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靜悄悄地下著。多田啟介停下擦事務所窗戶的手,也不再哼唱《雨聲是肖邦的調子》(20世紀80年代的流行歌曲I Like Chopin(我愛肖邦)的日文版,由小林麻美演唱。中文版則是譚詠麟演唱的《我愛雀斑》。——譯注,以下同);他透過窗玻璃俯視著外麵的道路,一麵注意著不讓額頭的皮脂沾到玻璃上。路上空無一人,濕漉漉的路麵映現出陰沉沉的天空,反射著暗啞的銀光。說不定就在自己呆愣愣出神的這段時間裡,一道戒嚴令頒布了;某種未知的病原體肆虐成災,導致人類幾乎死絕,等等,這類事情沒準就發生了哪!多田的腦海裡跑過孩子常有的各種想象。要真是那樣的話,就這樣歇著得了,用不著再乾活。這三天,多田便利屋清閒得很。倒不是他偷懶怠工,而是事務所的電話決定把不合季節的冬眠進行到底了。一旦雨下個不停,便利屋接到的委托便會減少。沒幾個人樂意在潮乎乎的空氣底下把外人引進家門,叫人家幫忙打掃房間。也沒人會起意修剪院裡的樹木。似乎隻有見到朗朗晴空,一個人才有心思把周圍搞得整潔爽利。自從櫻花凋謝以來,印象中就沒正經看到過藍天。隻顧著忙這忙那的,眼看就要進入梅雨期了。多田強壓下歎息,轉而繼續哼歌;同時重新開始手底下的動作。清潔劑起的泡沫細膩綿密,用乾抹布擦一回,窗玻璃就更接近天空的顏色。“肚子餓了。”冷不防響起一個聲音,多田回頭一看,隻見行天春彥正要從沙發上起身。說起來,還真是個怪人哪!多田想。行天堪稱巧妙地隱藏起個人氣息,對賣力乾活的多田視而不見,兀自貪婪地睡了一個優雅的午覺。把腳伸到地板上的行天,頭發睡得蓬亂不堪。“我做了個挺怪的夢。在南口轉盤那兒,有個虛無僧(日本普化宗的蓄發僧人,頭戴深草笠,吹尺八雲遊四方。)在念經。我蹲在那兒看,邊看邊往虛無僧端著的缽裡一塊接一塊扔閃光的石頭。意思是叫他‘彆再念經了’,可那虛無僧就是念個沒完。”多田心想,這都什麼跟什麼嘛!但他沒接茬,轉頭麵對窗戶,餘光瞥見行天一臉困惑不解的模樣。“眼下到年底了麼?”“沒到年底也得擦窗戶。臟了就得擦。”“唔!”行天就應了這麼一聲,不見有行動的樣子。多田之所以乾勁十足地擦窗,倒不是出於容不得半點臟汙的潔癖,而是為了檢查清潔用品。有一單久違了的工作預定在明天。想到這,多田就不得不著手準備。他可壓根兒不指望行天來協助自己這個戶主兼雇主。“喂,肚子餓了!”“不是有人家送的包子嗎?”一陣腳步聲橫穿過房間,廚房那裡傳出鍋和燒水壺之類打翻的聲響。“多田!這個包子長黴了啊!”懶得管你!啃黴菌去吧!多田儘管內心在罵他,可見到廚房再也沒了動靜,又不免緊張起來,於是一隻手拿著擦完窗的抹布,從隔斷接待空間與居住空間的簾子下鑽過去。卻見行天正杵在水槽跟前。多田繞過去一看,隻見行天正要朝舉在臉前的包子底部啃將下去。包子的上半部分,密密麻麻長了一層恰似抹茶的綠色黴菌。“等等等等等等!”多田慌忙抓住行天的手,加以阻止,“這個還是彆吃了。想吃什麼就去買吧!”“唉——麻煩!”行天把包子輕輕放進水槽,轉頭在櫥櫃裡搜尋起來。多田趁機把包子扔進了垃圾桶。“什麼都沒有嘛!”行天發起牢騷來了。可見怪事也不是沒有的。平日裡,行天基本不會積極顯露食欲。相比固體,他從酒裡攝取的卡路裡恐怕來得更多吧。這是怎麼了?不僅今年的氣候反常,連行天的胃袋也跟平時迥異。雨一下個不停,食欲就隨之增強,難不成你是隻鼻涕蟲?行天並沒留意到多田的白眼,他無奈地往杯裡倒上威士忌,返回沙發去了,一麵哼著《雨聲是肖邦的調子》,哼得不賴。哼,讓你聽我念經似的哼歌,真抱歉哦!多田這廂剛覺得心裡不痛快,就見事務所的門猛地被人推開了。“便利屋,你好嗎?”一把聽慣了的快活噪音響起,掀起簾子往接待空間探出頭一看,果不其然,正是露露和海茜。海茜手裡抱著吉娃娃,吉娃娃穿著螢光粉的狗狗專用雨衣;露露也穿著相同顏色的雨衣和高跟鞋。“這雨真煩人哦!生意沒法做了哦!”露露也不說聲“打擾了”,什麼也沒說,三下五除二把雨衣一脫,就在行天身邊坐下了。雨衣下麵露出的是一件閃閃發光的紫色連衣裙,因此,多田感覺仿佛在做一場色調狂亂的噩夢。海茜把吉娃娃放到地板上,幫它脫掉雨衣後,坐在了行天對麵的沙發上。吉娃娃抖動全身,待皮毛透足氣,便來到多田腳邊搖尾巴,以此代替寒暄;多田彎下腰摸了摸吉娃娃的頭。“這是禮物。”海茜說著把一個紙盒子放在矮幾上。行天之前對闖入者毫不在意,隻管拿著杯子灌酒,這時竟做出了反應:“吃的?”“站前新開的那家店不是每天都有人排隊嗎?就是那裡買的芝士蛋糕。”