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當天也是在清晨六點就醒了。上床是在三個小時之前,所以其實很想再多睡一會兒。但是辦不到。一種不堪承受的壓迫感與窒息感逼得他完全清醒了。“你怎麼就不能乖乖躺好呢?”他咕噥著挪開壓在他胸前的新村清海的大腿。清海一臉幸福的模樣,嘴裡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她正抱著枕頭躺在雙人床上。並非單純的“躺”,而是“假設在呈長方形的床的表麵上縱向躺下為就寢時的正確姿勢,那麼,她就是錯誤地橫向躺著”的意思。清海有一種特長,那就是,一晚上能夠在床上整整轉一圈。清海的大腿壓上星的前胸,恰好是清晨六點。究其精確度而言,那是令無論任何時鐘的指針都要甘拜下風的。星下床轉了轉脖子,肩膀比睡前還酸,總感覺沒休息過。他把窗簾掀開一條細縫,眺望著臥室窗外:天氣不錯,JR八王子線的鐵路在日光下閃著銀光,人們恰似沙子般從滑進真幌站的電車裡嘩地流瀉到站台上;為了遮蔽一波波襲來的熱浪,在大馬路上穿梭往來的車輛全都關上了車窗。蘊含著夏天百分百生命力的真幌市,早早地便開始了一天的活動。星把窗簾按原樣拉好,回頭看向床鋪。還在睡夢中的清海隻穿著一條內褲。由於布料麵積極小,所以可說是幾近全裸。清海有些地方很像野生的獸類,總想渾身赤裸地鑽進星的被窩。“因為阿星家的床單平整服帖,很舒服呀!”星沒有裸睡的習慣。他可不想躺在裸睡的女人身邊,傻乎乎地什麼也不做光睡覺。但是,時不時對清海的裸體產生反應,叫醒她跟他做愛的這種行徑,他也不樂意。“之所以平整服帖,全是拜我高超的熨燙技術所賜。總之,要麼全裸進睡袋,要麼穿著衣服跟我一起睡床,選一個。”在他提議了不知多少遍之後,清海終於讓步,開始穿著內褲睡了。星想,你這讓步的幅度不是小得跟內褲的布料麵積一樣大嗎?他俯視著清海裸露著的光滑的脊背。很想碰觸,可是有約在先,每周最多做愛兩回。根據經驗和信條,星斷定這樣最有利於健康。為免她感冒,他拿毛巾毯裹住了清海的身體,又把空調的設定溫度調高兩度。星獨自一人住在一棟簇新的十八層公寓的十五樓。公寓距離JR真幌站徒步五分鐘,對無論生活還是工作來說都方便。但是,決定買下這間房的最大原因,還是因為它靠近“真幌天然森林公園”。星每天早上都要慢跑大約四十分鐘。寬敞的公園裡道路起起伏伏,最適合納入跑步路線。天然森林公園由兩座山崗構成,山崗間形成了一道窄窄的峽穀。據說在大約三十年前,真幌是將其指定為保護單位,因而避免了被宅基地開發的洪流吞沒,在從車站出發走上十五分鐘的地方,保留下了鬱鬱蔥蔥的一片森林與流經溪穀的一條小河。現如今,不僅在賞櫻花和觀紅葉的季節,每逢周末,作為近在身邊的休閒場所,它也深受真幌市民的喜愛。當然,星在公園發現的就隻有作為慢跑路線的價值,此外他對森林浴和自然保護都沒有興趣。毋寧說,他想的不過是:“‘天然森林’這名稱挺怪的不是?”公園的樹木似乎有人定期進行修剪,壓根兒不是“天然”的狀態;即使算作天然的狀態,再加一個“森林”又算哪門子事呢?不就像說“馬的生馬肉片(一種將生馬肉片蘸調料吃的日本菜肴。)”嗎?斜了一眼立在公園門口的木標牌,星把每天都會想的話又在這個早上在心裡嘀咕了一遍。顯然是過度說明。他生性難以忍受囉裡囉唆的解釋說明,因此,每回看到“天然森林”這個名稱都不耐煩。他對小鳥的啁啾,還有小河的流水潺潺充耳不聞,兀自默默地在未鋪路的園內跑步。跑鞋帶起的風掃過繁茂的夏草叢,豹腳蚊一哄而上群集到他小腿肚上來,隨即飛走。想必是判斷出星那鍛煉得沒半兩贅肉的肌肉到底無從下嘴吧?但是,星感到有些不滿。我不抽煙,也基本不喝酒,我的血應該比那些年輕女人的血好喝多了,怎麼就不叮我?是不是說明我的養生還做得遠遠不夠?星跑得越發起勁了。在早上的公園裡能見到的,就隻有遛狗的老人。星以機器般整齊的步伐連跑了十公裡,其間上斜坡時又練了一會兒空拳,顯得相當神采飛揚。和狗擦肩而過時,狗衝他吠叫不止,作勢欲撲,他習以為常,毫不在意。揮灑汗水的感覺好極了。隨著氣溫的上升,蟬躲在樹葉的陰影下鳴叫開了。完成加在自己身上的定額運動,星橫穿過公園的停車場,正準備走到馬路上時,卻發現一輛黑色“公爵王(日產公司旗下的豪華轎車品牌,為高級後驅房車,英文名為“Cedric”。)”停在角落裡的一個停車位上。正預感到不妙,果不其然,有人跟他搭話了。“你總是一大早開始就熱血沸騰啊!”回頭一看,是真幌警署的早阪。看樣子他正巧從公共廁所出來。他把手絹塞進穿舊了的西裝口袋,又掏出煙叼上。早上清新甜潤的空氣給糟蹋了!