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銀幕 回憶的銀幕(1 / 1)

提起“真幌電影院”的菊子,那可是城裡無人不知的招牌女郎。“真是個大美人,就連原節子也比不上你。”木匠公三說。“哎呀,討厭,公叔!您說奉承話也不管用。”她扯下一張票,輕輕躲閃開去。“可不是奉承話哦!”公三羞澀地笑著從懷裡掏出錢包買票。公三十分中意去年上映的《我對青春無悔》,已經連看三回。不僅公三,城裡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拿出可憐的一點錢,瞅準忙碌生活的一點間隙,見縫插針地接連幾天湧到“真幌電影院”。由菊子的祖父興建於大正時代(日本大正天皇時代的年號。大正元年為1912年。)的這家電影院,是西洋式的兩層樓建築,今天看來仍舊稱得上摩登。石結構的大樓外牆光滑且帶有弧度,藍色瓷磚鑲嵌至與人腰一般高的高度。門口有一麵顏色鮮豔的旗幟迎風招展,上書:“大作名作統統網羅!”雙麵開的玻璃門鑲嵌在木門框中,一開一關的時候鉸鏈隱隱嘎吱作響。走進門,是一個小小的大堂,鋪著紅色的地毯。電影放映前,菊子不是站在大堂賣票,就是在小賣部賣蘇打水。放映期間則必須打掃大堂和廁所,統計票房,檢查下一部放映的影片。這家影院,僅靠菊子和她身兼老板與放映技師的父親支撐著,因此要做的事情一大堆。儘管如此,偶有空閒,她必定到二樓的放映室偷看電影。《我對青春無悔》也是,雖然是趁著工作的間隙零零散散看的,可算下來總共看了至少有五回了吧?銀幕上的原節子美麗極了。公叔如此著迷也很能理解。女主人公遍體泥濘仍舊神采奕奕。這不是新聞影片和高揚國威的電影能有的表情,這裡麵洋溢著的,是人們殷切期盼的、電影本來該有的戲劇性的光輝。她站在售票台的角上打開蘇打水的瓶蓋,把它悄悄遞給了公三。“哎呀,不好意思啊!感覺小菊看著像英格麗·褒曼啦!”“您就知道瞎說!”菊子笑著按住公三的肩膀就想把他往放映廳推,然而公三若有所思,站著沒動。“小菊,建材店的那個兒子怎麼樣?”公三打從菊子小時候起就像疼愛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她。愛跟她開玩笑的同時,他對菊子的事情也很上心。菊子默默地搖搖頭。公三歎了口氣,很快又振奮精神安慰她說:“人很快就回來了!”宣告開始放映的蜂鳴聲響起,大堂裡隻剩下菊子一個人。我成不了原節子。雖然被人稱作“真幌小町(平安時代的和歌歌人小野小町據說是絕世美女,後人用“小町”指代美女。)”,可問題當然不是一張臉這麼簡單。我和《我對青春無悔》的女主人公不一樣,我沒有開拓新生活的勇氣。我隻知道等待。至於是否真的喜歡他,時至今日已經不確定了,但是,我仍在默默地等待著生活發生改變的那一天的到來。菊子把票理整齊後紮成一捆,抬頭瞧了眼擺放在大堂一角的落地大鐘。糟糕!差不多該上市場采購晚飯的食材了!推開玻璃門,夏日晚風拂過她的上臂。“是在說什麼來著?”行天側著頭問。“老太太腦子裡的線路好像接通了一些!”多田嘀咕道。他們倆這時正讓曾根田老太太坐在輪椅上,推著她在真幌市民醫院的中庭散步。正值熱得讓人癱軟的盛夏午後,距離涼風吹拂的夏日傍晚還有一大段時間。行天打著黑色晴雨兩用傘代替陽傘給老太太遮陽;多田推輪椅,替老太太拿著裝有大麥茶的飲料瓶。“這熱氣,恐怕對腦子不好吧?”行天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失禮的話。多田內心也不是沒想過“沒準是這樣”,所以就把輪椅推到了櫸樹的樹蔭下。晴雨兩用傘的影子追上前來,在有氣無力的草上搖搖晃晃。多田往飲料瓶裡插上吸管遞給老太太,老太太一口氣把變得溫吞了的茶水喝了大約一半。喝的時候沒說話,可嘴巴一離開吸管,又開始說起年輕時候的事情來。“啊——慢著,慢著,等等!”行天收起傘,在老太太麵前蹲了下來。“你說‘真幌電影院’,我沒聽說過,在哪兒啊?”“就在箱急真幌站邊上。”曾根田老太太說,“透過二樓的窗戶,能看見真幌站的尖屋頂。隔著道口,有一家曾根田建材店,就在那一塊兒。”“尖屋頂?”現在的箱急真幌站,是很常見的箱形站樓。行天拿充滿疑問的眼睛向多田求助。由於工作的關係,多田有很多機會傾聽住在真幌市的老人講話,所以他總算能夠推測出原委來。“記得在昭和三〇年代(昭和元年是1926年,昭和三〇年代即1956——1965年。)以前,應該是座厚重的山形站樓。聽說如今的曾根田工務店,戰後短時間裡曾是一家建材店。”“這麼說,‘真幌電影院’是位於第二道口的一家電影院咯!婆婆,我說得對嗎?”行天問,老太太點點頭。他們原先不知道曾根田老太太是電影院老板的女兒。對於男女情愛之事興趣缺缺的行天好像沒有反應過來,但多田從剛才的談話已經完美地將“真幌電影院”的所在地給定了位。那正是“新羅曼真幌”這幢情色片專映電影院的位置。多田在上高中的時候常去那裡。可是,建築物本身與“摩登”相去甚遠,呈冷冰冰的灰色,也沒有雙開門和藍色瓷磚。“新羅曼真幌”於大約十年前關張,原址上建起了公寓。根據老太太的話,“真幌電影院”似乎是一家無論老少均能放心前往的電影院。至於究竟是什麼原因怎樣導致“真幌電影院”變身為“新羅曼真幌”,不太清楚。想必是電影產業衰微的時候,物業易主了吧?“可是,你說原節子?婆婆,也太誇張了點吧?”明確說出這句失禮的話後,行天笑了。老太太不服氣似的撅起了嘴,滿是皺紋的大福餅似的臉頰稍稍鼓起。“沒騙你哦!年輕時候的我,在真幌的男士們當中很受歡迎的哦!”“哈?唔——”行天保持蹲姿,他笑嘻嘻地仰視著老太太說,“是怎樣的男士?那個叫公叔的人?”“開什麼玩笑,公叔那時候都六十過半啦。”老太太似乎這時才反應過來,仔細端詳著行天的臉說:“哎呀,感覺跟你有點像呢!”“公叔嗎?”“都說不是啦!那是我羅曼史裡的男朋友哦!年輕,憂鬱,是個好男人。”“說是好男人嘞!”多田嘲弄行天道。“能入原節子的法眼,深感榮幸。”行天的聲音裡沒有抑揚頓挫。“你呀,叫什麼?”老太太麵對麵投來熱辣辣的視線,就連行天也有些畏縮。“行天。”“我的羅曼史,想聽嗎?”“不想。”“用不著客氣。