“你們這是特地去排隊買的?”多田插嘴道,海茜微微一聳肩,說,“閒著也是閒著唄!就趁小花剪毛的時候買的。”難怪吉娃娃的耳邊戴了一朵粉紅色的小花。給狗穿衣服,帶狗上美容院,唔——這樣的疼愛法,我終究是辦不到的。就在多田再次望著毛色鮮澤的吉娃娃時,行天打開了芝士蛋糕的盒子。“好大!”他快活地大喊一聲站起身,蹦蹦跳跳朝廚房而去。蹲在地上的多田,肩頭吃了行天的膝蓋一記猛頂。“好痛!”叫也聽不見。隻見他手拿菜刀,又蹦蹦跳跳回了沙發。多田哎呀呀地叫喚著直起腰,去準備碟子和叉子。見數量不夠,於是把洗好晾在那裡的、用過的一次性筷子也拿上了。結果證明,並不需要與人數相對應的餐具。行天用手抓起一塊切開的芝士蛋糕就悶聲不響地將其收入腹中。自己那份吃了大約一半,多田就因為甜得燒心而放下了叉子。露露和海茜這時已經吃完,她們倆笑眯眯地看著行天。好不容易排隊買來了,她們倆卻分到很少,這讓多田感到不合適。“一般來說,第一個挑的家夥不是應該客氣點拿小塊的嗎?”他對行天說。“是嗎?”聽到的是一個由衷感到不可思議的回答。“那個,我知道哦!”露露搖晃著刻意強調的乳溝說,“就是大鼓和小鼓吧?”“是藤條箱。”多田小聲糾正道,“大的那個裝的是破爛。”(這裡指的是日本民間故事《割舌雀》。老爺爺寵愛撿來的受傷麻雀,麻雀吃了老婆婆做糨糊的飯粒,被割舌。老爺爺心疼麻雀,作為回報,麻雀贈藤條箱兩隻,老爺爺隻肯取小的,到家後發現有財寶,老婆婆前去索要大藤條箱,不料裡麵是惡鬼(又一說為破爛)。)“啊!那個故事,很奇怪的,對吧?”行天吃完芝士蛋糕,舔了舔手指;海茜見了,噗嗤一笑。“怎麼個怪法?”“要是我的話,就先把破爛暫時轉移到包袱布裡,然後把膽敢試探人的小麻雀一隻一隻給掐死。”情形變得詭異起來。“然後呢?”“然後,把滿滿當當裝著麻雀屍體的大藤條箱扛回家,用破爛燒火烤來吃。”看來,今天的晚飯最好準備一些能留在胃裡的東西。多田如是判斷。行天想必大致心滿意足了,隨隨便便地把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露露撓他肚子,他也一聲不吭地任憑她撓,似乎是鐵了心要采取節約能量的方針。“說到底,為啥切成五份啊?直接四等分不是很簡單嗎?”紙盒子裡剩下一小塊三角形。行天把視線投向地板上的吉娃娃。喂狗吃蛋糕可不行,行天!多田揉著太陽穴勸兩個女人把剩下的蛋糕吃掉。“你們吃吧。”海茜搖搖頭,露露則看了一眼多田的碟子。當多田把吃了一半的蛋糕連碟子一道塞到她手裡時,露露高興地拿起了叉子。在幾聲猶猶豫豫的敲門聲響過之後,事務所的門再次被推開了。除行天之外,屋裡每一個人都條件反射地端正姿勢,齊刷刷望向門口。門口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看得出來,一頭栗褐色的披肩長發保養得不錯。雖然是一副灰色開衫搭配及膝黑裙的打扮,但是,並不純樸。不如說,她身上散發出一種嬌媚,那是在和女同胞的激烈交鋒中獲得的、對男人具有強烈殺傷力的武器。多田推測她是一名銀行職員。這女子讓視線依次從多田、海茜、水母狀癱在沙發上仰望天花板的行天、露露的妝容和連衣裙和高跟鞋上滑過一遍之後,開口說道:“請問……這裡是便利屋吧?”“是的。”多田應著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儘管他在心裡祈禱,希望這能成為露露和海茜回去的契機,可是不消說,那兩人坐著沒動。多田動作迅速地整理了一下矮幾桌麵,把自己的位置挪到了露露旁邊,海茜也緊跟著移動,坐到了多田身邊。行天這下可被擠出來了,隻見他盤腿往地板上一坐。多田真有一種仰頭問蒼天的感覺,不過沒有反映在表情上,他伸手指指騰出來的沙發:“請坐。”這女子走了一條儘量遠離地板上的行天的路線,但視線卻始終不離行天,就這樣煞費周折地來到沙發邊。那副表情和動作,活像一個輕手輕腳經過作勢狂吠的狗跟前的小孩。而真正的狗,正在屋子的角落裡蜷成一團,偶爾抖抖腹部。這女子大概並沒有察覺吉娃娃的存在吧。“哎,吃蛋糕嗎?很好吃哦!”露露說。她也不理會這女子搖搖頭說了聲“不了”,兀自往沒用過的碟子裡盛上最後一塊芝士蛋糕,放上一次性筷子遞過去。在露露和海茜的注視下,這女子隻好認輸,說了句“我開動了”,拿起用舊了的一次性筷子夾住蛋糕往嘴裡送。多田暗歎事情看來棘手,便起身跨過海茜的膝頭,往廚房走去。即便目睹行天的怪模怪樣,還有露露和海茜的存在,這女子依舊不打退堂鼓。