星皺起眉頭,一言不發地忍受著飄過來的煙味。“昨晚,據說就在這廁所後麵,一個上完補習班回來的高中男生遭遇恐嚇。連健康的青少年都沒法放心走夜路了,難道你不覺得真幌成了個著實可悲的城市嗎?你說呢,星!”“你啥時候調到生活安全科去啦?”“還在刑偵科,遺憾得很。”早阪說著朝他逼近,“受害者說凶手是一個阿飛模樣的年輕男人。是不是你那個團夥的?”“你傻呀,大叔!”煙從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迎麵噴來,星暫時閉住呼吸等煙散儘。“我們還沒窮到要打劫一個小鬼頭的零花錢的地步。”“這倒也是啊!”早阪嘴角叼著香煙,淺淺地一笑。“你們好像麵對真幌的老年人跟中小企業,開始貸款業務了哪!都說你們相當辣手呢!你們終於要把後街統統納入麾下了嗎?”為地區振興作貢獻而已,星在內心回答道。要把煩人的狗趕開,誘餌好像是必需的。“要不你去查查一個健康的青少年有什麼事需要夜裡上公園來溜達,怎麼樣?”星微笑著提議道,早阪應了句“說得也是”。在他無心的舉止背後,能看見尾巴在左右狂甩。“說到底也是傳聞……”星在這裡掐斷話頭,停下來好整以暇地觀察了一會兒焦急的早阪。“聽說最近天神山高中有一部分學生在這一帶撒網。”“獵物是什麼?”“都說了,是‘健康的青少年’嘛!”“我是問你,健康的青少年夜裡是給怎樣的氣味釣到公園來的?”“不知道。調查這個是你們的工作吧?”星又問“行了嗎”,早阪一甩下巴,示意他“走吧”。當然,星其實是知道的。他知道,操控著真幌的岡山組,選擇天然森林公園作為劣質毒品的散貨點;染指藥物的“健康的青少年”夜裡出沒在公園裡尋找賣家;天神山高中的那幫阿飛學生,把那些探頭探腦來求藥的冤大頭拖到公園的角落裡一下子搞掂。星感到厭煩。這幫黑社會,按照老掉牙的戲碼,夜裡到公園來賣藥。還有恬不知恥來買那種藥的小鬼,以及膽敢在黑社會的地盤上橫插一杠恐嚇人的阿飛。沒有哪一個不是笨得要死。跑完步回到公寓的時候,早已過了七點。竟然比平時晚了十五分鐘。對於非常在意生活規律性的星來說,鍛煉時遭到打擾是很讓人光火的一件事。不過,也可以說抓住了一個做生意的好機會。星衝完澡,喝了冰鎮礦泉水。一麵喝,一麵往擺在空蕩蕩的大廳裡的觀葉植物的盆裡澆了水。這把粉紅色的大象造型的灑水壺,是清海買的,雖然和單一色調的室內裝潢非常不搭調,但扔掉又怕顯得不夠成熟,所以還在用。在給植物澆水期間,星整理了一下思路,隨後撥通了手機。“筒井嗎?你小子還在睡覺!唉,算啦。藥的進貨量,從今天開始給我增加三成。嗯,沒問題,散得掉。岡山組暫時應該是動不了了。嗯?三成就是百分之三十!不清楚的,叫伊藤算給你看。要是把進貨量給搞錯了,就扔進龜尾川去,呆子!不對,不是扔藥,是扔你啊,死呆子!哈哈。嗯,嗯,看你的了!再見啦!”我的那幫小弟基本上就是一群飯桶啊!回想起團夥成員的一張張麵孔,星歎了口氣。誤以為三成就是百分之三,又欠缺正確理解威脅言辭的素養,一個個都是直腸子,動不動跟人吵架。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曾起過把他們甩掉的念頭。越不成器的孩子越可愛,這話不假。“但我還沒到有孩子的年齡呢。”他把手機往牛仔褲的後袋裡一塞,進廚房準備早餐。做了雞蛋卷,又煎了竹魚片。大醬湯的材料……有滑菇吧?那個搭配豆腐就行吧?昨晚設置好定時功能的電飯鍋這時正好告知飯已煮熟。好,糙米煮得軟硬剛剛好,再把晚飯剩的菠菜用白芝麻和白醬拌一拌——色彩不夠豐富,要不切點西紅柿?在餐桌上擺好完美的早餐,星進了臥室。星心目中“不成器的孩子”的代表人物,至今沒有醒來的跡象,呼吸平穩,睡得正香甜。“清海,快起床!八點啦!”看樣子清海已經在床上轉完一圈,她的頭準確無誤地枕在星的枕頭上,她自己的枕頭則依然被她抱在懷裡;毛巾毯滑落到了地板上,隻穿一條內褲的胴體再次一覽無餘。“清海!”“嗯——”“暑假班要去吧?”“嗯嗯——”把手搭在她肩上搖了搖,清海發出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的呻吟聲。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的朝暉,照亮了清海形狀姣好的乳房。星望著清海那顏色淺淡的乳頭,心想,舔舔吮吮了那麼多回,怎麼就是不見變大啊!這麼一想,用牙齒輕輕咬住那裡時,清海身體內部的反應帶給他的感覺複蘇了。雖說一周兩次最佳,但超過是否當真不是最佳,也需要經常性地加以確認。星上床,趴到清海身上,伸手裹住胸,啃咬起清海尖尖的下巴。