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夫人近來擔心三件事。站在院子裡的山茶樹前,岡夫人陷入了沉思。好像還是蔫蔫的。葉子失去了光澤,總覺得好像變成了褐色。又不像是長蟲子了,再說前陣子雨沒停過,照理說水分也補給夠了呀。會不會是肥料不夠?站在秋日晴朗高遠的天空下,岡夫人伸出指尖輕輕撫摸著葉子歎息。這株山茶樹,是婆婆為紀念岡夫人嫁入山城町的岡家栽下的樹苗。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如今已經長成相當挺拔的一株樹。婆婆問“什麼樹好”,自己回答“山茶樹好”的對話回想起來猶如發生在昨天。“山茶樹容易招蟲子,而且山茶花凋謝的樣子很不吉利呀是不是?”嘀咕歸嘀咕,婆婆還是順了岡夫人的意,為她購買了花瓣紅得鮮豔的品種。那個時候的真幌,四下裡都是旱地水田,山是青翠的。出生在八王子(日本城市名,位於東京西部。)一戶農家的岡夫人,搭乘運柴卡車嫁入了曾是真幌富農的岡家。可能是受打雷的影響,國鐵八王子線碰巧停運。從八王子經真幌到橫濱這條路線,當時還有做綢緞生意的行商往來。向岡夫人介紹岡家這門婚事的,讓她搭運柴卡車這趟順風車的,都是住同村的行商大叔。路況相當惡劣,抵達岡家的時候,分乘好幾輛卡車的一眾親戚的屁股給顛得青一塊紫一塊。初次見麵的丈夫在新床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濕手絹冷敷岡夫人的屁股。“喂——”聽見丈夫在家裡招呼自己,岡夫人把手從山茶樹葉上抽了回來。“來了,什麼事啊?”她答應著,可丈夫隻說“有事”。這個人,彆看現在是這副樣子,過去也曾比較溫柔、善解人意。岡夫人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從開放式外廊進入起居室。年歲的增長真是一樁可怕的事情。丈夫一年比一年難伺候。她擔心的第二件事就是這個。把岡夫人叫到跟前的丈夫,果然不出所料,以憤憤不平的腔調說道:“橫中公交的那幫蠢貨,今天也沒按時刻表運行。”岡夫人在矮桌旁與他相對而坐,敷衍道:“哎呀,唉,是嗎?”她內心暗自感到疑惑:“怎麼這個人對橫中公交就這麼迷戀呢?”確實,隻能說是“迷戀”了。丈夫的眼睛每天就隻盯著公交車的運行狀況,幾乎叫人懷疑他是在和橫濱中央交通談戀愛了。莫非是老年癡呆的症狀嗎?岡夫人心中懷抱著不安和疑惑,假裝若無其事地觀察著丈夫。隻見丈夫把從真幌市民醫院開的藥大把大把扔進嘴裡,然後用岡夫人替他吹涼的煎茶衝進胃裡。岡家擁有的旱地水田,在丈夫這一代幾乎全部變成了高級公寓和普通公房。丈夫似乎天生對時機比較敏感,他乘上了真幌市郊急劇住宅區化的開發浪潮。因此,岡家已經接連幾十年僅靠房租收入過著安樂的日子了。婆婆和公公如果還活著,他們恐怕要歎息吧?但岡夫人自然也認為公寓公房的管理比乾農活要來得輕鬆,而且實際收入更高,她對此是心存感激的。可是,沒準太清閒也害人吧?!見丈夫吃完藥後就往電視麵前一躺,她思緒萬千。如今,孩子們早已經獨立,也已經離開了家,要說這個人能做的事,也隻有到市民醫院去開點維生素藥丸回來了。也難怪一門心思惦記著來往於醫院的代步工具——公交車的事了。“這回一定要揪住橫中延趟的尾巴!”丈夫背對著岡夫人宣誓道,“明天,我要把便利屋給叫來。”“就為這個又叫人家?”岡夫人發表異議道。丈夫這幾年來一直對位於真幌站前的那家多田便利屋特彆關照。他們的工作做得確實細致周到,總是默默地完成拾掇庭院和整理儲藏室這些細碎但需要體力的工作,對於僅剩老夫妻獨自生活的岡家來說是非常便利的。但是,丈夫兩周前才叫過多田便利屋。委托內容一如往常。“拾掇庭院的同時,順便監視橫中公交的運行狀況。”便利屋總是眼睛不離公交時刻表地待在岡家門前的公交車站蹲守,岡夫人對他同情得不得了。“給錢的呀,那小子也沒啥好抱怨的吧?”“話是這麼說,可是……”“怎麼著,家裡沒錢嗎?有哪個家夥拖欠房租嗎?”“大夥兒可都是按時支付的喲!我想說的是,”岡夫人轉身對著丈夫的後背說,“能一直隻為了錢工作的人,並不是很多。”“是嗎?”丈夫心不在焉地應聲道。電視上正在播放午間新聞節目,一人說:“據說多酚的含量是通常的八倍!”另一人就說:“噫——!”沒錯呀!岡夫人抑製住想要搖晃丈夫後背的衝動。