由此可見,其一,這女子也是脫離常識的,嚴重程度不輸給那三個人;其二,她的這件事情非得委托多田便利屋辦不可,哪怕扭曲常識。到底是哪一種情況呢?無論哪一種,對多田來說,事態的發展似乎都不值得慶幸。燒開水,衝了與人數相當的咖啡,他回到沙發上。處於露露和海茜緊盯不放的視線下的這個女子,像是要說“再也等不了”似的放下了一次性筷子。她在膝頭緊握雙拳,仿佛從上下門牙間往外擠話般地低聲說道:“便利屋,我再也不想看見那個女人戴著訂婚戒指的模樣啦!”“……什麼?”果然是棘手的事情!多田在內心感歎道。再看行天,隻見他雙手抱膝,下巴埋進臂彎,眼睛閉著,好像睡著了,一動不動。激動地向前探出身子的是露露和海茜。“什麼?訂婚戒指怎麼了哦?”“你沒戴戒指呢!你是說男朋友被搶走了?”“不,不是這樣。”見到露露和海茜和這副起勁的模樣,這女子反倒像是稍稍恢複了一些冷靜。“……各位全都是便利屋嗎?”“啊,不是不是!”露露擺手道,“我和這位姑娘是——”可不能讓她說什麼是車站背後的妓女!多田於是間不容發地打斷露露的話頭:“是附近的鄰居。碰巧來玩的。經營便利屋的是我,那個是打工的行天。”這女子順著多田手指的方向,朝蹲在地上的行天瞟了一眼便移開視線,似乎認為那是頭一對上眼就要撲將上來的猛獸。“那麼,您要委托怎樣一件事呢?”多田催促道。“請看這個。”這女子從黑色的挎包裡掏出了一個色彩鮮豔的藍色小盒。打開盒蓋,裡麵是一枚閃閃發光的戒指,鉑金的底座上鑲嵌著一顆鑽石。“哇!好漂亮!”“是蒂凡尼吧!”露露和海茜的眼睛也是熠熠生輝,絕不輸給鑽石。“可是,這是你的訂婚戒指吧?為什麼不戴哦?”“上班期間,我是堅持摘掉的。再說同事當中還有比我年長的人沒結婚。”這女子說著稍顯自豪地抓起戒指,戴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而且,這顆鑽石有0.45克拉。”“哈!”多田不知該怎樣讚美鑽石,於是模棱兩可地隨聲附和道,“真漂亮啊!”“不!”這女子以某種毅然決然的調子搖頭說道,“小夜的鑽石更大。居然有0.75克拉呀!”不明白事情的重點在哪裡。“首先,請您在委托書上填寫必要事項,好嗎?姓名和聯係方式,然後是委托內容。”“就填在這個二指寬的地方?寫不下。”“概要……”“夠嗆。”行天的肚子“咕——”地叫起來,多田不由得再次去揉太陽穴。等到把那女子的敘述經過一番整理,好歹理解了,時間已經完全進入晚上。大致是這樣一樁事情。那女子名叫宮本由香裡,二十五歲,在真幌信用金庫工作,去年調來站前支店,與中學同學武內小夜重逢,兩人成了同事。“中學時代倒也不怎麼要好。”不過現在,一起吃午飯,假日裡一起購物,共同行動的機會增多了。由香裡和一個同期進公司的男人從入職伊始就開始交往了,兩人已經訂下婚約。而小夜,也已經相親認識了一個在外資證券公司任職的男人,兩人交往了一年左右。今年年初,男方提出要給由香裡買一枚訂婚戒指,在告訴她大致的預算後,說:“想要哪一個,你自己先有個數。”由香裡於是約上小夜先到銀座打打樣。“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啊!”露露說著扭了扭身子。“為什麼約小夜?不是說‘倒也並不怎麼要好’嗎?”海茜虎著臉質問道。多田由於連該在哪些地方提出疑問也搞不清楚,所以就保持沉默。“最要好的朋友那天正好有彆的事情。”由香裡歎了口氣。“隻是,為訂婚戒指打樣之類的當然是頭一回,一個人去心裡沒底,沒多想就叫了小夜。”在銀座的蒂凡尼,由香裡發現了一枚自認為不錯的戒指。鉑金的指環上鑲嵌著一枚四角形鑽石,設計簡潔。從正麵看,鑽石不怎麼突出,看起來平常日子也能毫無顧忌地戴。“啊,明白明白!”露露直點頭。“六爪鑽戒是有名的蒂凡尼爪鑲,雖然很漂亮,可是尖尖頭像武器一樣,好可怕哦!”“那個,是蒂凡尼最近剛剛發布不久的、新鑲法的東西吧?你很有品位呀!”海茜這樣評價由香裡的戒指道。多田仍舊隻負責模棱兩可地點頭。確實,凝神細看由香裡的戒指,能看出支撐鑽石的底座描畫出流暢線條。但是,也隻能讓多田產生“形狀很像哪裡的橋墩呢”的感想。“小夜也說,‘挺好的呀,要不就選這個?’”由香裡攥緊了放在膝頭的粉紅色花手絹。由香裡讓男方給買了0.45克拉的訂婚戒指,鑽石的光芒和男人的心,都讓她滿心歡喜。價格是五十多萬。“咕——”一個類似於行天腹中蟲鳴的聲音,通過多田的喉嚨外泄。“喂,你給那分了手的太太買過多少錢的戒指?”隻有在這樣的時候,行天才會毫不理會困意和空腹,複活過來。“你又買了怎樣的?”“我沒買。那可是假結婚啊!”“怎麼著都好哦,便利屋。