我和行天初次見麵,是在……”“怎麼是我呢?!”“都已經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了,對方的姓名都忘了,就假設是行天吧!”老太太自說自話地就這麼定了。她似乎感到難為情。多田心想,她不是真的把姓名給忘了,而是想要珍藏在心裡吧!戰敗後兩年,雖然尚未到完全恢複的程度,但人們和城市都在漸漸地恢複活力。橫濱中央交通的長嘴公交車響著警笛,在真幌大道的人群中緩緩前行。菊子走到乾貨店的簷下擠到前麵,目送公交車開過。不明白有什麼好玩的,小孩子們跟在公交車後頭轉圈圈;活像一群小狗似的吵吵鬨鬨、喜笑顏開地跑過去。一時退避至道路兩側的人們,等公交車一開過去,便又把大馬路擠了個水泄不通。每發現一個複員兵模樣的年輕男子,菊子就忍不住回過頭去認一認;接著歎一口氣,重新回過頭來看著前方。一個身穿無袖圓點連衣裙的年輕女人,和一個穿和服的母親,她們倆目光殷切地眺望著蔬果鋪的露台。她心頭生出局促不安來,把視線投向腳邊。鱗次櫛比的商店即使灑了水,未經鋪設的路麵仍是沙塵飛揚,無計可施。穿在木屐上的藏青地碎白紋木屐帶臟得泛起了白色;樸素的短袖襯衫,搭配自己縫製的毫不出奇的藏青色裙子。這樣一副打扮,就算那個人回來了,也許也隻會是一臉失望的神色吧?從市場那邊傳來熱鬨的氣息,菊子趕忙打消了自卑的念頭。眼下最要緊的是購買晚飯的食材。隻要能買到一點點酒,就能讓父親高興。不過,今天的價格又是多少呢?有傳聞說酒類很快就要脫離配給製,轉成自由銷售模式,但是流到市場上的量還是很少。真幌這座城市幸運地躲過了戰爭的劫難。想必是美軍那把東京燒成一片荒原的轟炸機,沒能顧得上這座農戶占大半的小城吧?但是,就在戰爭結束那年的春天,真幌站前發生了一起火災。那是一起大火災,以省線真幌站為中心,開在馬路邊的商店,有六成都被燒毀了。因為是白天起火,所以沒有人死亡,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是,對於早已因戰爭而身心俱疲的城市居民而言,這同樣無異於施加了最後一擊。即便沒有遭到原子彈的轟炸,但戰爭仍給生活投下了陰影。在箱急真幌站,在省線真幌站,菊子曾多少回送彆出征的真幌男兒!他們並不是軍人,而是附近麵熟的大叔,是朋友的兄長,是自從出生那一刻起便共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人們。儘管如此,某一天卻突然不得不打扮成士兵的模樣,在“萬歲”聲中被送上電車。當她的未婚夫、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兒子出征之時,菊子就覺得忍無可忍了。雖然沒法大聲呼喊,但她盼著這樣一件愚蠢的事情儘快宣告結束。“真幌電影院”戰爭期間也巧妙地瞞過官兵的眼睛,放映外國電影和日本老電影。有些是因為戰時局勢混亂,沒能還給官配當局的膠片;有些是從和“真幌電影院”一樣繼續在地下放映的橫濱名影院借來的膠片。在那些施行燈火管製的漆黑夜裡,秘密的銀幕閃著白光。城裡的居民,從電影院的後門偷偷進來坐好。《我畢業了,但……》《河內山宗俊》《鴛鴦歌合戰》《藍天使》《暗黑街的老大》《城市之光》,和平的日子、讓人心跳加速的武打電影、歡喜和冷酷,這裡麵都有所描述。菊子尤其喜歡的是《一夜風流》。在平時還能看到外國電影的那個年代,那是最後的優質公映影片之一。在深夜的秘密放映會上,菊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痛痛快快吵架的男女。美妙的戀情。生意蕭條的酒店。美國。公映時心如鹿撞地和未婚夫一同觀看過的影片,那時,她感覺一切是那樣的遙遠。戰爭結束後,沒回來的人很多。她未婚夫也沒回來。生死不明,她隻有等待。火災中燒掉的商業街暫時無人理會,光靠留在城裡的老人和婦女兒童,連滅火都滅得不利索。沒氣力、沒體力、沒財力,蓋起棚屋重新營業的商店也隻能是東一間西一間的不成氣候。那條街的麵貌發生改變,是在前年的八月十五日以後。複員回來的男勞力,加上真幌城外來的流浪漢,棚屋眨眼間加蓋了一片,從而形成一個市場。位於河對岸的神奈川縣的陸軍飛機場被駐屯軍接收也是一大推動力。在省線真幌站的鐵路對麵,轉瞬間興起了暗娼業。掌控娛樂街的江湖人士,帶著娼妓的美軍士兵,也都來到了真幌大道上。任憑警官取締了一次又一次,黑市物資依然飛快地賣光。因為不在黑市上買的話,就連吃飯都成問題,沒辦法。菊子拿出放進購物籃裡帶來的一升瓶,隻讓對方倒了一半精米進去。還買了幾塊看著有些奇怪的白魚肉,今晚做個蘿卜煮魚就行了。好,接下來就去看看哪家店的角落裡有賣便宜的私釀酒。“小菊,我進了好的舊衣哦!”“請來這兒看看雜誌!”聽著店家的招呼聲此起彼伏,菊子微笑以對,她穿過棚屋間的狹窄過道,一直往裡走去。將真幌作為根據地的岡山組,就在前陣子剛剛為市場安置了拱廊。說是拱廊,也不過是在過道的頂上鋪了白鐵皮而已。下雨天買東西確實輕鬆不少,但是像今天這樣天一晴,風吹不進來,就很悶熱。在過道正中央站住腳,她擦了擦額頭的汗。這時,有腳步聲從背後逼近,那人經過時用力拉住了菊子的胳膊。菊子發出一聲短短的尖叫,腳下一趔趄。她以為是小偷,一下子用空著的手護住購物籃。“抱歉,讓我躲躲!”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菊子被他硬拽著像個蓋子似的站在市場岔道——小胡同的入口。那男人似乎蹲在菊子背後黑暗的胡同裡。“人跑哪兒去啦!”伴隨著怒吼聲,三個一看就知道是阿飛的男人,從過道上跑過來。為了泄憤,他們邊跑邊把五金店的水盆給踢飛了。顧客也好,店主也罷,全都縮起身子靜觀三個男人的動向。無賴們毫不客氣地看著菊子,恐嚇道:“喂,小姐,有個年輕男人來過吧?”菊子抬起右臂指著與市場反方向的出入口,顫抖著聲音回答道:“往那邊跑了。”三個男人消失在過道前方後,市場終於恢複了原有的平靜與秩序。“我說……好像走了。”菊子小心翼翼地探頭看著胡同裡麵,終於看清楚了貌似騷動原因的男人的模樣。背靠棚屋的牆壁蹲著的那個男人,不知何時抽起了和平牌紙煙。