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七年 第七次調整(1 / 1)

戰士 喬治·馬丁 1479 字 2個月前

戰爭已經如火如荼。我無需再複述那些細節,科斯塔斯的記錄比我的詳細多了,眾多的學生已經背下了那些日期、地理位置、死亡人數和廢墟城市的數目。我卻想告訴你們,從天空中看去,埃斯佩裡人營地裡那被毒害過的土地是一片赭色和焦黃色,如觸手一樣放射開去,爬進周圍健康的生物之中。他們的補給船隻錨在海中,讓海麵上翻起油汙與垃圾,士兵們用大群遊得很慢的幼年海怪練習射擊,它們腫脹的屍體浮上海麵,沿著海岸漂流,就連鯊魚都失去了食欲。我要告訴你們,我們在盛開的海睡蓮掩護下,在船身上覆滿海藻和小甲殼樣的鑽頭,鋼鐵上反射的紅光遮住了靜靜蔓延的鏽蝕,直到冬天的第一次風暴襲來,成年海怪浮上水麵開始獵食。我要告訴你們,我們在岸邊注視著那些艦艇碎裂沉沒,看著海怪的利齒在爆炸的火光中如同火紅的貓眼石一般閃耀,而我們流下的淚水也隻是為了那片被汙染的海洋。然而艦艇仍然不斷湧入,飛機也越來越多,烤瓷塗層到了,越來越多的士兵帶著有塗層的槍和炮彈到來,用噴灑毒劑趕走改造過的墨狄和麻雀樣的雜交小鳥,它們銳利的眼睛會將埃斯佩裡人的製服顏色認作敵人的標誌。我們在他們的補給線上種植酸性植物和其他更有侵略性的植物,所以他們的通訊並不穩定;我們在夜間突襲斬殺;他們靠斧頭、電鋸和巨大的采礦機往森林裡推進,然而采礦機也不能總是推進,它們會被長成後鋼鐵般堅韌的藤蔓勒住,然後四分五裂。在我缺席的審判會上,有人提出我這段時間並未與科斯塔斯保持通訊。然而整個時期我們一直定期通話,並有通訊記錄證明。我想他有些搞不懂我;我為他提供了所需的全部情報,可以讓埃斯佩裡人對梅裡達人的下一次突襲有所準備,同時我又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展現出忠誠度的變化,氣惱地向他提出抗議,表達我對埃斯佩裡人攻擊的憤怒。我用誠實誤導了他:我相信他認為我隻是在發泄自己的沮喪情緒,並通過這種發泄來清除疑惑。事實上,我隻是失去了撒謊的能力。有了翅膀之後,全身感覺的靈敏度都提高了,我的神經變得更加警醒。謊言帶來的小小煩躁也更容易泄露,不讓人察覺隻有使用更複雜的謊言——說謊的人要先騙過自己,或成為一個徹底沒有負疚感的超脫者。這就是梅裡達人憎惡謊言的根本原因,而如今它也降臨到了我身上。如果科斯塔斯知道這件事,他當時就會炒掉我:不能應景撒謊的人做不了外交官,更彆說間諜。但我沒有主動告訴他,而且那時候我也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屈服於這種約束之下。我完全沒意識到這點,直到戰爭開始三年後的一天,巴迪雅找到我。我在黑暗中獨坐在通信台邊,科斯塔斯的圖像漸漸隱沒。她坐在我身邊說:“埃斯佩裡人對我們的攻擊反應太快。他們的技術每次都有極大飛躍,每一次我們迫使他們退卻,他們總會在一個月內又回到幾乎同樣的位置。”一開始,我以為那個時刻來到了,我以為她想要問我如何加入聯盟。我絲毫不覺滿足,隻有一種終結的疲憊。戰爭將要結束,屆時埃斯佩裡人也將加入,在幾代人的時間內,這兩個民族都將被官僚製度、條例和移民規定所蠶食。然而巴迪雅隻是看著我問:“你們的人也在幫他們嗎?”我理應不假思索地否認,我的職責要求我應該自信滿滿地一口否認,然後邀請他們加入聯盟。然而我一言不發,喉嚨不由自主地縮緊。我們靜坐在黑暗之中,良久之後,她說:“你會告訴我原因嗎?”那個時候,我覺得坦誠相告不會再造成更惡劣的後果,或許還會帶來些好處。我告訴了她所有的理論,說我們十分希望接納他們加入聯盟,成為平等的一員。我一直講到那些陳腔濫調:聯合起來我們才能共同進步,帶來和平。我們一直這樣說服自己,緩慢擴張的帝國主義是正確的。她隻是搖頭,從我身上移開目光。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們的人永遠不會停手。