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大早,三皮就來敲順子的門,好像是哪兒失火了一樣,門竟然敲得那樣急。他裹著被子把門打開,三皮進來說,他昨晚夢見素芬了,是出家當尼姑去了。順子腦子立即就想到了南郊那家寺院的靜安居士,他把啥都想到了,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茬呢?他立馬穿好衣服,跟三皮一道坐公交車,去了那家寺院。他們找到了寺院旁邊靜安居士的家裡,這個女人,開始還吞吞吐吐的,後來就如實說了,說素芬是年三十晚上半夜時分,到她家裡來的,但住到初三就走了。問到哪裡去了,靜安居士說,肯定是很遠的地方,並且出家的可能性很大。因為她跟她聊了幾天,都是有關出家的事,她說她罪孽深重,今生活著,就是給自己贖罪了。靜安說她還勸了很久,勸她出家是很苦的事,真要贖罪,做居士也行的。可她好像很堅決,並且想走得很遠很遠,至於具體去哪裡,直到她離開時,也一句沒吐露,隻是要靜安居士替她保密,要有人來打問了,就說她沒來過。可她見兩個男人這樣心急火燎的樣子,忍不住到底還是說了。這一說,反倒讓他們更茫然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出家,那到底是哪裡呢?南方?北方?東方?西方?他們還跟靜安居士探討了半天,也沒探討個眉眼出來。靜安居士隻是說,隨緣吧,真有緣分了,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也是會回來的。緣分儘了,就是住在隔壁鄰舍,也是再不得相見的。從靜安居士家裡出來,三皮又哭得嗚嗚的,順子就覺得特彆怪異,自己的老婆跑了,不知他傷心啥呢?十幾天前,他就這樣懷疑過,今天的舉動,就更是讓他有些莫名其妙了。他還是十幾天前的那句發問:“你咋了?”三皮說:“多好的嫂子,就這樣不見了,我……以後就再也沒有好幫手了。”他也再沒說啥,兩人就那樣一路沉悶著回來了。三皮想跟著到他家裡坐坐,他說還有事,沒讓去,三皮就走了。回到家時,天已經快黑了,他們早上出門時,還飄的是時有時無的小雪花,晚上回來,漫天大雪,就把西京城厚厚地覆蓋嚴了。一片銀白中,元宵節的燈火慢慢升騰起來,很快,西京城又被照耀得一片火紅了。煙花在城市的許多角落衝向天空,然後炸裂成無儘的絢爛才消失。在消失了的地方,還會有更多的絢爛升起,升起的絢爛,最終還是歸於沉寂與黑暗了。放在往常,順子是最愛趕這些熱鬨的,有好幾個元宵夜,他甚至是上到城牆上去看這絢爛的。可今晚,他哪裡也不想去,就想窩在家裡,甚至還想捂了耳朵,捂了眼睛。他想起自己一天都還水米沒進,肚子也確實有些餓,就到廚房準備弄點吃的,可水管子不知啥時已經凍死了。冰鍋涼灶的樣子,看了看,也就失去了燒火做飯的興致。他到門口去買了幾個白吉饃,還有幾盒方便麵,本來還想買幾根火腿腸的,可發現,幾家鋪麵都趁著過年,把價漲了,一根能多要好幾毛錢,咋都沒舍得,就回來在麵裡泡了饃,再添些鹹菜,將就著吃了一頓。吃完又有些後悔,畢竟是正月十五,也該好好吃一頓的,卻還是平常裝台的吃法,他想,人說刁順子活得窩囊,大概也就窩囊在這些地方了。吃了飯,他又到樓上看了一下,看看菊花和韓梅的房子,韓梅的房,走時是連門都沒鎖的,完全一副再不回來的樣子。他從窗戶看見,菊花把被子卷了起來,而且被子上麵還蓋了塑料布,明顯是長久出門的樣子。他站在二樓陽台上,又給韓梅打了個電話,這也不知是韓梅走後,他第幾十次給她撥電話了,前些天是關機,而現在是停機。他覺得跟這娃的緣分,興許是徹底儘了。他真的舍不得,雖然不是親生的,可養了這麼多年,在他心裡,是早已沒有了親生不親生的概念的。可娃有,沒有,她是不會這樣撇脫走了的。他又給素芬撥,還是停機。他的眼淚就嘩嘩流出來了,好在沒人看見,他就索性讓它流著,直流到領口都結成了冰淩。他進到自己房裡,真正有一種冰窖的感覺,尤其是雙腿雙腳,簡直凍得都快失去知覺了。他打開電暖器,把腿和腳幾乎是貼在暖氣片上烘烤的,烤的地方發燙了,沒烤到的地方,卻冷得發瘮,加之電暖器特彆耗電,他又有些舍不得,烤了一會兒,就又關了。