即便是從沒在外麵工作過的岡夫人,也能想象得出來:人們並不僅僅因為金錢才乾活的,而是各自本著惰性、留戀、人際關係、成就感,等等。要不然,為什麼我能日複一日堅持做飯、打掃、洗衣服呢?我一分錢都得不到,甚至都沒意識到這是工作。因為想要和你共同生活,因為想要幫襯你,所以我每天都在履行我的職責,不是嗎?反過來,你又怎麼樣呢?這十年來,你可曾本著為我著想而為我做過一件什麼事情呢?她很想這樣說說他,但丈夫這時已經拿來背麵空白的一捆廣告紙,正一邊念叨著“恩斷情絕對痛風有效”,一邊摘抄那些不可輕信的信息。不是恩斷情絕,是杏鮑菇(原文是把“エリンギ”(杏鮑菇)誤讀作“エンギリ”(恩斷情絕)。)。丈夫在有些奇怪的方麵很小氣,遵照他的吩咐,從夾在報紙裡的廣告頁裡麵挑揀出能做筆記的紙張的人,是我呀!岡夫人給澎湃翻滾的思緒蓋上蓋子,就事論事地對他說:“好不容易請便利屋來一趟,要不派點工作內容有成就感的?”“這不正好嗎?”丈夫說,“沒什麼工作比收集延趟的證據更有成就感了吧?”這個人,不僅話講不通,對於控告橫中公交的熱情也是非同尋常。原先可不是這樣的呀!不知道是由於年老的緣故,還是性格本就如此,岡夫人今天照舊痛感丈夫的頑固程度日增,傷透腦筋。第二天,便利屋的多田來了,被告知每回都得做的苦差事之後,他的臉頰稍稍抽搐了一下,表麵上態度良好地一大早就著手打掃庭院並監視公交車站。岡夫人在心中雙手合十向他道歉:“對不住了!”丈夫在起居室一開電視就不見關上,還沒到中午就打定主意睡午覺。早上十點招待多田吃茶點的時候,岡夫人在外廊坐下,跟喝茶的多田聊了一會兒天。多田在休息期間也恪儘職守地留意著對麵的車站,看公交車是否按時進站。要是給他看見丈夫的懶惰模樣,心裡肯定窩火吧?岡夫人在到外廊之前,特意把落地窗的蕾絲窗簾合上了,以免讓人看見起居室內的情形。多田從去年開始就帶助手到岡家來了,至於多田有沒有告訴過她那個助手的名字,岡夫人忘記了。多田喊那個助手的時候,她下意識覺得他叫出口的那個姓氏有點奇怪,但她從來沒有聽清楚過。就岡夫人所見,那個當助手的男人的言行舉止總有些古怪。在多田全神貫注地打掃庭院的時候,助手卻莫名其妙地熱衷於把撿到的栗子擺在院裡的點景石上;有時還拿塞滿落葉的垃圾袋當枕頭,躺在院子的角落裡仰望天空。岡夫人常想,瞧這副模樣,還真弄不清誰是助手呢!岡夫人的樂趣是暗中觀察多田努力乾活的場景。岡夫人確定自己的心並未因此怦怦亂跳;她純粹隻是不由自主地想看他乾活而已。正因為如此,岡夫人才能覺察到變化。兩個星期前也曾感覺到,多田和助手的樣子有些不對勁。他們不僅不大交談,而且彼此沒有眼神交流。“吵架了?”岡夫人問坐在外廊上的多田。多田遲疑了一瞬間,回答說:“沒有。”儘管沒問“和誰?”,可還是作了否定的回答。果然吵架了嗎?知道擔心的第三件事尚未解決,岡夫人的心裡不平靜了。都過了兩個星期了,冷戰還在繼續,說明事態相當嚴重,不是嗎?再看多田便利屋的那個助手,單手拿著岡夫人給他的包子,蹲在庭院的正中央,頑固地以蜷起的後背對著多田。換作平時,這助手一看見岡夫人走出來,就會立刻跑到外廊這裡,喊著“多田,休息一會兒”,急吼吼地伸手來拿點心、茶,或者岡夫人做的午飯。然而這天,他也不招呼多田,以不輸貓搶魚般的迅捷抓過包子就獨自離開了外廊。他這是通過態度表明“不想跟多田說話”。多田呢,也並不勸助手坐在外廊上。雖然他也覺得無緣無故蹲在彆人家院子的正中央不合適,或者說讓人毛骨悚然,可他看樣子是鐵了心采取不理不睬的戰術。兩個一把年紀的男人在鬨什麼彆扭呢?“早點和好吧!”聽岡夫人這麼一勸,多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一聲不響地扯出一絲微笑。丈夫吃過午飯,搗弄起了安置在日式客廳裡的老式卡拉OK。他似乎一年裡大概有三回會想起這台布滿灰塵的黑色機器。哪一天不好,偏偏挑今天!岡夫人一邊洗刷碗筷,一邊歎了口氣。丈夫唱的《知床旅情》響徹整座房子。這樣的話,聲音也會漏到院子裡吧?指派多田去乾毫無意義的工作,本人卻在房裡躲懶的事實,這下子可要暴露了。洗好碗,岡夫人透過起居室窗簾的縫隙偷偷朝院子裡張望,隻見多田和助手正在爭吵,壓根兒沒理會丈夫五音不全的歌聲。岡夫人急忙跑到玄關,把拉門拉開一條細縫,豎起耳朵細聽。“我問你,你憑什麼喝?那可是我從哥倫比亞人那兒拿的威士忌!”便利屋的小皮卡就停在院子裡,助手紋絲不動地杵在貨鬥上。