他吐出一口煙,直起身笑著對她說:“麻煩你了,小姐。”這個人,年紀好像比菊子稍大,穿一件白色開襟襯衫和一條黑褲子,看起來也不是不正經,但是瘦削的臉頰透出一種難以抹去的生活落魄的氣息。不過,那濕潤、烏黑的眼眸裡蘊含著不容置疑的知性光輝。“為表歉意,請你喝杯咖啡吧!”“不用了。”菊子戒備地把身子一挺,發現那男人的胳膊正在流血。“你受傷了!”“啊?”聽她這麼一說,他這才似乎覺察到了,湊過去舔了舔胳膊上掛下來的紅色細線。“那幫家夥,拿著破刀亂砍!”她不想跟他湊得太近,所以決定不主動提出幫他包紮的事。不過,她拿出購物籃裡的手絹遞了過去。“你用吧。”“不用了,舔過了。話說回來,要不要喝杯咖啡?”“不用了。”菊子重複說著把手絹塞到他手裡。“再見。”“你叫什麼?”他在背後問她,但她不予理會,沿著原先過來的路快步往回走。“我姓行天。後會有期!”開什麼玩笑!要我跟一個被無賴追殺的男人再次見麵,我可受不起!菊子的第一反應是這樣想的,不過仔細一想,那條手絹上印染著“真幌電影院”的字樣。父親吃著沒酒喝的晚飯,目光銳利地盯著她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怎麼這麼問?”“你好像有點興奮。”“我沒什麼好興奮的。”“那就好。”父親喝光茶水,說聲“哎喲謔”站起來。他必須趕在第一盤膠片放完之前回到放映室。用餐期間,放映室的門口也隻是垂下一道黑幕,門常常是開著的,以便萬一放映機著火,或者膠片沒銜接上,能夠即刻衝過去。從母親還活著的時候起,菊子家就從來沒有篤悠悠地吃過一頓飯。“菊子,你也已經二十八了吧?就算重新考慮婚事,也不會遭天譴啦!曾根田家也來說過了,說就這樣算了。”“彆再說了,父親!”“要是知道啟介他這時候都回不來,出征前就讓你跟他說幾句祝福的話嘍!”“啟介君會回來的,”菊子勉強扯出微笑,堅強地堅持說道,“彆擔心。”催促父親趕快進放映室後,菊子洗好碗筷上了二樓自己的房間。書桌的抽屜裡放著和她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啟介的照片。她和他性情投合,此刻的他正一如往常地朝她露出溫和的笑容。快點回來!否則,除了啟介君的笑容,你其他的表情我都快淡忘了!眼前浮現出傍晚在市場見到的那個自稱“行天”的男子的臉。抓住菊子手臂的手指強有力的觸感,鮮紅的血,還有那含著淡淡笑意看著菊子的、呈現暗夜色澤的眼眸,一齊複蘇了。要是他真來了電影院怎麼辦?菊子心神不寧地過了幾天。“啊——等等,請您稍等一下!”這回發問的是多田。“那個被無賴追殺的黑社會模樣的男人,您假設他姓行天,哎,就這樣定了,挺好!”“好什麼好!我怎麼就是黑社會啦?!”行天直犯嘀咕。“但是,您未婚夫的名字為什麼叫啟介呢?因為和未婚夫結婚了,所以現在曾根田太太才叫‘曾根田太太’,對吧?”“嗯。”老太太點點頭。“這麼說,故事裡出現的未婚夫,就是曾根田工務店上一代的社長吧?”“嗯。”“他的名字好像應該是叫德一啊!根本不叫啟介!”“哎,有什麼關係呢?”老太太沒了牙齒的嘴裡支吾不清地說著,“因為我的先生德一,跟你有點像。”哪兒像了?多田回想起大約三年前去世的德一老人的模樣。老人雖然精神矍鑠,可腦袋全禿,而且顯得很頑固啊!老太太像是看穿了多田的想法,加上一句道:“個性溫柔、做事不得要領這些地方像。”行天聽了,“嘿嘿嘿”地奸笑。“你呀,叫多田啟介不是?開便利屋的。”頭腦裡的線路難得接通的老太太,今天好像能夠把多田當作便利屋的多田來認識。“是這樣沒錯。”多田說。老太太不是錯誤地把多田認作自己的兒子,就是正確地認識到他是代替兒子探望她的便利屋,最近,兩種情形各占一半。以前她是完全把多田當成兒子的,而在行天住院之後,他作為“便利屋多田”和老太太見麵以來,老太太的意識似乎起了某種變化。就多田而言,老太太能明白他是“便利屋多田”,是件叫人高興的事。假裝老太太的兒子前來探望,雖說是工作,可總感覺像欺騙,事後心裡不痛快。“那麼,假設故事裡麵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兒子叫啟介這個名字,好嗎?沒話說了吧?”見老太太堅持到底,他原本有話要說,也隻得被她的花言巧語給哄騙過去了。“看來真幌也有過黑市啊!”行天像是被老太太的故事吸引住了,饒有興趣地問道。“有過啊!還挺大的。規劃整頓之後基本上變成了大樓,現在就隻有仲大街商業街那一塊還有點點影子。”聽了老太太的話,他“嗯嗯”地直點頭。真幌站前的風景,在這二十年間發生了戲劇性的改變。在“省線對麵”,如今是露露和海茜她們在勉勉強強做著生意。從前的站前是深受美國大兵歡迎的娛樂街,繁華一時。那個年代的故事,多田也在客戶的老人們講述往事時有所耳聞。“後來呢?黑社會分子行天到‘真幌電影院’來了沒?”“來了。”行天一試探,老太太立刻接茬道,說完抬頭仰望著櫸樹的枝條。唯有夏日的陽光還同半個多世紀前一樣落在地麵上,不曾改變。“喲!小姐!”行天突然出現在“真幌電影院”那天,是兩人在市場見過後又過了大約一周。那個時候,菊子開始以為行天不會來了,那天她正在小賣部用撣子撣灰塵,見到他,大吃一驚,停下了手上的活兒。“前幾天麻煩你了。”行天說著從褲兜裡掏出了折疊好的手絹。血跡不見了;他不僅洗了手絹,甚至熨燙過了。這人肯定跟一個女人同住。菊子這樣一想,不知為何,心裡竟感到有些難受。“您太周到了。”接過手絹,她轉身走到售票台前,仿佛告訴他:談話到此為止。行天卻絲毫不見要回去的樣子,隻顧張望著貼在牆上的海報。電影已經開始放映,所以大堂裡除了他沒一個客人。菊子心神不寧地透過玻璃門望著外麵的人流。檢票台上投下一道陰影,抬頭一看,眼前站著行天。沒聽見腳步聲,沒感覺到氣息。“小姐!”行天那好整以暇的態度與表情都讓菊子看不順眼,她忍不住說道:“請不要再叫我‘小姐’!我姓田中。”“田中,什麼?”“……菊子。”“小菊,能讓我表示一下感謝嗎?”聽行天嬉皮笑臉地叫自己“小菊”,她本來儘可以衝他發火的,但看著他天真無邪的笑容,她竟也給他逗得笑了。“你說感謝,是咖啡對吧?”“對。大馬路上不是有家叫作‘阿波羅咖啡’的開張了嗎,去過了嗎?”