不工作,把腦子閒起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苦勸爸爸,一定要聽醫生活。這二個月來總算工作完全停頓,有時聽聽音樂,我也常常逼著他睡覺,因為隻有躺在床上才能真正不用目力。爸爸的頭痛,吳醫生斷為三叉神經痛,一天要痛二三次,厲害的時候痛得整夜十幾小時連續不斷,非常苦惱。牙齒也去檢查過,拔掉過幾隻,還是不解決問題。現在休養了二個多月,眼睛仍無多大進步,因此我心裡也煩得很。以後要我幫他做的工作,如查字典,整理文稿,尋材料,做卡片,打字等等,要比以前更多了。而我幾年來也心臟衰弱,經常臉腫腳腫,心跳得很快,特彆站了崗或是忙了一陣以後。不過這是年紀大了應有之事,你不必擔心。要緊的還是你自己保重身體,切勿疲勞過度,要充分休息!一九五八年八月二日*你知道他向來是以工作為樂的,所以隻要精神身體吃得消,一麵努力學習馬列主義,作為自我改造的初步,來提高自己的政治認識,理論基礎;一麵作些翻譯的準備工作。不接到你的信,使他魂夢不安,常常說夢話,這一點是很痛苦的。爸爸這一年來似乎衰老了許多,白發更多了。我也較去年瘦了許多,常常要臉腫腳腫,都是心臟不健全的跡象。孩子,接到此信,趕快寫信來,隻有你的信,是我同你爸爸唯一的安慰!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孩子,十個月來我的心緒你該想像得到;我也不想千言萬語多說,以免增加你的負擔。你既沒有忘懷祖國,祖國也沒有忘了你,始終給你留著餘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國的大門是永遠向你開著的。好多話,媽媽已說了,我不想再重複。但我還得強調一點,就是:適量的音樂會能刺激你的藝術,提高你的水平;過多的音樂會隻能麻痹你的感覺,使你的表演缺少生氣與新鮮感,從而損害你的藝術。你既把藝術看得比生命還重,就該忠於藝術,儘一切可能為保持藝術的完整而奮鬥。這個奮鬥中目前最重要的一個項目就是:不能隻考慮需要出台的一切理由,而要多考慮不宜於多出台的一切理由。其次,千萬彆做經理人的搖錢樹!他們的一千零一個勸你出台的理由,無非是趁藝術家走紅的時期多賺幾文,哪裡是為真正的藝術著想!一個月七八次乃至八九次音樂會實在大多了,大大的大多了!長此以往,大有成為鋼琴匠,甚至奏琴的機器的危險!你的節目存底很快要告罄的;細水長流才是辦法。若是在如此繁忙的出台以外,同時補充新節目,則人非鋼鐵,不消數月,會整個身體垮下來的。沒有了青山,哪還有柴燒?何況身心過於勞累就會影響到心情,影響到對藝術的感受。這許多道理想你並非不知道,為什麼不掙紮起來,跟經理人商量――必要時還得堅持――減少一半乃至一半以上的音樂會呢?我猜你會回答我:目前都已答應下來,不能取消,取消了要賠人損失等等。可是你能否把已定的音樂會一律推遲一些,中間多一些空隙呢?否則,萬一臨時病倒,還不是照樣得取消音樂會?難道捐稅和經理人的傭金真是奇重,你每次所得極微,所以非開這麼多音樂會就活不了嗎?來信既說已經站穩腳跟,那末一個月隻登台一二次(至多三次)也不用怕你的名字冷下去。決定性的仗打過了,多打零星的不精彩的仗,除了浪費精力,報效經理人以外,毫無用處,不但毫無用處,還會因表演的不夠理想而損害聽眾對你的印象。你如今每次登台都與國家麵子有關;個人的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為了身體,為了精神,為了藝術,為了國家的榮譽,你都不能不大大減少你的演出。為這件事,我從接信以來未能安睡,往往為此一夜數驚!還有你的感情問題怎樣了?來信一字未提,我們卻一日未嘗去心,我知道你的性格,也想像得到你的環境;你一向濫於用情;而即使不采主動,被人追求時也免不了虛榮心感到得意:這是人之常情,於藝術家為尤甚,因此更需警惕。你成年已久,到了二十五歲也該理性堅強一些了,單憑一時衝動的行為也該能多克製一些了。不知事實上是否如此?要找永久的伴侶,也得多用理智考慮勿被感情蒙蔽!情人的眼光一結婚就會變,變得你自己都不相信:事先要不想到這一著,必招後來的無窮痛苦。除了藝術以外,你在外做人方麵就是這一點使我們操心。因為這一點也間接影響到國家民族的榮譽,英國人對男女問題的看法始終清教徒氣息很重,想你也有所發覺,知道如何自愛了;自愛即所以報答父母,報答國家。真正的藝術家,名副其實的藝術家,多半是在回想中和想像中過他的感情生活的。唯其能把感情生活升華才給人類留下這許多傑作。反複不已的、有始無終的,沒有結果也不可能有結果的戀愛,隻會使人變成唐?磺,使人變得輕薄,使人――至少――對愛情感覺麻痹,無形中流於玩世不恭;而你知道,玩世不恭的禍害,不說彆的,先就使你的藝術頹廢;假如每次都是真刀真槍,那麼精力消耗太大,人壽幾何,全部貢獻給藝術還不夠,怎容你如此浪費!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故事,你總該記得吧。要是歌德沒有這大智大勇,曆史上也就沒有歌德了。你把十五歲到現在的感情經曆回想一遍,也會喪然若失了吧?也該從此換一副眼光,換一種態度,換一種心情來看待戀愛了吧?――總之,你無論在訂演出合同方麵,在感情方麵,在政治行動方麵,主要得避免“身不由主”,這是你最大的弱點。――在此舉國歡騰,慶祝十年建國十年建設十年成就的時節,我寫這封信的心情尤其感觸萬端,非筆墨所能形容。孩子,珍重,各方麵珍重,千萬珍重,千萬自愛!一九六○年一月十日孩子,看到國外對你的評論很高興。你的好幾個特點已獲得一致的承認和讚許,例如你的tone[音質],你的touch[觸鍵],你對細節的認真與對完美的追求,你的理解與風格,都已受到注意。有人說莫紮特第27 協奏曲K.595[作品595 號]第一樂章是healthy[健康],extrovert allegro[外 向快板] ,似乎與你的看法本同,說那一樂章健康,當然沒問題,說“外向”(extrovert)恐怕未必。另一批評認為你對K.595[作品595 號] 第三樂章的表達“His[他的] 指你sensibilitv is more passive thaive[敏感性是被動的,而非創造的] ”,與我對你的看法也不一樣。還有人說你彈蕭邦的Baldes[敘事曲]和Scherzo[詼諧曲] 中某些快的段落太快了,以致妨礙了作品的明確性。這位批評家對你三月和十月的兩次蕭邦都有這個說法,不知實際情形如何?從節目單的樂曲說明和一般的評論看,好像英國人對莫紮特並無特彆精到的見解,也許有這種學者或藝術家而並沒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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