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教會我使用他們的通信技術,我的手持通信儀上長出了一個交互界麵,於是我的報告終於得以發出。剛開始科斯塔斯當然很生氣,因為他完全不知情,還必須在埃斯佩裡人麵前維護我,說我離開的方式沒有不妥;不過我在和他通話前一小時先發出了報告,他讀到的內容已足以讓他不情願地同意我的結論,哪怕對我的方法有所保留。我當然滿心自許。離開了地星上學校和圍牆的束縛,帶著對自己科研訓練的過度自信,我完成了所有的目標。我輕易洗去了手上埃斯佩裡人的鮮血,雖然科斯塔斯罵我的時候我很老實,但其實心裡隻覺得不耐煩。不過他也沒有多談此事:我太成功了,而他還有更重要的新消息。埃斯佩裡人兩天前成立了一支部隊,美其名曰 “探險保衛軍”。這支部隊的目標是在梅裡達海岸上、離我所在地九百英裡的地方建立一個永久根據地,開始地貌改造工程,每次在一百英裡範圍內消滅本地生物:先是完全砍伐,設立電網,然後對土地和空氣進行輻射處理,最後播撒地球上的微生物和植物。上千個星球就是這樣被重新改造的。埃斯佩裡人征服自己的大陸已是五百多年前,但他們仍記得改造方法。他遲疑地問我,我們能否為梅裡達人提供一些抵抗方法。在他眼裡,卸除幾個叢林裡的地雷完全是細枝末節,對抗一支有組織的大軍則是另一回事。“我想我們能有點作為。”我故作謹慎地說,然後立即拿著裝備目錄去找巴迪雅。她正忙著組織大家將被螞蟻卸除後散落在叢林裡的地雷取出。一種天堂鳥在調整後會捕食這些螞蟻,並將亮晶晶的地雷帶回自己樹頂上的巢中,天上的觀察者很容易就能看到它們。她和其他收集者們找到了將近一千個這樣的地雷,整整齊齊堆成一座金字塔,好像一堆獨眼生物的頭骨,眼睛已經茫然無神。眾多的埃斯佩裡士兵需要一個星期才能渡過大洋,這一周我都和梅裡達人在一起計劃反擊。這是一次熱情歡樂的合作。他們寬闊的實驗室裡滿是各種植物,頭頂隻有太陽能風帆覆蓋,最優秀的科學家都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參與,工作簡單而愉快。聯盟的間諜衛星在我們的第一次接觸之後一年就已進入了星球軌道,我對於對方軍隊情形可能比梅裡達的高層知道得還多。他們十分需要我,不但向我了解信息,也征詢我的意見。在這樣熱情的工作中,我也毫無保留,這在當時還不是刻意為之,但也不算是毫無機心。我被派來就是為了幫助戰爭,士兵們的生命隻不過是政治運作中的一些變量,政治才能決定最終的解決方案,我需要維持一種平衡。科斯塔斯的職責是不讓埃斯佩裡人輕易獲勝,而我對於梅裡達人也一樣。一次大獲全勝的短暫戰爭,會為不安分的靈魂開拓出富有誘惑的全新邊疆,會立即激起國家主義,而這是聯盟最大的障礙,我們誘惑他們徹底加入星際社會會變得困難;令星球陷入悲慘境地的勢均力敵的內戰則通常十分成功,它越漫長、越痛苦,對我們就越有好處。我被派來梅裡達大陸,就是想要以非官方方式,秘密為他們提供一些指導和物質援助,讓他們能成功對抗埃斯佩裡人,以造成我們想要的這種情形。人們對於選派我來的官員有所指責,這是一種誤解。我必須指出我本來的任務並不是提供真正意義上的軍事援助,包括我自己在內,無人可以預見我居然能以這樣一種方式起作用。我本來隻是個前哨,主要任務是儘量采集文化信息,為兩年之後才會到來的“自由天職”軍事專家打開壁壘。令我措施升級的不是任何官員,而是野心和機遇。這些專家在埃斯佩裡人的第三次襲擊時到來。我無法說出準確時間,因為那時我已經不再計日,也從未見過他們。願他們原諒我盜取他們的戰爭威名,我已經為這種貪婪付出了代價。埃斯佩裡人的大多數裝備采用同一種碳化鋼材料做螺栓螺絲,植入他們堅固的網狀裝甲之中——這就是我們的攻擊目標。