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聰,親愛的孩子!多高興,收到你波蘭第四信和許多照片,郵程隻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並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內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在什麼地方拍的,怎麼室內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後有競賽會的廣告,是怎麼回事呢?通常總該在照片反麵寫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你的字始終寫“彆”,記住:上麵是“影”,下麵是“鬆”,“鬆”便是字的讀音,記了這點就不會寫錯了。要寫行書,可以如此寫:。高字的草書是。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彆太大,把整個封麵都占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隻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位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式。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格、冷靜、著重小節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給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理智〕與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眾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你此次上台緊張,據我分析,還不在於場麵太嚴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聲音]大,已自嚇了一跳,touch[觸鍵]不平均,又嚇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嚇了一跳。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後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台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觸鍵〕與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決不會再nervous〔緊張〕的。大家對你的欣賞,媽媽一邊念信一邊直淌眼淚。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給我們多大的歡樂!而你的自我批評更使我們喜悅得無可形容。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意味,仿佛父親老做牧師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末希望你從感情出發,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隻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不管出之於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於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彆因為是聽膩了的,無動於衷,當作耳邊風!你彆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麼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你的隨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家特彆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裡(你自己已經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歸納。Krakow[克拉可夫]是一個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橋,都是耐人尋味的。清早,黃昏,深夜,在這種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觸,足以做你詩情畫意的材料。我從前住在法國內地一個古城裡,叫做Peitier[貝底埃〕,十三世紀的古城,那種古文化的氣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夢見在那兒躑躅。北歐獲特式(Gothique)建築,Krakow[克拉可夫〕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風格的。八月十六到二十五日,北京舉行了全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作總結時說:(必姨參加了,講給我聽的)技術一邊倒。哪有這話?幾曾聽說有英國化學法國化學的?隻要是先進經驗,蘇聯的要學,彆的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也要學。這幾日因為譯完了服爾德,休息幾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時,格外容易累人。××平日談翻譯極有見解,前天送來萬餘字精心苦練過的譯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塗。可見理論與實踐距離之大!北京那位蘇聯戲劇專家老是責備導演們:“為什麼你們都是理論家,為什麼不提提具體問題?”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譯通報》幾次要我寫文章,我都拒絕了,原因即是空談理論是沒用的,主要是自己動手。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晨十二日信上所寫的是你在國外的第一個低潮。這些味道我都嘗過。孩子,耐著性子,消沉的時間,無論誰都不時要遇到,但很快會過去的。遊子思鄉的味道你以後常常會有呢。華東美協為黃賓虹辦了一個個人展覽會,昨日下午舉行開幕式,兼帶座談。我去了,畫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雖然色調濃黑,但是渾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遠看很細致,近看則筆頭仍很粗。這種技術才是上品!我被賴少其(美協主席)逼得沒法,座談會上也講了話。大概是:(1)西畫與中畫,近代已發展到同一條路上;(2)中畫家的技術根基應向西畫家學,如寫生,寫石膏等等;(3)中西畫家應互相觀摩、學習;(4)任何部門的藝術家都應對旁的藝術感到興趣。發言的人一大半是頌揚作者,我覺得這不是座談的意義。頌揚話太多了,聽來真討厭。開會之前,昨天上午八點半,黃老先生就來我家。昨天在會場中遇見許多國畫界的老朋友,如賀天健、劉海粟等,他們都說:黃先生常常向他們提到我,認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已。這幾日我又重傷風,不舒服得很。新開始的巴爾紮克,一天隻能譯二三頁,真是蝸牛爬山!你彆把“比賽”太放在心上。得失成敗儘量置之度外,隻求竭儘所能,無愧於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減少負擔,上台也不致緊張。千萬千萬!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聰,親愛的孩子。收到九月二十二晚發的第六信,很高興。我們並沒為你前信感到什麼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還對你預告,這種精神消沉的 克拉可夫,波蘭第三大城市。情形,以後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決不至於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耽心,更不必硬壓在肚裡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裡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一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隻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穀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隻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於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鬥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願意儘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的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後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度感悟;終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做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的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未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說到音樂的內容,非大家指導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為了你,我前幾天已經在《大英百科辭典》上找Krakow[克拉可夫〕那一節看了一遍,知道那是七世紀就有的城市,從十世紀起,城市的曆史即很清楚。