“沒去過,但我不會去的。要是跟一個男人上咖啡館,還不知道鄰居們要說些什麼話呢!”“小菊,你幾歲?”“虛歲二十八。”“哦!還以為才二十二三呢。這方麵我很少猜錯的,你看起來可真年輕啊!”顯而易見,就是慣用的口吻。可是,行天那輕輕眯縫著的眼眸,透著認真的神色,同時又實實在在地發出“我在拿你尋開心哦”的信號,顯然沒有惡意。菊子還是被他逗笑了。見菊子的神情鬆弛下來,行天似乎也很高興。“不就是上個咖啡館嗎?果然是有老公的?!”“我有未婚夫。”“在哪兒?”突然想到現實情況,菊子點點頭:“上戰場去了……”行天也許是對大致情形有所猜測,沒再往下問。他合著大堂那台鐘的鐘擺,用手在檢票台上打著節拍。他的手指修長,指節不突兀,很是漂亮。“現在是什麼?”“工作。”“沒問你這個,問電影。”“哦!”菊子說著把“真幌電影院”的放映排期表拿給他看。“《一夜風流》。一個星期,傍晚和夜裡的場次都放這部。”“耶利哥城牆。”“什麼嘛,你已經看過了呀!”“上戰場之前。”原來行天也是從戰場上回來的!菊子心想,這年頭,隻要沒什麼了不得的大毛病,誰都被征召入伍過吧?菊子將此刻不知在哪裡做什麼的啟介的身世,嵌套在行天身上帶著的似有若無的陰影裡,呼吸不禁稍有些紊亂。行天不知是否覺察到了菊子內心的波瀾,他語調一變,說道:“是部好電影。我很喜歡啊!小菊你呢?”“非常喜歡。”菊子也說。感覺到似乎並不是在談論電影,心臟一陣狂跳。“我下回還來。”行天說著把手從檢票台上拿開,頭也不回地走出玻璃門,到了馬路上。行天第二次出現,是在兩天後的夜場。大堂裡有人,所以彼此假裝素昧平生,一個賣票一個買票。行天把錢和一張紙條同時放到菊子手裡,紙條上寫著:“明天下午三點,站前廣場見。”菊子把紙條塞進了裙兜裡,順便把汗濕的掌心在裙子上擦了擦。她沒等放映結束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所以不知道看完電影回去時,行天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她看了看啟介的照片,然後把它背麵朝上放回了抽屜。那是一個仿佛已然犯下背叛之過的、難以成眠的夏日夜晚。儘管猶豫不決,第二天,她仍舊去了站前廣場。正好是下午場剛開始放映的時候,所以她至少有大約一小時是自由身。她對放映室裡的父親說:“我提早一些去買東西。”父親汗流浹背地坐在昏暗的小房間裡監視著放映機,他並不感到特彆詫異似的囑咐了她一句:“留神點兒!”行天已經先她一步來到廣場,坐在長凳上看著公交車發車又進站。這樣的地方容易招人耳目。菊子心裡雖然這樣想,但在陽光強烈的仲夏午後,進出車站的人出乎意料的少。菊子空開一人的間隔,在同一張長凳的角上坐下了。行天用手指夾住一隻瓶子的瓶頸,利用長凳的邊緣巧妙地打開了瓶蓋。“給你。”他遞給她的瓶子裡裝著黑色的液體。“什麼,這是?”“可口可樂。來車站背後的美國人給的。還冰著,你喝喝看。”接過來的這隻瓶子確實涼冰冰的。乍看像是咖啡,稀奇古怪的。總不至於是毒藥吧!想到這裡,菊子把心一橫,一揚脖,灌了一口液體下去。直接拿嘴對著瓶口喝,這還是頭一回。“什麼,這是!”就在可口可樂通過喉嚨的一瞬間,菊子嗆得直咳嗽。“一股藥味兒!”猛烈的碳酸刺激得舌頭火辣辣地疼。好像是將藥草茶經過蜜製後用蘇打水煎製而成的。“沒錯兒!”看著咳嗽不止的菊子,行天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那幫家夥,特彆喜歡喝這東西,我總是覺得不大能理解。”“你倒好,把不大能理解的東西給人家喝!”菊子說著又一次戰戰兢兢地嘗了嘗瓶中物。“你倒是一邊抱怨一邊喝啊!”行天饒有興趣地看著被碳酸刺激得流淚的菊子。“這味道有一種意猶未儘的感覺。”“哎,用不著勉強。”行天伸長手臂從菊子手中拿回了瓶子。剩下大約一半的可口可樂,他自己給喝了。行天的嘴唇就貼在瓶口,菊子見狀彆開目光。真幌站的三角形屋頂上漂浮著一朵潔白的夏日雲彩。“《一夜風流》怎麼樣?”菊子問。“跟過去看的沒兩樣啊!”聽行天這麼一說,菊子噗嗤笑出聲來:“那是當然嘍!同樣的拷貝嘛!”“耶利哥城牆注定崩塌,相比安穩的生活,女人更願意選擇心愛的男人。”菊子感覺到了心臟的跳動。她看了看行天,行天也正在看著她;兩人相對凝視。“我說的是電影呀!”菊子說。“啊,你說的是電影啊!”行天說。“你呀,好像不是真幌人呢!”菊子一麵抻開裙子的褶皺,一麵轉變了話題。“你在這兒做什麼工作呢?”“做些不大能跟人講的事情。”就在這時候,一個身穿花哨襯衫的男人從站內走出來,正是前些天的無賴中的一個。這無賴發現行天,“啊”地動了一下嘴。“那麼,再見了!”行天對菊子留下一句話,單手拎著可口可樂的空瓶,穿過廣場朝那個無賴走去。當著菊子的麵,行天不給對方任何準備的機會,掄起瓶子兜頭朝無賴的腦袋砸下去。瓶子碎了,無賴的額頭也破了。行天睬也不睬那個流血倒地的男人,兀自迅速消失在了大馬路的人群中。菊子目瞪口呆,乘著警官跑來扶起無賴的機會,若無其事地離開了長凳。在返回“真幌電影院”的途中,為了抑製笑聲,她很是費了一番苦心。“他真的是一個高傲的諷刺家,而且孔武有力,是一個像克拉克·蓋博(克拉克·蓋博(1901——1960),美國演員,憑借《一夜風流》奪得第7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在《亂世佳人》中飾演白瑞德。)那樣的好男人。”曾根田老太太說著長舒一口氣。“可有人說過你像克拉克·蓋博?”多田問行天。“怎麼可能嘛!我的下巴可沒有溝!”行天假裝生氣地說。難道克拉克·蓋博的下巴有溝嗎?多田心想。就算有,感覺上也隻是稍微有那麼一點的程度。行天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像是確認有沒有溝似的。“婆婆,這日頭也已經西斜了,耶利哥城牆什麼時候崩塌呀?”“我呀,隨時都行喲!”老太太說著朝行天送來一個秋波。“沒問題吧,這位老太太?!癡呆也就算了,她這可是花癡呀!”行天正發著牢騷,多田捅了捅他讓他閉嘴。