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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瑪麗蓮·羅賓遜 1849 字 2個月前

她是被早上的熱氣熱醒的,因此她明白自己是睡晚了。屋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也沒有咖啡的香氣。傑克和父親一定還在睡覺。這對他們有好處。她覺得身體僵硬,像是費了很大的勁後累著了。隻是想到會錯過早上的郵件寄送才讓她起了床,洗好臉,梳好頭發,穿好衣服,讓自己看上去體體麵麵。否則的話,隨便哪個路人或工作人員都會注意到,想著可憐的老牧師家裡不知道又演了什麼鬨劇了。前天晚上,她就把信放在梳妝台上,怕傑克萬一轉念一想,不願徒勞地希望而選擇放棄。她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出了門。外麵的世界,她想,還是這番模樣。熱烘烘的白蒙蒙的天,一縷輕柔的風,樹林輕聲低語著,幾隻知了高聲鳴叫著。路上灑著幾隻橡果,有幾隻被過路的車子碾碎了。菊花盛開了。逐漸發黃的南瓜藤爬滿了種著蔬菜的園子,番茄藤從架子上垂了下來,沒什麼果子掛在上麵。又一個基列的夏天。基列,受了魔咒似的,昏昏沉沉一年又一年一成不變地重複著。會有誰想住在這兒?他們從大學或是外麵的世界回來時,會在父親聽不到的時候相互問對方這個問題。為什麼會有人留下來?在大學裡,他們都研究過背井離鄉帶來的那種焦慮和混亂,那些現代世界裡的陰暗和恐怖。這個話題,他們都是把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的懷疑精神放在一邊,考過試,在學期論文裡重述索然寡味又大而無當的各派哲學。然後輪到他們回到故鄉(原文為法文。),依舊有那些古老的柳樹,拂撥著的還是那片凹凸不平的草地;依舊有那片古老的大草原起伏著,無人打理的雜草野花長得蔥蔥鬱鬱。家園。世上還有哪兒比家園更加親切,為什麼他們都覺得像是流放之地?哦,走過一片和你沒有牽連的土地,誰也不認識你!哦,你也不認識每一截樹樁,每一塊石頭,不記得開滿野胡蘿卜花的田野如何點綴著孩子的快樂,給父親帶來希望。上帝保佑他。她免不了要和在花園裡的鄰居說說話,和在人行道上碰到的熟人說說話。冷冰冰的某座大城市裡的陌生人或許會注意到她眼睛裡的悲傷,甚至會像記得一幅畫或是一幀照片一樣記上一兩個小時,但是他們不會來攪擾她的隱匿狀態。但是這些好人會為她擔心,提到她,相互交流對她的揣測。上帝啊,她看到了他們眼裡的關注,還有痛惜。可憐的格羅瑞,她的日子過得不如意哪。這麼個好女孩,而且還聰明。聰明得很呢。人們那種奇特的易於陷入匱乏的傾向,像是我們天生應當擁有的比大自然給予我們的更多。像是一旦失去了日常生活中的種種滿足,我們就赤裸裸得讓人吃驚。在匱乏時,即使是感情或是目標的匱乏,人也會對他人的善意表現出更加令人難忘的人性和軟弱,因為會感覺事情應當是另一番模樣,然後想到缺乏的是什麼,解決方法又是什麼,又怎麼讓靈魂平靜、愈合。回到家園。不過靈魂若是有家,它是會找到自己的家的。羅比和托拜厄斯在雜貨店裡,正從冒著白煙的冷凍櫃裡拿巧克力冰棍。他們一人有五分錢,是為萊拉的園子除草掙來的。他們把冰棍拿給她看了。她把傑克的信放進郵筒槽口裡,聽了店員對天氣的評論,然後回家了。兩個男孩跟著她走,跳幾步,繞一圈,又後退著走幾步。他們還不甘心一步一步枯燥地邁步子。他們把可以掰開的巧克力冰棍掰了開來,托拜厄斯自覺地分給她一半。她說,不用了,謝謝你。這讓他很高興。羅比說:“我省著我的那份給鮑頓先生吃。”格羅瑞說:“你可以叫他傑克。他不會介意的。”羅比搖搖頭。“我爹爹說我得叫他鮑頓先生。”羅比走在她身旁,齊她的肘部高,專心致誌地吃著冰棍,拚命地吮去流下來的冰水。走到托拜厄斯家的轉角處時,托拜厄斯拐進去回家了。羅比和格羅瑞繼續走著。他說:“我幫忙時,媽媽可喜歡了。呃,爹爹也喜歡,但他隻是看看。他坐在門廊上。”萊拉跟她提過,男孩得學會乾活。格羅瑞知道她的意思是,他成長的大部分階段,她會是唯一的支柱,而生活對他們會很不容易。“什麼時候我們會離開這兒的,”她說,“這兒沒有什麼可做的。”是他們去河邊慶祝埃姆斯生日的那次。她們走到水邊去洗盤子,看到羅比和托拜厄斯追逐著兩道沙棱間打轉的落葉,停了下來。她說:“我們希望他能記住點什麼。”於是,在格羅瑞眼中,這個地方仿佛成了一個女人可能希望她的孩子會擁有的回憶。正是這樣子呢。河流寬闊而清淺,錯綜曲折的河床勾出幾股緩緩流淌的小溪流,大一點的小沙洲上花團錦簇,到處都有蝴蝶翻飛著。兩岸的大樹在河流上方枝柯交接,遮護著河流,水麵平靜的地方清澈見底。他們都喜愛這條河,每一代人,傑克也是。她彎下身,掬起一捧水,敷在臉上,掩飾留下了淚水的尷尬,但不僅僅為此,還因為河流不言自明,是一條太少被認識到的亙古真理。