目光朝向的是公交車站。看樣子是被分派了確認公交車運行狀況的責任。多田則蹲在一旁的花壇上,正在除草。戴著手套的大手,乾起活來出乎意料的靈活。兩個星期前剛讓他們拾掇過庭院,所以看起來沒什麼事好乾。“為什麼就這回這麼斤斤計較?”“那可是十二年陳的!”“你自個兒攢錢去買呀!說到底,你平時吃的喝的,還有香煙,拿的可都是我的,自個兒的東西你都屁顛屁顛地寄掉了,不是嗎?”“那是我博愛精神的體現!”“你這種叫‘吊兒郎當’!”多田回頭仰望著貨鬥,稍稍加強了語氣說,“Xíngtiān!其實威士忌什麼的根本無所謂對吧?你有話要說的話,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小便!”那助手清清楚楚地說完,拿起一隻空飲料瓶,跳下貨鬥,朝庭院深處走去。多田被晾在那兒了,顯得十分光火,拔草的速度也加快了。岡夫人靜靜地關上拉門,回到起居室。丈夫的歌已經過了《襟裳岬》,正在往《津輕海峽冬景》靠近——一路慢慢南下。小茶壺裡扔著煎茶的茶包,岡夫人趕緊把茶壺蓋蓋上,等茶湯有了顏色才倒進自己的茶杯。她認為自己明白了三件事。一,那個助手好像姓Xíngtiān;二,說起來,附近好像曾經有一家人家掛過“行天”的門牌;三,多田的表情豐富多了。岡夫人含了一口不怎麼香的茶。岡家開始委托多田便利屋來拾掇庭院純屬偶然。那是由於岡夫人出門購物時在真幌站前從剛創業的多田手裡接了一張宣傳單回家。“無論什麼樣的雜事,都請儘管吩咐!”多田這樣說著派發給她的,是一張複印粗糙的傳單,上麵隻有手寫的聯係方式。她雖然聽說過便利屋這種職業,但實際上從沒委托過工作。岡夫人碰巧正拿滿地落葉的大院子沒轍,於是猶猶豫豫地停住腳步問道:“能幫著拾掇庭院嗎?”“可以。”回答的聲音又低沉又乾巴。岡夫人抬頭望著自稱便利屋的這個男人,心頭一怔:這個人的目光,雖然顯得很穩重,可總覺得透著厭世的神色。她聯想到了冰雪的結晶。這雙眼睛,像是在等待被人搗成粉末的那一刻,連帶著把死心也給凍結了。和這粗獷的外表相反,男人的體內肯定存在由很多的棱和角交織成的細膩的圖案。“那麼,就拜托了!”岡夫人把心一橫,說道。因為她擔心要是便利屋生意上不了軌道,這個人恐怕走投無路了。話雖如此,她委托他,並非出於憐憫或行善的心態。從丈夫到岡夫人的兒子、父親,還有親戚,全都是簡單明了的主,所以她對身上帶著複雜陰影的多田產生了興趣,這才是主要的動機。岡夫人需要刺激。孩子們已經獨立了,她和丈夫在家裡一天有大半天談不上正經話,對於這樣的日子,說實在的,她已心生厭倦。她倒並沒有幻想過和比自家兒子還要年輕的便利屋發生點什麼事。她隻是發現,步入老境的自己此前幾乎從沒接觸過家人以外的男子。多田帶著拾掇庭院的工具來了之後,丈夫似乎對他也挺中意。這也難怪,多田從來不多講一句廢話,總是老老實實地乾活。他也幾乎不參與岡夫人的閒聊。她是好不容易才從他嘴裡問出原先在公司做過銷售的事。岡夫人心想,這樣沉默寡言,到底能不能做銷售啊?見多田如同著了魔般地沉浸在工作中,她有時轉念又想,沒準這種熱情在公司也能得到高度評價吧!交往了幾年後,多田的話語也終於稍微多了起來,在和岡夫人交談的時候也開始露出笑容了。但是,岡夫人仍舊連多田結沒結婚都不知道。冰雪消融的那一天多半不會到來了吧?產生這樣一種感覺後,她也就不再打聽多田的私生活了。“請吃點心!”她朝院裡招呼道。多田禮貌周全地隔開適當的距離,在岡夫人右側坐下,助手則待在小皮卡的貨鬥裡凝視著公交車站的方向。“喂,行天!”聽到呼喚,他這才不情不願似的走到外廊。想必多田事先諄諄囑咐過他“彆再蹲在院子裡吃點心”吧。助手沒坐在多田身旁,而是選擇了岡夫人的左側。夾在多田和助手中間的岡夫人心想,起身進屋也可能有失禮數,因此動彈不得。多田似乎對助手該坐的位置也提出過要求。助手並不介意岡夫人與多田的沉默,自顧自吃著抹茶羊羹。岡夫人找了一個提供給多田和助手的話題。“說起來,山茶樹好像蔫蔫的呢!稍後能請你們給它澆水施肥嗎?肥料就在儲藏室裡。”多田不知為何擺出一副羊羹是岩鹽塊似的麵孔,應了聲“好的”。助手一邊伸手去拿煎茶,一邊說道:“我倒是認為水分和養分都很充足。”岡夫人正要反問,多田低聲製止道:“行天!”“什麼事啊?”助手顯得有些不滿。“你是讓我也彆用飲料瓶,就那麼解決嗎?”“不是。好了,彆說了!”剛才的對話是什麼意思?岡夫人感到奇怪,無奈多田也好,遭多田訓斥的助手也好,都就此不再言語了。