曾根田老太太是重要的顧客之一。雖然準確說來,前來委托他們代為探望老太太的是她的兒子,但總之不容許有失禮之處。“曾根田太太!”為了促使故事進展得快一些,多田也蹲在老太太麵前問道:“假設行天就是克拉克·蓋博的話,那麼曾根田太太的未婚夫德一先生呢?”“是啟介君哦,他在這個故事裡麵的名字。”老太太糾正道。多田清一清喉嚨,重新問道:“那位啟介先生呢?是什麼樣感覺的一個人?”“這用問嗎?他是克拉克·蓋博的話,啟介君就是萊斯利·霍華德(萊斯利·霍華德(1893——1943),英國舞台劇、電影演員,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當過間諜,代表作是在《亂世佳人》中扮演的阿希禮。)呀!”“孱弱、窩囊的阿希禮!”行天唱歌似的說道。“不過當時還沒公映呢!”老太太撅起嘴“呼呼”直樂。至此,多田才終於明白了這兩人在談的是克拉克·蓋博的代表作《亂世佳人》。“阿希禮不是挺好的一個人嗎?”多田嘟囔道,“怎麼女人們就喜歡白瑞德呢?我以前就認為這是個不解之謎。”“就因為你是這副腔調,才沒有女人緣啊!”“你沒資格說我!”“我可是蓋博行天啊!雖說下巴沒溝。”行天說著衝他挑了挑單側的眉毛,曾根田老太太在旁邊看得很開心。菊子開始和行天頻繁地見麵。雖說如此,但其實空閒時間很少,而且大多是當著彆人的麵。她還沒有勇氣和他單獨相處。行天也自始至終以對待“電影院循規蹈矩的小姐”的態度來接近菊子。聳立在兩人之間的耶利哥城牆,是不在此地的一個男人製造的陰影。這道陰影又黑又長,難以跨越。匆匆結束在市場的購物,菊子便前往“阿波羅咖啡”。簇簇新的店堂裡麵總是播放著爵士樂唱片。地板上有一條注滿水的溝,真正的大錦鯉在裡麵遊來遊去。由於這前所未見的趣味,這家店坐滿真幌市居民,門庭若市。但行天大抵坐在和喧囂無緣的靠裡的桌邊,偶爾給遊過來的錦鯉扔點餅乾屑,遭到“阿波羅”老板的訓斥:“都說彆給喂食了!你也真是個講不通的人哪!”老板罵過行天之後,就把菊子的那杯咖啡擱到了桌上。老板理應早已知道她是“真幌電影院”老板的女兒,不過善意地假裝不認識。菊子和行天倒也並非特彆有話要說,他們隻是儘可能多花時間來喝苦澀的、全是粉末的代用咖啡;每回都是行天付錢。菊子一直懷疑行天實際上是抱著某種不良目的來接近自己的,比如偶爾也想要把一個不同氣質的女人據為己有,或者認為生意興隆的電影院老板的女兒能有很多可供自由支配的錢吧?但在見了幾次麵後,她明白了事實並非如此。一杯代用咖啡的價錢能有多貴?和女人一同上咖啡館的話,錢就該男人來付——行天好像隻是遵照這樣一個習慣在付咖啡錢。他也沒有帶什麼吸引人的禮物給她,暗地裡要求她付出代價。無論在好的層麵上還是壞的層麵上,他都對菊子無所期待。行天隻因為想見菊子才見她的。覺察到這一點的時候,菊子對不能完全拋棄懷疑的自己感到羞慚。同時,她感覺到了一陣直衝頭頂的欣喜和自豪,還有對行天的愛慕。她已經想放棄等待了。而今知道了愛的是誰,等待已沒有意義。即便啟介回來了,也於事無補。身為有未婚夫的女人,居然乾出如此殘酷且傲慢的事情來!——儘管理性對她這樣耳語,但她的心和目光已然隻知道追隨行天了。但是,不知這位關鍵人物是怎麼想的?他之所以沒有流露出對我有所期待的樣子,是因為已經放棄了嗎?還是因為把麻煩的事態——譬如結婚——擺在秤上衡量後而搖擺不定呢?究竟是哪一種?行天的工作和車站背後的黑社會相關,這一點,她已稍稍有所察覺。她還發現,在行天周圍,有好幾個風塵女子的影子若隱若現。菊子決定慎重地辨彆行天的真心。正因為感覺到了愛,所以才變得膽怯。假如一切都是菊子的一廂情願和誤會,行天笑著婉拒菊子的心意,那將讓她實在難以忍受。生出這樣的心情,還是頭一回。甚至對於未婚夫啟介,她也不曾膽怯而熱情地這樣凝視著對方。也因為她和啟介青梅竹馬,無需試探對方的真心。不過首要原因,還在於啟介是她多年來見慣了的,而且還成了她的未婚夫,在啟介麵前的自己是確定的:開朗快活,成為妻子後則溫良賢德。其中既沒有容她思考些什麼的餘地,也沒這個必要。自從見到行天,菊子知道了策略和戰略。歸根結底,她知道了戀愛。但是,說到底是生平頭一遭製定的策略和戰略,經驗上的匱乏難以彌補,因此也就不可能順利實施。在風變得涼快起來了的時候,菊子不得不了解了這一點。啟介複員回來了。說是被扣留在西伯利亞了,但啟介並沒有多說什麼。那天,菊子一如往常地在“阿波羅咖啡”和行天見了麵後就回到了“真幌電影院”。電影明明應該還在放映,但大堂裡卻站了許多人,甚至還有父親的身影;所有人臉上都掛著淚水,可卻都在笑。一種異樣的氛圍讓菊子一邁進門便呆立當場。大堂的中心位置站著啟介;啟介的雙親、曾根田建材店的店主夫婦,捂著眼角陪著他。真像在做夢!菊子心想。啟介在戰場上、在戰爭結束以後的兩年間,見到過什麼、有過怎樣的遭遇,他不說,大夥兒也都明白。啟介瘦得厲害,但是那溫柔而實誠的眼神沒變,他站在那裡接受著周圍人的寒暄和慰問。公三發現了菊子,朝她招手道:“小菊!”啟介的眼睛猛地一轉,捕捉到菊子後笑得越發溫和了。“小菊!”聽到令人懷念的聲音的呼喚,菊子像是挨了一擊似的轉身打開門衝到外麵。菊子明白自己做了一件過分的事,可她忍不住在大馬路上發足狂奔。至於為什麼明知過分還要這樣做,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時行天已經離開了“阿波羅咖啡”,菊子氣也不喘一下就又回到馬路上,這回朝市場跑去。臨街商店裡的人、路上的行人,看見她就招呼說“小菊,啟介君好像回來了喲”,“小菊,太好了”,但她充耳不聞,隻顧往前跑。在市場的那條過道的大約中間位置,她追上了行天。“怎麼啦?”菊子那副拚命的樣子似乎讓行天大吃一驚,但菊子氣喘籲籲,一時間沒法解釋。等終於調整好呼吸之後,菊子以幾乎不成聲的聲音喊道:“帶我走!帶我去你家!”這是絲毫無關策略和戰略,從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願望。她緊緊抓住行天的雙臂,指甲勒進他的肉裡。“我未婚夫回來了!”行天相當長久地沉默著。然後,他握住菊子的手,依舊沉默不語地穿過市場,越過省線真幌站的鐵路。