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著她。等她從果園和牲口棚回來時,他和她一起走回屋子,隔了幾步遠跟著她。他說,“明天我去把那個拆了。我的窩棚。走之前,我會把東西清理乾淨的。很多事我都放任自流了。”“還是比你剛來的時候好多了。”他為她打開紗門。他說:“我要設法把手上的汙漬去掉。不去掉,就幫不了老人家什麼忙。我想我現在這個樣子,他看到我害怕。”“不是的,他隻是痛恨你傷害自己的念頭。”他點點頭。“你可以痛恨念頭。挺有意思的。我痛恨自己絕大部分的念頭。”他打開水槽下麵的櫃子,找到一隻板刷。格羅瑞說:“用一些起酥油來擦擦。那可能會化掉脂肪的。用板刷刷會讓手看起來紅腫的。”她從櫃子裡拿出罐子,舀出一勺起酥油放在他的手上。她說:“還記得那次你和我提起你的靈魂,還有拯救靈魂?”他聳聳肩。“我想你可能弄錯了,把彆人當做我了。”“我說過我就喜歡現在這個樣子。”“這下我明白了,你是把我當做彆人了。”他繼續搓著手,沒有抬起頭。“我想過當時該怎麼對你說,我還是沒有改變想法。而這正是讓我覺得尷尬的,因為我是多麼自以為是啊——我甚至都不確定那個詞是什麼意思。”然後她又說,“靈魂是什麼?”他抬起頭,眯眯笑著打量她的臉。“為什麼要問我?”“隻是覺得你會知道。”他聳聳肩。“根據我的廣學博聞,我會說——這是你擺脫不掉的東西。羞辱,喪失,赤裸裸的暴力——‘我若在陰間下榻,你也在那裡’,等等。‘我若展開清晨的翅膀,飛到海極居住。’(見《聖經·詩篇》139:8—9。)”“這段經文選得有趣。”“自然而然想到的。彆想得太多了。”“喔,你的靈魂在我看來沒有問題。我也不知道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不管怎樣,這是真話。”他說:“謝謝,朋友。可是你不了解我。好吧,你知道我是個醉鬼。”“還是個小偷。”他笑笑。“是的,醉鬼加小偷。我還是一個無能極了的懦夫。而這是我撒那麼多謊的原因之一。”她點點頭。“我注意到這一點了。”“彆開玩笑。其他的你還注意到什麼了?”“我不想提容易上當的女人。”“謝謝,”他說,“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很慷慨。”她點點頭。“我想是的。”他說:“儘管如此,我還莫名其妙地虛榮。我還有一絲狠毒,不單單用於徒勞的自衛。”“我也注意到了這點。”他點點頭。“我想那可是明白得很。”她拿來一塊毛巾,開始輕輕地擦去他手上黑乎乎的起酥油。他把毛巾從她手裡拿了過去。“嗯,”他說,“我那些可贖的小罪(可贖的小罪(Venial Sins),天主教的概念,指不會與上帝完全分離、永墮地獄的輕罪。)我們已經列好單子了。”“長老會教徒不相信小罪。”“我很確定‘長老會教徒’這個詞不適用於我。”“噢,輕點兒!”他大笑。“好吧。我的次罪。長老會教徒也不相信這個。你要不要主罪的單子?那些不可饒恕的罪行?”“不想聽。”“那很好。”他說,“黛拉的父親,我的傳記作者,邁爾斯牧師大人告訴我,我一無是處,隻會惹是生非。我體會其中的真實。我真的一無是處。”他看了看她。“什麼都不是,帶了一具肉身而已。我經過哪兒,就會在我的周圍造成一種偏移,可以公平地稱之為‘惹事’。我相信這是個謎。”他說,“這就是為什麼我獨來獨往,隻要我有機會這麼做。啊,這下又哭鼻子了。”“可是,你難道不覺得每個人都會有時候這麼覺得的?我肯定是有過的。你擁有黛拉的時候,你不會那樣感覺的。我是說,如果你沒有總是獨來獨往,爸爸在這點上是對的。隻要你肯讓我們幫助你。”他說:“媽媽過世的時候,我才剛從牢裡出來沒幾天。我可以回家來的。嚴格地說。但你知道,要甩掉那個,需要點時間。洗掉那個。感覺你可以和長老會教徒混在一起。什麼都瞞不過老人家的眼睛的。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想到這個就讓我害怕極了。所以我用他的支票買了些衣服。我知道他看到我兌現了支票會怎麼想我的。”他對她笑了笑。“我非常感激那張支票,真的是。他寄支票去的那家旅店我已經很長一陣子不去住了。