自從帶助手來之後,多田真的變了。以前他可從來沒有像這樣說這麼多話,或者慌裡慌張,也不會不高興。曾經的多田沉默寡言,顯得孤單,岡夫人也相當喜歡;不過,還是現在的他好得多。就算從起居室窺視他工作的情形,也沒有被關在門外的感覺。雖說不清楚發生變化的原因,但多田的身影在岡夫人看來是新鮮的。“您二位以前就認識?”岡夫人一問,多田的視線就飄向了助手那邊。助手似乎無意回答,他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第二個羊羹。“我們是高中同學。”多田顯得挺為難地回答道。那麼,兩個人都畢業於真幌高中嘍!岡夫人將這條信息當作“了解到的多田新真相”添加在內心的記事本上。雖然從沒聽多田講起過高中校名,不過岡夫人已經根據某種情況推測出了助手上過的高中。“有沒有去參加過同學會?”助手突兀地開口說道。岡夫人起初並沒有意識到是衝自己發問,隨後才發現助手在看著自己。多田尷尬地扭了扭身子。“沒有。”岡夫人說,“想見哪些朋友,個彆碰麵就行了,再說,跟幾十年沒見的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沒錯,我也這麼想。”助手說著露出了笑容。這個人原來是會笑的!岡夫人不由得小小吃了一驚。也許是看到自己和岡夫人意見一致從而打開了心扉吧,助手繼續搭訕說:“剛才的歌聲,真可怕呢!”好像問的還是她。岡夫人這回感到無地自容了。剛才她進日式客廳一看,發現丈夫可能是唱累了,打著鼾又在睡午覺。岡夫人就給丈夫在肚子上蓋了條毛巾毯。“謝謝您的款待!”多田猜測岡夫人不樂意有人對丈夫的歌聲說三道四,也許是體諒她的心情,他說著從外廊上站起身來,助手也把剩下的羊羹塞進嘴裡。兩人在庭院裡又開始工作,岡夫人久久地望著他們。她猜測高中同學會就是多田跟助手不和的根本原因。也沒什麼好玩的電視節目,所以她決定提前準備晚飯。要煎魚,得先給竹莢魚裹上麵衣。頭一回見到多田帶來的助手的時候,岡夫人就感到“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這並非錯覺。剛才,在斷定助手的姓氏之後,她回想起了一幅場景。至少十五年以前,岡夫人曾經養過一條叫貢太的白色雜種狗。準確來說是丈夫不知從哪裡牽來說“要養”的,不過很快,照料貢太生活起居的一切事情就全部由岡夫人負責了。除了對橫中公交的迷戀,丈夫可說是一個極沒常性、容易厭倦的人。一早一晚帶著貢太散步,是岡夫人當時每天的例行公事。貢太是典型的窩裡橫,散步的時候總是很老實,岡夫人和貢太每天平淡無奇地在既定路線上散步。每天早上的散步途中,他們必然與一個少年擦肩而過。他穿著一身潔淨卻沒有特色的便服。沒穿校服,看來是真幌高中的學生吧?岡夫人心想。少年總是斜背書包,目不斜視地向岡家前麵的公交車站走去。每回擦肩而過時,岡夫人總拿眼睛瞟一瞟這少年,也因為少年儘管長得不漂亮但還算五官端正。但是最大的原因,在於他完全麵無表情。萬一貢太朝他吠叫怎麼辦?這男生肯定會撲上來踢貢太,把我也給打了吧?讓岡夫人產生這種想法,是因為少年的臉上從沒有傳遞出包含一絲熱度的感情;唯有那仿佛黑暗的水麵般的雙眼黑黢黢地映現出通往公交車站的路。有時傍晚也會和從公交車站走過來的這少年偶遇。少年走在想必是通往家裡的路上,樣子和早上完全沒變。雙眼直視前方,脊背挺得筆直,這副走路的姿態,讓人感覺不出他在學校度過一天後的疲憊和歡樂。梅雨天的一個傍晚,岡夫人打著一把藍色的傘,催著貢太正要往家趕。感覺天要打雷。貢太特彆討厭打雷,隻要雷在遠處輕響一聲就亂蹦亂跳。安全起見,岡夫人將牽狗繩在手掌上繞了兩圈。壞就壞在這裡。電光閃過,數秒後空中轟隆一聲巨響,貢太一躍而起,一頭紮進了路旁的草叢。岡夫人被貢太拽著,狠狠地摔倒在地。她手裡拿著傘,沒法拄地,雙膝和鼻尖被柏油路給擦傷了。岡夫人痛得不行,順勢在地上難看地趴了一會兒,雨水眨眼間把她的後背淋了個濕透。冷不防地,兩邊腋下插入像是手的東西,強有力地把她拖了起來。岡夫人大吃一驚,“呀——”地尖叫著回頭一看,發現正是那少年。少年從頭到鞋尖濕了個精透。早上擦肩而過的時候明明看見他打著傘的,發生了什麼事?岡夫人忘了自己在流血,呆愣愣地望著站在眼前的少年的臉。在學校被人給偷了嗎?少年照舊拿一雙漆黑的洞穴般的眼睛瞧著岡夫人,岡夫人這才察覺自己在流鼻血,慌忙拿出放在兜裡的手絹擦了擦。