車站對麵,對菊子而言是一個未知世界。這個世界明明近在咫尺,但卻感覺非常遙遠。首次所見的風景,因為人類的肌膚散發的熱氣而濕潤、鬨哄哄的,儘管有顏色豔俗的燈光照明,但感覺上仍然仿佛是在一團凝固的黑暗中搖曳的海市蜃樓。一個摟著女人肩膀的美國大兵朝行天親熱地說了些什麼,可行天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了。行天的住處是車站背後平房中的一間。站在平房屋簷下的一個女人,用充滿敵意與好奇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菊子看。“行天,這妞兒是良家婦女吧?你打算怎麼辦?”行天輕輕擺擺手,叫那女人走開,進屋後關上了玄關的移門。菊子顧不上環顧室內,一進屋即把臉頰貼在了行天的胸膛上。行天的手臂悄悄繞到她的背上。第二天早晨,行天把菊子送到“真幌電影院”門前。行天配合菊子的步調,在不見人影的大馬路上慢慢地走著。“啊?!這個發展還真出人意料呢!”行天不聽多田的製止,探出身子感歎道,“跟流浪漢行天乾了!”“是做了。”曾根田老太太點點頭。“不太妙吧?”“豈止不太妙啊!父親叉著腿站在大堂,上來就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把我扇倒地了。可是我不後悔。因為我喜歡行天。”“對啟介怎麼說的?”“實話實說。”“真是個壞女人哪!”行天稱讚老太太說,“啟介發怒了嗎?悲傷嗎?”“這就是那個人不可思議的地方嘍!”老太太剛想說“哎呀呀”,又搖搖頭。“他說了句‘這樣啊’,然後思考了一會兒。至於那個人隨後的提議……”雖然多田對於自己被擅自設定為出場人物,總感覺不大舒服,可還是選擇側耳傾聽老太太接下來要講的啟介的提議。“但是,我認為小菊最好不要解除和我的婚約。”聽啟介這樣說,菊子吃了一驚,仰起臉瞧著他。啟介和菊子的父親一起在“真幌電影院”過了一個晚上。這個未婚妻,一看見自己的臉就飛奔出門整夜不歸,給他複員回來的頭天夜晚帶來了莫大的災難。啟介的父母當然對菊子這背離常規的舉動非常惱火,把他們哄勸回家的也是啟介。菊子挨了父親的打後,啟介把她抱到了大堂的沙發上。他把濕手絹貼在她紅腫的臉頰上,默默地聽著菊子訴說。在這期間,她父親活像一頭熊似的在大堂裡走來走去。想來是不知道該對女兒做的事情作何理解吧?“對我爸媽,小菊就說昨晚馬上就回來了。什麼問題都沒有。”“可是……為什麼?”口腔黏膜破了,菊子忍著疼痛稍顯客氣地問道。因為不愛你,所以沒法跟你結婚!這句話,即使黏膜沒破,恐怕也實在沒法清楚明白地說出口吧?“也許小菊你有些誤會,我並非隻要對方是知根知底的,就能跟無論誰都訂婚。我是因為非常喜歡小菊,所以才和你訂了婚約。”感覺受到了責備,菊子低下頭去。啟介從菊子手中拿過手絹,在地板上一隻盛著水的洗臉盆裡重新絞了絞,再次幫她敷在臉頰上。“目前,我不想跟除小菊以外的人結婚,也不想被我爸媽催著跟彆人結婚。戰場和真幌之間的落差太大了,我被搞得暈頭轉向……”啟介說著垂下眼簾,看起來似乎在聽遠處的炮聲。“小菊交往的那個男人,有要跟你結婚的意思嗎?”小菊沉思了片刻,無力地搖搖頭。“那麼,暫時保持現狀吧!要是那個男的說要跟你結婚,小菊你再跟他私奔或怎麼的也行。”麵對啟介的寬容與平靜,菊子反而感到害怕了。“啟介君有什麼打算?”菊子小聲問道。“我也是,要是另外有了想跟她結婚的人,就結。”啟介不見絲毫猶豫地回答道。菊子的父親,感覺上似乎終究無法容許菊子和啟介的約定,但最後也隻能選擇沉默。一旦跟啟介解除婚約,菊子已非處女的事情自然就會傳得街知巷聞。眼看女兒已經二十八歲,再加上犯了錯,已經很難求好姻緣了。這樣的話,不如就等著女兒跟那個流浪漢一刀兩斷後嫁給啟介好了。想必他是這樣考慮的吧?得知啟介竟然對菊子說希望保持婚約關係,行天不禁說了句:“真是個怪人哪!”“想必是相當喜歡小菊吧?”“是這樣嗎?沒準是啟介的自尊心讓他這樣做的,不是嗎?”“我可不這樣想。”行天對著平房的天花板吐出一口煙。“他要是還有自尊心的話,就不會跟小菊說什麼‘你可以私奔’。”“你跟我私奔吧!”菊子趴在行天的肚子上,用撒嬌的腔調對他說。行天笑而不答。“對婆婆來說,這條件相當合適啊!”行天似乎不能理解。“你覺得好?”曾根田老太太反駁道,“男人呀,一個人待著挺老實的,一旦兩個以上聚在一起,就開始合夥搞陰謀詭計嘍!對我來說,可沒那麼多好事情。”多田心想:“是這樣嗎?”一麵把剩下的大麥茶遞給老太太喝。“換了女性,又是怎樣呢?”“女人是單獨謀劃壞事呀。”老太太舔了舔大麥茶濡濕的嘴唇,暗自得意地笑了。“一旦有兩個人以上,那就會互相牽製,表麵上假裝端莊賢淑,背地裡伺機加害對方。”多田又想:“是這樣嗎?”行天則煞有介事地摩挲著下巴說道:“原來如此啊!”“什麼叫‘原來如此’?”老太太替他回答多田的疑問:“把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三角關係,同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三角關係一比,不就清楚了嗎?前者更容易快速解決。選擇哪個男人有利,女人很快就能看明白,並且做出決定;兩個男人彼此使個眼色,一方在適當的時候抽身退出。因為呀,隻要認為‘我把我的女人讓給了那家夥’,男人的自尊心就不會受傷。”行天“嗯嗯”地直點頭。當真明白嗎,這家夥?多田心想。“然而,後者情形又如何?多數是拖拖拉拉打持久戰吧?單獨一個男人作不了決定,而兩個女人又不會搞什麼合謀。她們平靜而激烈地進行交戰,直到把男人完全據為己有,直到敵對的那個女人投降並撤退。”“原來如此!”行天再次煞有介事地感歎道,“那麼,婆婆您的情況是,事態和平地、並且迅速地解決了吧?”“唉,恐怕不能這麼說吧!”曾根田老太太說著把身子深深地倚靠在輪椅背上,嘴裡發出一聲不知是死心斷念的歎息,還是心滿意足的長籲。兩個男人之間萌生深交之意,這一點菊子一時並未覺察。