他到底還是點燃了幾張廢紙殼子,把水管裡的水解了凍,然後燒了些開水,灌了暖水袋,就偎到床上去了。也不知是啥時睡著的,就做了一個夢,竟然夢見蔡素芬在一片大海上漂流。他急忙找了一塊板浮上去,去追。那板好像是一塊床板。他打小就想去看海,可活到五十多歲了,還沒出過西京城呢。但此時,他分明是在大海上追著蔡素芬了。海開始是風平浪靜的,蔡素芬笑眯眯的,好像也有意讓他追上似的,可很快就起風了,浪大得湧過了頭頂,蔡素芬眼看就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拚命往前劃,可那床板怎麼都不聽使喚,劃不動。他一口一口地嗆著水,海水是那麼的苦澀,苦得讓人直想吐。眼看素芬就消失在浪裡了,這時,怎麼三皮突然出現了,也是劃著一塊床板,也劃不動。好在三皮手裡拿了一根很長很長的竹竿,竹竿前邊還有一個鉤子,他們就把竹竿朝素芬的船沿上伸,素芬的小船在浪裡時隱時現的。終於,竹竿鉤住了船沿,素芬離他們越來越近了,就在他伸手即將抓住素芬時,又一個大浪打來,就把他和素芬徹底分開了。大浪很快吞沒了素芬和她的小船,再也看不見了,海麵上,隻有他和三皮的兩塊床板在晃蕩。他突然號啕大哭起來,他聽見,三皮也在另一塊床板上,也老牛一樣地哭喊著,兩個哭聲混合起來,把浪濤聲都蓋過了……素芬徹底沒了。他嚇醒了。怎麼身子底下全是濕的。難道是尿床了?不可能,自己打十一二歲後,就再沒乾過這丟人事了。他打開燈,把被子掀起來一看,原來是暖水袋滲水,滿滿一袋水,都快滲完了,不僅墊的蓋的濕透了,連他穿的線衣線褲,也都濕漉漉地貼在了身上。他傻眼了,氣得就想罵人,可又不知道該罵誰。他起來才發現這房裡溫度有多低,連昨晚上灌暖水袋時,漏在洗臉盆裡的水都結成冰了。他換了衣服,想上樓去把韓梅或者菊花的被子拿下來,可又覺得不妥,要是娃們又回來了呢?她們好像都說,自己身上有股啥氣味不好聞,有一次突然變天,他幫菊花收了晾在欄杆上的被子,菊花回來後,就端直把那床被子拆洗了,這些娃們的鼻子都特彆靈,再加之,他覺得他這個父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動兩個大姑娘的被子的。他就把濕被褥,搭在電暖器前烘烤起來,然後自己在房裡轉起圈圈跑步取暖。這是一個非常管用的辦法,裝台總是跟夜晚打交道,即使春秋天的後半夜,有時也是冷得要人命的,原地打轉轉跑一跑,不僅產生熱量,而且也靈醒腦子。他在房裡跑了一會兒,凍僵的身子就慢慢開始活泛了,身子活泛了,腦子也跟著提高了轉速,他在想自己的人生了。前邊的,已經理不出個頭緒了,反正人說窩囊就窩囊吧,後邊的日子,恐怕也真得好好盤整盤整了,光是這樣沒明沒黑地裝台、拆台,討債、慪氣,也不是個長法,自己畢竟已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他突然想到了兒時的理想,那還是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朱老師突然問每個人這個問題,當問到他時,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句:“當退休乾部!”惹得大家一陣好笑。朱老師就問他,為啥要當退休乾部呢?他說村裡有一個退休乾部,每天一大早,彆人都下地乾活的時候,人家提一對鳥籠子,到護城河邊,一邊遛鳥,一邊用脊背一下一下地靠樹,鍛煉身體。鍛煉完身體回來,就搬一把躺椅,坐到太陽地裡,一杯茶,一張報紙地品咂,有滋有味得像是啃坊上的燒羊蹄子。下午了,又拿一個馬紮,到護城河邊聽戲,釣魚,或者逮鳴蟲。晚上回來,先是要拿著收音機聽新聞,聽完新聞,才把自己在護城河邊逮回來的鳴蟲,放在身旁,靜靜地聽它們叫喚。然後和一些蟲友探討哪個蟲叫得脆,哪個蟲可能是“笨口”,就是啞巴。關鍵是,人家啥都知道,人家說林彪跑了,摔死在一個叫啥子都啥子汗的地方了,果然,沒過幾天,老師就把教室牆上掛的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的像,悄悄揭下來了。