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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台 陳彥 2057 字 2個月前

大吊本來是不想帶老婆和孩子來的,可老婆周桂榮鬨著不行,說在家裡守著,靠一天母雞生幾個雞蛋,一年養兩頭豬,再在地裡刨點瓜菜,打幾百斤麥子、收點綠豆、黃豆啥的,也就是個能勉強顧住柴米油鹽的日子。可他們家是一處燒火,八處冒煙,整單錢,也都讓四處八下的日子,零敲碎打完了。公爹公婆一攤子,靠大吊這點打工費接濟,她和女兒麗麗一攤子,不僅要吃要喝,而且還得攢錢給她動手術。女兒麗麗兩歲的時候,在火爐邊烤火,一不下心,栽了進去,臉和脖子,燒得連在了一起,他們一直說給娃攢錢動手術,可錢咋都攢不夠,就拖到現在了。為了給娃攢錢,他們都沒敢要第二個孩子,想著給麗麗整好容後,再說生第二胎。可一年一年地過去了,就把麗麗拖到了十四歲。這期間,大吊他爹和他娘,也都勸過他們,叫把麗麗放棄了算了,讓火燙了,那也是命,一個女娃家,要花幾十萬塊錢美容,據說也隻是變得不怪相而已,人是咋都不可能變好看了,又何必呢。重打鼓,另升堂,不定老天爺還送個美男子呢。即就是再生個女娃娃,那也是好的,往大拉扯的費用,咋都不會比給麗麗做美容的錢多,何苦要一根筋走到黑呢。可無論公爹公婆怎麼勸,甚至連大吊都動搖過,但周桂榮始終不改初衷,她覺得,人活在世上,不能造孽,麗麗兩歲栽進火爐,咋都是自己沒看管好造成的。那陣大吊在外打工,家裡就她一人,她在豬圈喂豬,聽到哭聲就往回跑,可把人從火爐拉起來,就燒得沒形了。當時她的心,就跟過了絞肉機一樣,碎得沒一塊是渾全的。從此她也後怕要娃了,有一年,無意中也坐過一次胎的,可半夜被噩夢驚醒時,胎就自然流了。麗麗長到五六歲以後,幾乎天天問她:“娘娘,啥時給我美臉哪?”她就哽咽著,總說快了,可快了這麼多年,還是沒美,今年,她覺得無論如何,都得給娃把心願了了。所以過年的時候,她咋都鬨著要跟大吊一起進城,一是打工掙錢,二是催著給娃美容。娃再耽誤不起了,人越來越大了,知道自己的臉醜得嚇死人,一個人老偷著哭呢。好多回,娃都不想活了,年前有一天,村裡幾個娃娃害怕她,遠遠地就喊叫“臭疤子滾遠些,臭疤子滾遠些”,還用石頭和泥巴疙瘩打她,氣得她回家來,就一直站在水井邊,想往下跳呢,要不是她突然心慌意亂地覺得有啥事要發生,急忙從地裡趕回來,娃恐怕就一頭栽進井裡了。這個年任誰勸說都不行,她甚至給大吊翻了臉,不帶她和麗麗進城,她就跟麗麗單另過了,反正不給娃看臉,她就鬨,正月十五還鬨了一場,大吊沒法,隻好帶她們母女來了。麗麗是包著一個花頭巾跟爹娘來的,周桂榮還給娃戴了口罩,幾乎隻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麵。大吊是個要強人,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麗麗的情況。自然,這次帶進城,也是不想讓人知道底細的。好在年前,周桂榮就打電話鬨過,讓他早點在城裡找房,反正年後她是一定要帶麗麗來的。大吊也不是不想給麗麗看臉,為這事,他也好多次去醫院谘詢過,要整出形來,起碼得二三十萬,而他現在滿打滿算,也就攢了七八萬塊錢。在他心裡,也是有個譜的,想著趕娃十八歲前,整出了樣兒來,不耽誤娃將來出嫁就行,可周桂榮這幾年是越催越緊了,這個年過的,幾乎就差拿菜刀跟他拚命了。其實年前離開西京時,他也是打問過租房的,就怕周桂榮鬨得不行,一家人突然來了,搞得措手不及。他找的房子,在離尚藝路比較近的一個村子,為了不讓更多人看見麗麗,大驚小怪的,他還專門找了一個眼睛幾乎看不太清的孤老房東太太,家裡一共隻有一間半房要出租,就是陰暗潮濕些,價錢也貴了點,一月得八百塊,但為了不跟彆人攪和,他還是跟老太太訂了口頭協議。