對於啟介,她以未婚妻的身份跟他接觸,而且周圍人理應也是這樣看待的,但實際情況卻是兩人保持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關係不變。和行天,她是避開耳目同他頻頻幽會。菊子的父親把這叫作“蝙蝠式生活”,告誡她說:“這種蝙蝠式生活,你該結束了吧?!”察知這個暗地裡描畫的三角關係的,除三位當事人以外,似乎隻有她父親。菊子無論在哪個男人麵前都不再講另一個男人的事。啟介也好,行天也罷,她都不願意傷害。而當她得知自己的這一番良苦用心根本不必要的時候,時節已然入冬。乘上複興的浪潮,真幌城的市場迎來了重建與擴張的時期。拱廊被拆除,匆忙蓋起的小窩棚似的小店,從頭上開始一間間地改建。每天一破曉,一間簇簇新的商店便恍如變魔術似的與居民見麵。從入秋伊始直至冬季,一直處於這樣一種狀態。裝修一新的商店相繼開張,市場恢複了生氣。木材需求量大增,曾根田建材店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卡車上裝載的木材都沒空在曾根田建材店的店頭擺一擺,就給直接拉到了市場的工地上。菊子也時常看見啟介流著汗在第一線指揮的身影。與此同時,圍繞著市場的特權之爭,黑社會的動作包含的火藥味也越來越濃。在真幌市,當地的岡山組戰前就擁有很大的勢力,這時,大本營紮在橫濱的高橋組嗅到了金錢的流向,也來分一杯羹。雙方開始時不時地在市場發生小規模衝突。店鋪改建一旦全部結束,接下來就是一口氣把拱廊架設完畢。接下這單最大的工程的,會是受哪個組庇護的建築公司呢?真幌市民不加掩飾好奇與興奮之情,樂得看岡山組與高橋組作龍虎鬥。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有一天,前去市場購物的菊子親眼目睹行天與啟介兩人站著親切交談的場麵。兩人雙手抱胸站在正在改建的魚鋪前麵。行天穿著暗茶色和服便裝,肩上披著岡山組的黑色號衣;啟介則是上身穿黑市上流通的美軍茄克衫,下身穿卡其色工裝褲,裹著綁腿,腳蹬橡膠底襪套的一副打扮。真是叫人迷戀的兩個好男人!菊子心想,可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又算什麼呢?我真傻!居然忘了男人們無論發生什麼事,總是把女人撇開,彼此間很快就親密無間了。“你們……”菊子出聲招呼道,行天和啟介回過頭來,流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小菊,你來購物?”行天說。“你瞧,那道梁,漂亮吧!是我賣給他們的。”啟介說。似乎是啟介以較低價格把優質木材賣給行天,行天利用這些木材,在黑社會的世界中漸漸壯大了勢力。在菊子看來,行天和啟介在中間夾著工作、夾著菊子的情況下締結了一種奇特的友誼。菊子、行天、啟介三人共處的時間開始多起來。他們三人同去“阿波羅咖啡”,喝著咖啡,心平氣和地聊天。行天照舊喂鯉魚吃餅乾屑,照舊挨老板訓斥。菊子也曾給進出市場工地的行天和啟介送過便當。關於烤魚那道菜,行天和啟介還小聲地爭吵過,這個說“我的這條大”,那個說“不對,我的大”。真是幼稚!菊子看得瞠目結舌,最終給逗樂了。菊子和行天偶爾走著走著就會悄悄地牽住了手,因為受到了非這樣做不行的熱情的驅使。啟介哪怕瞧見了,也是一聲不吭。不僅一聲不吭,還若無其事地為他們倆當盾牌,替他們遮擋路上行人的目光。啟介繼續賣木材給行天,拱廊工程最終由岡山組麾下的一家建築公司承包,高橋組隻得從真幌城撤退。到了春天,新拱廊也竣工了,一座脫胎換骨的市場展現在真幌城居民的麵前。“真像一場夢!”啟介囁嚅著,抬頭仰望灑滿柔和的陽光、不見一絲陰影的拱廊。行天像是慰勞、又像是安慰似的輕輕拍了拍啟介的肩膀。這兩個人,他們見過死亡就是家常便飯的世界——菊子這樣想道,他們所見的世界,讓他們連在夢中都不敢描繪活著回到故鄉,得以重新在灑滿陽光的市場裡購物的生活。啟介複員回來的時候,菊子感到自已就好像是在做一場夢,一場噩夢。而當聽到啟介麵對市場發出這樣的感慨時,她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我什麼都不明白!當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說“被落差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自己甚至沒有體諒過他的心情。啟介和行天,他們倆也許是通過在戰場上見到、聽到的許許多多有關死亡的記憶,還有他們自己在那裡的所作所為的記憶結合在一起的。這絕對是菊子無法插足、無法分擔的部分。市場裡很安全,到處閃閃發光,店頭擺滿了商品。如果有哪個外地人敢引發事端,岡山組的年輕成員馬上就會把人給提溜出去。胡同深處甚至專門為顧客設置了公共廁所。人們終於實實在在地感受到,戰爭結束了,能讓人和平、幸福地過日子的世道來臨了。“多虧了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兒子,我在岡山組的日子好過多了。”行天在平房裡一邊抽煙一邊這樣說道。從流經屋後的那條黑暗的小河裡,湧上來一股發暖的河水的氣味。菊子扣好上衣的紐扣,望著行天的側臉。她時常感到不安,擔心流浪漢行天不知幾時又會離開這個城市。“那麼,你能一直待在真幌了吧!”“這個麼,怎麼說呢?”行天也許是察覺了菊子臉上流露出想哭的表情吧,安撫似的又加了一句,“可能吧,暫時先待著。”菊子在榻榻米上膝行靠近他,將下巴輕輕頂在他的肩頭。“你們倆,關係真奇怪呢!”“你說誰?”“你和啟介君呀!啟介君難道就不妒忌嗎?”“希望他妒忌嗎,你這個壞女人?”“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家夥是個好人哪!”行天把香煙在煙灰缸裡掐滅,溫柔地撫摸著菊子的頭發說,“想必他也吃過苦頭,身上有太陽曬過的味道。跟小菊你是同一種味道。他是為了小菊你著想,才賣木材給我的。”可是,你就是不願意跟我說你會一直留在這裡!儘管啟介君和我如此這般地想要挽留住你。