這對於梅裡達人來說是一個新領域,他們很少使用金屬,就像很少吃肉。對他們來說,金屬隻是一種需求甚少的微量元素,或是他們偶爾需要進行的一些複雜生物過程的副產品。他們已經開發出一些菌株來處理這種副產品,而他們進行生物改造的速度無以倫比。我發現梅裡達人常常采用螞蟻作為方便的傳送方式。這次他們又調整了一些螞蟻,讓它們缺鐵,並在腹內生長細菌,從而變成極高效率的破壞機器。這些螞蟻被放到幾隻地雷上進行試驗,它們吃掉了所有的外殼,隻留下一堆堆炭灰(梅裡達人仔細回收,作為肥料),還有裡麵銅線矽材包裹的塑料炸藥。埃斯佩裡人登陸後,立即在海邊的處女地上砍伐出一片整整齊齊的半月形荒原,不留下一根高出營地的樹枝,以免被梅裡達人用作攻擊平台。他們在四周拉起電網,配上槍炮和巡邏部隊;而我和巴迪雅一起,身穿灰綠色鬥篷,臉上塗滿樹葉汁液,在不遠處一棵樹上圍滿藤蔓的小平台裡,一直看著他們。我能給自己搞到這個位置隻有一個薄弱的理由:為巴迪雅指出對方營地中的要害部分。我沒法說清自己為什麼想參與如此危險的任務。我並不十分勇敢。有幾位不太友善的作家在我的傳記中指責我嗜血,並將這稱為我第一次離開埃斯佩裡大陸事件的後續。我很難反駁這些有根據的指責,但我要指出,我選擇參與的是我們認為不會遇到暴力對抗的部分。但在當時,我的確已對埃斯佩裡人愚蠢盲目的激進感到憤怒,他們破壞了周圍的一切奇跡,隻為造出另一個索然無味的地球,並徹底榨乾。不論在職責上還是感情上,他們都成為了我的敵人,我容許自己憎恨他們,那樣我會更輕鬆。風從東麵吹來,梅裡達人也從那個方向開始進攻埃斯佩裡營地。地雷中取出的炸藥足以在埃斯佩裡人的柵欄上炸出一個缺口,撼動周圍的樹林,連我們都感覺得到。煙塵火焰隨風撲來,遮住了地麵,讓營地裡的士兵隻能模糊看見一點人影。肉搏開始了,隻有零星槍聲自煙霧籠罩的混亂中傳來。巴迪雅拿著一根細細的繩子,繩子一頭墜著一個沉重的果莢。她從水罐裡倒出一定量的水到果莢上,再將果莢扔向空中。那果莢飛過柵欄,落在營地裡一排儲物倉後。果莢撞到地麵,頓時如熟透的水果一樣炸開,海葵般舞動的樹根從裡麵爬出,攀過地麵,將繩索那頭固定住。巴迪雅將繩索的這頭係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我們用手攀著繩索而下。它沒有普通繩索所應有的摩擦感,我一直降到地麵,手掌仍覺涼爽舒適。我們衝進帳篷之間的狹窄過道,我感覺到一種由危險帶來的延時感:我聽得到每一下腳步聲,而腳步與腳步之間似乎無比漫長。很多帳篷的入口處都有警惕的士兵守衛,這些帳篷裡可能有寶貴的彈藥或是重要人物。雖然絕大部分士兵已在營地另一端對抗梅裡達人的攻擊,這些人的紀律卻並未鬆懈。但我們不用進入,這些士兵反而為我們標示出了重要位置。我向巴迪雅指出營地儘頭的一組四個帳篷,每個帳篷兩邊都各有一對士兵把守。我們在煙霧的掩護下從一條通道跳到另一條通道,打過蠟的帆布篷壁擋住了遠處的呼喝聲與槍聲,巴迪雅不時朝地上左右張望。土地仍然帶著梅裡達大陸的黃色——埃斯佩裡人還沒來得及進行輻射處理——但已變得又乾又脆,脆弱的苔蘚在沉重的靴子和裝備之下碎裂,風在我們腳邊揚起塵土。“這土地要好多年才能完全複原,”她讓我停下,跪在目標不遠處的一個無人帳篷邊,痛苦地低聲對我說。她給我了一件小小的瓷器,像是地星上那些連刀都沒碰過的女人們有時戴在頭上的發飾:一把有三個齒的梳子,隻是齒更長,齒梢尖利。我拿它使勁戳向地麵,儘可能往深裡紮,讓受傷的土地能夠呼吸,她則慎重地將一種有機提取物和水混在一起倒在地上,再播下一包種子。在戰爭狀態的敵營中進行這樣的任務似乎過於複雜,但我們曾多次演練,何況就算真的有人看到我們在那裡挖土,也很難相信這兩團灰乎乎的東西會造成威脅。