信轉到我手裡時,我很吃驚。不過是接待員看到信封上的黑框覺得非同小可,所以送來給我。他甚至都沒有打開來。我把一部分的錢用在酒吧了。剩下的那部分。”格羅瑞說:“你不必告訴我你不想說的事。不是說事情不重要。我不在意你是不是進過班房。”他說:“不介意?這可讓我對你刮目相看呢。我相信,做個一無是處的人,那真是我能指望找到的最適宜不過的地方了。”他嗬嗬一笑。“在班房裡,他們管這個叫表現良好。可不是彆人經常用來說我的話。”他說,“班房讓我的種種乖張行徑更古怪了。這一點我相當肯定。”“媽媽去世已經有十多年了。你出獄後就好了。”“是的,挺好的。這下我知道了,那段時間是偏離正軌。我一個人什麼都維持不了。我發現我還是沒法相信自己。所以我又回到了我開始的地方。”他微微一笑。“你原諒那麼多,這事兒你也得原諒。喔,你不一定非得原諒。”“你知道我會原諒的。”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或許納悶過,黛拉是怎麼樣的女人,會和我這樣的人同居。”“她讀法語書。她繡花。她參加唱詩班。”“還有彆的有關她的事我還沒告訴你。”她聳聳肩。“有些事是神聖不可言的。”他哈哈一笑。“是的,是這樣的。說的一點都沒錯。”他在擦碗布上擦了擦手,仔細看了看。“還不錯。”他說。他舉起手來讓她檢查。“至少他應該可以忍受看到我的手了。我希望對我的臉也可以做點什麼。”“你可以睡一會兒。”“這主意不錯。要是你不介意,還有幾件事我本來今天想做完的。”“先睡上一兩個小時吧。”“好的,”他說,“我就去睡,謝謝了。”走上一半樓梯時,他停了下來。“剛剛我告訴你我在班房裡。我應當說是監獄。我在監獄裡。”然後他看著她,想看看她的反應。她說,“我不介意你在監獄待過。”但說這句話讓她費了點勁,他聽出來了,笑眯眯地細細看著她,想確定她心口如一。他說,“你是個好孩子。”等傑克再下樓時,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他說,“我沒打算睡那麼長時間的。對不起。”他的確像樣了點,更像他自己了,她想。很奇怪的說法,因為傑克一向都是他自己,或許他從來沒有比過去的那兩天更是他自己。他穿著父親的舊衣服,打著一條藍色條紋領帶,他讓人一眼看出梳理過,刮了臉。“陳香”。他把外套最上麵的一顆扣子扣上又解開,然後把外套脫了。“這樣好一點,我想。”他說,然後看著她尋求她的確認。“這個氣溫。”她說。“是的,不過領帶沒問題。”“看起來挺好的。”顯然,他有什麼打算。總的說來,這大概是件好事。他的身上帶著股緊張的鎮定,類似士氣。他說:“晚飯吃什麼啊?”“烤麵包片和奶油雞肉。剩菜。這次沒有麵疙瘩了。不過,我做了個酥皮桃子餡餅。”“好啊,”他說,“我想著我們在餐廳吃,如果可以的話。點上蠟燭。這兒的光線似乎太亮了,對那些畏懼光亮喜愛黑暗的人來說。”他哈哈一笑。她想,他是不想讓父親看到他的模樣難受。當然了。她說,“你喜歡怎樣都可以。我來把窗子打開,拿個電扇進來。這種天氣餐廳裡挺悶的。”“我來做這些事吧。”她走進父親的房間,發現老人躺在那兒醒著出神。她跟他說話,他說:“我喜歡聽到各種聲音。你媽媽說這屋子能發出來的聲響,就像是一把舊琴。我想她說得很對。這是一幢奇妙的屋子。”那個漫長的夜晚造成的疲累還在,他仍舊半睡半醒的,她想。“你想起來嗎,爸爸?晚飯我準備好了。傑克下午休息了一會兒。他起來了,正在擺桌子呢。”他看看她。“傑克?”“是的,他感覺好多了。”“我不知道他病了。是的,我還是起來吧。”他擔心得像是都忘了自己的身體已經力不從心,驚訝地發現自己坐起身來要掙紮半天。“來,我來幫你。”她說。他警覺地看著她。“出事了。”“現在過去了。我們沒事了。”“我以為孩子們都在呢。他們在哪兒?”“就我所知,他們都在自己家裡呢,爸爸。”“但是他們這麼安靜!”她說:“等一下。我讓傑克彈點曲子,我們一邊來給你準備好去吃晚飯。”“這麼說傑克在。”“是的,他在這兒。”她走進餐廳,告訴傑克去彈琴,又回去幫父親起床。“《主的慈聲召我回家》,”老人說,“非常動聽的曲子。是小格雷西嗎?”“不是,是傑克。”老人說:“我不相信傑克彈鋼琴。可能是小格雷西。”