老太太硬要讓先交一月定金,他想著,回去還是先做周桂榮的工作,能不來儘量不來。當他帶著周國榮和麗麗進村時,還生怕房已讓彆人占了呢,幸好還空著,周桂榮和麗麗也都覺得挺好的,這家就算安頓下來了。讓大吊沒想到的是,順子咋突然變得讓他幾乎不認識了,見他還拿文做武的。以他跟順子打的這十幾年交道看,順子是不會不讓他媳婦周桂榮進來搭夥裝台的。順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軟,軟得這些年,讓他們少掙了不少錢。但沒有了順子,這個攤攤也撐不起來,活兒也沒有這麼多。好多人都想另起爐灶呢,可一旦離開順子,就沒人認卯了,活兒也攬不下,最後還都乖乖地回到順子名下來吃飯了。鼻子上突然架了眼鏡,手上拿了報紙,身邊放了蓋碗茶的順子,口口聲聲還說自己“退下來了”,在大吊看來,這家夥好像神經是有些不太正常了。他跟猴子、墩子、三皮他們聯係上後,才知道,順子是真的受了大刺激,年三十晚上,蔡素芬從家裡跑了。在他們住的地下室裡,三皮一提起蔡素芬,還哭得嗚嗚嗚的。猴子就說:“該不是你狗日的,把人家家裡攪散夥的吧。”三皮賭咒發誓說不是的,他說蔡素芬是個正經女人,心裡隻有順子,跑了,可能是為家裡的事,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其實三皮死纏蔡素芬,大家也都能感覺到,大吊還罵過三皮,說他沒良心,咋能打自己老板的主意,可三皮忍不住,還是要死纏著。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又仔細審問了三皮一通,直到三皮賭咒說,他要是真把蔡素芬咋了,他的下半身就爛成一包蛆。大家還不行,覺得這咒賭得還不狠,三皮就把自己親爹的下半身也搭上了,大家才算了的。後來墩子提供情況說,可能與正月十四晚上的演出有關,順子那晚扮演狗,結果犯神經,狗死了,還胡亂動彈,讓寇鐵還有靳導,差點沒把順子吃了。那天晚上,他們分析商量了好半夜,覺得裝台這活兒要往下乾,還得順子承頭,順子不承頭,這事沒法乾。商量到最後,決定還是由大吊和猴子出麵,跟順子好好談談,如果他們兩個的麵子談不下來,那誰也就都沒辦法了。第二天一早,大吊和猴子就去順子家了,誰知門鎖著,他們打電話一問,順子說他在坊上趕集市呢。大吊問集市在哪一塊兒,他們也想去看看,順子有些不想見他們,說集市大了,來了也找不見。他們執意要去,順子大概是沒辦法,就說了坊上的一家鳴蟲店,他們很快就去了。他們在西京,也都是混了十幾年的人了,可在城市的白菜心,還有這麼大個賣蟲魚花鳥的集市,他們還是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叫西倉,據說清朝時就是一個大倉儲,儲糧食的。現在也都住了單位,住了人家。兩條十字交叉的大街上,擺滿了各種活物,光鳥的品類就有好幾十種,有些他們在鄉間也是沒見過沒聽說過的。那些會說話的八哥、鸚鵡,開價都在好幾千上,有的乾脆上萬了。還有賣寵物狗,寵物蛇,寵物豬的,真是讓他們大開眼界了。尤其是那些喂鳥、喂魚的活蟲,密密麻麻,一屜籠一屜籠地在裡麵拱動,都不知是咋養出來的。他們挨家挨戶地走著看著,好多賣核桃的,一對就幾千塊,他們平常隻見城裡人拿在手裡搓著,轉著,卻不知是這大的價錢,還有一萬、一萬五甚至兩萬地把玩核桃,看得他們直咂舌頭。終於,他們找到了順子說的那家鳴蟲店。遠遠的,他們就聽見了鄉野村道上夜晚發出的那些蟲鳴聲。一排過去,有好幾家鋪麵,門臉都是窄窄的,門口都擺了大小不同的箱子,箱子裡,就放著各種會叫喚的蟲子。