“呃……謝謝你!”岡夫人這麼一說,少年彎下身。得到幫助的明明是自己這邊,這孩子怎麼反倒給我鞠躬呢?當然,少年是為了拾起摔在地上的岡夫人的傘才彎下腰身的。總覺得他的所有動作都跟機器人似的。把傘遞給岡夫人後,少年便一言不發地按照平常的步調離開了。第二天早上擦肩而過的時候,岡夫人正打算出聲招呼少年並向他致謝,沒想到他卻儼然一副壓根兒沒瞧見雙膝裹著繃帶、鼻尖貼著創可貼的岡夫人的模樣。活像一到早上,有關昨日的記憶便全部消失的一台機器。不,說他活像一台原本就沒有輸入記憶與感情的功能的機器,也許更準確。三年裡,兩人幾乎天天打照麵,但在岡夫人和少年之間,終究一次也沒成功交談過。岡夫人常常想:這孩子活著是把什麼看作喜,什麼看作悲呢?說到底,他到底有沒有感覺到喜或悲呢?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他是怎麼長大的,在學校裡又有怎麼樣的朋友呢?岡夫人打算展開想象,但就是無法想象。擦肩而過的那少年的臉龐所能喚起的,是一如荒野的空白。直到今天,她都沒發現便利屋的助手就是那少年長大後的模樣。因為給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樣。助手愛笑,愛吃東西,感情悉數表露在臉上。寫著“行天”的門牌摘除,岡夫人記得是前年年底的事。這家人家原本就不常和鄰居來往,所以隻知道裡麵住著一對五十歲上下的半老夫婦。他們家是一棟老式的單門獨戶,房子很大,堪稱宅邸;窗上掛著厚窗簾,多半是合上的。岡夫人裹完麵衣,把竹莢魚放進冰箱,洗了手。岡夫人在頭腦裡數了數,能夠推測出來的事情有三件:一,便利屋和助手儘管吵了架,可看樣子關係還不錯;二,助手的父母好像搬家了,不過助手留在了真幌;三,和少年時代相比,助手現在看起來幸福得多了。太好了!岡夫人心想。跨越長長的苦難,曾經的孩子長大成人後獲得了幸福。故事的最後這樣結尾比較好。她也明白,在現實中,這樣的事情基本上沒有。儘管不能斷言,苦痛從此再也不會折磨他。暮色降臨得早了,傍晚的空氣中已絲毫沒有夏天的氣息殘存。岡夫人來到庭院裡收衣服。現在換多田待在小皮卡的貨鬥裡望著公交車站了。打掃工作似乎做完了,看樣子正無所事事。庭院也顯得清爽了不少。那助手上哪兒去了?她一麵環顧四周,一麵把床單從晾衣竿上收下來。布拿開了,視野為之一寬,隻見助手就站在布後麵。麵對不期然的場景,岡夫人抱著床單“呀——”地發出一聲尖叫。“我來幫你拿?”助手說。岡夫人搖搖頭。她的心臟還在狂跳。助手拿著一隻蓋著瓶蓋的飲料瓶。瓶身給標簽遮住了,看不清裡麵,不過總感覺裡麵裝的液體不是茶。“我可是好好地裝在裡麵哦!”助手這樣說著搖了搖飲料瓶,接著從牛仔褲的褲兜裡摸出擠扁了的香煙盒,抽出一根叼上點燃——這一係列的動作,他隻用空著的左手就不慌不忙地完成了。岡夫人終於察覺了真相。從庭院深處拿著裝有謎樣液體的飲料瓶走出來的助手。助手明明說水分和養分都很充足可卻無精打采的山茶樹。看上去很不自在的多田。“對不起,我完全忘了借廁所給你們用。”岡夫人說。“唔——沒事兒。”助手很享受地朝空中吐出一口煙。“多田無論在哪家都不借廁所。我想方便了會借的,可這麼一來,多田就會擺張臭臉給我看呢!”“哎呀,為什麼?”“大概認為知道太多人家的事情,很失禮吧?”助手歪歪扭扭地學螃蟹橫行,岡夫人剛覺得這動作可笑,隨即意識到他這是順應風向的變化而動,以免煙飄到岡夫人那邊。“確實,一看廁所就明白了啊!”“明白什麼?”“用什麼樣的廁紙,有沒有打掃過,放了花的話,是不是人造花,從這些地方能看出那家人家的經濟狀況、是否勤快、品位如何,種種情況。”也許是這樣,岡夫人表示同意。腦海中浮現出岡家的廁所,她做了自我診斷:清潔程度和廁紙都沒問題,就是擺件不行。在坐便器的抽水箱上擺放著一個手掌大小的土俑。那是丈夫在參加町內會組織的兩天一夜的旅行時聲稱“大阪特產”買來的。岡夫人曾期待他買一口香餃子回來,也跟丈夫說好了,所以,一看見這個表情呆滯的泥偶,她大失所望。但是,丈夫似乎對於小便時跟這個土俑大眼瞪小眼,感到非常滿意。已經無話可說,就是個怪人!岡夫人在內心評價丈夫道,同時歎了口氣。我的話他半句也不聽,平時就知道照自己的意思來。助手夾著變短了的香煙,向待在小皮卡裡的多田身邊走去。