她扶著父親走到門道上。離鋼琴還有一段距離,他停了下來,鬆開她的手臂,又迷惑又有興趣地站著看傑克。他輕輕地說:“小夥子彈得挺好的。可是他為什麼在這兒,在我們家呢?”格羅瑞說:“他回家來看你,爸爸。”“哦,那很好啊。挺不錯的。”傑克把讚美詩彈完了,然後跟著他們走進餐廳。他把外套又穿上了。他伺候父親坐下,又伺候格羅瑞坐下,然後自己在父親的旁邊坐下來。老人看了看他,像是他和他們一起坐下來,是自作主張了,不算太唐突,但也夠讓人吃驚。他說:“格羅瑞,如果你不介意。”“好的,我不介意。”她閉上眼睛,“天父啊,請幫助我們。上帝啊,請幫助每一位我們深愛的人。阿門。”傑克看看她,笑了笑。“謝謝你。”他說。她布菜的時候,哥哥朝後靠避開了燭光。他把椅子往後推,把領帶在襯衣前擺齊整了,然後雙手交疊著放在腿上,像是記起來要把它們放在看不見的地方。父親不時地從眼角瞟他一眼。格羅瑞替父親割好烤肉,然後他們默默地吃著,隻除了格羅瑞問了一聲,他們還要不要多來點什麼。她已經好幾天沒看報紙了,也沒有打開電視或是收音機,所以她也想不出什麼辦法把話題轉向艾森豪威爾、杜勒斯、棒球或是埃及,那些能讓父親集中注意力的事,誘使他從夢中醒過來。至少他和傑克在吃飯了。終於,傑克清了清嗓子。他的聲音還是照樣的輕而低啞。“大人,”他說,“有些事我一直想跟您說。如果這是個合適的時候,我想著或許沒有其他更好的機會了。”父親對他和藹地笑笑。“沒有必要這麼正式。我已經退休好幾年了。就叫我羅伯特吧。”傑克看看她。她說:“爸爸,我給你倒點咖啡好嗎?”“我不用了,謝謝。我們的朋友可能想要來一點。”過了一會兒傑克說:“我可以和您談談有些事嗎?經過好好的反省,經過對這事仔仔細細地思考之後,我想告訴您——”他看了看格羅瑞,微微笑了笑。父親點點頭。“你在考慮成為牧師?”傑克深深吸了口氣,揉了揉眼睛。“不是,大人。”“這段時間有不少人都想回頭做牧師呢。這一職位現在吸引了很多的年輕人。這是個非常好的職業。你可以考慮考慮。”傑克說:“好的,大人。”他把玩著水杯,思索著,然後說道,“我做過努力,出於很多原因,去信仰什麼。《聖經》我不知已經讀過多少遍了,也思考過。當然我也有過這樣的情形,他們讓你看的唯一的一本書是《聖經》,沒有彆的什麼可想的,也沒有什麼你想要考慮考慮的。”他看了看格羅瑞。“不過,我試過了。或許那隻是讓我變得——頑固不化。是不是這麼說來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是這個樣子。如果可能,我會成為像您這樣的。”父親看了看他,一臉嚴肅不解。傑克說:“我原來是想告訴你,我——經過仔細思考之後,信服了經文是真理。泰迪說,這麼說是可以的。我想過讓您不再為我擔心。可是,我真正能說的隻是,我努力去理解過。而我也確實為活得像樣一點努力過了。我不知道接下去做什麼。但我真的努力過了。”老人兩眼專注地盯著他,然後說,“沒關係的,親愛的。我們以前談過嗎?我不這麼認為。我可能錯了。”傑克往後靠在椅子上,雙臂抱在胸前。他看看格羅瑞,笑了起來。他輕輕地說,“哭鼻子了!”格羅瑞說:“傑克想和你談談,爸爸。他想告訴你一些事情。”“是的,你說過傑克在這兒。這可真讓人吃驚。他從來都不在這兒。”他長長地吸了口氣,“我是傑克。”老人僵硬地在椅子裡轉過身子,細細地察看著兒子。他說:“我看得出相像之處。”他費力地伸出手去,握住一支蠟燭,移近了傑克。傑克把手遮在臉上,笑了起來。父親說:“有點相像之處。我弄不清。”他說,“你把手拿開——”傑克把手擱在腿上,忍受著父親的打量。他微微笑著,眼睛卻沒有抬起來。老人說:“唉,我指望些什麼呢。他的生活可不會容易的,我知道的。”然後他又陷入了沉思。“我為此很擔心,我禱告,可是還是發生了。傑克在這兒了,”他說,“等了所有那些年哦。”傑克隔著桌子對格羅瑞笑,搖了搖頭。又是個壞主意。這下可無計可施了。格羅瑞說:“他來這兒很不容易。你該對他好點兒。”過了半晌,父親從冥想中緩過神來。“對他好點兒!他這一輩子,我每天都感謝上帝把他帶給我,不管有多少的憂傷,多少的悲痛——到了頭隻有更多的憂傷,更多的悲痛,而他的生活還會是按照那個樣子過下去,現在是愛莫能助了。