無論戒指多少錢,我都會很開心哦!”露露說,眼裡溢滿嬌柔。講話為啥要用我送給你作前提?多田的膝窩濕津津地直冒汗。“我的理智也告訴我,價格不是問題,可是感情,感情……”由香裡雙手扯弄著手絹說。“沒關係,冷靜,冷靜。”多田安撫她道。他的額頭此時也已經滲滿濕津津的油汗。“黃金周期間,小夜跟她男朋友去了紐約。回國後,她戴上了在蒂凡尼總店買的訂婚戒指。是一枚和我款式相同的、0.75克拉的戒指!”“哇!好差勁!”海茜皺眉道。“沒法原諒哦!這可沒法原諒哦!”露露也坐在沙發上直跺腳。“0. 45也好,0.75也罷……”“那可不一樣哦!”“完全不一樣!”“差彆可大了!”多田的話剛一說出口,就被三個女人的咆哮給打壓下去了,彆想再說完。順帶提一句,據說小夜那枚0.75克拉的戒指至少價值一百二十萬。“咕——”多田從喉嚨深處沉吟出聲。“你看吧,說到底,還是一開始就選大的好啊!”行天抱起靠近他的吉娃娃,聞了聞它剛洗過的腹部的氣味,說道:“所以,要怎麼烹調麻雀,你才滿意呢?”多田給露露遞了個眼色,露露難得地正確解讀了多田的意圖,輕輕一踢行天的小腿肚,讓他閉嘴。等屋裡靜下來以後,多田重新麵對由香裡說道:“宮本小姐的不甘,或多或少也不是不覺得並非不理解;但是,我這裡是便利屋,我想,是幫不上您什麼忙的。”“能幫。不是多田便利屋的話就不行。”由香裡說著從包裡掏出一隻信封往矮幾上一滑。“明天,你有一單打掃的工作,受武內小夜委托,對吧?”多田摸了摸胃部這一塊。在聽由香裡講述的過程中,他也有過懷疑,沒想到還真是的。打電話來委托打掃的那個女人,確實說是姓“TAKEUCHI(即“武內”二字發音的羅馬字拚寫法。)”。“小夜叫我們後天上她家去。說是要給包括我在內的學生時代的朋友介紹她未婚夫。”由香裡的手絹擰成了紮頭帶。“可是小夜特彆討厭打掃。我去過一趟,房間超臟!便利屋,你可得做好思想準備。”“我都習慣了。”為避免刺激由香裡,多田儘可能平靜地說,“也就是說,你問武內小姐打算怎麼打掃,才得知她委托了我這裡,是吧?”“是的。我認為這是個機會。”由香裡說著把那隻信封往多田這邊越推越近。“小夜愛慕虛榮,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讓男人踏入自己的房間一步。但是,她這回要借便利屋之力進行大掃除,在自己家招待朋友,給大家介紹未婚夫。而她的手指上就戴著和我相同款式的、比我大的鑽石訂婚戒指。你說能原諒嗎?不能原諒吧!怎麼能這樣!”這股怨怒之氣嚇得吉娃娃從行天膝頭掉下來。露露和海茜嗯嗯地一個勁點頭。“我說……”多田戰戰兢兢地開口了,“武內小姐該不會喜歡你吧?”由香裡緩緩地朝多田轉過頭來,緩慢得似乎聽得見骨頭嘎吱嘎吱響。“你什麼意思?”“沒有,她特地買同款戒指的原因,我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天真!”被由香裡這麼一嚷嚷,多田畏縮了。“所以說,大叔這種人真討厭,動不動就羅曼蒂克地看待這世道。”“大叔……”多田呆愣愣地嘀咕道。下巴拄在矮幾上的行天嘻嘻嘻地笑了。“什麼叫同款?隻有鑽石的克拉數和色澤都一樣,那才叫同款。小夜這妮子,在單位裡戴著訂婚戒指炫耀,絲毫不顧及我和嫁不出去的前輩的感受!”說到這裡,由香裡頓了頓,壓下激情,稍稍降低了音調。“就這樣,還說小夜喜歡我的話,便利屋的這個‘喜歡’的定義可真是奇怪了。”有道理。“總而言之,後天我不想看到小夜的無名指上戴著訂婚戒指。”那麼,回絕邀請不就行了嗎?在座的各位似乎無論誰都作此感想,可麵對一個女人熊熊燃燒的鬥誌,誰都不會愚蠢到把想法說出口。“所以,明天請務必設法幫忙!”“設法……又不是怪盜,總不能偷戒指……”“隻要後天小夜沒戴戒指就行了。請在打掃的時候順便藏到房間的哪個地方去。”“藏哪裡?”“盆栽或者盥洗台背後,到處能藏,不是嗎?”那隻信封不知不覺間已經在矮幾上移動到多田的眼前。“拜托了!再見!”由香裡不由分說地站起身,出了事務所。多田拿起信封正要追出去,卻被露露和行天擋住了,沒能成功。雨還在下。熒光燈的燈光照得屋裡人麵色蒼白。多田打開信封一看,裡麵裝著十萬日元。“怎麼辦,這個?”“隻要接受委托不就行——了!”“事情太過分了!你就幫幫她唄!”露露和海茜說。“圍爐家的海苔便當的話,能買四百個;馬哈魚便當的話,能買二百六十三個,找六十日元。”行天的肚子叫著,嘴上絮絮叨叨地念著。多田把信封塞進工作服的口袋裡。連著三天營業額為零了。雖非本意,但也無計可施。