“喂,阿星!”清海的胳膊環住星的脖頸。“都說要起來啦!”“請吧!”“怎麼起得來嘛!”“怎麼啦?”他分開清海的腿,把進入雙腿中間的腰貼上去。清海似乎要回禮,用環在星脖頸上的胳膊把他的肩膀拉近自己,含住了他的右耳垂。清海的舌頭在探索掛在星耳朵上的那一排耳環。“會受傷的!”“那你退開點。”“稍等。”“傻瓜。”漸入佳境,正待伸手脫去牛仔褲時,後袋裡的手機響了。見清海停下動作用眼神催促他,無奈隻好掏出來按下通話鍵。“我是星!”“我是便利屋的多田。”“想給龜尾川的水草當養分嗎?你有哪回打得是時候!”“一大清早的真抱歉啊!清海在你那兒嗎?”以前曾經拜托多田便利屋做過一回清海的近身警衛。沒想到他們後來還跟清海一直有聯係。不知道清海都在想些什麼。一旦和這倒黴的便利屋走得太近,我這邊的好運可就要轉衰了。可惡!星起身說了句“你的電話”,把手機扔給清海。“啊,便利屋!嗯,挺好挺好。不會吧,真的假的?咦,真的!我手機沒電了呀,對不起——”清海坐在床上聊開了,星撇下她離開了臥室。說到底是克己之神在告訴我要堅持一周兩次嗎?見鬼!滑菇和豆腐做的大醬湯涼了,星把它重新加熱,然後倒進碗裡擺上桌。清海終於穿好衣服現身了:“哇!好香!我要開動咯!”說著就拿起了筷子。至少洗個臉吧!可是想歸想,見清海喝了一口大醬湯後很滿足似的眯起了眼睛,星也就在對麵的座位上坐下了,心想,唉,也行吧!“剛才什麼事?”“對了對了,告訴你,我要去看貓!”“貓?”沒想到起床後才兩個多小時,今天第二次的不祥預感早早地就來臨了。清海沒理會眉頭緊鎖的星,兀自快活地動著筷子。“嗯。之前拜托過便利屋。剛才他們說找到正在征集主人的小貓咪了!不過,中午沒準還有彆人來看,所以叫我儘早過去。”“有個事情先問清楚,”清海正在拆竹魚乾,星看著她臟兮兮的手說,“是誰、打算在哪裡養?”“咦?我、在這兒養呀!”“聽我說,清海,”星終於忍不住擱下筷子,身體靠在了椅背上。“這裡是我的房子。”“不是一起住嗎?”“那是你賴在這兒不走。總之,你要去看貓的話,暑假班怎麼辦?快高考了不是?”清海假裝聽不見,舔了舔沾滿魚油的臟手指。星繼續追擊,毫不手軟:“以前就跟你說過,偶爾也得回趟家。”“不嘛!”“這間房裡不養貓。”“為什麼?”“會掉毛。”“我用吸塵器吸掉。”“貓容易得病。”“我去打工,攢一點看獸醫的錢。”“喂食呢?訓練大小便呢?洗澡呢?你肯定絕對照顧不了貓。我也沒空。要是你無論如何一定要養,在你自己家養好了。”“這裡就是我的家!”清海踢掉椅子站起來。“你明明知道,和阿星在一起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為什麼還說那些欺負人的話,阿星你個傻瓜!”清海眼裡噙滿淚水,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不出來了。星歎了口氣,收拾完餐桌,接著進廚房做了黃瓜火腿三明治,裝進了午餐飯盒中,然後敲敲臥室的門,喚道:“清海!便當作好了,乖乖地上補習學校去吧!”“吵死人啦!”傳出枕頭之類的東西撞擊房門的動靜。“明明壞事做儘,還在這兒裝什麼賢良淑德夫人!你是人家老媽啊?!”“怎麼又扯上你媽啦?”房門內側再次響起柔軟的物體撞擊的聲音。“你知道不是那個意思!”星不由得嘴角一歪,心下殘忍起來。“這麼說,給你做飯、替你操心、照顧你就像個老媽咯!這我可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是因為你媽沒替你做那些事,才討厭她呢!”短短一瞬之後,歇斯底裡的哭聲響起。那是仿佛親眼目睹了世界末日般的悲痛欲絕的哭聲。星強咽下湧上喉頭的苦澀感想,離開了家。大門的自動門一打開,他就差點被夏天的空氣壓垮。他原先並沒打算那樣說。是因為被她拿來跟老媽作比較,這才讓血氣衝上了頭。清海尚未成年。他想說的是,在一個男人家裡度過高中最後一個暑假,並非上策。更何況還是一個全身浸泡在真幌的背麵世界裡的男人的家。作為環境來說是最差的吧!不,不對,其實是想這樣說的:彆把我跟惡心人扯一塊兒!你老媽可曾愛過你一回?!她可曾像我這樣全心全意地祝願你幸福,哪怕一回?!想要儘量跟清海保持距離的心情,和想要珍惜清海的心情,總是並存於星的體內。即便是重視自製與自律的星,要想巧妙地保持兩者的平衡也是很難的,難免屢屢轉錯舵。拗成“SCORPION”字樣的霓虹燈管,在上午的陽光底下看來,明顯的無精打采。位於真幌大道邊的這家陳舊的遊戲城,今天照舊摩拳擦掌伺機要把小鬼的零花錢卷走。我也跟阿飛沒兩樣啊!星聳聳肩,走背麵生了鏽的後樓梯登上遊戲城的二樓。