你在孩子身上看到一樣很美好的東西,你幾乎是為此活著,你覺得像是也能為此而死,可是,這不是讓你保留的,也不是讓你看護的。如果孩子成了一個沒有自尊的人,那美好的東西就是被摧毀了,直到你都記不清那到底是什麼了——”他說,“就像是看著一個孩子死在你的臂彎裡。”他看了看傑克。“而這是我經曆過的。”“哦。我不知道那事。我不知道——”他把手捂在臉上。格羅瑞說:“你是不知道。這太可怕了。我不會讓它發生的。”“讓它發生吧,”傑克輕聲說,“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他像一個放棄了所有防衛的人,垂下了雙手。老人摸索著找餐巾。餐巾滑到地上去了,傑克把自己的遞給他。“謝謝你,親愛的。”他聲音哽咽地說,然後用餐巾拭了拭臉。“那不是傑克的錯,”格羅瑞說,“你知道那不是他的錯。”父親說:“那你又為什麼要扇老惠勒的巴掌呢?她真做了,她扇了他一巴掌。是因為他的屋子太不適合孩子了,就是這個原因。地上到處是破裂的東西,生鏽的東西。到處都是!我們原本可以把她帶回家的!隻要傑克能承認他對她做下的事。他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他怨恨地說,“他去過那兒了。”傑克靠在椅子上,兩手遮著眼睛。格羅瑞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撇開不提了好嗎,爸爸?”“你有沒有撇開了?我們以為這件事你永遠也恢複不了呢。你為那孩子哀痛的樣子,差點把你媽媽都嚇死了。”她說:“可是傑克在這兒。他的日子過得不容易。都是些傷心事。現在他在家裡了。他回家來了。”“是的,”老人說,“他也在和我們道彆呢。你明白他是在道彆。他說他熟讀《聖經》。嗯,這點傻瓜都看得出來。他對《聖經》比我都熟悉。他為什麼要對我提這個呢?為了我會以為他可能在尋求得救。嗯,或許他是在尋求。我希望他是在尋求。可是那並不是他對我提《聖經》的原因。他認為自己不應該讓我在這兒擔憂他的靈魂。在這地方他還有幾件事要完成。他要拋一兩個保證給老人家,隨後他就出門走了。”傑克笑了起來。他非常輕柔地說,“這不是我的想法。”他清了清嗓子。“不過我可能是要離開了。這不假。”父親垂下了頭。“他們所有人都管這兒叫家,但他們從來都不留下來。”過了一會兒,傑克說:“您不想讓我在這兒逗留,讓您想起那些您情願忘掉的事。”他的聲音依舊輕得像在耳語。“我從來沒能忘記。儘管我努力了。它們是我的生命。”他抬起眼看著兒子。“你也是。”傑克聳聳肩,微微一笑。“抱歉。”父親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有時候真讓我擔心哪。我都不知道我的生活成了什麼樣了。”然後他一邊撫摸著傑克的袖子,聲音裡透著惆悵地承認道,“你知道,我失去了我的教堂。”傑克說:“嗯,我知道您退休了。”老人點點頭。“這是從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一縷晚風吹進來,蠟燭開始搖曳起來。風逗弄著吊燈上的水晶珠子。他說:“我失去了妻子。”傑克挪開身子,像是等著又一次的指責,不過父親隻是搖了搖頭。“我為什麼要指望保留什麼呢?生活不是這樣的。我——”他說,“——我為埃姆斯擔心極了。他還有那個小男孩呢。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我把屋子留給格羅瑞了。其他幾個都安好家了。有些錢你們每人都有一份,還有一些給埃姆斯的孩子。錢不多。你什麼時候想著再回家來,我知道格羅瑞會很高興看到你的。”傑克隔著桌子對她笑笑。“很高興知道這點。”老人閉上眼睛。“想到天堂本應該高興的,可是我不行,這兒還留下了這麼多事沒照看好。你母親會問我的,我知道這麼想不對。”他沉默了一陣,接著又說:“我原來希望能告訴她,傑克回家來了。”傑克坐在那兒琢磨著父親。他的臉上有點什麼比溫柔或憐憫更加純粹,排除了所有可能用來描繪它的詞彙。最後他開了口,耳語般地,“我希望你會給她捎上我的愛。”老人點點頭。“好的,我當然會的。”