“話是這麼說,”海茜雙手抱胸道,“最近的女孩子還真是穩健啊!在信用金庫工作,二十五歲結婚。露露,你二十五歲的時候都想些什麼?”“不知道——呀!因為,人家才二十一嘛!”露露的話以慘遭無視而告終。“便利屋……你結過婚嗎?”“我是個穩健的人。”多田說著淺淺一笑。行天伸伸懶腰,坐到了空出來的沙發上。海茜“啊——啊——”地叫著招呼吉娃娃過來,給它穿上了雨衣。“雖說在乾這種營生,可最近一聽到‘結婚’兩個字,還是險些暈厥過去呀!活像個傻瓜呀!”“可不是什麼傻瓜哦!”露露笑著說,“做做夢不也挺好的——嗎!”露露和海茜,還有吉娃娃一回去,事務所倏然安靜了。比鑽石大小,介紹未婚夫,在單位過分地顧忌人和事,以及明爭暗鬥。由香裡說的一切,令多田感到畏縮。不是因為覺得這些是和愛位於不同層麵的東西,而是因為覺得它們擊中了愛的本質。除了金額、周遭的評價、自尊以外,還有沒有衡量愛的標準呢?就連殉道者,也要通過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天平上來彰顯愛的分量。假如曾經找到過一杆最合適的秤,那麼,多田的婚姻生活說不定也能迎來一個稍微好點的結局。但是,他總覺得稱來稱去也於事無補。無論怎樣縝密地製訂計劃並付諸實施,一切都有可能在瞬息間崩塌。當計量器的指針指向不可測值域時,很像星星死亡的時候,一股莫大的能量便被吸入了黑暗的空間。雨點大起來,叩擊著窗玻璃。在多田看來,映現出室內燈光、鑲嵌著銀邊的水滴,比任何寶石都要美麗。“肚子餓了。”行天說。頭天晚上叫了外賣,把大碗豬排飯和油渣烏冬麵吃了個碗底朝天,第二天早上又吃了兩塊速凍比薩,對於不怎麼運動的三十幾歲男人來說,這算不算食欲異常旺盛呢?多田開著小皮卡,斜眼瞄了瞄副駕駛座。“難不成是第二個發育期來了?”“啊?誰啊?”行天停止哼歌,把手伸向車載煙灰缸。看樣子他自己完全沒感覺。唉,從所有意義上來說,說到底,他本來就是個怪人哪!於是多田決定不放在心上。叼著抖掉灰的香煙,行天重又低聲哼唱起了《雨聲是肖邦的調子》的旋律。雨刮好似指揮棒,持續有節奏地慢慢擦拭著在擋風玻璃上跳舞的水滴。武內小夜居住的公寓,從真幌站前開車約十五分鐘車程,位於略高的山崗上的住宅街上。見到被雨打濕的、毫無裝飾的混凝土外牆,行天說:“活像一排故弄玄虛的墓碑嘛!”多田也有同感。大門上的把手是黃色的塑料,電梯的升降按鈕是紅色的橡膠製品。多田心想,“時尚公寓”具備的格調,我永遠理解不了。他和行天一同乘上正巧下來的空無一人的電梯。“聽好了,行天,就照商量好的辦,好吧?”“好好好。”撳響四樓角上那間房的門鈴,小夜當即現身。室內的空氣跟著從門縫裡漏出來,散發著一股生鮮垃圾的味道。行天的鼻子發出“哼”的一聲,多田支起手肘頂了頂他側腹,和顏悅色地說道:“感謝您的委托,我是多田便利屋。”“對不起了,要你們冒雨過來。”小夜滿麵笑容地招呼多田和行天進屋。她自己精心化過妝,模樣也挺清爽,但是水泥地上鞋子滾了一地,亂得沒地方下腳。廚房和再靠裡的客廳兼臥室,則是垃圾雜貨衣服攪在一起堆積成山。絕對壯觀!和她本人之間的差彆堪稱恐怖。多田絲毫沒把內心的感想掛到臉上,說聲“打擾了”就脫了鞋子。聽到行天嘀咕說“我可不想脫嘞——”,他又招呼了他一記。“這陣子太忙,有些偷懶,沒好好打掃。”小夜難為情地說著,把紮成一束的頭發捋到背後;左手無名指上戴著與由香裡同款的訂婚戒指。原來,這就是0.75克拉啊!“確實夠大呢!”多田嘟囔道。“是嗎?哥倫比亞人的不大?”行天問他。多田反應慢了一拍,才想起行天習慣性地把露露叫作“哥倫比亞人”。又慢一拍,才反應過來行天拿來比較的東西是什麼。“誰說胸大胸小了?說的是鑽石,鑽石!”“啊,那個呀。”行天點點頭。“管他是大是小呢。”你自個兒選了大藤條箱,還有臉說?多田心道。他們倆兵分兩路,攜手收拾絕不像隻是有些偷懶、沒好好打掃的這間屋子。小夜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壞人。正奇怪人怎麼突然不見了,沒想到她特地去便利店買了飲料回來。把滿滿一袋子茶和罐裝咖啡拿給他們看,還說:“喜歡什麼,請隨便拿!”到了午飯時間,也拿出各種外賣菜單,問他們“想吃什麼”。“叉燒麵和炒飯,還有餃子。”行天說。他不知道客氣。“我要拉麵。”多田說著從菜單上挑了一種最便宜的。小夜爽快地答應要求。三個人就在垃圾牆的包圍之中休息了一會兒。終於,客廳兼臥室的地板顯露了出來。行天像極了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在屋子角落裡不知疲倦地隻顧刨衣服。