在用作事務所的屋內,有三個男人在閒聊。一看見星的身影,便立刻站直了。“老板好!”“喲!筒井,聯係了嗎?”“是的!他說馬上調貨。”長相粗獷的筒井穿了一身不合氣質的西裝,渾身直冒汗的原因並不僅僅因為天氣熱的緣故。“嗯。”星朝他點點頭,他才終於放鬆下來。“伊藤,賬本!”“好的。”戴眼鏡的伊藤是個瘦子,在一無所知的人看來,恐怕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柔弱的大學生吧?星接過賬簿查看一遍,對上麵正確記錄的數字感到滿意。星接著走向擺放著電話和電腦的辦公桌,開始工作。查看過股價、打了幾通電話,把通過電子郵件寄來的真幌附近黑社會的最新情報記在腦子裡後,接著又打了幾通電話。在這期間,伊藤一手拿著電子計算器,把堆積如山的文件慢慢削平;筒井則在沙發上折疊餐巾紙。工作告一段落,星從電腦前麵抬起頭來,下意識揉了揉眼角。“筒井,你小子在乾嗎?”“我在做花。”“怎麼啦?”“‘咖啡神殿阿波羅’的老板托我做的。他說:‘如果你幫我做裝飾店內的花,就請你喝一杯咖啡。’”“要做多少個?”“一百個。”筒井用他那粗大的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攤開捆紮好的薄紙。這個男人,為了一杯四百日元的黑湯一樣的咖啡,像個幼兒園小朋友似的勤勤懇懇地工作著。星雖然難以理解這個小弟的價值觀,不過,“算了!”他說著把視線轉移到房間的一角。“金井,你小子怎麼像根棍子似的在那兒杵著?害我怎麼都集中不了精神啊!”自從星進屋那一刻開始,金井就一直保持筆直的站姿。聽到他問自己,金井的嘴角動了動,像要說些什麼,結果仍是悶聲不響地繃了繃發達的肌肉。“算了!”星放棄與金井溝通,對他們三個說道,“藥的市場看來要有些變動,你們也跟手下人這樣去說。”“是怎麼樣的變動?”伊藤放下電子計算器,探出上半身。“在天然森林公園進行的交易早晚要給滅了。在這期間,我們就有好事了。”“哦?!你是怎麼把條子給拉進來的,星哥?”“這個嘛!”星笑了。“這是個好機會,想順便把天神山高中的那幫阿飛給收拾了。跳梁小醜,搞得人心煩!”“那麼,我去把那幫家夥的據點給找出來。”筒井扔掉紙花,乾勁十足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行,交給你了。你們給我聽好了,死也彆讓岡山組察覺我們這邊的動靜!”“歐啦!”筒井和伊藤點點頭。此前一直沉默不語的金井這時戰戰兢兢地舉起了手:“星哥!”“什麼事?”“我,是星哥的保鏢。”“是啊,沒錯。”金井又不說話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嘛?興許是看出星起急了,伊藤充當起翻譯來。“金井是被星哥今天早上單獨來公司給刺激到了。”“啊、啊?單獨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吧?反正從公寓到這兒,走路花不了五分鐘。”“我,是星哥的保鏢。”金井又說。伊藤翻譯道:“他是想說‘可是,平時要來公司的時候都叫我的’吧?”啊——真麻煩!今天早上跟清海吵了一架,才沒顧得上叫你。星也想要這樣實話實說,可考慮到忠誠的小弟內心不夠堅強,就忍下了。“明白了,是我不好,金井!下回一定叫你同行,這樣行了吧?”金井麵露喜色,再次化作一根無言的結實棍子,退守門口。總覺得不合拍啊!禁不住頭痛起來,星於是躲到電腦背後,伸出雙手悄悄地揉了揉頭皮。唔,頭發長長了。“我去理個發。”撂下話,他離開了事務所。星不喜歡頭發長過三厘米。當然,金井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石井發廊”的老板習慣了,見到金井緊跟在星背後也不畏縮。“那麼,還跟平時一樣,整體剪去五毫米。”老板邊說邊輕快地舞動著剪刀。星嘗試在這裡補充不足的睡眠。可就是辦不到。一閉上眼,清海的臉就在眼前晃悠。她還待在房間裡哭嗎?不會自暴自棄,出去釣男人吧?諸如此類糟糕的猜想掠過他的腦際。“星哥,你看著有什麼煩心事吧?”聽石井這麼問,星睜開眼睛,在鏡中與身穿白衣的石井四目相對。金井則以一副“是這樣嗎”的表情窺探著星。“沒有哪個家夥沒煩惱吧?”“唉,倒也是。”石井擦了擦斑白的胡子。“說穿了,就是戀愛的煩惱!”星原本沒打算抽動麵部的肌肉,可石井卻得意地一挺胸,說道:“嗬嗬,猜中啦!真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呀!