菊子心頭百感交集,緊緊抱住了行天。“你身上有香煙的味道。”“要是我的氣味轉移到你身上可就麻煩大啦!”行天微笑著輕輕撥開菊子的手臂。“夜也深了,送你回去吧!”夕陽餘暉拉長了櫸樹的影子。“婆婆,總覺得您聽上去好像是個非常好的女人啊!”行天不服氣似的哼了哼。“你可真失禮!我千真萬確就是個好女人。”“這邊也受寵,那邊也受寵,感覺很好吧?”麵對行天這一刁鑽的問題,曾根田老太太眨了眨眼,回答道:“那也未必。”然後,她恢複了好強的模樣,繼續說道:“我不是想為自己辯解,其實,啟介君也沒閒著,也在玩。跟行天給他介紹的那些女人。看來行天也靠著啟介君的關係,拓展了人脈吧。”“那婆婆您呢?”“我呀,成天焦躁不安。不僅跟行天的關係看不到前途,反過來哭著回到啟介君身邊也自找晦氣不是嗎?當時我都想,索性出去誘騙第三個男人算了!”見老太太的氣憤之情經過半個多世紀仍曆久不衰,多田噗嗤笑出聲來。“所謂生活,也許就是這樣的吧!沒法像電影那樣發展。”“沒錯啊!”老太太歎了口氣。“仔細想想,我的羅曼史沒準在啟介君回來的那天就已經結束了。就在我追到市場,纏著行天要他帶我走的那一瞬間。”“可是,也不壞?”多田平靜地問她,老太太“嗯”了一聲。“是不壞。羅曼史,還有後來的生活。恐怕有些人活了一輩子都體會不到那種感覺,我呢,慶幸自己體會到了。”老太太說著把皮膚變薄像是乾枯了的手指交叉成類似於祈禱時的形狀。那種奇怪的三角關係,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宣告了終結。“差不多厭倦啦!”就因為行天說了這樣一句話。菊子這下子可是大受刺激,就好比久攻不下的耶利歌城牆瞬間崩塌了。她大聲指責他說“不行”,嚷叫著“彆拋下我”。而在這期間,行天就躺在平房裡那床又薄又硬的被子上,滿不在乎地仰望著天花板。“你叫我怎麼辦?!”菊子終於哭趴下了,行天衝她冷冷地說道:“嫁給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兒子吧!”“這種事我辦不到。我不要!”“彆說因為跟我睡過了就耍賴啊!《一夜風流》你不也看過嗎?那個女人沒選擇輕浮的男人,而選擇了心地真正溫柔善良的男人,才得到了幸福。”行天把菊子強行拖到了“真幌電影院”。晚上,市場的店鋪都關上了板門,四下裡闃寂無聲,跟白天判若兩個世界。菊子一邊流淚一邊被行天拽著走過她第一次遇見他的那條過道。她父親結束當天所有的放映活動,正在大堂裡準備閉館,看到菊子哭著回來了,大吃一驚。“發生什麼事了?那個黑社會對你做了什麼嗎?”父親馬上就要衝到外麵去,菊子拚命拉住了他。什麼事也沒有。就是被拋棄了而已。這樣一想,越發覺得自己悲慘了。父親一時間不知所措,終於默默地把手搭在菊子肩頭。這時,菊子發覺行天就站在馬路對麵。黑暗中,行天叼著的香煙的紅光一閃一滅。確認菊子被父親迎進屋後,行天的身影經過玻璃門,從她的視野裡消失了。以那一夜為界,行天從真幌城消失了。據說啟介到平房找他,發現那間屋子裡已經住了一個剛來真幌城的妓女。因為是頭一回失戀,菊子躺了大約一個星期。失去朋友的啟介也寡言少語地在菊子枕邊坐了一個星期。消失的行天現在已經像一堵耶利歌城牆般地聳立在菊子和啟介中間。然而,菊子也好,啟介也罷,都依稀感到這道牆早晚會崩塌,他們倆將構建嶄新的生活,就仿佛從沒有過什麼牆似的。後來才聽說,行天是因為跟岡山組起了摩擦,被人追殺才走的。假如她求他“帶我走”,行天這次也許也有可能聽從菊子的意願。也許正因如此,他才突然提出分手,把菊子留下了。留在一個散發著太陽曬過的味道的地方,留在行天心向往之但終究無法久住的地方。她希望這樣認為。她決定這樣認為。菊子最後見到的行天,是佇立在黑暗中遠遠地望著“真幌電影院”和菊子的行天,她覺得他的臉上流露著微笑,那種好像親眼目睹了幸福似的微笑。這應該不是菊子的錯覺。曾根田老太太終於同意返回病房,多田和行天也就結束一天的工作,坐進了小皮卡。路上很空,多田一隻手離開方向盤,“哎呀呀”地念叨著點燃了好彩煙。“替人探望的工作,彆再接了吧!”行天也許是累了,癱坐在副駕駛座上直往下滑,感覺安全帶係不係都沒意義了。“明明是盂蘭盆節放假,這下可好,意想不到的加班加點哪!”“就因為是盂蘭盆節放假,才有人會想,不去探望母親麵子上不好看。”“這樣的話,自個兒去不就行了?”行天的意見正確無疑,但曾根田老太太的兒子一家此刻正在衝繩享受夏天呢。經曆過一生一次的戀愛,後來嫁給了青梅竹馬的朋友,有了兒子和孫子,曾根田老太太又是怎樣看待自己如今的境遇的呢?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多田無從判斷。老太太腦中的線路時常短路,所以就算下回見麵時問她,她肯定也不會做出明確的回答。老太太講過的故事,恰似除多田和行天外再無觀賞客的煙花那般,消失在黑色的虛空裡。很像電影。在黑暗中每一秒明滅二十四下的光。光化作溫度,溫度化作劇情,在記憶的銀幕上結成圖像。“彆發牢騷啦,蓋博行天!”多田把小皮卡的車窗打開一條細縫,讓香煙的煙霧散到車外去。“今天都在熒屏上活躍過了,不挺好嗎?”“有演出費嗎?”聽行天這樣說,多田抓起好彩煙的盒子放到了他肚子上。從副駕駛座上騰起的白煙在多田眼前彌漫開,朦朧了真幌城的燈光。此情此景終有一天也將成為記憶嗎?成為黑暗中浮現的閃爍不定的光?成為被發射到夜空中的煙花那樣的光?曾根田老太太傳遞光的信號的對象,既非兒子也非孫子,而是多田和行天,這一點真是不可思議。誰會想到,她托付寶貴記憶的對象,竟然是兩個活在遠離她的戀情與血緣的地方的人。選擇了心地真正溫柔善良的男人,女人才得到了幸福。如果他們這樣算是被曾根田老太太選擇了,那也是值得高興的。“說不定今天我們兩個都成了《一夜風流》裡麵的克拉克·蓋博呢!”多田說。“怎麼說呢,我可沒自信啊!”行天說著從唇間吐出細細的一條煙。“因為你跟我下巴都沒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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