各色各樣的針織衫、毛衣。內衣也好,活像用過的安全套似的襪子也罷,統統把它們從一堆破爛底下拽出來。實際上,安全套之類的小夜的房裡好像沒有。看樣子正如由香裡所說,她不曾招呼男人進屋。在不讓人家目睹這種慘狀的前提下結了婚,難道事後就不會埋下禍根嗎?讓人家告個詐騙罪什麼的。多田不禁有些替她擔心。就算洗了恐怕也乾不了,所以,小夜決定把刨出來的衣服暫且收入壁櫥。見小夜此時正待在打掃一新的玄關把衣服裝箱,多田便趁機停下手中捆紮雜誌的活兒,膝行至行天身邊。“我說。”“怎麼。”行天望著乾掉的卸妝棉,不是很有自信地選擇了垃圾袋,而不是“可保留布類”。“覺不覺得和從宮本小姐那裡得到的印象實在不一樣?武內小姐為人挺周到的,性格看著也沒那麼差勁啊!”“我偶爾也懷疑你是個真正的傻帽。”行天淡淡地說,“所謂為人周到,反過來就叫社交表情好。看一眼這間屋子就能明白吧?而且,很少有什麼真正的壞人。因為誰都想有人愛哪!”有道理。多田伸出戴手套的手撓了撓鼻尖。“既然你這麼想,剛才為什麼又讓她把戒指摘掉呢?”就在準備開始打掃的時候,行天開口說道:“喂,小姐!戒指最好先摘下來哦!”行啊,行天!多田心道。“可是……”小夜顯得有些猶豫。“就算摘下來了,這個房間也沒地方放呀!我可不想它被錯當成垃圾一塊兒給扔掉了。”“沒問題。”行天說著從帶來的工具箱裡拿出透明膠,衝著小夜微微一笑。這是什麼笑容嘛!——多田正自詫異間,行天已瞄準時機,輕輕握住小夜左手的指尖,低聲細語道:“好了,拿下來吧。”落入小小透明塑料袋中的訂婚戒指,被牢牢地用透明膠粘在了客廳兼臥室裡的熒光燈燈罩上,像是居高臨下巨細靡遺地監視多田與行天的一言一行。不行啊,行天!多田心道。“你乾嗎呀!一旦戒指從那樣的地方消失,就成了讓引田天功(日本魔術師,以逃生魔術見長,現傳至第二代。)也臉色煞白的驚險逃生秀啦!”“要藏戒指,最好等打掃工作全部結束以後。要是留下跟垃圾一起扔掉的可能性的話,可就是我們的責任了。”“可這麼一來,她還會戴戒指不是?”“我說,讓一個女人脫衣服,第一回跟第二回哪個簡單?”行天擺出一副真正的流氓相,賤笑著,“能讓她摘掉一回的東西,就能更輕易地讓她摘第二回。肯定的。要是她對我們的警惕心放鬆了,那就更不在話下了。”“便利屋,裝滿一箱了!”玄關傳來小夜的呼喊聲。行天抱起衣服山,走出客廳兼臥室。在刷洗有不明菌類繁殖的廚房時,在打掃落葉正逐漸轉變為泥土的陽台時,行天一直都在同小夜親切地聊天。“騙人,你說年收入?靠那些錢,生活能過得下去嗎?”“嗯。我就住在多田那兒,再說要買的也就隻有香煙之類的。”“行天先生真是個怪人呢!”行天此時正蹲在陽台上抽薄荷萬寶路,小夜的肩膀相比剛才又朝他接近了一點。多田站在剛剛清潔完畢的換氣扇下方眺望著那幅場景。找不到戒指,小夜肯定會哭吧?明天,她又會對未婚夫作何解釋呢?在水槽裡掐滅好彩煙扔進三角區後,多田開口說道:“差不多該丟垃圾了。武內小姐,請你先用抹布擦起來。”多田與行天乘電梯麻利地把垃圾跟成捆的雜誌搬到樓下,堆進小皮卡的貨鬥,等稍後運到回收中心統一處理即可。“好了,”多田說著甩甩手套,塞進了褲子後袋,“有沒有找到個好地方藏戒指?”“這個麼——你呢?”“玄關往裡一點有個架子,上麵有個裝首飾的小盒子不是?藏那裡麵怎麼樣?”“‘藏木於林’戰術?換作是我,肯定最先找那兒。”“那麼,燒水壺裡?”“那種地方,戒指沒道理掉進去。等找到的時候,你跟我首當其衝招人懷疑。”“傷腦筋哪!”“一旦打掃結束,死角就沒有預想的那麼多了。”“對了,塞衣服的箱子呢?”“那地方沒準還算穩妥。”“行!那就照商量好的辦,我給暗示,你爭取時間趁機藏東西。”“好好好。”臭味也消失了,屋內就像換了個房間似的給人寬敞的感覺。小夜這時已經擦拭完畢,正在衝泡咖啡;戒指已戴回無名指上。“首先負責把那個給摘下來吧!第二回更簡單不是?”“好好好。”多田與行天交換了竊竊私語,站在餐桌旁把咖啡一飲而儘。“真的幫了我大忙了!謝謝你們!”看著天真無邪喜形於色的小夜,良心一陣生疼。還是罷手算了?多田正要這樣說時,行天不失時機地折斷他的話頭。“對了,說起來,盥洗室還沒打掃呢!”“那邊就算了。我平時經常打掃的。”“彆客氣。免費服務。作為交換,借個廁所用用?”小夜答應了行天的要求。多田在一旁靜觀事態的發展,行天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對他說:“啊,煙沒啦!多田,你去買一包回來。”