這皮膚呀,怎麼說呢,就像這樣鬆弛的感覺。已經蔫了。這樣的客人基本上就是在為戀愛而煩惱呢,嗯!”“真是囉唆!這兒什麼時候成占卜館啦?”“行、行,閉上嘴剪頭發——”說中星的心事看樣子讓石井很高興,他哼起歌來,剪刀舞動得越發輕快了。難道這座城市裡就隻棲息著一群不成熟的傻帽嗎?星在內心罵了一句,拒絕修麵就出了店門。因為他做出判斷,既然這樣耿耿於懷,不如先回一趟公寓,看看清海的情形。石井殷勤地點頭鞠躬,送星離開。已是太陽照耀在頭頂的時刻。大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全都煞費苦心地想要儘可能走在日影裡,外加沾沾店裡泄漏的冷氣,一路到達目的地。但是,星筆直地走在馬路正中央。星可不允許自己輸給暑氣,在大太陽底下步履蹣跚。他向來信奉通過最短距離抵達想去的地方這一宗旨。還剩一小段路就到公寓時,手機響了。“小良?是媽媽。”諸事不宜啊!星仰頭望天,但仍保持平穩的聲調應道:“啊,有什麼事?”“彆用這種態度說話。沒什麼特彆的事,就想知道小良過得怎麼樣。”“對不起。我很好。”星揮揮手讓金井走開點。“媽媽呢?”“媽媽呀,你猜我現在在哪兒?”“媽媽,不好意思,現在是午休時間,我必須得吃飯了。”“哎呀,正好!媽媽來真幌購物,逛累了,正在‘阿波羅’裡麵涼快呢!小良你也來吧!一起吃午飯吧!”一個真幌市民把到真幌站前去稱為“去真幌”,又是為什麼呢?明明自己居住的地方也是毋庸置疑地就在真幌市內,這難道不奇怪嗎?難道中野區民也把到中野站前去叫作“去中野”嗎?感覺上不會這樣說啊!而是更具體地說“到丸井(即丸井百貨公司。)買東西”,或者“到陽光大道(中野站南口附近的商業街。)逛逛”……也對,真幌站前沒一棟舉得出名字的建築或者商店,也隻能叫“真幌”了吧!星為了排遣絕望感,有的沒的想了一通。接著右拐,目標直指“阿波羅”,步伐沉重地回到大馬路上。金井什麼也沒問,緊跟在他身後。咖啡館“阿波羅”裡麵密密麻麻裝飾著西洋的甲胄、褪色的掛毯、鹿首標本之類,光是這樣就已經裝飾過度得叫人莫名其妙了,居然還進一步裝飾了筒井匆匆交貨的紙花,這讓星不僅頭痛,連胃也開始痛了。胃痛的原因,有一部分也是不得不與母親兩相麵對引起的。星的母親把箱急百貨店的購物袋放在身側,正在舀巧克力芭菲。在星的麵前,放著母親給他點的一碟雞蛋三明治,而這份周到完全沒必要。星透過觀葉植物間的縫隙觀察坐在另一桌的金井。在進店之前,他遞給金井一張千元紙幣,下命令說:“拿這些錢吃飯,我這邊的事彆管。”金井很聽話,坐在靠窗的桌邊埋頭隻顧吃他的牛肉丁蓋澆飯。“小良!良一!眼睛往哪兒看呢?”聽見母親帶著詫異的聲音,星急忙調整了姿勢。“沒有,沒什麼。”“你過得好嗎?什麼時候去你的公寓都見不到人,工作會不會太忙了?媽媽很擔心。”“沒問題。你不用來。”反正沒住在那裡。那間公寓是為了保管無法公開銷售的商品而租的。“你呀,好不容易考上了好大學,居然擅自輟學了,還說什麼在一家家具進口公司工作,你爸爸還在生氣呢!”“我很認真地在工作,老爸總有一天會理解我的。”“怎麼說呢!你爸爸呀,雖說沒什麼大出息,可自尊心還是很強的。就說前陣子吧,從他西裝口袋裡掉出什麼來了,你猜猜?”“是什麼?”“火柴呀,是火柴!那種有女人的店的!”星早就對這一場談話感到不耐煩了。儘管告訴自己這是鍛煉精神的好機會,可他還是痛苦得不得了。“你能相信嗎?那種事,媽媽還一直以為是午間劇裡麵的劇情呢!再說,通常情況下是要麼藏好要麼扔掉,以免被發現,不是嗎?”“是啊。”“既然被我找到了,我也有權過問的呀!問他‘這是什麼’。結果他聲色俱厲地說:‘是工作上的應酬。你少多嘴!’有什麼好神氣的!叫人火大,是不是?”“是啊,媽媽。”“小良,你有沒有在跟人家姑娘交往?”究竟是接受了怎樣的天啟,母親的談話無拘無束地儘情跳躍!“很遺憾。”“那麼,我托節子阿姨……”“哎呀,不用。”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擱了自來水冰塊的自來水。“我才二十歲,所以介紹、相親、結婚這些都還早了點。”“對了,小良,你怎麼沒去參加成人禮?媽媽多想拍張照片啊!”怎麼可能去嘛!星很想咆哮著把四周的東西通通踢翻在地,不過最終還是用力咬碎冰塊,拚命讓體溫降下來。“啊,廁所空出來了,我去去就回。”“嗯。”一看母親消失在廁所裡,星立刻端著盛三明治的碟子離開座位。他走到金井的桌邊,把東西轉移到牛肉丁蓋澆飯的空碟子裡。“這個你也可以吃。”“那我吃了。”母親從廁所回來,微笑著問他:“好吃嗎?”“嗯,謝謝!