她一個人時,有時候會想起這條河。傑克坐在前門的台階上,兩肘支在膝蓋上,等著她。他看到他們倆就站了起來,扔掉煙蒂,進了屋子。羅比說,“呃,你把這個給他好了。”他把半支已經化了的冰棍連袋子遞給她。“他今天不太舒服。”她說。他點點頭。“他不想讓我染上什麼。”“嗯,是的。”“否則的話,我爹爹也會傳染上的。”“沒錯兒。”她說。是想看到傑克的念頭讓他跟著她回來的。他當下轉過身揮揮手,往家裡跑去了。傑克坐在廚房的桌邊,排出一手紙牌接龍。“對不起,”他說,“不想跟人打招呼。”“他讓我把這個給你。”“好啊。真是乖孩子。”她把化掉的冰棍袋放在水槽裡。他說:“我想你可能還沒有把閣樓上的酒瓶子拿下來。所以在你回來之前,我沒法開始修車。”他跟著她走到牲口棚,替她打開門。“站在這兒。”他說。然後他從牆上拖下一隻空板條箱,爬了上去,一手抓住閣樓的邊沿,另一隻手拿下來一架梯子。梯子一直平放在閣樓的地板上,人們從下麵看不見。梯子的底部碰到地麵上時,裂開的木頭和鬆脫的釘子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音。他說,“昨天晚上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是在這兒。我是想說什麼來著,但我——沒說。”他聳聳肩。“我沒有東倒西歪地在基列的街頭晃悠,萬一你這麼擔心來著。我沒有給家裡丟臉。”傑克扶住古舊的搖搖欲墜的梯子,格羅瑞爬上了閣樓。閣樓很透風,聞起來像乾草或是粗麻布和烘乾的木材。這個地方一向又是漏雨又是酷熱,人們已經很久沒想到用它了。她的哥哥姐姐們還有在裡麵玩耍的故事,不過父親在她出生的幾年前就禁止他們在裡麵玩了,因為木條地板上有尖尖的碎片,還有從低矮的屋頂板上鑽出來的釘子。為了滅除誘惑,他把梯子拿走了。不過,幾個男孩還是不時地相互把對方托舉起來,爬進那秘密的禁地,當做隱藏埋伏的據點,這是連泰迪都沒法抵製的天性的衝動。他們從來沒想到過要把她也帶過來。她是家中的小妹妹,當年做過的各種莽撞事在家人中名聲很壞,過了好多年後還被他們提起。因此,這還是她第一次踏上這個傳奇中的地方。傑克在木梁之間掛了一條晾衣繩,上麵掛了一塊油布,借地板和房頂的角度搭了個低低的帳篷。她跪在地上往裡看去。帳篷的邊都被整整齊齊地釘住了。一地的報紙,一條團皺的毯子和一隻枕頭。他在旁邊放了一隻木箱子,作為桌子和架子。一把手電筒,幾本書,一隻蛋黃醬的罐子裡裝著一把她做的燕麥餅。一張被相框裱起來的河流的照片。一隻酒杯和一隻開了瓶的一品脫裝的酒,四分之三被喝掉了。幽暗狹仄的空間裡聞著一股強烈的威士忌和汗水的味道。看起來幾乎有家居的味道,然而透著一股濃重的孤獨,像是躲藏在裡麵的幽靈,這隻靈魂臨時搭建起這座簡陋的禮拜堂,取代了肉身——它的另一庇護之處。她想,如果他尋死成功,之後她發現了這個用沒人想要的東西整齊又用心地搭起來的地方,四下仍舊縈繞著他的悲傷而淩厲的氣息,毯子也仍舊皺成一團。傑克說:“你沒事吧?真抱歉。我不應讓你——”她說:“沒事。”從她的聲音他會聽出她在哭泣,但她得應上點什麼,而他自然也會想到她會哭。她把毯子從帳篷裡拉了出來。一隻空瓶也連帶著滾了出來。她把瓶子放在一邊,把毯子卷起來捋平整了放回去。然後她把木箱子拖過來,把酒瓶和杯子取出來放在一邊。書是《論工人階級的狀況》《情天緣未了》(美國飛行員、家厄內斯特·G.甘於1953年完成的一部,後被改編成同名電影(The high and the mighty)。),還有一本用舊了的《聖經》袖珍本。手電筒的電已經用完了,但她還是關上開關放在書的旁邊,將木箱推回到原來的位置。感覺像是用虔誠和撫慰來理清這個非常整潔的男人在痛苦令他神誌不清時留下的一堆淩亂。他說:“我記得上麵隻有兩瓶。我挺確定的。”這麼說的意思是,他覺得她花的時間比需要的長了。如果她看到或碰到他的隱秘,他會為此尷尬的。他的隱秘,看上去這麼接近羞恥和苦惱,三者幾乎無法區分。她說,“我來了。”卻沒有挪身,她繼續跪著,為眼前的一切深深地驚奇,仿佛那就是偉大神秘最渺小的表征。它所來自的地方,孤獨和憂傷就是時間和天氣。她一隻手臂抱著酒瓶,手上拿著酒杯,用沒拿東西的手臂扶住梯子,屈身邁下梯子。“我就在這兒。”傑克說,替她把梯子扶穩了。隨後他推開一步,雙手叉腰,帶著冷淡而探詢的表情看著她。那表情是說他感覺她可能在重新評估他了。他說,“有點奇怪,嗯?有點邋遢?對不起。”“沒關係,”她說,“我想全在這兒了。”他點點頭。“另外幾瓶酒我都倒在果園裡了。”“好的。”他說,“我看書用手電筒,搭了那個是防蝙蝠。燈火吸引蝙蝠,你知道嗎?有用的知識呢。而且還擋雨。那個屋頂幾乎是一無用處。所以,有點必要搭個帳篷。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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