“憑什麼叫我去?”行天通過眼神告訴他:難不成你真是如假包換的傻帽?“啊!哎呀,我也正好抽完了。好吧,我去一趟。回來之後我們馬上就告辭。”我現在算是一個拙劣的演員嗎?多田走出房間走下樓梯,在公寓樓外慢慢數到一百。沒多餘的錢買煙,就說附近找不到自動販賣機得了。不過話說回來,行天把我也趕出來了,這是打算乾嗎呢?他登上樓梯,打開房間的門。情形已發生驟變。“咿呀!怎麼辦!”“痛痛痛痛痛!都說那樣硬來不行啦!”多田好奇到底發生了何事,把頭探進與廁所連成一體的盥洗室窺看,一看之下,隻覺得頭暈目眩、腳下踉蹌。隻見行天跪在翻起坐圈的坐便器上,左手伸進了坐便器內。小夜彎腰站在一旁,死命地拽他的胳膊,想把它從坐便器裡拽出來。“能倒點潔廁劑,讓水潤滑一點不?”“好的。”“啊!等等!袖子要濕了!”你才真是傻帽吧?多田很想質問他,不過當即咽了下去。因為,著急的小夜卷起袖子摘下戒指,放在了盥洗台上。行天假裝不經意地遞了個眼神過來,多田把手伸進口袋,迅速撥號。“怎麼啦?”多田不動聲色地開口問道。“多田先生!”小夜像是鬆了口氣,說道,“行天先生的手卡在廁所裡了。”“聽到有東西堵住的聲音,伸手進來一看,吱!好像就卡住了。”麵對這段亂七八糟的解釋,多田竭儘全力才忍住皺眉的衝動。可是,行天逼真的演技已經奏效,小夜已完全信以為真。看來,為了避免妨礙演出,拙劣的演員多田已被趕下舞台。玄關的門鈴響起。“好像有人來了呢。”多田發動可憐的一點點演技,說道,“這家夥我來想辦法。”“拜托了!”小夜一麵頻頻回頭看行天,一麵朝玄關走去。聽到她通過門鈴應了聲“來了”之後,又傳來開門的聲響。“抱歉,您在家,太好了!這個掉在我家的陽台上了……”聽著來訪者和小夜的對話,多田問行天:“嗯?”“既定方案跟實施步驟好像有點偏差嘛!你打算把戒指藏哪裡?”行天得意地笑了,伸長騰出來的右臂從盥洗台上取過戒指,沒等多田勸阻就吞下了肚。多田忍下想要驚叫的衝動,代之以小聲的斥責:“你在想些什麼!”接著一把掐住行天的脖子根部,“吐出來!馬上吐出來!”“不行啊!好痛、好痛,都說不行啦!”站在玄關的小夜說了句“不是我的”,接著好像把門給關上了。“喂,多田,把袖子擼上去!快點快點!”正當多田依言按拔芋頭的架式把手搭在行天的手臂上時,小夜把頭探進盥洗室,問道:“怎麼樣了,行天先生?”“拔出來啦——”行天把左臂從坐便器裡掄起來,濺了多田一臉的飛沫。“啊——太好了!”小夜長舒一口氣。“好了,回去吧!”行天也沒洗手,拿起工具箱就朝玄關走。“很抱歉,害你受驚了。支付請通過銀行轉賬,明細單稍後傳真給你。”多田的語速不受控製地加快,心臟怦怦亂跳,跟在行天身後走到玄關的那段距離,顯得遙遠得沒有儘頭。就在還差一步行天就要穿上鞋子的時候,小夜“呀——”地大聲尖叫起來。多田的心臟霎時間停止了跳動。“戒指!戒指不見了!”萬事休矣?!多田呆立當場。行天反轉身體返回屋內時,砰地順便把手搭在了多田的左肩上。“沒——問題!藏在絕對找不到的地方啦!”小夜哭開了,為了安慰她,多田拆下盥洗室彎曲的水管,行天則再次將手伸進坐便器。當然,戒指沒找到。“不會已經給衝到下水道裡去了吧……”小夜渾身顫抖不止。“盥洗台和廁所都沒衝過水,絕對還在的。”用粘了透明膠的棍子在盥洗台背麵搜尋了三回,當然,結果隻刮出大量的棉絮塵屑。“你冷靜下來想一想,真的是在盥洗室裡摘下戒指的嗎?”“是的。”“是這樣嗎?來幫我的時候,印象中你沒戴戒指啊!小姐,你有沒有在廚房洗過咖啡杯?”於是,也對廚房進行了一番大搜索。明知東西沒有,還要花大力氣假裝搜尋,這可是相當累人的一項行動。已經是晚上了,凝重的沉默落在了圍坐在餐桌旁的三個人之間。“有句話不好意思說……”小夜打破沉默道,她像是已經打定了主意。“可以理解。”多田點點頭。看著憔悴不堪的小夜,他甚至也想過對她和盤托出。但是,完成接受的委托,才是多田便利屋的宗旨。“你懷疑我們也無可厚非。你就搜吧,搜到不能搜為止。行天!”多田說著指了指擱在桌上的工具箱。行天“嗯”了一聲,雙手突然掀起了穿著的襯衫。“為啥脫衣服!”“噫——口袋什麼的最可疑啦!多田你也脫!”行天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三下五除二脫掉襯衫和工裝褲扔給小夜,身上隻剩一條平角內褲。小夜雖然一時間瞠目結舌,但在行天的目光催促下,搜起了他拋過來的衣服。無奈,多田也決定脫衣服。“要不內褲也脫了?”見小夜已經搜完口袋和工具箱,行天便和藹可親地問她道,“不過我覺得,實在沒小到那枚戒指能套進去的地步。”