媽媽,我的午休時間差不多要結束了。”“哎呀,這麼快?”“對不起。那麼再見!”“媽媽也走了。啊,小良,賬媽媽來結!好了、好了!”就這樣,在收銀台前又客氣了一會兒後終於獲得解放時,星已精疲力竭。同每回與母親碰麵耗費的能量相比,每天早上的十公裡慢跑,簡直就像是一趟優雅的乘船旅行。金井也從“阿波羅”出來了,好了,這回真要回公寓了。星好歹收拾起心情,在大馬路上邁開了步子。這時,手機又響了。屏幕顯示“飯島”二字。這是岡山組的一名乾部。從大馬路到公寓,今天感覺仿佛存在著一段永遠的近距離。“承蒙關照!”“喲,星!貸款那方麵聽說也很順利哪!”“托您的福!”“有人把我家的賣場捅給條子了。”飯島開門見山地切入正題。星不為所動,應道:“膽兒夠肥呀!你認為是誰?”“這個嘛……”飯島扔過來試探性的沉默,但是,切忌對黑社會的沉默心生恐懼。多餘的話不必說,等著就行。片刻之後,飯島開口了:“是假裝阿飛的天神山高中的那幫蠢貨啊!你知道嗎?”贏了!星暗暗笑道。儘管飯島認為星無限接近於黑,但是在證據和軟肋都沒抓住的情況下,他可不能隨便說話。不過,害岡山組丟麵子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所以,作為最合適的小羊羔,他選擇了天神山高中的那幫阿飛——恐怕是這樣吧?“沒有一個認識的呢。”“你能幫我找出來嗎?”“試試看吧。我們也覺得那幫家夥礙事呢。隻要找到人就行嗎?”黑社會很難朝高中生下手。明知如此,星仍是若無其事地設下圈套。“一定要讓他們知道,彆再想著愚弄我們,沒有下一次!”“了解。請給我時間,晚上再聯係。”事態正在按照預想的那樣發展。結束通話,星把不知如何應對的母親,還有情形叫人惦記的清海,給忘得一乾二淨。既能賣個人情給岡山組,又能把煩人的阿飛們一網打儘,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筒井找到據點沒有?要是還沒有,就非得引蛇出洞了。回到“SCORPION”的星,正打算繞到後樓梯時驀地收住了腳步。因為,擺在店外的抓娃娃機旁邊,有個麵熟的男人抱著一隻麵熟的午餐飯盒,正在朝他擺手。是便利屋的那個搭檔。姓……記得是行天吧?星一靠近他,行天便嘿嘿笑著說:“喂,你這會兒走過來的臉色太凶神惡煞啦!難不成是要去殺人嗎?”沒準吧,星不出聲地回答道。“你來這種地方乾嗎?”“我?我照例來撿點小錢。”行天沒心沒肺地指著遊戲機和地麵之間的空隙說,“掉進去相當多吧?”跟克己也好向上也罷均無緣到這種地步,星對此人實在沒耐心,於是決定趕快進入正題。“那個便當,怎麼回事?”“清海給的。她說沒食欲。”“哼!”“騙你的啦!”行天從午餐飯盒裡抓起一小塊三明治。“我給她撿了隻被人遺棄的貓,叫她拿吃的謝我,就搶過來了。不過她真的好像沒精神。”“真是個什麼都撿的怪叔叔呢!”遭到嘲弄,星心裡不痛快,瞪了一眼行天,行天不見半點畏懼的模樣。“你很會做菜。黃瓜鹹淡絕佳。”行天說著站在那裡大嚼特嚼三明治。偏偏這時手機又響了。“星哥,你現在人在哪兒?”是筒井打來的。“找到那幫家夥的據點了。就在天神山高中附近。”“乾得好!”他轉身對身後待命的金井下指示,“把車開過來!”“那個護身符,還掛著哪!”行天說,“相當珍惜嘛!”星的視線落到手中的手機上。那是一個當作手機繩的裝在白色布袋裡的護身符。行天暗示的到底是什麼事呢?星假裝沒留意,朝停車場走去。由金井駕駛的貨車,奔馳在真幌市中部一派優美的風光中。車內很安靜。他把打架較弱的伊藤留在了事務所。在一幫小弟當中堪稱頭腦派的少數幾個人才,可不能讓他們因為一起暴力事件廢了!星獨占後座,透過車窗眺望著外麵。太陽已經西斜,但天空依舊蔚藍。早起固然對健康有益,但是夏天時間真難熬啊!星呆呆地想道。小時候的每一天,也是類似的感覺。那時當他一天下來仰望暮色四合的天空,玩累了的肺稍有些發熱、生疼。看得見天神山高中的校舍了。“繞到西門那邊。”窗戶內和操場上都沒一個人影。西門前麵有一塊寬敞的空地。想必以前是一片田地吧,空地上到處堆積著廢料和輪胎。空地一角有一間讓人以為曾經是小工廠的廢屋。雖說是木結構的兩層樓建築,其實也就是滿是縫隙的木板牆上蓋了個白鐵皮屋頂。二樓大體上已經坍塌,從外麵看也能一目了然。貨車輪胎碾過,散落在空地上的木板和鏽鐵釘應聲彈起。貨車最後停在了廢棄屋的正麵,筒井的小轎車旁邊。星帶著金井踏入廢屋。原以為裡麵更加昏暗,沒想到太陽光透過牆壁和天花板從四麵八方照射進來。地板沒鋪,摻雜著小石子的地麵上青草離離。靠牆有一台灰色的機器,像隻一百年沒用過的暖爐。