兩度有人匆匆從路口經過,將傷兵送到救治站,卻沒關注我們。她帶來的小小種子立即炸開,迅速拋出蛛絲般的細根,好像蠕動的蛆蟲。巴迪雅毫不在意地用手在周邊引導它們鑽入地下。細根紮穩後,她示意我停下,並取出準備好的螞蟻。這次的螞蟻數目要多得多,其中還有十多隻肥大的黃色蟻後。她指引螞蟻進入處理好的土壤中,螞蟻立即開始匆匆往下打洞。巴迪雅貓著腰看了很久,螞蟻都已全消失在地麵下,她仍在觀察。少許幾隻爬上來又鑽下去的螞蟻,細根的微微顫抖,土壤顆粒的移動,對她來說都在傳遞某種信息。終於,她滿意地站起來說:“現在——”我估計那個年輕士兵隻是想找個地方撒尿,而不是來看誰發出了聲音。他從拐角轉過來已經在解腰帶,看到我們的時候大概是徹底驚訝了,一言不發就伸手來抓巴迪雅的肩膀。他的胡須剃得乾乾淨淨,領子上的名牌寫著“日當”。我把翻土鏟插入他的眼睛。因為我個子比他高,是從上往下動手,他捂著臉朝後倒下。他並沒有立即死去。世上肯定很少有瞬間發生的死亡,雖然我們常常安慰自己,假意以為身體的毀壞或是傷害會立即消除意識,消滅生命,很快便不再痛苦。他的知覺還存留了一陣子,這時間對我來說已經太長。他先是睜著另一隻眼睛看我,雙手抓向鏟柄,隨後無力地倒向地麵,四肢還不由自主地動作,口鼻和眼睛裡都流出鮮血,最後才僵硬地一抖,徹底失去生命。我看著他死去,有一種奇詭的平靜,似乎一切都是空洞的。然後我轉過身,嘔吐起來。在我身後,巴迪雅切開他的肚腹和大腿,將他翻過來趴在地上,讓他的血和內臟流出來。“至少在他們把他搬走浪費掉之前,他可以為土壤作點貢獻。”她說。“來吧。”她拍拍我的肩膀。她的動作很和善,我卻好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躲開。巴迪雅和她的族人們並非輕視死亡,也不會隨意殺人,隻是在一個對於暴烈的自然力量是珍視而非壓製的世界裡,你總要付出代價。雖然梅裡達人總的來說活得更加健康,無論從遺傳還是身體上都更健壯,但他們的平均壽命比聯盟公民要短十年左右。在他們的哲學裡,人的生命並不天然比任何生命更高貴。很多人出了事故或被猛獸獵食,那些熟悉殘酷自然的生者也並不如何悲傷。巴迪雅不像我們一樣深信自己與其他生命不同,理應活到老死,所以在生死無常麵前不覺痛苦。我看著被自己殺死的人,就看到了自己的臉;她也一樣,然而她一直明白這是常事,所以並不為之動容。五天後,埃斯佩裡人的裝備都開始損壞。又過了一天,他們被迫中止所有工作,萬般不解地退回營地。我沒有跟著梅裡達人去將他們趕儘殺絕。我並沒有像很多人指責的那樣,在給科斯塔斯的報告中說謊,假裝驚訝。我向他坦承自己料到了這個結局,並實事求是地告訴他,我不想因為不確定的事情邀功。除了細枝末節之外,我從來沒有刻意欺瞞上司。起初我還不夠接近梅裡達人,所以沒有這樣做的需求;而後來我已經太像梅裡達人,想到欺瞞便隻剩下惡心。他和我討論了在接下來的鏖戰中要做的事。我儘量向他描述了梅裡達人的技術,在谘詢聯盟內眾多專家意見後,他們同意科斯塔斯在每周一度的午餐聚會上,悄悄向埃斯佩裡的國防部長提及聯盟擁有的一種技術:烤瓷塗層,這需要從貝爾裡約斯重金購買,而且要兩年後才能到貨。他還會提出,如果埃斯佩裡人願意出讓一塊土地給聯盟,一家私人公司或許願意在本地出資建造一座工廠,在六個月內便能以低廉成本造出產品。埃斯佩裡人接受了這個誘餌,他們在這明顯違反中立立場的行為中看到的隻是個人的貪婪:他們以為科斯塔斯是這個私人公司的投資人,輕易便接受了他,並急切地被我們利用。同時,他們仍不時試探性地入侵梅裡達大陸,探測海岸線,但他們造成的破壞總會泄露行蹤,最近的梅裡達居住區便會立即奉上一批兢兢業業的螞蟻,所以他們一直和第一次一樣徒勞無功。