連順子他爸都說,人家退休乾部的日子才叫日子呢。所以,他的理想就是當退休乾部了。當時,確實惹得大家笑了好半天,到現在,他還記得身邊同學的表情,人家都是要當科學家,要當作家,最差的,也是要去當兵,打美帝蘇修的,可他,就脫口而出,說了那麼個不倫不類的理想。好在朱老師並沒有批評他,隻是笑著說,刁順子同學這個理想啊,就是太現實了些,其實也沒有啥可笑的,那個退休乾部的生活,也還算是一種優雅的生活,不過那畢竟是老人的生活,年輕人的理想就另當彆論了。他記得,後來朱老師還專門又問過一次他的理想,他說,能讓我爸過上退休乾部的日子就行,我爸比人家年紀還大,可還要領我一起,到人家單位掏大糞,澆菜地哩。朱老師就再沒說啥,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現在想起來,那個退休乾部的日子,還真是好日子,人家那才活得像個城裡人呢。自己這生活,這日子,跟大吊、猴子、墩子、三皮這些鄉下進城打工的,又有啥區彆呢?聽他爹說,刁家祖祖輩輩都是西京城人,早先,還是住在城中心的,後來慢慢挪到了城圈外,好在現在的西京城,不是以老城牆劃分的,尚藝路已是城市白菜心的白菜心了。他這個城裡的老住戶,自然是得有些城裡人的活法了,連他爹過去一邊忙著挑大糞,澆菜地,一邊也是要養兩隻畫眉鳥的,自己怎麼就活得,隻剩下掙錢的三輪車了呢?他覺得,他也該有點城裡人的生活品位了,掙錢為了啥?過去是為了自立,自己掙自己吃,後來還為養活爹娘,再後來為了成家立業,再後來,又為了給韓梅她媽看病,再再後來,又為韓梅上學,為菊花能跟村裡其他女孩子家一樣,過得敞亮幸福,還得考慮姊妹倆將來出嫁時的陪嫁。再再後來,又加了個素芬,反正錢總是緊巴,總得拚命去掙,才能櫃裡有糧不心慌。現在這種拚命掙的弄法,似乎能歇一歇了,人都走光了,好像是都不需要自己了,這讓他拚命掙錢的勁頭,也就稀鬆了。他其實也還是攢了一點底子的,這是他人生的最高級機密,就他一個人知道,雖然不多,也就十幾萬塊錢,將來真不得動了,防老總還是可以的。他真的覺得太累了,也不想再吃裝台這碗飯了,單跑個三輪,要麼拉貨,要麼拉人,撇撇脫脫,利利朗朗地掙幾個小錢就行了,何必再去淘那麼大的神,費那麼大的力,跟神神叨叨的藝術家打什麼交道呢?那些人都是瘋子,冷一下的熱一下,笑一下的哭一下,好人都能被他們整神經了,有啥必要,再去熱臉煨他們的冷屁股呢。他這樣一想,一決定,渾身突然就輕鬆下來了。到快天亮的時候,他實在跑得有些困乏,就蜷在沙發裡,蓋上大衣睡到天亮了。再然後,就上街買報紙、買茶,還買了一副老花鏡,又到回民街的鳥市,去買了一隻一百五十塊錢的畫眉鳥回來,就實現了兒時的理想,正式過起了“退休乾部”的生活。家裡過去其實是有個躺椅的,那還是他爹留下的,一個長方形木框架子,中間繃了一塊白帆布,他找出來,支起來一試,撲通一下,就坐垮塌了。他又去了一趟竹笆市,剛好有賣竹躺椅的,買一把回來。沏了茶,茶具是蓋碗狀的,那還是有一年,北京一個劇團來演完戲,人都走了,他打掃後台時拾下的。打開報紙,鼻梁上架上眼鏡,還蹺起了二郎腿,就從《華商報》三個字讀起了。他讀報開始是出聲的,後來想起,那位退休乾部讀報,從來就沒出過聲,隻是靜靜地看,靜靜地翻,有時還會把報紙合起來,閉起眼睛思考一會兒,再打開報紙,再讀,再來回翻。他就完全學著人家的樣子,來享受這種朱老師說的優雅生活了。過了幾天,大吊和猴子他們就來了。大吊這次來,還帶著老婆孩子,說是想讓順子給他老婆也安排個裝台的活兒,還說素芬能乾的,她都能乾。順子戴著老花鏡,把眼睛是從眼鏡片上邊鼓出來看大吊的,幾十年過去了,順子還清楚地記得,那位老乾部看人就是這樣看的,可有派了。順子說得一板一眼的,也像那個老乾部的口吻和神情:“我也得好好休息休息了,乾一輩輩了,也該讓讓賢了,台嘛,要裝你們裝去,我這,就算退下來了。”大吊開始以為順子是在演戲,後來才發現,還是真的,看把他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