其餘還有工具,還有想必是阿飛們帶進來的酒瓶、黃色刊物,全都雜亂無章地亂扔一氣。“老板好!”筒井和筒井的三個手下站直了,聲音洪亮地大聲問好,一個個活像等著接受表揚時的小學生那樣下巴微微抬起。他們的腳邊躺著八個星要找的阿飛,這些人嘴裡塞了堵口布,手被綁到了背後;有人在哭鼻子,有人眼裡滿含反抗的神色,有人從喉嚨深處發出抗議的聲音,什麼樣的都有。但有一點是共通的:他們全都很年輕,腦袋貌似不怎麼靈光。“給我安靜點!”筒井一邊喝斥,一邊挨個兒朝阿飛們的肚子上輕輕踢了一腳。對待原本就安安靜靜待著的也一視同仁。“你們有沒有受傷?”星問。“沒有。”筒井停止踢人,恢複筆挺的站姿後回答道。“也沒讓他們受傷吧?”“啊——一丟丟。”“哪兒?”星彎下身去察看阿飛們的傷勢,發現有幾個流鼻血了,還有幾個眼角起了烏青塊。“這種情況算不得傷。”星說著輕輕拍拍筒井的肩頭,也朝筒井的手下點點頭。“名副其實啊!吵架果然是交給你們負責最好。”筒井自豪地鼓起鼻孔。“星哥,接下來該拿這幫家夥怎麼辦?”“這樣啊!”星打開看樣子長年棄置不用的工具箱的蓋子查看裡麵,找到一把表麵長了一層白鏽的錐子,拿在手裡。“岡山組說稍微拍兩下就行。不過你們認為,那種程度的拍打能叫這幫家夥學乖嗎?”“該怎麼辦呢?”筒井的聲音裡多了幾成認真的色彩。他的眼睛死死地追隨著星的表情,想要慎重地讀取星的真實意圖和意向。“金井,你怎麼看?”“星哥想怎麼來就怎麼來。”“那麼,我就實話實說了。”星笑著說,“我可不管這些臭大糞會不會變乖。但是,光是拍兩下的話,太沒勁了不是?”星反手握住錐柄,在阿飛們麵前蹲了下來。“哪個是頭頭?”筒井指向一個身穿克利夫蘭騎士隊(位於美國俄亥俄州的NBA球隊,於1970年加入NBA聯盟。)的球衣、體格健壯的男生。“騎士?就你?”星打量著這個男生的麵孔道,“算了,麵朝牆壁站好!啊,堵口布給他拿掉。反正周圍沒有人家,讓他們叫出聲來也能輕鬆點吧!”在體格方麵毫不遜色的筒井和金井把那個男生架過去,分彆從背後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牆上。堵口布一拿掉,這男生就罵開了:“星!你小子給我記住!”“你們在好好看著嗎?”星回過頭來對剩下的阿飛們說。然後,他伸出左手一把揪住那個扭動身子怒吼的男生的頭發,使勁一拽,把一張臉拽得向後仰。“來吧,騎士!給你選一下紮哪兒!”在顯露出來的耳邊嘀咕了一句後,星拿起生鏽的錐子往這男生的右臉頰一口氣紮了下去。對方立刻迸發出分不清是呐喊還是悲鳴的聲音。筒井和金井趕緊按住條件反射跳起來的身體。見血從這男生的口中噴湧而出,星為免濺到自己,同他稍稍拉開一點距離。男生的聲音拉得老長,等到終於變成低聲嗚咽時,星再次靠近男生背後,握住刺在肉裡的錐子柄慢慢轉動起來。“感覺到刺穿了沒有?沒感覺到?那好,接下來是上顎,等著!”星在一旁觀察男生那被血淚和鼻涕搞得肮臟不堪的臉,心想,歇斯底裡哭喊的聲音,不論男人女人都一樣嘛!“平靜下來了?”星溫和地問道,“騎士、騎士,我叫你彆這樣哭。都說讓你選了不是?放心吧!”“謔喊啊。”“啊?”“謔、喊安哈。”“這個看來要伊藤來翻譯了。”“他是不是說‘不再妨礙你們了’?”筒井按著那男生說,手上可沒鬆勁;金井跟著點頭。“騎士,我不是說過嗎,你們學不學乖,我可不管。同樣的話彆讓我說兩遍!”星說著把那男生的額頭往牆上一撞,又拉開。“現在我告訴你選擇項,你好好想想,再回答哪個好。”掌心感覺到那男生微微點了點頭,星抓住他的頭發,摸了摸他的頭皮。“一,讓我就這樣把錐子移動到你的唇角;二,讓我就這樣把錐子移到你的眼角。”男生再次尖叫起來,身體劇烈起伏,還打算設法逃脫。“喂,彆亂動,快點回答!選一,雖然隻是半邊臉,可嘴會變大,方便吃東西。選二……”說到這裡,手機響了。這是與充滿血腥味的廢屋不相符的無機質的聲音。星沒理會,他早就下定決心這回絕對不接電話。“選二,”嗶哩哩哩,“我想,”嗶哩哩哩,“會出現”嗶哩,“相當”哩,“大片”哩嗶“的傷痕,”哩哩哩,“會用力過猛,”嗶哩,“把眼珠給紮——”哩哩。“啊——吵死啦!”星終於突破忍耐的界限,中斷了說明。“騎士!保持脖子的角度彆動!彆忘了我的錐子還紮著呢!”警告過那男生之後,星鬆開左手,掏出兜裡響個沒完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者的名字。是便利屋。“便——利——屋——!”按下通話鍵的同時,星以震落屋頂的白鐵皮也不足怪的大音量咆哮道,“等這兒結束了也拿錐子去紮你的眼珠子,你給我等著!”“對不起,阿星。”響起清海的聲音。“這個,你在做什麼呀?”