岡夫人抱著裝滿衣物的籃子正打算回屋,卻見玄關的拉門開了,丈夫趿拉著拖鞋來到庭院裡。“老頭子,有事嗎?”丈夫卻看也不看發問的岡夫人,徑直朝多田和助手走去。“喂,便利屋,怎麼樣,證據抓到了嗎?”“很遺憾,今天也是一輛都沒延趟呢!”多田弓下身,從貨鬥裡遞給他記錄著運行狀況的紙張。丈夫看樣子很不服氣。岡夫人心想“我可沒閒工夫陪你玩兒”,便將衣物抱進了起居室。她在屋裡動作迅捷地折疊著襯衫和毛衣之類,不經意地把視線投向窗外一看,卻見那助手和丈夫在庭院裡扭打在一起,多田從貨鬥裡跳到地麵上,揪住助手的雙臂倒剪在背後。眼睛離開不過幾分鐘時間,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就引發這樣一場鬥毆呢?岡夫人於是把衣物從膝頭撣落,起身慌慌張張跑到院子裡。“你既然這麼不相信我們的工作,那你自個兒監視好了!”“什麼叫‘我們’!你個臭小子!便利屋沒話說,你小子哪天好好乾過活啦?!彆以為我沒看見,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哪!”“你有空看我乾活,還不如去看公交車站呢,音癡!”“說誰音癡呢!誰一整天傻乎乎地瞅著螞蟻搬飯粒啊!”罵來罵去的結果,那助手作勢就要抬腿給丈夫的禿腦袋吃一記回旋踢,丈夫則抱住那助手的身體不放,眼看要連帶著把多田也撲倒在地。“這是乾什麼呢!又不是小孩子!要給鄰居添麻煩的,這麼大嗓門!”岡夫人以比在場所有人都大的音量一喝,“老頭子!”“嗯!”丈夫把身子往回一縮,應聲道。“晚飯吃煎竹莢魚。做好之前,麻煩你到公交車站檢查運行狀況,檢查個夠。”想必是猜到不照辦就不給吃他喜歡的這道菜吧,丈夫聽後老老實實地從院裡朝馬路走去。岡夫人轉頭對著一臉幸災樂禍的助手說:“助手先生也去。”“不是吧——”助手雖然發出抗議的聲音,但還是輸給了岡夫人的目光,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她丈夫身後走去。留在院子裡的岡夫人和多田一起,觀察了一會兒外麵公交車站的請形。聽不見爭吵聲了。丈夫和那助手似乎聽從了岡夫人的吩咐,正默默地坐在公交車站的長凳上。“非常抱歉!”多田低頭道歉。“助手先生好像很煩躁呢!”岡夫人邀請多田和她並肩坐在外廊上。四周越來越昏暗了,玄關的戶外燈照在小皮卡的白色車身上反射出淡淡的光。“你跟助手先生吵架的事情,能不能跟我講講?”“沒事,真的就是一樁無聊的小事。”見多田頑固地不願開口,岡夫人決計拔出家傳寶刀。“便利屋先生,你在院裡的山茶樹下小便過吧?”多田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應道:“是的。”“那可是我嫁過來的時候婆家給我栽下的、很寶貴的樹。”“對不起!”“那你就講!”多田終於不再堅持。根據他的講述,他和助手失和的原因裡頭果然有“高中同學會”。“前些天,詢問是否參加同學會的回郵明信片寄到了事務所——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查到地址的,我基本上沒把工作和住址告訴過高中時代的朋友。”“為什麼?”“要是我說我開便利屋,可能就有人心裡有所惦記,想著非得委托我做點什麼才行吧?”岡夫人對這個回答不敢苟同,不禁看了看多田的側臉。或許是被她的視線逼的,多田接著說道:“我不太願意彆人探聽我以前的事情。”岡夫人又想問“為什麼”。也許有人僅僅出於好奇打聽你這些年的經曆,但也有人應該是關心你,想知道你過得怎麼樣呀!她很想這樣說,不過還是忍住了。這不是既非家人也非朋友或戀人的岡夫人可以說的話。“這樣啊。”她隻應和了這一句,朝他點點頭,為了催促他接著說下去。感覺到和多田之間的距離,就好像新婚當初和丈夫吵架那樣,她的心頭湧起些許惆悵和心酸。“我不打算參加,明信片就扔著沒管,沒想到行天自說自話在‘參加’上麵畫了個圈寄出去了。”“所以就吵架了?就因為這個?”“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就是樁無聊的小事。”“助手先生也去參加同學會的吧?你沒必要發這麼大的火吧?”“那家夥不去呀!可他叫我一個人去參加,所以我才火大。”岡夫人有些不明白了:“他為什麼強迫你去參加呢?”“他叫我到同學會上推銷。說是為了開發新客戶。”