多田發動今天的第三次肘擊,撞向行天的側腹。“不用了。”小夜說著擦了擦眼淚。任憑她再怎麼擦拭,眼淚仍是撲簌簌地滾落到桌上。“對不起,居然懷疑你們。”行天從容不迫地把衣服穿回身上,多田的良心則狂跳不止,險些越喉而出了。“多花點時間找找,肯定能找到的。隻要您打電話過來,我們隨時樂意幫忙。當然,屆時無償效勞。”“售後服務同樣萬分周到,多田便利屋。”行天說。在真幌車站背後,那一夜,依然沉澱著淤泥般的倦怠與似明還暗的興奮。露露正坐在平房的屋簷下一麵盯著簷滴水,一麵等待客人到來,一看到多田和行天,她馬上麵露笑容。“哎呀!便利屋,怎麼樣,辦得順利嗎——?”“托你的福。海茜呢?”“接客中。”露露背後的平房裡滲漏出有人糾纏在一起的氣息。“那姑娘可是怒氣衝天哦!她說午飯過後連等了三個鐘頭,實際表演兩分鐘就結束了。”“抱歉,都沾上顏色了。”多田說著把裝有打工報酬的信封交給露露。“結果呢?在兩分鐘時間裡,藏到哪兒去了哦?”站在多田身後旋轉著塑料傘的行天輕輕按著腹部,說:“這兒。”“討厭!真的哦?”露露拍手笑道。眼瞼上塗的眼影好像魚鱗似的滑潤有光澤。“怎麼辦哦!你們這就叫強盜,不是嗎?”“不過是幫她嚴加保管啊!”行天一臉嚴肅認真地說道。“那隻保險箱打得開吧?”多田緊張起來,問道,“既然事已至此,明天早上就需要把戒指交給宮本小姐了。”“沒問題,差不多該出來了。我吧,這陣子大便有點不暢。也就因為這個吧,肚子特彆容易餓。”“……便秘的話,肚子容易餓?”“嗯。不會餓嗎?大概為了把它給擠出來……”“好了,可以了,用不著再說明了。”多田打斷他的話頭,點燃了好彩煙。露露也從串珠包裡摸出一根細細的薄荷煙,從行天叼著的綠色萬寶路上分了火過來。三個人默默地用目光追逐著細雨迷蒙中騰起的白色煙柱。“不過哦,”片刻之後,露露咕噥了一句,“是叫小夜來著?丟了戒指這件事,她明天可怎麼對未婚夫解釋哦?萬一害他們解除婚約了,總感覺心裡不舒服哦!”“事到如今,”行天狠狠吐出一口煙,說道,“老老實實說‘丟了’不就行了?沒準那男的會說買隻新戒指給她呢。要想試探他小氣不小氣,這就是個好機會。”“你不是說要把膽敢試探人的麻雀給掐死嗎?”“那也分時間跟場合。”行天把煙蒂扔進水窪,轉身背朝平房邁開步子。“要是丟個一百二十萬就解除婚約的話,趁早甭結什麼婚了。”多田夾起泡漲了的煙頭,收進了便攜式煙缸,心道:確實如此啊!第二天早上,行天帶著一臉無比燦爛的表情從廁所走出來。“啊!一身輕!”隻見他左手小指的第一關節上儼然套著訂婚戒指。至於如何把它找出來的,多田決定不去多想。即使早餐煎了荷包蛋,行天也已經不屑一顧。他隨意地坐在沙發上,一點一點地舔著杯中的威士忌。宮本由香裡到來的時候,他仍舊是那副坐姿,一揚手便把戒指彈飛出來。戒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那塊閃光的石頭最終在由香裡的掌心著陸了。“抱歉,特地請您過來一趟。當時的情況容不得藏匿,就帶回來了。”多田假裝平靜地解釋道。“謝謝!”由香裡拿指尖撫摸著0.75克拉的鑽石,微笑道,“這事拜托多田便利屋,真是做對了。”“離開武內小姐家的時候,可彆忘了留下戒指。在玄關的擱架上有一隻首飾盒。”“好的。”“還有,最好彆用手直接拿著……”“為什麼?”“會留下指紋。”行天從旁插嘴道,“知道嗎,留在鑽石上的指紋,據說用布很難擦掉的。要分解皮脂,用唾液最好。萬一罪行眼看要被發覺了,就用這招吧!”由香裡看看行天,再看看戒指,有些不知所措,最終用手絹包了放進裙子的口袋裡。“遇到麻煩事,還請再次光顧!”多田朝著離開事務所而去的女子的背影說道。行天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巴著窗戶俯視室外。“你瞧不起她?”聽他這麼一問,行天偷偷地笑了,笑得肩膀來回晃動;多田受到感染,也跟著笑了。儘管也覺得挺可憐的,不過,今天一天,由香裡都能夠儘情享受失而複得的自豪感,所以也算還行吧!多田坐到沙發上,伸手掏煙。好在事先擦了窗!“久違的藍天啊!”五月清澄的風從行天打開的窗戶如水般流入。因為相信凡是閃光的東西都是黃金,所以她要購買通往天國的階梯。行天哼唱的歌曲,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與香煙的輕煙緩緩地交彙、融合,有半晌,多田望著這幅場景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