“哎,是清海呀。”這一出乎意料的事情讓星降低了音調。“沒有。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說著,他竟然忘了扶住錐柄,從牆邊走開了。金井於是上前握住從男生臉頰上掛下一半來的錐子。“你怎麼拿便利屋的手機打過來?”“我的手機插在充電器上,出門的時候忘帶了。你現在,方便說話嗎?”“嗯。”“告訴你,是一隻可愛的虎皮貓哦!”“清海,不能養,我說過吧?”“嗯。所以我今天回了一趟家。問媽媽說‘我可以養貓嗎’,結果,媽媽說‘隨你便’。連這隻貓長什麼模樣她都不知道呀!還有我穿什麼衣服。因為她看都沒看一眼。”清海的聲音停頓了。星沉默不語地聽著通過電波隱隱傳來的低聲哭泣。“阿星,我想和你在一起!”星攤開空空的右手,彎起指尖擦了擦掌心,乾掉的血液隨之剝落。你瞧!這時候我正想著是把一個人的臉頰縱向割裂好還是橫向割裂好呢!不是威脅,而是打算真的下手。所以這才拚命思考哪一種更殘忍哪!廢屋不知不覺間被染成一片通紅。那是從木板牆的縫隙間徐徐穿過的夕陽。“我也是。”星說。不過也許這句話並沒有化作聲音。“阿星?”“我馬上就回去了,你等我。”“在哪兒等?”“公寓的——”他正想說“房間裡”,隨即換了個詞,“家裡呀!”“嗯!可是,貓呢?”“今晚就讓貓住一夜。明天就去還給便利屋。”“啊——不要!”“我工作才做到一半,回頭再說。”“你跟我的話也還沒說完呀!阿星,你總是這麼任性嗎?喂!”到底誰任性?星笑著掛斷電話。順手把手機也關了。早這樣做就好了。“讓你久等了啊!”星回到牆邊的那個男生身邊時,太陽已經沉入遙遠的山那邊,廢屋包裹在淡青色的暮色中。星抓住了錐柄。一個發出白蒙蒙亮光的東西映入他的眼角。是拿在左手裡的手機上掛著的真幌天神的護身符。那是和清海正月裡第一次去參拜的時候買的,當時買了一對;雖然覺得挺傻的,可至今仍掛著。星把錐子從男生的臉頰上拔了出來。雖說隻收留一個晚上,但是貓糧和遮蓋糞便的沙子也需要吧?固體貓糧和貓喝的奶,到底需要哪一種呢?關於這些,清海卻一句話也沒說。相比毛色,貓的身體有多大才是更重要的信息啊!她這是真心想要養貓嗎?就因為給貓買必需品想來想去花了很長時間,星回到家的時候都九點多了。“歡迎回家!”清海正坐在餐桌邊做題,英語的長篇理解。“好大一包!”清海看了看袋子裡麵,開心地笑了。“這是一個晚上的量?”“嗯。貓呢?”“在這兒。”隻見一隻小貓正蜷縮著身子睡在清海身旁的椅子上。“小狸花。推斷為出生三個月。”“真沒品位啊!”“叫起來順嘴,不挺好嗎?”星吃了清海做的咖喱飯,又看了一會兒電視,還幫她翻譯了英語。等到夜裡十一點,他照例在客廳裡進行晚鍛煉。俯臥撐和腹肌鍛煉各一百下。幫他數到第五十八下俯臥撐的時候,清海打了個哈欠,說聲“晚安”,抱著貓進了臥室。“喂,可彆把那家夥擱床上哦!”“為什麼?”“因為你就是把旋轉的凶器。”星嘀咕道。衝完澡,他往電飯鍋裡放好早餐要吃的糙米。接著又將用舊了的毛巾毯折好鋪在為貓買的籠子裡。提著籠子走進臥室一看,隻見貓待在差一點難逃壓死厄運的位置上。“千鈞一發!”星抓起貓,把它轉移到放在地板上的籠子裡;然後抱起又隻穿一條內褲睡成“大”字形的清海,設法在半邊床上為自己確保睡覺的地方。“嗯——狸花呢?”“平安無事。”頭在枕頭上落定後,星輕輕擁住身旁溫熱的胴體。“阿星,你今天好像有點累?”“是嗎?”“工作很難搞定?”星試著回想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沒有,沒什麼。啊,不過,見了我媽。”“就因為這個!”清海把額頭抵在星的頸窩裡吃吃地笑了:“你怎麼跟你媽這麼處不來啊?”“你跟她說上五分鐘話就明白了。”“我覺得不可能是個討厭的人呢!阿星這麼溫柔,就因為你媽很用心地養育了你呀!”彆說生長環境同個性溫柔之間的因果關係,並不是這麼單純的東西,再說了,首先,我溫柔嗎?星仰望著天花板,一麵感到清海被急速拖進睡眠的世界裡去。對了,還沒寫日記。生怕吵醒清海,他慢慢地伸長手臂打開了燈。枕邊的小桌上擺著十年的日記。他就那樣仰躺著拿過日記本,翻到印有今天日期的那一頁。今年是第十年寫日記了。星依次瀏覽已經寫完的九頁同月同日的記錄,然後在相對應的今年今天的這頁又一次寫下已經寫過幾千遍的話。“一如往常。”想了想,難得地加了一句:“狸花來家。”把日記本放回小桌上,他隨手關了燈。清海睡著了,貓也睡著了。星閉上了眼睛。從真幌站發出的末班電車的聲響,朝著夜的彼岸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