不論我們設計出什麼,他們都會幫助埃斯佩裡人反擊,而如果埃斯佩裡人設計出我們不能抵禦的武器,他們又會幫助我們。於是我們雙方會不斷互相殘殺,直到筋疲力儘,直到我們都倒下。”“是的。”我說,因為這是真的。現在我懷疑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撒謊,但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我沒有欺騙她。此後他們禁止我與科斯塔斯通話,直到他們準備停當為止。梅裡達最優秀的三十六位設計師和科學家在準備工作中死去,我零星聽說了他們的死訊。他們在嚴格隔離的區域內工作,即使被自己開發的病毒和細菌殺死。他們的動作被一一記錄下來。三個多月以後,巴迪雅再次找到我。自從那天晚上她知道了聯盟和我的雙重身份之後,我們再未交談。我無法請求她的原諒,她也不可能原諒我。她來找我並非為了和解,而是要通過我向埃斯佩裡人和聯盟傳遞一條訊息。起初我並未理解她的意思。然而一旦理解之後,我清楚地知道她既非欺騙,也不是有錯覺,我知道她的威脅是真真切切的。然而科斯塔斯卻不明白,埃斯佩裡人就更加不懂。我瘋狂地想說服他們,結果卻適得其反。我與科斯塔斯兩次通話之間的時間太短,他已經開始懷疑我被梅裡達人策反,或至少是被梅裡達人利用了。“如果他們有這種能力,他們早就用了。”他說。如果我無法說服他,埃斯佩裡人就更不可能相信。我請求巴迪雅演示給他們看。埃斯佩裡大陸的南端有一個離島,上麵有許多居住區和工業區,還有兩個大港口城市。離島與大陸之間相隔六十英裡,我請梅裡達人從那裡開始攻擊,那樣結局尚可挽回。“不,”巴迪雅說,“這樣做,好讓你們的科學家們開發出應對措施?不行。我們不會再交換。”餘下的部分你們都知道了。第二天早晨,一千艘小船離開梅裡達海岸。之後的第三天日落之前,埃斯佩裡的所有城市都開始倒塌。摩天大樓在自身的重量下緩緩彎腰呻吟,人們紛紛逃離。樹木、農作物與牲口,所有來自地球的生命和植被,所有將原始生態徹底清洗之後再強行引入的一切,都紛紛死去。同時,在擁擠的避難所內,各種病毒在人群間迅速傳播,改寫他們的遺傳信息。隻有遺傳信息被改寫成功的人活了下來,其他人和所有來自地球的生物一樣,都死於那種致命的瘟疫。梅裡達星原生的苔蘚如綠色地毯般迅速爬上那些屍身,還帶來一群群的甲殼蟲。我無法為你們提供那些日子的第一手資料。我也一樣在遺傳信息被改寫的同時高燒病倒,不過我的姐妹們將我照顧得更好。等到我能起身時,死亡浪潮已經過去。我走過登陸港空蕩蕩的街道,翅膀在肩膀上懨懨卷起,路上的石頭都被饑渴的藤蔓穿透破碎,如同敲骨吸髓。殘破的街道上滿布屍首,屍身上覆蓋著苔蘚。矮矮的大使館一角已坍,破碎的窗戶顯得空洞而陰暗。院子裡用簡單的棉布支著一間大棚作為醫院和總部。一個年輕的次長是餘下的最高官員,他告訴我科斯塔斯很早就已死去。其他人還處於死亡過程之中,他們體內有可怕的畸變。他估計幸存者不足三十分之一。這就像在一列事故後的空間火車上,突然隻剩下你,還有車廂對麵另一位乘客。那位陌生的乘客注視著你。巴迪雅說,這是一個可持續發展的人口數量。梅裡達人清除了空港的植被,隻留下焦黑的著陸架和碳鈦結構的聯盟工廠。“想離開的人可以離開,”巴迪雅說,“我們會幫助留下來的人。”絕大部分幸存者選擇留下。他們在鏡子裡看著自己臉上綠色的斑點,相比梅裡達人的威脅,他們更懼怕在另一個星球上會受到的“歡迎”。我卻乘上了第一艘敢於落地接收難民的小飛船,毫不介意它的目的地或航程長短。我隻想離開。我的翅膀隻需一個短暫而痛苦的手術,截取軀體中伸出的部分即可,體內的部分可以留在原地慢慢吸收。那種奇怪的與世隔絕之感,那種麻木如今都終於逝去,而背上兩條平行的傷疤我將永生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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