“我認為挺合理的,可是,助手先生又為什麼不去?”“就像剛才也跟太太您說過的那樣,他說是‘因為沒什麼話好講’。不過,明信片本身就沒寄給行天。彆說誰都不知道行天在我這兒混著,就算知道了,也不會邀請他吧?那家夥,沒有朋友的。”“那你呢?”岡夫人平靜地問他,“難道你不是助手先生的朋友嗎?”多田無言以對,臉上嫌棄地寫著“不是”。岡夫人忍不住想笑出聲來。不是朋友,也不是工作夥伴,什麼也不是。明明在旁人看來是很合得來的,唉,男人有時候真的就像傻瓜。為了無聊的賭氣,錯過了要緊的東西。不過,沒準我也差不多,岡夫人心想。跟丈夫早已沒有男女激情,在一起度過了太長時間,就連是夫妻這一事實也給磨淡了。可是,內心深處卻有些燈火般的東西沒有熄滅。那是一種超越了男女、夫妻、家庭這些詞語,純粹下意識地感到寶貴的感情。那是溫度非常低,卻頑強地持續著,甚至類似於靜靜祈禱的一種心境。其中有認命、惰性、使命感,還有些許溫馨。是每天勤勤懇懇地勞動,完成自己的職責時的心情,以這樣的感覺,細水長流地維係著兩個人。這樣的關係,找不到一句話來表達。因為找不到,所以會不知所措。對於照舊把和自己的關係定位在“妻子與丈夫”而每天安穩度日的丈夫,她感到不耐煩。可是,她又不願和他分開。假如能把個中理由叫作“愛”,那問題倒是極其簡單的。“要不去一下,同學會?”岡夫人說,“你來邀請助手先生不就行了?”“因為沒準能順帶著抓點新客戶,是嗎?”多田說,聲音裡混雜著無奈的歎息。“是啊是啊。”“行天一個人去就行了。那家夥也乾過銷售。”“真的假的?”“很可怕,是真的。”岡夫人試著想象助手向人推銷時的畫麵。這可比想象太陽吞沒地球的那一天還要困難。這世上有便利屋這種職業,真是萬幸,無論是對於那助手,還是對於助手在職期間的同事,又或者對於助手所在公司的客戶而言。兩人像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多田笑了,岡夫人也笑了。“沒和好之前,禁止出入我家哦!”“難道平時看著關係挺好嗎?”多田感到不可思議,問道。“看著也不是太好,”岡夫人實話實說,“不過,要不是還在吵架,助手先生起碼也不至於說那些讓我丈夫血壓升高的話吧!”“對不起!”“還有,今後也禁止隨地小便。我願意借廁所給你們。”多田這下無話可說了,羞愧地低下了頭。想到多田小便時要跟土俑麵對麵,岡夫人心情愉快起來。據說那助手撇下丈夫,一看公交車進站就立刻上了車,獨自回真幌站前去了。眼前仿佛依稀見到了助手隔著公交車車窗輕輕揮手的身影,岡夫人很辛苦才忍住沒笑出聲來。丈夫很生氣,說那小子害自己丟臉了,多田則在一旁一個勁地低頭道歉。她哄過丈夫,又讓多田帶了兩人份的煎竹莢魚,剛才總算把事態給平息下去了。“那臭小子真是豈有此理!”丈夫在晚餐桌上仍舊不停地抱怨。“好了好了,人都回去了,也拿他沒轍不是嗎?”“你呀,還真是滿不在乎!所以那臭小子才沒把你放在眼裡。”“哎呀,是嗎?”“是啊!”岡夫人可一丁點也沒覺得他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相反,她心想,要是懂得瞧不起人,能夠盛氣淩人地對待彆人,那麼多田和助手說不定也能活得更自在些。把丈夫趕進浴室後,岡夫人在用作臥室的八疊間(日式房間用榻榻米數量表示大小,每疊榻榻米約1.6平方米。)裡鋪好了兩套被褥。她覺得累了,還沒洗澡就和衣躺進了自己的被窩。日光燈照得天花板泛起青白的光。多田和助手,也許能在不想被人觸碰過去這一點上達成一致,然後一麵吵架一麵合力把便利屋經營下去。岡夫人不太能理解多田和助手的心理。因為岡夫人並沒有什麼不願讓人觸碰的過去。她生長在有父母有兄弟的尋常家庭,跟一個沒有暴力癖和變態性癖的丈夫結了婚,每天早晚忙於家務和撫養孩子;雖然平凡而善良的孩子們並非沒有過叛逆期,但也都獨立了;目前她隻是對和丈夫兩人的晚年生活感到有些束手無策。真是簡單明了得叫人目瞪口呆,也叫人難為情。索性多些陰影也好?那樣能彰顯身為女人的魅力吧?以至於讓沉默寡言、敦厚老實、擁有過去的便利屋,根本不理會年齡差距,對自己心醉神迷?岡夫人見自己心生這樣的幻想,趕忙伸手撣去麵前的空氣。我這是在瞎想些什麼呢!白活這麼多歲了!她移動身體的位置,尋找床單上還透著涼意的地方。金鐘兒在院子裡煩人地鳴叫著。不願被人觸碰過去,這說明——收起桃色幻想,岡夫人重又思考開了,說明想要抹去以前的自己。