在這勉強而短暫的和緩局麵中,我遊曆了這片大陸。我的日記是政府財產,到處都能找到,但內容實在簡略得可恥,這讓我對同事們深覺抱歉。如果我能想到自己雖然不是第一個,卻將是最後一個記錄者,我一定會更加勤勉。那時,被成功衝昏了頭腦的我更像是個度假遊客,而不是研究者,以通訊能力有限的借口,隻發送自己喜歡的圖片和筆記。雖然這樣的安慰很蒼白,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們,站在一個鮮活而又不令人驚懼的陌生世界中間的感覺,是照片和文字無法傳達的。我和巴迪雅手牽著手漫步在大峽穀畔,俯視紫色、灰色和赭色間雜的山巒,還有起伏翻卷的伊拉卡森林——幾乎所有人看到我那臭名昭著的錄像時都會頭暈——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種詭異的美的震撼,並因著這驚喜哈哈大笑,身旁的她注視著我微笑。三天後,我們回她村莊的路上目擊了那場轟炸。埃斯佩裡人的新型遠程戰鬥機如同薄薄的銀色刀鋒從低空掠過,濃黑的煙霧升上天空。我們乘坐在籃子裡無法加快前進,隻能抓住籃框,無力地等待。我們抵達時,戰機與煙霧都已遠去,廢墟卻仍曆曆在目。事後我對科斯塔斯有種不合理的憤怒。埃斯佩裡人並不真心信任他,就像他也不那麼信任他們。但在那一刻,我覺得他知道埃斯佩裡人的計劃,卻未曾警告我。我責備他刻意向我隱瞞,他卻指出我在去那片大陸之前就知道有危險,卻堅持跑到戰區,他又怎能保證我的安全。我停止了指責,突然意識到自己幾乎就要暴露。他肯定不想讓梅裡達人從我這裡得到消息,但他還沒想到我會主動告訴梅裡達人。我不應該告訴他們。這場攻擊造成四十三人死亡。啟蒂亞還未死去,我來到她的小床邊。她並不痛苦,眼中充滿霧霾,眼神開始渙散,她的家人已經來過又離開。“我知道你會回來,所以我請他們讓我多待一會兒,”她對我說,“我想跟你道彆。”她頓了頓,又遲疑地說:“而且,我有一點點害怕。彆告訴彆人。”我答應她絕不告訴彆人。她歎了一口氣:“我不應該再等了。你叫他們來好嗎?”我揚起手,服務人員走過來問啟蒂亞:“你準備好了嗎?”“是的,”她有些遲疑,“不會痛嗎?”“不會,一點也不痛。”他戴著手套從袋子裡掏出一條扁平的綠色薄膜帶子,上麵有股覆盆子的香氣。啟蒂亞張開嘴,他把帶子放到她的舌頭上,帶子立即溶化,她眨了兩下眼睛,隨即沉睡過去。她的手仍握在我兩手之間,在幾分鐘後漸漸冷去。第二天早晨,我站在她家人身旁,為她下葬。服務人員小心地將她安放在一塊空地上,從遠處向她噴灑一種帶有萎謝玫瑰香氣的液體,然後退開。她的父母放聲大哭,我則始終未曾濕眼睛,就像是普通的地星官員,相信死者必會升上天堂。首先來到的是飛鳥,隨後是墨狄,啄向她的眼睛和嘴唇,“嗡嗡”作響的甲蟲也來匆匆將她分解。它們饕餮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她身下的森林土地湧起綠浪,藤蔓攀上她的臉頰,將她徹底吞噬。藤蔓完全覆蓋住她的軀體後,送葬的人們轉身離開,在身後的廣場上參加集體守靈。我仍站在那裡,臉上沒有一滴眼淚,他們從我身旁經過,投來疑惑的目光。但她還沒有離去,那裡還有一個女孩在流連,那片有生命的地毯下還覆著她碎裂的骨殖;所以我也沒有離去,身後傳來喃喃語聲,那是死者的家屬們在懷念死去的親人。天快亮時,那片綠地毯曾短暫地裂開。在水樣的微光裡,我看見一隻空空的眼窩,裡麵裝滿了甲蟲。我終於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