城中有三十餘所教堂。希望你買一些明信片,並成一包,當印刷品(不必航空)寄來,讓大家看看喜歡一下。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三日夜××來過好幾次,最近一回彈Ravel[拉凡爾]給我聽,算是已經交卷了的。不但Ravel 氣息絕無,連整個曲子都還團不攏來。好比讀文章,破句不知讀了多少,聲調口吻與文章的氣勢是完全背道而馳的。我對他真沒辦法,一再問我意見,我又不好直說,說了徒然給他泄氣, 我又不能積極給以幫助,真覺得又同情又失望。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九日夜星期日(十七)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到博物館去看古畫,看商周戰國的銅器等等;下午到文化俱樂部(即從前的法國總會,蘭心斜對麵)參觀華東參加全國美展的作品預展。結果看得連阿敏都頻頻搖頭,連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還不如好的廠告畫。漫畫木刻之幼稚,不在話下。其餘的幾個老輩畫家,也是軋時髦,塗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著色明信片,長至丈餘,遠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無筆墨。 拉凡爾(1875―1937),法國作曲家。柯子歧送來奧艾斯脫拉與奧勃林②的FrancK〔法朗克〕③Sonata〔朔拿大,奏鳴曲〕,借給我們聽。第一個印象是太火暴,不夠Franck〔法朗克〕味。volume[音量]太大,而melody〔旋律〕應付得太粗糙。第三章不夠神秘味兒;第四章violin[小提琴]轉彎處顯然出了角,不圓潤,連我都聽得很清楚。piano〔鋼琴〕也有一個地方,tone〔聲音,音質〕的變化與上麵不調和。後來又拿出Thibaud一Cortot 〔狄博一柯爾托〕來一1 匕,更顯出這兩人的修養與了解。有許多句子結尾很輕(指小提琴部分)很短,但有一種特彆的氣韻,我認為便是法朗克的“隱忍”與“舍棄”精神的表現。這一點在俄國演奏家中就完全沒有。我又回想起你和韋前年弄的時候,大家聽過好幾遍Thibaud-Cortot〔狄博-柯爾托]的唱片,都覺得沒有什麼可學的;現在才知道那是我們的程度不夠,體會不出那種深湛、含蓄、內在的美。而回憶之下,你的pianopart〔鋼琴演奏部分]也彈得大大的過於romantic〔浪漫底克〕。T.C.② 的演奏還有一妙九-九-藏-書-網,是兩樣樂器很平衡。蘇聯的是violin〔小提琴〕壓例Piano[鋼琴],不但volume〔音量〕如此,連music〔音樂〕也是被小提琴獨占了。我從這一回聽的感覺來說,似乎奧艾斯脫拉的tone〔聲音,音質〕太粗豪,不宜於拉十分細膩的曲子。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晨昨天××打電話來,約我們到他家去看作品,給他提些意見。話說得相當那個,不好意思拒絕。下午三時便同你媽媽一起去了。他最近參加華東美展落選的油畫《洛神》,和以前畫佛像、觀音等等是一類東西。麵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顯得作者的思想隻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煙霧,作者的情緒隻是渾渾沌沌的一片無名東西。我問:“你是否有宗教情緒,有佛教思想?”他說:“我隻喜歡富麗的色彩,至於宗教的精神,我也曾從佛教畫中追尋他們的天堂??等等的觀念。”我說:“他們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緒,然後求那種色彩來表達他們那種思想與情緒的。你現在卻是倒過來。而且你追求的隻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沒有感情的根源。受外來美術的影響是免不了的,但必須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結合。否則徒襲形貌,隻是作彆人的奴隸。佛教畫不是不可畫,而是要先有強烈、真誠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觀與宇宙觀。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觀宇宙觀,覺得佛教美術的構圖與色彩恰好表達出自己的觀念情緒,借用人家的外形,這當然可以。倘若單從形與色方麵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義的大毛病。何況即以現代歐洲畫派而論,純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極強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麼會覺得美?你自以為追求富麗,結果畫麵上根本沒有富麗,隻有俗氣鄉氣;豈不說明你的情緒就是俗氣鄉氣?(當時我措辭沒有如此露骨。)唯其如此,你雖犯了形式主義的毛病,連形式主義的效果也絲毫產生不出來。 奧艾斯脫拉(DavidOistrakh,1908―1974),蘇聯著名小提琴家。② 奧勃林(Ni koyevichOborin,1907--1974),蘇聯鋼琴家。③ 法朗克(1822―1890),比利時作曲家。 狄博(1880―1953),法國著名提琴家。柯爾托(1877―1962),法國著名鋼琴家。② T。C 即狄博與柯爾托兩人的簡稱。我又說:“神話題材非不能畫,但第一,跟現在的環境距離大遠;第二,跟現在的年齡與學習階段也距離太遠。沒有認清現實而先鑽到神話中去,等於少年人醇酒婦人的自我麻醉,對前途是很危險的。學西洋畫的人第一步要訓練技巧,要多看外國作品,其次要把外國作品忘得於乾淨淨――這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同時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與自己的個性。”以××的根基來說,至少再要在人體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畫理想的題材,而那時是否能成功,還要看他才具而定。後來又談了許多整個中國繪畫的將來問題,不再細述了。總之,我很感慨,學藝術的人完全沒有準確的指導。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個美術學校的教學各有特殊缺點,一個都沒有把藝術教育用心想過、研究過。解放以後,成天鬨思想改造,而沒有擊中思想問題的要害。許多有關根本的技術訓練與思想啟發,政治以外的思想啟發,不要說沒人提過,恐怕腦中連影子也沒有人有過。學畫的人事實上比你們學音樂的人,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更苦悶。先是你們有唱片可聽,他們隻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彆,和唱片與原演奏的差彆,相去不可以道裡汁。其次你們是講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論),他們是創造中國民族的藝術。你們即使弄作曲,因為音樂在中國是處女地,故可以自由發展;不比繪畫有一千多年的傳統壓在青年們精神上,縛手縛腳。你們不管怎樣無好先生指導,至少從小起有科學方法的訓練,每天數小時的指法練習給你們打根基;他們畫素描先在時間上遠不如你們的長,頂用功的學生也不過畫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沒有科學方法幫助。出了美術院就得“創作”,不創作就談不到有表現;而創作是解放以來整個文藝界,連中歐各國在內,都沒法找出路。(心理狀態與情緒尚未成熟,還沒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適當的形像表現。)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作一番思想準備。隻要儘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鬆,隻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鬆得多。唯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磨折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複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鬆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麼事都有弊無利。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隻要憑“愚公移山”的意誌,存著“我儘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鬆,我保證你明年有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隻有儘量叫你放鬆。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讚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鬥爭;鬥爭的方式當然不是緊張,而是衝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末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後要補足功課,這個對你精力是有妨礙的。還是以練琴的理由,多推辭幾次吧。要不緊張,就不宜於太忙;寧可空下來自己靜靜的想想,念一二首詩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時間不跟人出去,做成了習慣,也不會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誰都隻有二十四小時;不是安排得嚴密,像你這樣要弄壞身體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練,比你閒,你得向他們婉轉說明。這一點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樣,朋友們也並不怪怨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