可是,又不是失憶了,也不是沒有感情,這樣的事情,可能嗎?就算逃到沒有一個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過去也會在心中無數次地複蘇吧?任憑你逃得再久再遠,總有一天會被抓住。她回想起多田曾有過的厭世的目光,還有少年時代的助手那宛如黑暗洞穴般的眼睛。也許會有那麼一天,兩個人都將不得不各自直麵從過去貫穿而來的自身的視線。“喂,怎麼啦?”聽見丈夫的喊聲,岡夫人睜開了不知不覺間閉上的眼瞼。丈夫跪在枕邊,直勾勾地打量著岡夫人。“什麼事也沒有。”“都一把年紀了,可彆再不聲不響地躺著了!還以為突然就去了呢。對心臟不好。”“我倒是認為一個人嘴裡念念有詞地躺著才對心臟不好呢!”“你就愛詭辯,不好。”倒不說你自個兒乖僻!岡夫人想著默默地從被窩裡起身。“我去洗個澡。老頭子,藥吃了嗎?”“嗯。不過,要不要喝杯茶呢?”丈夫跟在岡夫人身後穿過走廊,接著徑直穿過起居室和廚房,跟進了浴室。“你乾什麼?茶葉的話,就在茶壺裡放著呢,從壺裡倒熱水進去這麼點事兒,你自個兒也能做吧?”“嗯。”丈夫看著岡夫人進了脫衣服的地方,這才折回起居室。他似乎是擔心岡夫人摔倒才跟過來的。真是膽小得叫人傷腦筋。不這樣一驚一乍的也沒問題呀!察覺丈夫的意圖,岡夫人在浴室裡一麵洗著身體,一麵微微地笑了。都說人上了年歲就會喪失耐性,還真說對了。憤怒和不安還能看場合加以抑製,但是,唯有愛意會不可遏製地溢於言表。儘管她不能斷定,這究竟是僅擁有彼此的老年生活的寂寞使然,還是因為構成人心的本質是愛的緣故。岡夫人洗完澡一出來,待在起居室的丈夫便放下茶杯關了電視。兩人又相伴著沿走廊走回臥室。“你不用上廁所嗎?老頭子,你本來就尿頻,睡前還喝什麼茶呀!”“囉唆,知道了。”丈夫進了立著土俑的廁所。岡夫人鑽進被窩,把頭安頓在枕頭上。要是就這樣睡過去了怎麼辦?已經到了入睡前必定想一想這個問題的年紀。為了道“晚安”,岡夫人驅散不濃的睡意,等著丈夫。雖然累,但這是相當有意義的一天。不僅在心裡的記事本上記錄了有關多田的新真相,而且,三件擔心的事裡麵,有兩件看樣子差不多能解決了。山茶樹讓多田幫著澆了水,施了肥。也已經約定今後不準供給自製水分與養分。山茶樹肯定能恢複元氣吧!更重要的是,多田和助手長達兩個星期的吵架,看樣子也差不多迎來尾聲了。岡夫人剩下的心事,就是丈夫的頑固。隻有這個,看來沒有治愈的兆頭。她已經開始認為,看他能頑固到何種地步也許也是一種樂趣。看樣子,他就算死了,也會頑固地不要成佛,乘著橫中公交回到岡夫人身邊來。岡夫人躺在被窩裡哧哧直樂時,丈夫上完廁所回來了。“毛骨悚然哪!喂,”他說,“安安靜靜睡覺!”“剛才明明叫我彆不聲不響地躺著呀!到底要我怎麼樣?”“啊——囉唆、囉唆!關燈!”丈夫如他宣布的那樣一拉日光燈的燈繩,臥室裡暗了下來。“晚安!”“晚安!”傳來汽車在外麵的馬路上開過的聲響。那聲音如同水流般一陣接一陣地靠近了又遠去。岡夫人翻了個身,把身體朝向躺在旁邊被窩裡的丈夫這邊。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能看清丈夫那顆圓腦袋的形狀。“我說,老頭子,你其實挺喜歡多田便利屋的那兩個人的吧?”還以為他睡著了呢,過了一小會兒,他才硬邦邦地應聲道:“要不然,才不會把這麼重要的證據收集工作交給他們呢!”延趟運行的證據多半是找不到了吧?隻要找不到,丈夫就會繼續委托多田便利屋來工作。隻要一打照麵,丈夫就會說些挖苦人的話,助手就會生氣,多田就要居中斡旋——這樣的日常生活於是周而複始。因為太孩子氣了!岡夫人恢複了仰躺的姿勢。想要見人家的話,彆找什麼奇怪的借口,直接打個電話就行呀!因為多田便利屋是一家能夠接受任何雜活的便利屋,因為多田是一個不會說“不”的、認真的便利屋,他照道理應該也能夠彬彬有禮地應對老人家的絮叨。不知道下回能不能聽到有關同學會的故事,岡夫人一邊在睡眠的路上前行,一邊想著。如果那助手再次引發鬥毆的話,多田會向老朋友低頭道歉嗎?雖然特彆想聽一聽事情的始末,可要是明天醒不過來了,沒準就這樣也行。度過能讓人這樣想的、如此美好的一天,岡夫人感到心滿意足。丈夫開始打鼾了。岡夫人半夢半醒地把手伸進了旁邊的被窩。摸到的丈夫的手,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