有些蟲子他們也是認識的,有土狗,有螞蚱,還有一些見過但叫不上名字的,一隻也都是好幾十塊,甚至還有上百塊的。他們進了順子說的那個店,店裡很暗,沒有開燈,但裡麵的世事還真不小,不僅賣各種蟲子,而且還賣各種裝蟲的罐罐。店裡有不少人,但就是不見順子。突然,猴子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大吊,示意他看看身邊那個挑罐罐的。大吊一看,是一個穿了米色風衣,戴了黑色禮帽,蹬了三接頭皮鞋的人,正在一溜罐罐中,細挑細揀著。大吊還沒弄明白是咋回事,猴子就輕聲說:“順子。”這是順子?大吊還有些不相信,就把頭伸到櫃台裡,朝回看,還果然是順子,還穿上了白襯衣了,脖子上還勒了紅領帶了。大吊撲哧笑了:把他假的,還武裝上了。大吊端直走到他身後,伸出兩隻冰乎乎的手,把他兩隻眼睛一蒙,順子就知道是誰來了,他頭一篩,說:“臟爪子!”就把大吊兩隻手篩掉了。然後,他繼續挑他的罐罐,細細地品著,看著,甚至還眯起一隻眼睛,跟打槍一樣地“單眼吊線”起來。那個專注,那種不跟他們玩兒了的神情,讓他們突然覺得,這家夥跟過去那個家夥,是咋都聯係不起來了,他們之間,是有了很大的距離了。人家是在玩兒城裡人的“範兒”了。猴子乾聲沒氣地問了一句:“咋,準備玩蟲子呀?”間隔了許久,順子隻哼了一下,“嗯。”“這有啥好玩的,你要真喜歡,還用花錢在這兒買,我們回去給你逮一些來就是了。”猴子又說。“那你回去逮嘛。”順子有些不屑地說。“咋,你還不信,以為給你逮不來?”“你逮嘛。”順子還是那句話,還端詳著他的罐罐。“你真要哇?要了我馬上回去逮。”“你家可能提前過夏天了,要不然咋會有鳴蟲呢。”順子有些得意地乜斜了猴子一眼。猴子才想起,這些蟲子,還真是春夏之交才慢慢有的。他就問:“那這些蟲子是咋回事?”“人都能克隆了,冬天還弄不出幾個夏天的蟲子來。真是太可笑了。沒了,城裡人咋要瞧不起你們這些鄉棒了。”順子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氣得大吊和猴子的喉結都一鼓一鼓的。猴子就說:“這都是啥人玩的嗎,你還有心思玩這?”“真是笑話,你說啥人玩的,能玩這的,在西京城裡連教授、大乾部都多了去了,你以為都是城中村的閒人,是吧?”順子還在來回倒騰著,翻看那些瓷瓶陶罐。大吊說:“你真有心思玩這個呀?”順子問:“咋沒心思了?我過去就玩過,這些年,是沒時間了。”“你現在就有時間了?”猴子問。“咋沒時間?我退了,現在有的是時間。”“你再甭拽了,又不是乾部,還退了。”大吊急了,話就有些衝起來。“你懂個屁,咱城裡,哪怕是從村辦廠退了,都叫退了,你懂不,鄉棒?”“好好好,你退了你退了。真不裝台了?”大吊又問。“不裝了。”“到底是為啥嗎?”大吊還追問。“不為啥,就是不裝了。”“大夥兒都來了,你能不裝了?”大吊甚至有些威脅的口吻。“我又沒叫你們來。”“哎,你咋說這話呢,年前你發話,說讓大夥兒年後不來了嗎?”順子的嗓門也提高了:“我年前發過話,說叫你們年後來了嗎?”仔細想,順子還真沒發過這樣的話,每年這陣兒,都是自己就心急火燎地來了。“真不裝了?”“廢話。要裝你們自己裝去,以後少來找我。”“你到底咋了嗎?”“沒咋,反正我今天把話撂在這兒,我要再裝台,我就是王八蛋。”順子說得很堅決,連一點縫隙都沒留。大吊與猴子相互看了看,覺得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又陪了一會兒,順子也是帶理不理的,他們就無趣地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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